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心理学:三
参、阴影
阴影是那些被排斥的人格面向、劣势心理功能等事物人格化后的产物。同时也是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因为社会化与道德伦理的要求而被拒绝的自我认同的一部分。因为如此,阴影永远会寻求回归,在意识自我松懈的时候,我们总是会觉察到那白天被我们否认的那个情感和冲动。与阴影互相对偶的是我们的「人格面具」,它的功能好比商店街的橱窗,它永远有个名字,而且寻求更多的自我肯定。某主任、某经理、某董事、总之,它牢牢地抓住某个称号,并形塑我们的自我认同。
人格面具的完善是我们中年以前念兹在兹的生活目标,然而受光面越大的东西,背后的阴影往往也越大。美丽外表的背后掩盖着陈腐之物亦是所在多有,这样的事并不新鲜。荣格相信,潜意识总是寻求补偿,过度认同自我面具的人,心里常常潜藏着许多令人料想不到的事物。在许多神话里,光明内部总是蕴藏着黑暗之源,其理如此。
许多文学作品都曾捕捉过人内在的分裂现象。当中最知名的,非《化身博士》与《地海巫师》莫属,而恐惧文学大师爱伦坡的《黑猫》则是阴影投射出去外界的结果,结果是造成了悲剧。《化身博士》里的海德先生成为了当代著名动漫及电影人物绿巨人浩克的原型,我们将在第一部分讨论这个故事,另再分享一个大众较不熟悉的安徒生童话《影子》,以期读者对阴影的作用与形成有所了解。
一、《化身博士》
(一)杰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
律师厄特森先生收到了好友杰基尔的生前遗嘱,遗嘱中注明,如果拥有医学博士、民法博士、法律博士、皇家学会研究员等头衔的亨利?杰奇因故去世或失联超过三个月的话,所有的财产都将转赠给「他的朋友及受益人爱德华?海德(Hyde)」。厄特森先生觉得这份文件十分碍眼,不仅在于他原先不知道海德是谁,更令人讨厌的,是他前天才从一位远亲的口中偶然得知,不知何时开始住在杰奇博士后院的海德先生是一位矮小丑陋、容貌猥琐、同时又自私可憎的人。他觉得好友这封莫名其妙的遗嘱将会毁损他的声誉。
疑问慢慢地在他心里头扩大。自此之后,厄特森先生就经常出没在好友家后院的那条商店街,上班前、午餐时、月色朦胧之后,他都不放过。目的就是希望能亲眼目击这位神秘的遗嘱受益人:海德先生。他心里想,如果他是「躲藏(Hide)先生」,那我就是寻找先生(海德的英文发音与躲藏相同)。
故事从这里开端,做为解谜者,厄特森的好奇无疑是带领我们往故事主轴迈进的关键。好奇是孩童的重要特质,他们总是能用天真的眼光看待大人们已经熟悉的事物。所以对他们来说,生活是一种发现,但对大人而言,生活却是一种日常的规律。这两种态度并没有谁对谁错,但对只愿意拥抱后者的人来说,生活未免太无趣了。因为规律虽然带来了安全,但却抹杀了可能性。
故事一开头就说,律师厄特森总是一本正经,脸上没有笑容;言谈之间神色局促、内容无趣,外加反应迟钝。这样的人竟然会因为客户的诡异遗嘱而改变日常的习惯,自愿当起了侦探的角色。或许博学高尚的杰奇博士与猥琐自私的海德先生这样的对比,在无意间也激起了他内心某些冲突吧!那些我们内心没有的东西不会困扰我们,厄特森之所以好奇于那些被藏匿(海德,隐藏)的东西,正说明他也对他人隐藏了某些东西。因此深度心理学认为,当我们嫌恶或气愤某些人与事时,最好要回头看看自己有什么部分被它勾起。这不仅是深度心理学揭橥的道德责任,也是每个现代人应当有的素养。
与其说厄特森的直觉敏锐,不如说亨利?杰奇与海德给人之间的印象未免太过冲突。不论是情结还是原型,当其处于潜意识中时,其实都无所谓黑暗与光明。但当意识之光照在它们身上时,才会出现难以整合的对立。被照耀到的部分因为伦理或其他的原因会被归类为善的、光明的、可理解的,背光的部分则会得到截然不同的认识。然而它们都是源于同一件事。
