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答客问:从此不必渡河去
2023年3月3日,《男人风尚》杂志四月刊邀请到了吴老师作为封面人物,并在春意初起、樱花烂漫的西湖白沙泉对他进行了一次专访。
5800多字中,吴老师聊到了这个时代、聊到了当下的年轻人,但更多的,是聊了聊自己,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众人视野之外的吴老师。
文 / LEON
2022年年初,吴晓波出版了以个人记忆追溯城市历史的《人间杭州》,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吴晓波将视角从搅弄风云的商业人物身上移开,投射于身边的世态人情、繁华美景。
在这个他居住了40年的城市里,他将难得流露的感性诉诸笔端:他的童年玩伴,家门口的小马路,书房外航船运砂的隆隆声,一草一木,一笔一画,勾勒出这座城市的肌理,也借由在城市中游走的灵魂,将个人的命运与历史的选择交汇合流,牵系与此。

与吴晓波的初次见面在杭州的西子湖畔,时值初春,湖畔的垂柳已经开始抽芽,路上的行人也纷纷褪去冬衣,人与景不动声色地共赴着春天的合谋。
这个城市就像他在书中写的那样:“在这里,走近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不费吹灰之力,它如湖面的荷萍,肤浅地漂浮在生活的表面,如同生活本身一样。”
醒在九点前
吴晓波的办公室不算大,书架占据了一整面墙,办公桌上堆叠着大量书籍和一厚沓草稿纸,台历上的时间停留在2022年11月。
靠近落地窗的一侧地面上,堆放着不少品牌方送的公关礼盒,大部分尚未拆封,表面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垢。办公桌正对面是一张长条茶几,摆放着不成套的茶盘杯盏,墙面上方挂着一幅中国水墨画,画的是子陵垂钓图。他说这是一次“乡村书包”慈善活动上拍回来的。

