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乡的90后女导演,用电影练习死亡和告别
子女剪断与母亲的脐带,是终于学会放手。
撰文?| 王琳
编辑?|?周晓晓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北漂青年阿鲁斯回到家乡后,发现自己的妈妈被一扇铁栅栏锁在了房间里,像个囚犯似的。
开门的钥匙在哥哥和嫂嫂手里,阿鲁斯对此感到愤怒,但哥哥面无愧色,反过来质疑阿鲁斯:“你在外面潇洒,五年不回来,哪里知道照顾一个阿兹海默症病人的苦?”房间的墙上被胡乱涂抹着花草树木,妈妈已经认不得自己儿子了,只是兴奋地问他:“你是来带我回家的吗?”
这是电影《脐带》的开场,这个归家的年轻人决定带母亲返回草原,寻找她记忆中的家。它是90后女导演乔思雪的长片处女作,曾提名东京国际电影节亚洲未来单元最佳影片,拿到豆瓣7.8分。
乔思雪说,故事的灵感来源于她在法国留学期间,意外遇到一位在街头迷失、找不到家的女人。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后来她才知道,当时的母亲因更年期情绪不稳定,一度抑郁,甚至有过轻生的想法,而她却没有给予足够多的关心。这给了她非常大的触动,开始重新考量自己与母亲之间的关系。
影片表面写的是母子重聚、重回故土,但时刻又伴随着告别的愁绪。这位母亲正在走向死亡,但她并不恐惧死神的到来,在湖边自由地起舞。相反,儿子很害怕,他害怕失去母亲,于是拿绳子绑着她,牵着她,生怕母亲突然离开。
两人之间,就像连接了一根脐带。只是母子俩的身份发生逆转。“当你父母如果有一天变成孩子之后,我们会怎么办?会像他们爱我们那样爱他们吗?”乔思雪问。
分别的日子早晚会到来,老去的父母终将回归生命起点。母亲剪断与孩子的脐带,是鼓励子女走向独立;子女剪断与母亲的脐带,是终于学会放手。
以下是导演乔思雪的自述:
当父母变成孩子
我是在内蒙古出生长大的,但很早就出去读电影了。在分离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跟父母,尤其是跟母亲关系上的变化。
小时候我很依恋母亲,但慢慢长大后,这种依恋反而变成了心理上的负担和束缚。去法国之后,我在全新的环境和世界里,就像海绵一样不停地吸收新的东西。我变成了一个更加独立的个体,跟她的联系越来越少,她生活里的事儿我也不太关心,总觉得我已经跳脱出了过往的生活惯性,但她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
某天,我在法国街头碰到一个跟我母亲差不多大的阿姨。她有阿兹海默症,一个人在街上徘徊,在找她的家。那一刻突然很触动我。回去我就跟母亲联系,才察觉到她发生了挺大变化。
我跟我母亲不太会讨论生活里很细节的事情,很少一起去逛街或讨论化妆品。我觉得,我把太多的生活细节暴露给她,就会受到控制。
但母亲出现抑郁状况后,我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以前我总觉得,你在她身边就叫陪伴。现在我才理解,其实她精神上的诉求要比物理上的需求更多。现在我们还是很少讨论细节,但我会更关心她对我情感上的需求。
以前我总会以小孩的心态去跟母亲沟通,觉得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应该会包容我。虽然她无数次地曾在背后抱怨,但那个时候我不能理解。随着我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尤其是拍电影要跟其他创作者一块合作,跟他们沟通和交流,肯定要以一个相对平稳的心态倾听别人。
以前我是不会倾听的,但拍完这部电影后我的改变还蛮大的。
?我不再以非常自我的态度去跟母亲相处,现在和她说话会更考虑她的感受。她对我其实没什么特别多的要求,对我拍电影能不能出名、能不能赚钱,都不是很在意。
她最在乎的是我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是不是在享受,是不是真正快乐。
所以我写了这么一个故事,想要探索孩子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我们总以为他们不会发生变化,无论是不是恶语相向,都会像以前一样特别亲密,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某一天我们将会经历角色上的互换。
我把阿兹海默症放在故事里面,也是想把这种角色调换用比较具像化的方式表现。我们作为他们的“父母”和监护人,能不能做到像小的时候,给予他们曾给我们的那些关爱、呵护和自由?
