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玛雅人决定回故乡等死,中国女性独行110国游记之危地马拉。

  中国女性独行110国游记之19

  陈律师走天涯?I 阅读6分钟

  危地马拉——你从未离去!

  越过洪都拉斯边境进入危地马拉后,瘦小的司机一路小跑过来,一把夺过行李,往车上一扔,嘟囔说:"等你太久了,脚都生根了。"

  他是玛雅人。危地马拉是玛雅故乡,40%玛雅后裔,这里有他们的根。

  

  我从这里去Puerto Barrios,然后坐船去伯利兹Punta Gorda。

  他皱着眉头说:“怪不得军队盘问这么久,因为这是通常的贩毒路线。”

  这不仅是贩毒路线,也是数十年前内战时他如丧家犬般逃亡的路线。

  他出生在北部玛雅聚居区Tikal,就在被确定为世界文化遗产不久,这里因内战血流成河。本来他的活动半径不过十公里,此后却浪迹天涯四分之一地球。

  开始想从Tikal沿大路直接去伯利兹,多快好省。但走到一半,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他右耳失聪,而伙伴失去生命。于是他往南边走,最终从Puerto Barrios坐船去了伯利兹。

  许多年后,审判内战中犯玛雅种族灭绝罪的军人,他都不敢看,一点不想回忆那一切。

  

  途经超市,他看着那些荷枪实弹的保安直摇头说,这么多年都没变。

  和许多内战中逃亡的危地马拉人一样,他最终到了美国,一呆35年。

  他长了张玛雅人的脸,初来乍到,不会英语西语,很多人都以为他来自美国印第安保护区。

  开始想在纽约危地马拉社区立足,很快发现虽然都是危地马拉人,也有鄙视链。纽约几乎全是来自危地马拉城市里的中产,多是麦兹蒂索人(欧裔与玛雅混血),而纯玛雅血统的多在新泽西。

  他去了新泽西。每天工作十四小时,一周七天,晕倒好几次,不敢投诉老板,也不敢去医院,一怕被遣返,二没有医保。

  一同打工的人老欺负他,笑他瘦得像猴子。他不敢回应,只能想幸亏右耳失聪,否则这些话听着更清晰。

  一同在餐厅工作的还有个单亲妈妈,比他大五岁,无比健硕。有一次她一脚踏上送菜三轮车,居然把那车翘了起来。

  单亲妈妈脾气不好,大家都不敢惹。有一次她看不下去他被欺负,过去把对方推倒,大声斥责:“再这么欺负他,我就带着枪来上班!”

  其实她根本没枪,再说也没钱买枪。

  她的声波在厨房里荡漾,不断撞击各种钢化厨具,余音未了。虽然右耳失聪,但他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刻如沐春风,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对自己好。

  她自带勇气和安全感。大家都觉得她太胖了,只有他喜欢那种被皮下脂肪撑破的光滑皮肤,喜欢她步履蹒跚时肠系膜里的脂肪摩擦得咯吱作响的感觉。和她比起来,其他人都不牢靠,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他带我去换汇,偷偷说这个妈妈比太太瘦太多。新泽西多飓风,太太常在大风中岿然不动。

  有一次他小心翼翼问她,为什么胃口那么好?那么乐观?

  她看了他一眼,说不是乐观,带着俩孩子打黑工,压力大,吃垃圾食品是最好的解压方式。

  那些炸鸡薯条,毫无悬念地留在了身体里,她日渐其胖。

  在那一瞬间,他心里涌起怜悯,以及痛苦。

  他吃力地拥抱她,而她只是抚摸他的脑后方,一夜无语。

  1986年《移民改革和控制法案》通过,尽管成本极高,他想办法拿到美国国籍并向她求婚,并不是想用身份帮她,是因为他爱她。

  她给他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安全感。

  因体重过重,她入睡后鼾声巨大,有时甚至是口哨声,听得他忍不住笑出声,觉得实在太可爱了。这样也好,这种地方小偷也不敢来。最有意思的是,她入睡时为呼吸顺畅,总是半开着嘴,口水流不停,早上起来枕头边都是一幅地图。

  婚后她还那样,成天大呼小叫,甚至当着众人面呵斥他,声波从她腹部巨大的共鸣腔里喷出,在整个社区上空四处回荡。周边邻居听着有时会挤眉弄眼,觉得这个丈夫做得太没有尊严。

  他根本不在意,总是乐呵呵地看着她唾沫横飞地怒骂,反正自己耳朵也不好,根本听不清楚。

  他就是爱她巨大的嗓门。再说为什么她不对别人大呼小叫,只对自己呢?因为她爱他啊。

  她的确是爱他的。

  前几年,他大病一场。美国医疗保险实在太贵,他们一直没买,一般都实在不行了就找小诊所,讨价还价付现金,可以便宜不少。

  但大病这办法就行不通。

  他决定回故乡等死,反正比起内战时死去的亲朋,人生早就是赢家。

  他清楚记得,那天她哭得特别厉害,说自己会和他一起回危地马拉,两个人死在一起好了。说自己以前打抱不平不是因为勇敢,是因为自己胖,也一直被人嘲笑。她哭着向他道歉,说不是故意呵斥他,是控制不了情绪。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

  他吃力地搂着她,抚摸她的一头乱发,怜爱地管她叫大胖子。

  她这才破涕为笑。

  他们一起回危地马拉,不看医生,过一天算一天。但也是奇迹,自已一口气活了好几年。

  大胖子太太还是胃口特别好,有时一口气吃十个八个玉米。危地马拉玉米大量用于炼油,在危地马拉买的玉米都还从美国进口,价格也不便宜。她总是一边吃一边嘟囔:“怎么这么贵?再吃把你吃穷了。”

  他看着她不停咀嚼的腮帮说:“没事,你想吃多少都行。”

  反正自己没多少活头了,把钱吃光也好。

  钱没吃光呢,太太倒是因体重过重,没太长时间就去世了。

  危地马拉不愧是传说中的“多树之国”,车过山坡,亚热带乔木郁郁葱葱,光线透过林木打在马路上,反射出白花花一片。他突然朝前面招招手,露出暧昧、俏皮的笑。

  太太安葬在那里,每次开车经过,他都和她打个招呼,就像她从未离去。

  没什么人参加葬礼。他很想大哭,但一滴眼泪都没有。几十年了他就没有再哭过,因为有她在,没啥好哭的。

  她再也无法对自己大呼小叫了,他很不习惯。睡前听不到她的鼾声,醒来看不到那幅地图,这种日子很难过。

  一路上我听沈庆的《青春》: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

  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以后夜夜我不能入睡,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地飞。

  他不懂中文,但说喜欢这个旋律。

  作者:陈少兰 I 图片:陈少兰 I 编辑:框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