他在简短的午餐过后匆匆赶来,因为交通拥堵迟了几分钟,他一边双手抱拳表达歉意,一边跟身旁的助理商量,可否将之后的会议推迟半小时,为采访和拍摄留出充足的时间。这是一个创业者的日常,时间按照工作规划表被精细切割,每一项日程都分别对应不同的身份:作家、出版人、老板、顾问、投资人。
? LEON:我们很好奇,作为一位持续产出的作家,同时还要管理公司,兼顾各种大小事务,你的时间是如何安排的?
? 吴晓波:我每天还是挺忙的。我从2014年开始搞自媒体,到明年就是第十年了。
一开始是很忙的,后来公司慢慢走上轨道了,主要是我太太在负责管理,我就把更多精力放在写作调研这些事情上了。公司管理的事情我参与得很少,我连周会都不参加的,但是公司的一些培训业务和商务活动可能会占用时间多一点,所以总体上还是忙忙碌碌的。
? LEON:可以跟我们描述一下你在写作时的工作状态吗?
? 吴晓波:如果要写大东西的话,我基本上是需要完整的时间的,比如说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是哪儿都不去,我的行程已经安排好了,这段时间就是在家创作,谁都别来找我。不过我最长的创作时间大概也不会超过两个月,如果两个月还写不出来,那基本上也就写不出来了。
一般情况下,我是早上9:30坐下来写,我是没有午睡习惯的,中午大概就是吃一碗面,一直干到16:30,然后去健身。但现在年纪大了,基本上干到16:00就已经废掉了。我现在就老跟他们说,人一过了50岁就要服老。因为我是长期保持这样的一个工作状态,每年大概要废掉我10分钟,从17:00到16:50……一直到现在的16:00,从体力上讲,我最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 LEON:如果将辞去新华社的工作作为起点,你可以算是国内早期的“自由职业者”,当时出于怎样的原因和契机,让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呢?
? 吴晓波:我写专栏是在1993年,从新华社离职是在2003年。离职的原因第一是当年我写的《大败局》已经快卖到100万册了,所以说经济上没有什么负担。第二是我在这个机构待了13年,我觉得其实差不多了,它也对得起我,我也对得起它了。
1991年,在新华社工作时
有一次我印象很深,我去见个人,先把名片递给他,然后他跟我说:“你不用递给我名片,我知道你是吴晓波,我不需要知道你是新华社的记者。”那一刻其实对我影响挺大的,我觉得我可能已经不需要它(新华社记者的身份)了,它也不需要我了。这份工作占用了我很多时间,我一年要写100多篇新闻稿,参加各种新闻发布会,我没时间干别的事。
后来福特基金会来找我,说肯尼迪学院要找一个学者去研究中国民营企业,他们出钱让我去,我就在哈佛待了4个多月,花了人家好几万美元,后来报告也没帮他们写。
那时候我就定下来要写《激荡三十年》,所以我第二年去割了眼睛(近视矫正手术)。因为我当时是800多度近视,而写作是很累眼的,那时候互联网还没这么发达,大量的资料还没电子化。
当时我有两个助理,一个在上海图书馆,一个在浙大图书馆,他们帮我去找资料,然后我们基本上每个月碰一次,那段时间还蛮辛苦的。
到了我写《跌荡一百年》的时候,就开始到处跑。前几天他们问我对重庆熟不熟,我说很熟啊,当时我去找卢作孚的资料,在北碚待了三天。卢作孚的墓在嘉陵江顶上,下面有个卢作孚图书馆,我就在那儿待了三天。很多地方都是要亲自去过,亲身体验过,才能写出来。
家住西湖边
13岁那年,吴晓波随父亲的工作调动来到杭州,一家人住在西湖边的浙大教师宿舍区。在上海读了四年大学之后,他选择回到杭州,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记得每一条街道的名字,能够清晰地叙述每一个名字背后的典故,那些被掩埋在历史尘埃里的灵魂,被他用文字一一涤净,重新晾晒在阳光下。
3月的这一天,我从金祝北路出发,沿着西湖景区一路走到浙江大学玉泉校区对面的求是村——这是吴晓波来到杭州的第一个住处。春和景明,路边的梧桐树上冒出新绿,褐色的果球纷纷离枝坠地,飘飞的毛絮无差别地落在每一个行人的额角发梢。
吴晓波说:“这是一座没有拒绝型人格的城市,它被美景包围,并一直沦陷于此。”他在杭州居住了40年,这座城市塑造了他,并将继续如此。

? LEON:最近读了你的《人间杭州》,感觉跟你之前的作品有不小的差别,在这本书里我们看到了很多属于你个人的痕迹,能说说这本书的创作过程吗?
? 吴晓波:这本书是我2022年写的,写得很快,一个月就写完了,但是前期调研其实做了很久。因为张岱写过一本《西湖梦寻》,我最早的时候就想写一本《西湖“墓”寻》,后来有朋友跟我说如果写了要折寿的,我说那不行,写书不能折寿,后来那本书的计划就搁置了。
这两年我读了一些关于城市的书,特别是读了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以后,我觉得那本书很有意思,他把自己的家族和个人成长跟一个城市套在一起写。这本书当时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如果单独写一本城市游记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如果写个人传记的话我还没到那个时候,所以我的这本书其实也对他的那本书有一点借鉴。

? LEON:作为读者,我们在这本书里看到了一些不同于以往的视角,这是不是也预示着你今后的一个创作方向呢?
? 吴晓波:不会。这本书跟我以前写的书不太一样,因为我是1982年到杭州的,2022年刚好是40年,所以杭州对于我来说有不同的意义。我有朋友看完这本书之后跟我说:“你下一本书写《人间上海》吧。”我说写不了,那得让另外一个人来写。
我写这本书的过程,其实也是把它当作一个生命体来写。从过去的良渚,到现在的杭州,其实是一个生命体的变化,我觉得这其中有我对这个城市的理解,也有我对自己生命的理解。
第一,这跟我的年龄有关,我是1968年出生的,人在过了50岁以后,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想法可能都会发生变化。
第二,我们的改革开放到今年已经是45周年了,作为一个中年人,时代的变迁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还挺多的。如果我10年前写,应该不会写成这本书的模样,我10年后写,可能也不会是现在的模样,这本书就是在记录当下这个时代。看这本书时,你并不会觉得我在写历史,其实我写的都是当下。