厄特森的职业是律师,也就是分辨善恶、决定对错的人。由于职业使然,这类人的意识自我相当发达且活跃,是非黑白对他来说想必不可兼容。相较于海德的躲藏,他的寻找也恰与海德成为一组对比。因此「亨利?杰基尔-海德-厄特森」,这三个人也可被理解为「光明-黑暗-光明」这样的结构。但前面曾提到,厄特森对黑暗的追捕必定说明他内心也藏匿着黑暗,所以这个结构应该可以被写成「光明-黑暗-光明-(黑暗)」这样才对。
我在读到这里时,心里想着,这个消失的第四极(亦即隐藏住的黑暗)或许可以用来解释运作在人际关系间的大部分动力。不论是爱还是恨,我们都投射了某些东西在外界那个我爱与恨的人或物,这么说来,正是那个自己所不认识的黑暗让我们深深地参与这个世界,不论是靠近还是逃离,皆是如此。这对现代人来说无疑是个重要的问题,因为我们面对面对它的态度决定了我们对世界的态度。不了解内心黑暗的人,就会反复在他人身上看见源于自己的黑暗。
他的耐心终于获得了回报。在某个晴朗干爽的午夜,他听见远方传来的古怪脚步声,他见到了一位个子矮小、长相反感的的人。他就是海德!海德矮小、畸形,笑容惹人讨厌,而且带有某种凶残的气质,混合了羞怯与大胆,声音嘶哑又不连贯。厄特森先生试着和他攀谈了几句,但他很快地就躲进屋子里。厄特森回家的路上想着,每个人都有做过坏事的时候,或许好友杰基尔被海德抓住了某些把柄?这个想法让他害怕,开始细数自己的过去。如果每个人都能向律师厄特森这样,见到邪恶后反思自己的内心,或许我们最终都能直面阴影,寻求更大的整合。
两周之后,杰基尔博士邀了数位好友在家中聚餐,厄特森趁机询问设立那份遗嘱的原因,但杰基尔博士却三缄其口,只希望厄特森先生照办,同时央求他放手,对此事不再过问。这件事看似在此平息。但是一年后,伦敦却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一位体面的老先生竟在夜晚的街道上,被一位矮小的男人以发狂的态度用手杖打倒在地,后者像报怒的猩猩一样,践踏脚下的受害者,然后疯狂地用手杖打死,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楚可闻。目击者指出,加害者身材矮小,而且长相邪恶。死者是厄特森先生的客户:丹佛斯卡鲁爵士。断裂被弃置的手杖则是厄特森当年送给杰奇的礼物。警方循线找到了杰基尔家中,认定寓居此处的海德先生涉有重嫌,但此后他却人间蒸发了。
当厄特森先生处心积虑想要使海德现身的时候,海德竟然犯下了涛天重罪。他当众以手杖击杀了一个老人。如果从上面提到的光明-黑暗-光明这样的结构来看的话,厄特森对海德的逼迫自然要引起他的反扑。
在那之前,一直以来都很热衷于社交生活的杰基尔博士不知为何过着深入简出的日子,但随着海德的消失,他又重新回复了原本的生活,不再与世隔绝,重新与朋友往来。他一向以热心公益闻名,如今也同样投入。但两个多月后,杰奇故态复萌,又躲回了孤独之中。不仅如此,厄特森的另名好友蓝尼恩医师也因为中风卧病在床,半个月后就命丧黄泉。然而他死前却留给了厄特森一封信,上面写着,仅限厄特森亲阅,若厄特森在阅信前亡故,则应原封销毁。这就带给厄特森极大的困惑。好友何须如此谨慎?信封里面又有一个信封,上头写着:亨利·杰基尔博士亡故后或消失后,才得打开此信。
