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跳还是凝视深渊?——电影《最佳出价》的另一面|青年维也纳
仙人跳还是凝视深渊?——电影《最佳出价》的另一面
作者:克罗采和春天(高林)
“真的是每一个谎言当中都有一定程度的真实,还是一个固执的、自我陶醉的人把一段真实的感情变成了一个骗局呢?”
有人说《最佳出价》讲了一个“仙人跳”的故事。我觉得这么概括剧情倒也不能说错,但至少是没有真正理解电影想说什么。而且一旦从这个角度理解,这部电影本身就显得有点摇摆不定、有点暧昧,作为悬疑片太文艺。但如果你跳出“仙人跳”的故事再来看这部电影,把它的真正主题理解成一个男人,而且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对爱情本身的思考(毕竟导演当时都快六十了),你就会发现它是一部不错的文艺片,所有的悬疑都恰到好处。
从文艺片的角度理解,男主的秘密画廊代表着他的精神世界。我们第一次跟随他进到这个世界里去的时候,那绝对是眼前一亮的感觉。优雅、奢华、完美、一尘不染,男主坐在沙发里自得其乐、他是幸福的、自得其乐的、无欲无求的。
但这个古今无双的私人画廊其实在另一个意义上也是一个象征,那就是它暴露了主角的缺陷,因为围绕着他的丰富无比的收藏品全都是女性肖像画,她们用无数双眼睛从各个角度注视着、审视着男主。
当这两种象征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一个问题也就来了。那就是大多数人在面对爱情的时候都会反复问自己的“我到底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做值得么?”这是一个政治不正确的问题,但在男权社会下却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要面对的问题。
有人说“如果导演找一个肤白貌美的帅哥来演这部电影,会更突出这个主题”。但我想说之所以要找这么一位演员,就是为了突出这部电影是一个老男人对爱情的思考,而不是一个青春帅气的小哥儿对爱情的思考。
因为所谓青春帅气的小哥对爱情的思考就是根本没有思考。电影版《红与黑》给于连·索雷尔加了一句小说里没有的台词,他说“先让她选择我,再考虑我爱不爱她”,这是一句真正符合于连小哥人设的台词,也是胖子司汤达写不出来的。
一旦我们认定主题是一个一只脚已经踩在坟墓里的男人对爱情的思考,那画廊的所有肖像画其实就有了第三重象征,也就是导演竭力想要通过演员的形象和主角的人设掩人耳目的问题。也就是那些画像除了象征着抽象的爱情和女性,其实很可能还是有所指的,她们很可能并不仅仅代表着抽象的女性,她们每一个其实很可能都确有其人。也就是说这个华丽的私人画廊,其实就是《痴男怨女》里贝特兰先生那个塞满了照片和情书的皮箱的变体。在这部电影里导演把每一张照片都变成了油画挂在墙上,让每一个女人都盯着贝特兰先生。因为她们要问一个更加直逼人心的问题“她和我们有什么不同?”
从这个角度再去看《最佳出价》就非常有趣了,它用各种方法回答了所有这些问题。比如说所有的画都被偷走,只剩下女主的肖像。从剧情上说这是一个仙人跳的故事,男主损失了一笔天文数字的钱。但从第一重象征的角度说,男主其实是因为一个女性的出现,或者说“婚姻”的出现而丢掉了原本完美、平衡自得其乐的精神世界。
在第二重象征上,这个空无一物的画廊,还意味着欲望和性吸引、性快乐对精神的征服,这也是电影最后一再表现的主题。所有的精神世界都因为一个活着的女人而崩塌了。曾经无所不在的精神享受,现在被一个女人完全占有了。
而在第三重象征的意义上这个空无一物的画室其实还意味着女人的嫉妒心和占有欲。想象一下如果《痴男怨女》里的贝特兰先生居然有一天跟一个女人结了婚,她会怎么对待他那个皮箱呢?她会把它直接扔进垃圾堆。
这也是电影为什么把追忆和船戏都放在仙人跳剧情之后,让它们作为男主的痛苦追忆而不是美好回忆出现的原因。因为电影把自由、爱、失衡、婚姻、嫉妒、愤怒和之后的分离,掩盖在一个简单的、更容易被人接受的仙人跳故事里了。
一旦我们把画廊、艺术品都看作是象征,把仙人跳看作是障眼法,这时候故事就是一个再传统或者说再老套不过的主题了。他就是一个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甚至他的精神世界还具备了某种迷人之处的老男人,被一个女人吸引,然后和她结合在一起,最终却不得不分道扬镳,他的精神世界也被一扫而空的故事。
从这个角度说男主琳琅满目的画廊最终被一副女主的肖像取代的过程,其实可以看作是“男人以爱上爱情开端,以爱上女人结束”的格言的具像化。
故事到这时其实已经对一开始的问题“有必要么?”“值得么?”和“她有什么不同”都做出了惊人坚定的回答。他在画廊光秃秃的四壁之间砸掉女主的肖像,但肖像本身既然没有坏、甚至也没有倒在地上,就说明了一切。但故事还没有到此结束,因为它还要表现短暂的爱消失之后一个男人的态度。
这部分是非常碎片化的,这个人愤怒、觉得被欺骗、想要报复,同时又不愿意面对自己只是个上当受骗的傻瓜这个现实。不断重复的“每个赝品都有真实的一面”这句话自始至终也没有得到事实的证明。因为它只是一个人在绝望的深处的自欺欺人。
即使男主最终原谅了那个女人,甚至跑到布拉格,通过短暂的交往里获得的只言片语想要去感受对方的人生,走进对方的世界。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宣称自己在等人。但电影终究没有让女主再出现。因为客观上那是不可能的。无论是一个一只脚已经踩在坟墓里的人,还是一个已经有了自己的世界的人,其实都不可能真正走进另一个人的世界。
那从这个角度说,女主真的是在骗人么?真的是每一个谎言当中都有一定程度的真实,还是一个固执的、自我陶醉的人把一段真实的感情变成了一个骗局呢?到底是谁在骗谁呢?这又是一个更有意思的问题了。
就像我常说的《红与黑》绝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汝拉山小帅哥的爱情故事,那是一个藏在于连身后的司汤达的爱情故事。《最佳出价》其实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仙人跳故事,相反他是一个快六张儿了的导演对爱情本身的反思。它说到底还是一部文艺片,只是它把自己的主题藏得非常深。
从这个意义上说《最佳出价》可算是把屠格涅夫的《春潮》改变方向又写了一次。同样是被爱席卷而去、同样是丧失自我,屠格涅夫充满怨恨,但现代的人已经开始认真反思到底问题何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