我也挺想探索人为什么到老了之后,最想要去的地方是回他的家、回到他父母身边。他近期跟孩子之间的,包括最近几年的记忆全都慢慢从脑海里消失了,剩下的就是小时候的记忆。这也给人启示,就是人活到最后还是要回归生命本初,最纯真的时间里面去。
故乡的馈赠
在呼伦贝尔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好多地方其实我都没去过。那里地貌特别丰富,很多主要的取景地跟当地人如果没有特别深的交情,他们是不会带你去的,因为剧组人多,破坏力是非常大的。只有长时间待在那里,他们信任你,才会愿意把他们认为很珍贵的东西跟你分享。
这电影与其说像公路片,不如说更像是回归传统方式的一次旅行。就像以前的游牧民族,不停地在草原上迁徙。
从法国回来后,我在北京待了一段时间,目前已经搬回内蒙古了。我觉得创作还是要跟人更近一点。在北京,我没有近距离观察人的变化的机会,看到的都是非常短暂的瞬间。回到家,身边的人我从小就认识,观察他们30年来的变化,还蛮有意思的。
再回到故乡,现在的我既在这儿又不在这儿。以前是深深地参与其中,会觉得跟他们距离很近,但只能看到局部,看到细节,甚至只看到一个近景镜头,一个特写。现在我是既参与其中,又随时可以抽离出来,用一种创作者的眼光来看周围的一切。这跟我拍这个片子的感觉也很像,一个异乡人在看自己的故乡,但又跟任何真正的异乡人看草原是不一样的。
之所以选择写一个男主角,是受我父亲那边的影响。我爸爸他们家5个儿子,送别我奶奶和爷爷都是这些男性在做。尤其我爷爷离世之前,一直是我叔叔在照顾,他传递给我的感受特别细腻和温柔,
但很少有男性创作者会想去描述这种情境。
可能他们作为男性更愿意去表现自身比较高大、雄壮的一面,对脆弱敏感的东西没有特别的表达欲。站在女性创作者的视角,我是觉得他们做得蛮好的,也很鼓励男性都可以承担起这样的责任。
再加上好多以前的传统电影给蒙古族制造太多刻板印象了,都很粗犷,很雄性的状态。但其实他们跟父母相处时是蛮有边界感的,我的很多朋友其实不会在父母面前抽烟喝酒,就感觉是另外一种样子,很温柔,很温和。
影片中那场醉汉的戏,也跟我看待故乡视角的变化有挺大关系。小时候,我老家总会有那种从草原来的牧民,到城里面可能办点什么事喝点酒,然后晚上回不去了,就会睡在楼道里。我说实话,以前特别厌烦他们,但有一次我上学来不及了,自行车钥匙又找不到,刚好有一个第二天醒了酒的醉汉,把我送到了学校。
?他们特别纯真可爱的那一面,我以前体会不到,现在离他们越来越远反而能看到了。虽然影片里的醉汉不小心把房子撞毁了,但他第二天表现出来承担责任的样子,特别能体现牧区人民的质朴,这在年轻人身上已经慢慢流失了。电影里各种各样相对真实的细节,都是草原某一部分的缩影。
练习死亡
早晚我们都要面对死亡,之所以恐惧是因为它太未知了。我写这个片子也是在想象和练习,我应该用一个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它。
其实这也是蒙古人的视角,一辈子在大自然里过着传统的生活,他们看待生命的视角和城里面还是不太一样。在城里你很少见动物从生到死的过程,但在草原上这实在是太常见了,他们能很平静地接受。他们觉得万物是平等的,经历那么多动物的从生到死,对人的从生到死,在自然里面轮回,也会更加坦然。
我周围好多朋友跟父母、跟爷爷奶奶告过别,包括这次疫情我也经历过亲人离世。本来你预想这应该是个特别痛苦的过程,但是在告别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聚在那个房间里,平时过年过节才能见到的亲人都来送他最后一程,你能感受到血缘之间那种特别温暖又有力量的东西,就会觉得他这一路走得还挺温暖。
电影里,男主角陪他妈妈一直在找一棵树,一半活着,一半死了。死了的那一半象征着母亲已经离去了,另一半则是她的精神会在大自然里不断地轮回,然后扎根于大地,永远跟儿子联系在一起。
儿子最后把绳子割断了,割断的是他对母亲心理上的依恋。因为你告别之后,心如果一直停留在依恋里,人一定会很痛苦。所以在告别前,他母亲说,“时间会一直向前,就像草原上的马兰花不会一直长青”。她也希望儿子能接受这人在自然里的轮回,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但在记忆和情感里还会再相见,就像那棵活着的树一样。
其实最开始的故事里是没有这棵树的。原剧本更加散漫,像一首散文诗,缺少一个具象的东西去承托。然后当时我正好看到朋友圈,有一个朋友发的小视频里拍到了这棵树,我觉得太神奇了,而且它离我们才200公里。对地广人稀的呼伦贝尔来说,这已经很近了。这也是创作过程中很奇妙的经历,跟这棵树意外相遇,又找到了一个好的结局。
拍摄到后半段的时候,整个剧组已经处于特别疲惫的状态。非常感激这部戏有两位监制曹郁老师和姚晨老师全程帮助和支持。拍摄尾声曹老师经历家人离世,忍受巨大的悲痛和压力再次回到剧组陪我们拍完最后的两场戏。如果缺少了所有主创的艺术修养、创作的自觉性以及对电影的热情,那么我想这部电影早就夭折在路上了。
在拍最后一场篝火戏的时候,我们刚好碰上了超级月亮加月全食。第一个镜头时还是细细的月牙,拍了一个大夜快天亮了,所有人都像从拍摄的梦里面醒了过来,这时天上的月亮已经变成一轮明月。我能感受到整个剧组在这种氛围下凝聚在一起,每个人都很感动,这确实算是大自然赐给我们的礼物。它会有各种各样对你的挑战,但最后也会赐予这样一个不可规划的礼物。
火在蒙古族文化里是特别重要的一部分,大家非常尊敬神明,万物有灵,大家也不会往火里面扔任何杂物。正因为火带给我们熟的食物,才让人类能够发展到今天。所以火,也是人在离别的时候,进入到生命轮回里面的象征。而那些生动的有魅力的火光,也在曹郁老师的镜头里有了生命力。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从死亡中感受到的,除了悲伤和悲痛以外,还有其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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