又是「消失」。亨利·杰基尔自己的遗嘱以及蓝尼恩的信件里都提到了这件事。他耐住好奇心,将信件收了起来。直到某天晚上,杰奇博士的管家普尔来访为止。普尔告诉他,家里发生了一桩阴谋。厄特森赶忙前往,这才知道杰奇博士已经把自己关在居室八天,但他的声音并不是这20年来家中仆人所熟悉的声音,他们深信,有他人把自己反锁在主人房中,而主人已经惨遭不测。这数天来,仅有纸条从门缝递出来,命令他们去购买特定的药品,摆在门口的食物也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才偷偷拿进去。虽然如此,大家还是听得到他在里面暴跳如雷以及自言自语,里头的人曾经偷跑出来到另外的居室翻找物品,也被普尔撞见。大伙儿肯定,从声音跟身形判断,此人绝非杰基尔博士。
故事在此进入高潮,他们决定破门而入!非得将此人逮出来不可。当他们拿起斧头砍门的时候,里面的人说话了,「厄特森,看在老天的份上,发发慈悲心吧!」厄特森高喊:「那是海德!撞开门!」待他们撞开门后,只见海德倒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着身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果仁味,他服毒自尽了!那么杰基尔博士呢?这个房间一目了然,并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但却没有亨利·杰基尔的踪迹。书桌上倒是摆着一个整齐的信封,里面放了一封留给厄特森的信以及杰奇博士的自白书。厄特森赶回家中,将蓝尼恩医师的信件打开阅读,蓝尼恩早已知晓整件事的秘密,看来杰基尔做了一个可怕的实验,但最终他无法控制实验的过程,只得寻求好友蓝尼恩医师的协助,杰基尔博士就是海德先生!
(二)变身药剂
故事的最终章是杰基尔博士的自白书。
自白书里写着,我(指亨利·杰基尔)天性勤勉,又自家族中继承了庞大的财产,因此一生功成名就。但长大懂得反省之后,我开始发现自己在生活中非常虚伪。和大部分人相比,我心中那条划分善恶的沟渠更深,也就是善与恶、分化、组合成人类的双重天性。亨利·杰基尔因此努力地想要了解自己的两个面向,但越是如此,他越发现这两种天性在他的意识中彼此争斗,因而他得出结论,如果能将这两个我予以分开,就能够把邪恶与远大的志向相分离,两者互不干涉。否则相异的人格被捆绑在同一具身体里,人就只能苦苦挣扎而已。他终于发明了变身药剂!
试验的成功让他「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自由」,然而他却知道这个自我更为邪恶,然而也更为快乐!这里直接点出了一个面临中年危机的人如何产生自我怀疑,并因此觉得自己的人生虚伪又肤浅的困局。亨利·杰基尔虽然是个虚构的人物,但是他同样罹患了许多中年男人的心病:既追求头衔享受他人的赞誉,却又被头衔压得喘不过气。许多人因此夜不成眠。我们越从自我认同里删去那些不被他人认同的部分时,自我就越形渺小。但吊诡的是,人格面具需要一个庞大的自我才能支撑。人格面具越来越大越美好,而我们的自我组成却越来越稀薄,这整件事只能像吹破的气球,当事人逐渐感受到内心激烈的对立,最终把自己的人生撕扯开来。
变身药剂是每个人都想拥有的神奇宝物。有了这项药剂后,亨利·杰基尔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以另一个人格现身,做任何自己想做但平时却不敢做的事!道貌岸然的人往往如此,他们可以在白天畅谈高调,转身之后却吃喝嫖赌,夜夜买醉。巨大的落差正是对阴影过度排斥的结果。然而正如自白书的后半部要说的那样,变身药剂将会渐渐失去效力,阴影的力量将会越来越大,与意识的自我争夺身体的主导权。
亨利·杰基尔继续说,这个新的自我长得很矮小,因为在他有生之年的九成时间都过着勤肯、高尚、自制的生活。邪恶的自我根本得不到充分的养分来成长。易言之,邪恶的自我是杰奇博士的幼稚面向。但当杰基尔博士看到镜中的丑陋形象时,「感受到的不是厌恶,而是欢迎的雀跃之情。…它看来自然、符合人性。在我眼里,他甚至更有精神,…也更独特。」
