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毓庆|《诗经 · 驺虞》:诗与经的双重解读

  《驺虞》是《诗经·召南》的最后一篇。诗云: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zōng)。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bā)。于嗟乎驺虞!

  关于这首诗的时代,《毛诗序》以为美“文王之化”,自然认为此诗产生在文王之时。胡承珙云:“《礼记·乐记》:‘武王散军郊射,左射《狸首》,右射《驺虞》,而贯革之射息。’是则《驺虞》之诗,文、武王世已入乐章,故周公制礼,于大司乐、钟师、射人及《礼仪·乡射礼》皆有奏《驺虞》之文。《墨子·三辨篇》云:‘周成王因先王之乐,命曰《驺虞》。’可见《驺虞》为文王时诗,周公、成王用为射节耳。《序》云‘天下纯被文王之化’,语必有所本。”这里所述皆先秦旧说,当有传说依据。

  就诗意而言,这是一首赞美管理国君苑囿的牧场官的歌。诗中所写的是深春在苑囿中看到的情景:泽畔的芦苇荡新绿拔起,岸边陆地上的蓬蒿丛枝叶繁生。时而从高高的芦苇丛中闯出一群体壮腹大的怀崽母猪,时而又从低低的蓬蒿丛中跑出一群茁壮成长的小猪。这种情景,有可能是国君“春搜”活动看到的。面对此景,我们仿佛可以感受到国君及其随从的欣喜,他们在夸赞驺虞管理有方;也仿佛可见驺虞得意之形。“茁葭”“茁蓬”记其时,豝、豵记其物,“五”字记物之盛,“驺虞”记其地、其人。前后两章只更易两字,便使得水中、陆地、动物、植物,都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气象。“葭”字“蓬”字写环境,“茁”字点春景,“发”字写动景,“五豝”“五豵”写蕃盛之景。葭丛高,故大母猪豝藏身;蓬丛低,故小猪崽豵藏身。“于嗟乎”三字全为虚声,情味悠长。最后点出驺虞,是注眼处。范王孙《诗志》引徐奋鹏曰:“于‘茁’字上,见葭、蓬之盛;于‘五’字上,见豝、豵之盛;又于葭、蓬、豝、豵上,见草木鸟兽之皆盛;又于草木鸟兽之皆盛处,见泰和洋溢、造物同流景象。此等景象,化光并育,万物共囿而不知,不可得而名言之也。”可谓善会诗意。

  自从《毛诗序》提出“仁如驺虞”后,汉唐以降的研究者,大多把握住一个“仁”字,来发掘诗的伦理道德意义。如郑玄说:“君射一发而翼五豝者,战禽兽之命;必战之者,仁心之至。”孔颖达说:“五豝唯壹发者,不忍尽杀,仁心如是。故于嗟乎叹之,叹国君仁心如驺虞。驺虞义兽,不食生物,有仁心,国君亦有仁心,故比之。”这只是就国君“不忍尽杀”之仁上立说的。到宋代理学兴起之后,这“仁”便由国君之心被推向了天地自然,推向了万物泰和。如朱熹说:“此其仁心自然,不由勉强,是即真所谓驺虞矣!’”黄佐《诗经集解》说:“大意谓善观仁者,不于民而于物;善观政者,不于朝而于野。惟我侯也,以一心之仁,发而为仁民之恩;以仁民之恩,溥而为庶物之爱。”唐汝锷《毛诗蒙引》说:“草木禽兽之盛,只举一葭与豝以概之,见太和在宇宙间,即此群生之物犹然。至此,其仁民之恩隐然寓言意之表,直有形容不尽处。盖百姓有知,或声音笑貌,尚可倾动;若草木鸟兽,则固不识不知,非仁恩浸灌,安得有此!”沈守正《诗经说通》说:“举一葭一豝,而宇宙蕃育之气象可推矣。此非撙节、爱养之所能致也。苟有一毫勉强于其间,何以亭毒无知之草木,无情之禽兽,而使之若此之茂对哉?故以驺虞叹之。仁心自然,即在上 二句内,非进一层语。”胡嗣运《枕葃斋诗经问学》说:“《驺虞》一诗,纯是仁者气象,而于春田之际一露焉。视之齐俗从狼,郑风暴虎,大有天渊之判,舒惨之殊。乃 《驺虞》不言仁,而仁民之余恩,于草木之茂、禽兽之多极力形容,不言仁而仁自见。”