? LEON:跟10年前相比,你对自己所处的时代以及这个世界的认知发生了哪些变化?
? 吴晓波:前几天有人跟我说,他看过我写的《激荡三十年》和《激荡十年,水大鱼大》,就问我会不会写后面的十年,也就是2018年到2028年的企业史,我说我体力行的话应该还能写吧。
他又问:“那你还用‘激荡’吗?”我说我应该不会用“激荡”了。2018年以后的中国肯定不是个激荡的年份,其实也是国家发展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可能社会阶层慢慢出现了,爆发式增长的产业模式也过去了,甚至万众创业的年代也过去了,但是大家对这个国家还是有很大的好奇和向往,包括全世界对中国的看法也改变了。
甚至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原来认为理所当然的发展阶段可能也未必会到来,我觉得可能会有更多的反复,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包括我自己的写作也好、我的人生也好,都会跟着这个时代一起往前跑,也会出现很多变量。
纵使疾风起
吴晓波的新书《茅台传》正在创作中,他给我们展示了手机上的时间计划表,从4月1日到4月12日他将闭关在家,隔绝一切打扰,专注完成新书的最后收尾工作。从30岁起,他以平均每年一本书的频率进行创作,并保持每周写作6000字以上的习惯,如今已坚持了二十余年。
今年55岁的吴晓波,身材精干,乌发浓密,完全不似天命之年。从新华社的商业记者到财经图书出版人,从金融集团的商业顾问到自媒体创业者,他在时代的变局中灵活地转换身份,调整步调,知命却不认命。他在《人间杭州》里描述这种“城市性格”:“这里的人们做任何事情都不够激进,喜欢给自己留后路。”

? LEON:你曾多次表示自己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是不是正因为这种缺失和匮乏,才一直激励和鞭策着你笔耕不辍呢?
? 吴晓波:我早期缺乏安全感,第一是因为穷,第二是因为我长期寄养在妈妈的姐姐家里,从小就寄人篱下。我们这一代人都一样,20世纪60—70年代出生的人都没有财富安全感,有段时间我常常做梦,就是梦见打仗了,有一架飞机在那里,好多人排着队去挤,但是我没有机票,所以上不了飞机,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做这个梦。
一直到我写《大败局》,因为怕被告,所以我找了个律师,我问他如果我被告的话要罚多少钱,他说名誉权损失是30万,我就问我太太家里有没有30万的闲钱,她说有的,那我就不怕了。所以金钱会给我带来安全感,但我主要是赚钱,不怎么花钱,其实对我来讲就少了一个通过金钱获得的乐趣。
我是一个写作的人,我不想因为金钱妥协,出卖自己。为什么我在这个行业的口碑一直还可以?第一,我就没打算赚他们的钱;第二,我没打算跟他们交朋友。
我很多年前去见香港《信报》的创始人林行止,那时候我30多岁,还没写《大败局》,我说:“作为香港最大的财经报纸的总编,你应该在财经界有很多朋友吧?”然后林先生说:“我在香港没有一个朋友。”我问为什么,他说如果跟他们交朋友,文章就写不下去了。那句话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也决定不能跟他们交朋友,所以我在中国企业家中是没有朋友的,我过年也很少给谁发新年祝福,他们也不给我发。
还有,当年张五常到杭州来过生日,那时候我刚刚写完《激荡三十年》,他问我几岁了,我说我快40岁了,现在很焦虑。他说我这个年龄,不应该把精力浪费在次要的事情上。这句话对我影响很大,所以我写完《激荡三十年》写《跌荡一百年》,写完《跌荡一百年》写《浩荡两千年》,写完《浩荡两千年》写《吴敬琏传:一个中国经济学家的肖像》,再写《历代经济变革得失》,从2003年到2013年,我写了大概11本书。
他认为一个人在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是体力、知识结构、经验值最好的时候,一定要去“杀”一个最重要的人。现在回想一下,那个时候确实是最容易被浪费的,因为你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点成就了,有无数的机会给你,你会被机会追赶,然后不知不觉就荒废掉了。中国很多年轻人就废在两件事情上面,第一是废在钱上,第二是废在兴趣上了。

