皮埃尔·马南:西方的动力
西方的动力
【法】皮埃尔·马南 文
我们之为现代的已逾数百年。我们是现代的,且我们想成为现代的。这就是我们西方社会全部生活的位向(orientation)。对于现代化诸面相的批判频仍出现,有些甚至批判“现代性”本身,不过“保守的”努力,若取得成功,充其量只是延缓了此一运动,一般都以加速此一运动告终。而我们依旧想成为现代的。我们命令自己成为现代的。
不过,成为现代的这种意愿数个世纪一直发生作用,这一事实意味着我们尚没有实现真正的现代。有几次峰回路转,我们都认为已经抵近了前行的目标,结果却是误入歧途,正如海市蜃楼:1789年、1917年、1968年、1989年不过是路途中的迷惑时段,这条路走向哪里,我们不清楚。希伯来人是幸运的——他们只在荒野中流浪了四十年。如果成为现代的这种意愿、这一诫命不曾停止重塑共同生活的境况,不曾停止掀起不断的革命,又不曾得以实现,不曾抵达这样一个地点,让我们可以在此止泊,并且说道:“最终这是我们的事业的目标”,如果这种意愿或诫命从未把握其目标,那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们如何可能意愿了如此之久,并容忍自己这般经常被欺骗?也许我们并不知晓我们真正想要什么?
现代的特征或标准对我们而言,或许再熟稔不过,无论是在建筑、艺术、科学,还是在政治组织中,我们却不知道是什么把这些特征或标准统一起来,并且证成我们可以使用同一术语指称它们。我们面临着一项抗拒阐释的事实。我们将一则诫命加于自身,然后询问自己它到底、最终包含着什么。
有些人情愿放弃追问。他们认为,我们已经离开现代,进入了后现代,而且我们已经放弃了西方进步的“宏大叙事”。我不觉得我们已经放弃了关于科学或民主的宏大叙事。确实,在这么多的现代世纪之后,我们体会到了某种疲惫,不过问题依然未经触动,而其紧迫性并不取决于询问者的倾向。这个问题需要不断地重新询问,如果我们至少还在乎理解自身的话。而且如果我们不假装给出了一项真正新颖的答案,那我们至少要有雄心赋予这个问题以新生命。
我们如何着手?如果我们对某物是什么不清楚,我们就去问它何时以及如何开始。现代性何时、如何开始?现代性的创生是什么样的?我们乐意且有充分的理由提出这样的问题。
此乃一项正当,甚至必要的事业,不过它即刻引发了诸多困难。开端本质上是模糊的。最初的萌芽难以察觉,不经意就会犯错。因此,我们是在必定模糊或不确定的开端中寻求明晰。某一作品、观念、文学或建筑风格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我们会在哪一时刻开始寻求现代性的开端:十八世纪美国和法国革命的时候?十七世纪自然科学概念兴起的时候?十六世纪宗教改革时期?人们会如何回答?这些歧异的猜想并不冲突,现代性的构成因素无疑包含着宗教改革、现代科学,还有民主政治革命。不过,路德的信仰和伽利略的科学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关联?有可能存在某种基本的倾向,比如某种智性和道德上的倾向来定义现代人吗?或者人们必须接受现代存在(modern being)在要素上的离散,接受被一个词汇的魔力维系着的拼凑物?
让我们从我刚才列举的系列难题中无可置疑的某一点开始。我们曾经想,并且现在还想成为现代的。我们不需要确切知道我们想要什么,便可以知道在如此的意愿中,我们形成了一项规划(project)。现代性原本乃是一项规划,在欧洲构想出来的一项集体规划,最初也是在欧洲实施的,但是,从一开始其意图就是为了全人类。然而,规划是什么?规划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我们首先能更准确地辨识出其中包含着什么,我们就会了解关于现代规划的某些重要之事。
要形成一项最终是为了全人类的伟大的集体规划,首先要求的是巨大的信念,也即对人自身力量的信心。据说,我们中间最强大者治人,但事实是,对自身力量有信心的人或群体罕有见到。现代科学开启之际,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是培根或笛卡尔非同一般的信心,对于现代科学彻底改造人类生活境况的能力的信心,只提及这二位即可。人们忍不住要说,他们怀有的信念何等盲目。的确,那时现代科学尚没有,或者几乎没有结出任何果实。著名的“科学奇迹”尚未显现。笛卡尔那个时代的医学对疾病束手无策,而他本人对血液循环也持有奇特的观念,却想象着医学会极大地延长人类寿命。
一项规划预设了我们有行动的能力,而且我们的行动能够改造我们的处境或者生活境况。许多现代性的分析者一直坚持第二点,坚持现代规划的改造、制造或建构主义的雄心。自然的改造、生产的组织、筹划(Plan)、人类生产自身,甚至灵魂工程师——所有这一切都是非常重要的。不过,我们决不能太快地忽略第一点。我们有行动的能力。在这一陈述中包含着一个整体世界。人类总是以某种方式行动,不过他们并非总是明白他们有行动的能力。在人类行动中存在着某种可怕的东西。表现(express)人类的东西亦是暴露(expose)他们的东西,使得他们释放自我,有时则迷失自我。鸿蒙初开,人群集聚,打渔,狩猎,甚至发动战争(亦是某种狩猎),不过他们尽可能少地行动。他们把最大的活动空间留给众神,并且通过各式各样的禁忌、仪式和圣诫约束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人类行动、真正的人类行动,最初看起来是一种罪行、一桩罪过的原因。在黑格尔看来,这恰是希腊悲剧所揭示的:无辜的犯罪行动。悲剧显示了无法被讲述的,从行动之前到真正的人类行动的过渡。它显示了通向城邦的路途、城邦的生成。因为城邦使得人有能力行动。城邦是人类世界的那种部署(ordering),它使得行动成为可能且具有意义。
如若我们想理解现代规划,我们必须从人类行动的首次完整实现——即城邦——来理解它。无疑,希腊城邦不是一项规划的产物,但正是在城邦中,人们能够筹谋,形成行动规划;正是在城邦中,人们发现他们能够自我统治,也学会了这样做。他们发现并且习得了政治,这是行动的广阔天地。
因此,如果现代性的特征首先是作为一项集体行动的规划,还有,如果政治是行动的实施和部署,那么现代规划首先必须被理解为一项政治规划。它必须被重新置于欧洲和西方政治发展的历史中。拙著的抱负就是对西方的政治发展提出一种阐释,或者至少为一种阐释提供某些要素。
西方历史独有的特征是什么?什么可说是其准则(formula)?