  一句话,在古代经师的眼里,《驺虞》篇中所呈现出的时和物丰的景象,全在于一个“仁”字,是“君”之仁心带来了天地间的祥和之气。不仅中国学者如此认为,就连日本、朝鲜的学者,也多是从这个方面来理解诗意的。如日本冈白驹《毛诗补义》说:“芦之茁然始生,春田之得时也。公之射一发而虞人驱五豝以待之,此蕃之至也。然又不敢尽取之,一发而已,亦是仁及物焉。盖文王奉天道而统御万方,则寰宇之间,凡人民庶物,咸赖我以育者也。”日本仁井田好古《毛诗补传》说:“盖《二南》之诗,始以后妃、夫人之德,终以《麟趾》,《驺虞》之应。化始于闺门,及于朝廷,推至于里巷闾阎之间,靡不透彻浃冾矣。五典惇叙,风俗敦庞,无一人不得其所,无一物不遂其生,无一事失其道,熙熙焉,暤暤焉,不知其然者,惟此时为然。此治化之极,王道之成也。”朝鲜李瀷《诗经疾书》说:“《二南》皆起于匹鸟,终于仁兽。鸟喻人伦之始,兽喻圣化之极。原始要终,归趋可见。《关雎》《鹊巢》,属在一家;《麟趾》《驺虞》,远及于天下万世。圣人之功,不过如此。又可见鸟兽同得此理,其一路之通,固是纯善;况人之同有是心而兴起者乎!此絜矩所以不可使一人不得其所者也。后王之平治天下者,盍于是勉之哉!”朝鲜丁若镛 《诗经讲义》说:“葭、蓬易伐之草,而若是茁茂;豝、豵易擒之物,而若是寡取,此可见仁爱之物,而致其蕃殖也。”在这里,对于诗意的理解不存在对与错的问题,而在于他们的价值取向。他们显然是以经典为依据来建构东方式的价值体系的。而其意义指向,则在于“万世太平”的理想社会,在于人类永久的安宁与幸福。古代东亚的学者,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努力着,强化着这一价值体系,并希望通过这种努力,实践“王道成”的理想。这“王道”蕴含着对于天地万物的温爱,对于良好的自然生态与文化生态的创造与保护。

  撇开古人的经学诠释,就诗中所体现的观念形态而言,最可注意者是生态保护意识。尽管前人“不忍尽杀”的“仁心”说不一定是诗之本意,但诗确实看不到向自然界索取利益的贪欲,而体现出的是对天地间生机的赞美,无论是“茁葭”“茁蓬”,还是“五豝”“五豵”,都是自然间包含生机的存在,是新生命的培育与发生。而这生机的保护者,便是诗中歌美的“驺虞”。“虞”从古代的社会角度看,就是生态的保护者。在《尚书·舜典》中,即把管理山泽草木鸟兽的官称作“虞”。在周代有各种名目的虞,如野虞、水虞、山虞、泽虞、兽虞等。直到汉唐以降,国家还设有“虞部”,如《唐六典》卷七述虞部之职说:“掌天下虞衡山泽之事,而辨其时禁。凡采捕畋猎,必以其时。冬春之交,水蛊孕育,捕鱼之器不施川泽。春夏之交,陆禽孕育,餧兽之药不入原野。夏苗之盛,不得蹂藉;秋实之登,不得焚燎。”显然他们的职责,就是维护自然界的再生能力,以确保草鸟兽虫鱼生生不息的机能,为人的永恒生存提供物质保障。《易传》有言,“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为易”。这“生”便是自然间“仁心”的体现。在天人一体观念的制约下,古人对天地之德的此种认识,为生态保护提供了合法依据。因而在三代文献中,频频可见关于生态保护的记载。如《逸周书·文传解》记文王受命训子说:“山林非时不升斤斧,以成草木之长;川泽非时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不麛不卵,以成鸟兽之长;畋猎唯时,不杀童羊,不天胎童牛,不服童马,不驰不骛,泽不行害,土不失其宜,万物不失其性,天下不失其时。”《荀子·王制》说:“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鰌鱣孕别之时,罔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榖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污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孟子》《礼记》等书中,也有类似的记载,但这些都是概念性的。而《驺虞》则鲜活地展示了在驺虞的管理下,生机盎然的苑囿情景。而此诗对虞人的歌美,无疑是生态保护意识的强烈体现。这种意识,对于当代人类掠夺性地开发资源而引发的生态危机,应该是有借鉴意义的。

  

  作 者:刘毓庆,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山西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山西省古典文学学会会长、中国诗经学会副会长、中国屈原学会常务理事等。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史研究。著有《古朴的文学》《朦胧的文学》《泽畔悲吟》《雅颂新考》《从经学到文学》《从文学到经学》《图腾神话与中国传统人生》《历代诗经著述考》《诗义稽考》《上党神农氏传说与华夏文明起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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