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内耗,被它治好了
就像荻上直子的其他电影一样,新片《河畔须臾》也是一杯让人尊敬的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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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它是温水,是因为故事简单。
给别人讲过故事就会知道:故事越简单,就越不好讲。
你得想尽一切办法调动受众的注意力,把一个稀松平常的东西,三翻四抖出花儿来——所谓平地起波澜,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河畔须臾》就是一个很正向的例子。
它说的是在一个叫做“须臾集合公寓”的社区里,住着几个内心充满伤痛的社会边缘人,在世俗日常的相处中,见证彼此内心裂痕,并且互相疗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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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意味着,观众很难在这个电影里看到大开大合的情节,也不会有高潮迭起的悬念。它有的就是各式各样的生活细节,诸如吃饭、喝酒、聊天或晒太阳。
所以《河畔须臾》主角之间的互动,也就是从这些鸡毛蒜皮的琐屑里开始的。男主角刚住进屋里,隔壁大哥就主动来寒暄,还没等男主反应过来,就要求借他的浴室洗个澡,吓得男主赶紧把他推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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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在日常里见沟壑的细节,是荻上直子最乐于去表现的。这是她对生活复杂样态的体悟,也是常见于日本电影的散文式摹刻。
类似还有卖墓碑的父子俩,躲在屋里吃寿喜烧,周围邻居一个接一个带着碗筷和鸡蛋前来,不管父子俩是不是同意,就围坐在餐桌旁自顾自地享用起来。
相比于隔壁大哥逐渐固定在男主餐桌上,主要角色团团围着父子俩的寿喜烧聚餐,显然是荻上直子在前边铺垫之后,更想表现的时刻。
这个场景之所以如此欢乐,是因为它用邻居强行加入的滑稽,遮盖了这群人背后的穷困潦倒与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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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上直子就是要用这些俯拾即是的日常琐碎,来包裹人活于世的辛酸落寞。
但这还不是说《河畔须臾》这杯温水让人尊敬的原因,而是荻上直子知道,即便在日常的生活细节里,也包裹着浓烈的情感。
换句话说就是,在荻上直子电影里,日常与深情缺一不可。
很多电影只取后者,就像很多观众也喜欢后者。于是大部分电影里,随处可见的是角色们赤膊相见的情感杂耍,起伏跌宕的生死疲劳,以及感天动地的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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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上直子则不同。
她会在观众进入角色内心世界之前,铺垫角色们日常生活的冗长无聊,等细节沉积到恰当的时候,她会突然掀开帘子,让观众意识到里边别有洞天,那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封存着的情感矿藏。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满岛光不是第一主角,却能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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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带着女儿度日的房东,虽然心事重重,但是不缺快乐。她会给按时交房租的人糖吃,看到孕妇的大肚子想踹一脚,把自行车骑到飞快,遇到熟人就分享自己刚买的雪糕。
但就是这么个乐天派的生活家,背后也藏着难以言说的悲恸。
她把丈夫的骸骨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在寂寞时拿出一根,抓着它亲昵、舐咬,然后放进下体,享受一份得不到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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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男主角想要撒掉父亲的骨灰,隔壁大叔喝醉酒抱着电线杆哭诉对不起,或是出租车司机说自己把老伴儿的骨灰放在烟花打上天,满岛光在这一刻的自我爱抚,显然是全片最动人的时刻。
并不只是因为这个桥段的猎奇,更是因为在这个细节里,荻上直子揭示了真实情感的样貌:它是如此撕心裂肺,以至于当事人不忍说也不敢说,只能在旁人看不到的角落暗自舔舐。
满岛光的这一刻,显然让《河畔须臾》的情感烈度,超越了绝大多数追求戏剧冲突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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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那些戏剧性和冲突感很强的电影,本质上是鄙视现实生活的。或者说它们的创作者,感受不到现实生活那种静水流深的力量,于是只能生造一个看似浓度更高的世界。
荻上直子则不同。她能让我们重新被自己看似无聊的生活给触动,让我们被自己熟视无睹的丰盈给吓到。
类似这样的处理,在《河畔须臾》还有很多。
除去上边罗列的细节,还有隔壁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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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平时不拘小节地在别人家享用饭食和洗澡间,说人生就是要靠细碎幸福陪伴,用高喊“我没有钱,我无能”试图换取好运的怪大叔,远没有他表现得那么缺心眼般地乐观。
当他看到天空中漂浮着巨大的乌贼外星人风筝时,他也会痛苦地跟着哭喊,让它也带自己走。
隔壁大叔这个瞬间,比他抱着电线杆哭诉对不起,要动人得多。它反而跟满岛光拿着丈夫的遗骨缅怀温存,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这些时刻,是他们在清醒时刻的真情流露。

也就是说,清醒地跳脱在日常之外,才是《河畔须臾》的力量所在。
因为大部分时间,我们非但不会保持清醒,反而还会跟日常演戏。
比如卖墓碑的父子,在饥饿难耐时,父亲就蹲下来假装吃河豚刺身,那份津津有味的模样,骗过了儿子,也骗过了自己。

岔开一下话题。
单纯从这段戏,就能看出荻上直子对小津安二郎的喜爱,因为父子俩假装吃喝的桥段,最早出现在小津安二郎的《东京之宿》(1935)里,荻上直子几乎就是把它照搬进了《河畔须臾》里。

但这并不是说,《河畔须臾》就好到无以复加。
熟悉荻上直子就会知道,她始终存在一个问题:克制不住自己的表达欲。
对一个导演来说,当然要有表达欲。但是太强,就会显得说教,让人觉得做作。
比如《河畔须臾》里,那个坐在废旧家电旁吹奏巴赫的小男孩,小男孩没有线的电话响起,小女孩的绳子仿佛接收到外星人的信号,死了还在浇花的紫衣婆婆,以及男主角对“人生是否值得一过”的不停追问,都属于这个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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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细节,打破了电影营造的安静氛围。
换句话说,荻上直子想要达到小津安二郎电影那种恬淡的效果(不然她也不会直接照搬小津电影里的桥段),却没有小津安二郎的那种克制力。
小津的作品如此安静,让你不忍心触碰。他仿佛有着化喧嚣为安静的能力,能穿透一切嘈杂的表象,看到生活或是命运背后,那些恒定如常的东西,比如喧闹背后的冷清,浓烈背后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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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物语》剧照
这种冷冽,让小津的电影,始终带着一种让人稍感凉意的克制,或者说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淡然。所以在他的电影里,不会有猎奇的东西存在,更不会有跳脱于故事之外的行为艺术。
对比来看,荻上直子显然还需要修炼。
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