我曾申言现代运动(movement),申言现代性的运动特征,这一运动从未抵近其终期、其止泊之所。西方之外,存在着伟大的文明,很多事情在那里发生(take place),但是这些文明一直都不知晓运动、历史运动。它们有纪年(chronicles)但没有历史(history),至少在西方的压迫或侵略使得它们走进历史之前没有。在西方存在一种独特的运动原则,这是其首要特性。
西方运动的原则是政治,也因此是城邦。西方的运动以城邦的运动作为开端。曾有论者认为希腊人不晓得历史,他们对时间的理解只是循环性的,而历史的线性时间始于基督教或者现代历史哲学。这并不成立。希腊人非常清楚政治历史之不可逆的时间。亚里士多德就像托克维尔一样,能够观察到民主是他那个时代依然可能的唯一政体。
西方运动的开端是希腊城邦的运动,希腊城邦内部和外部的运动,内部阶层斗争和外部涉外战争的运动。城邦是人类生活的塑形,使得共同事物(common thing)、共同事物的治理和执行在多个彼此敌对、内部存在分裂的城邦出现。希腊城邦是第一种孕育政治能量的人类生活形式。它展示了人类能量前所未有的强度和品质。它最终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灾难中耗尽了自身的能量。总体说来,以后的历史似乎是对政治形式不断更新的追求,它会允许自由但受制于内外敌对的城邦蓄积能量,同时避免城邦的宿命。
继城邦而来的形式是帝国。西方帝国,与东方帝国相对,乃是城邦的某种延续。罗马城邦展现了非常强大的能量,打破了局囿城邦的所有限制,将越来越多的远方人口纳入自身,到了如此地步:看起来将要聚合整个人类种族。西方帝国放弃了城邦的自由,但允诺了统一及和平。这个诺言不曾兑现或者不曾完全兑现,不过,就像城邦的情形一样,政治和精神的能量在形式衰落之后还部分留存。帝国理念给西方打上的烙印,不仅包括罗马帝国的永恒声名,还有一种绝对前所未有的形式,也是欧洲独有的,就是大公教会,亦即普世教会,它企图将所有人聚合在一个新的团契(communion)中,比联系最紧密的城邦还要亲密,比幅员最广袤的帝国还要辽阔。在西方所有政治形式中,教会是最充满期许的那种,因为正如我刚才所说,它提议了一种既是城邦又是帝国的共同体;不过它也是最令人失望的,因为它从未成功地,并且远远没有促成这种普世性联合,而正是它唤醒了对于此类联合的向往。
我以匈人王阿提拉(Attila)的迅捷和灵敏重温了前现代欧洲的历史,不过我的掠食会使得蛮族国王心怀嫉妒。因为我网罗了某种处境的诸要素,而这一处境将会限定现代规划的阐释。如何去刻画这一处境呢?简洁地说,我认为那时的欧洲人分属于城邦、帝国和教会,他们生活在这三种人类联合模式之混合且竞争的权威之下。存续的或者复活的城邦与罗马帝国之间存在竞争,甚至经常干戈相向;在罗马帝国成为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后,城邦与帝国一起又和教会相互竞争。这是一种糟糕的失序,一种权威之间和忠诚之间的冲突。
现代规划正是试图带我们脱离这种混乱状态,实际上也将带我们脱离。争吵无疑与制度有关,不过同样更深刻地,与必然激发人类生命的人的类型(human type)有关。何人会被模仿?人们应该遵循耶稣所示范的谦卑献身的生活,还是应该过公民战士——他们造就了罗马,也被罗马造就——之积极且骄傲的生活?在异教徒中间,我们要崇拜加图还是凯撒?欧洲人不知道他们想要或能够居住在哪个城邦;他们不知道他们想要或能够成为哪种人。我重申一遍,现代规划正是诞生于这一极端困境,而且为的是面对这一困境。
本文节选自《城邦变形记》
《城邦变形记》
[法]皮埃尔·马南
译者: 曹明 / 苏婉儿
在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中,萨姆沙醒来发现自己一夜之间从人变成了甲虫。如果说20世纪始于这样一个时刻,即政治的死去,那么需要回答的问题是:人是如何从动物变形为政治动物,以及作为政治动物究竟意味着什么,什么是人统治自身的最佳方式。在马南看来,西方历史便是被对这一问题的回答的斗争塑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