? LEON:这几十年来,中国经济发展的变化曲线和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盘根错节,紧密绑定的,你怎么看待时代与我们的关系?
? 吴晓波:我1990年毕业,刚刚赶上20世纪90年代的整个发展阶段,其实90年代以后,中国的发展速度要比80年代快很多,虽然现在很多人向往80年代、歌唱80年代,其实80年代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理想主义。
我是1986年读大学的,我对80年代还是有印象的,其实那个年代是很沉闷的,至少在我读大学之前,作为一个杭州的高中生,我都没有看过任何的课外读物,那其实是一个很苍白的时期。
反而是现在,不管是移动互联网也好,还是疫情所带来的很多工具变革也好,包括现在流行的ChatGPT也好,实际上是给所有的人带来了改变。
比如说ChatGPT,对于写作者来讲,未来有AI绘画、AI音乐、AI文字,可能会担心AI取代人力,对于企业来讲,AI 也会带来很多变化,那么对于国家、对于社会来讲也一样。
我觉得大家现在都在适应陌生环境下的变化,我也并不认为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肯定会有变化,但这些变化有的是通过制度变革带来的,有的则是通过技术变革带来的。我觉得现在有点像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处于互联网早期,人工智能带来变化,其实能源革命也一样,产业革命也一样,很多要素重组,原来你认为很重要的人和事,在未来都会改变。

? LEON:今天的年轻人面对难以预料的经济形势和变幻莫测的时代风向,时常会产生悲观和自我怀疑的情绪,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他们说?
? 吴晓波:我觉得从个体来讲,其实每个人都在抓一个“锚”。那个“锚”是什么东西?比如对有些人来说,高考就是那个“锚”,你高中三年就在抓“锚”,考进了就是抓住了,考不进就是另外一回事。再比如说,对于过去20年来讲,你如果是个中产阶层,那么房地产可能就是你的“锚”,你买了北京的房子和没买北京的房子,可能就是两种人生。
有些“锚”它会消失,或者你当年认为它是个“锚”,而现在它就不是了。比如说我2014年搞自媒体,在很长时间里我们都认为它是个“锚”,但是后来谁知道会有个短视频跑出来呢。
我觉得对年轻人来讲,要找到一个不会消失的“锚”是很重要的。从我的人生角度来讲,我认为最重要的“锚”就是图书写作,我说我要每年写本书,一直到现在还在坚持。
那我的“锚”会不会消失呢?也会。就是有一天我老了,找不到好的选题了,或者我写出来的东西没人看了,那个“锚”就消失了。
人这一生都是在找“锚”,有些人可能一辈子就找了一个“锚”,他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个“锚”一直在那儿,那他就很厉害。像巴菲特就很厉害,他的“锚”叫作投资,美国国运还在,它就一直在。像我就很倒霉,比如我是学新闻的,结果报纸业死掉了,但还好我搞图书写作,我现在的“锚”叫财经作家。
可能每个人在他的职业上都有个“锚”,每个人的不同的性格决定了他对“锚”的选择,有的人可能有能力每隔几年就换一个“锚”,有的人可能会死磕在一件事情上面,但还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找到他的“锚”。

本篇作者 | 郝思嘉 | 当值编辑 | 何梦飞
主编 | 何梦飞 | 图源 | 男人风尚LE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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