人格面具永远都是僵硬的,因为他要求删去我们的独特性。每种角色都只能有一种样版,好爸爸是这个形象,好妈妈是那个形象,还有好主管、好同事、好先生、好妻子、好女儿等等,要想满足这些完美形象,我们就得放弃自己的许多想法跟冲动。然而人格是经不起过度删节的,真实的人生没有草稿,根本无法重来。如果我们想要追求「完美」,只能战战兢兢过日子。
这是为什么受人敬仰的杰基尔博士竟然在这个丑陋矮小的男人身上,看见了他失落已久的「独特」。
杰基尔博士越来越讨厌自己生活的表里不一,新的力量与药剂都吸引着「我」,「最后我终于成为其奴隶。」他开始了两种生活,白天他会在众人真诚、充满敬意的眼光中缓步行走,下一刻却像个学校的顽童,扯掉这些借来的假象,一头奔进自由的海洋中。或许这说明了为何每个上班族都会在办公桌里放一双拖鞋,或者总有德高望重的教区神父深陷恋童的丑闻。那些在意识里高声赞同的,往往在潜意识里被反对。反作用力与作用力一样强劲,长久的能量累积最后定会冲垮外表的虚伪,亨利·杰基尔很清楚这些。因此他放纵海德博士去享受这些野蛮的乐趣,干尽无耻卑鄙的勾当。有罪的永远是海德,杰基尔仍旧是清高的。他感到很安心。
意识自我与阴影就这样彼此无涉地并行下去,谁也没有反对谁,甚至没有想要互动的愿望。这在个体化之路上可说是最糟的结果。因为这代表着当事人仍然持续地过着分裂的生活。好比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人,但在网络的匿名保护下,又会成为另一种人一样。阴影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是自我认同的一部分,因此它一定会不断地越走越偏,向我们叫阵、要求人生的主导权。正因如此,做为阴影的海德先生得到了很大的滋养。药剂开始失去效用,如果不加重剂量,海德就会从体内窜出,把杰基尔博士给逼走。原本的平衡被破坏了,变身的能力受到威胁。许多人正是在这一刻崩溃的,他们以为自己可以把挫折的情绪给控制好,实际上不可能。人格面具其实很难接受挑战,如前所述,他们的根基立于薄弱的自我之上。海德终于杀人了,受害者就是无辜的丹佛斯·卡鲁爵士。
故事里对他的描述不多,但很清楚地是,他们两人并无仇冤。那为何海德会痛下毒手呢?一方面,海德从老好人丹佛斯·卡鲁爵士身上看见了他讨厌的对立面,也就是杰奇博士的身影。如此说来,人格面具也可以被视为阴影的影子,两者之间总是水火不容。自白书里提到,海德愉快又浑然忘我地殴打受害者,品尝每一击的喜悦,逃走后更为自己的罪行洋洋得意。阴影不该否认,但也不该崇拜。但分裂的自我无法看见这一点。另一方面,海德也在不久前受到律师厄特森的注意,易言之,阴影受到光明的追捕,从而使前者表现出更为张狂的行为。
然而阴影表现张狂的目的并不仅是为了对抗,而是为了寻求注意。我们前面已经提到,阴影是自我认同的一部分,意识的自我有多用力想排斥它,反作用力就有多大。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政治对抗中,我们越觉得敌对阵营有多恶劣,敌对阵营就会表现出多恶劣的行径。如果一个社会里的公民不懂得修身自持、反躬自省,或对深度心理学缺乏了解,很容易就陷入分裂和对抗的恶性循环里。政治人物的社会责任就是要有意识地领导群众走在中道,不能被过激的手段(也就是阴影)给吸引。如同杰基尔博士那样,被海德的邪恶面给掳获。
(三)吞噬
杰基尔博士警惕了两个多月,很快就又忍不住阴影的诱惑了。
海德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哪怕杰基尔只要坐在椅子上稍微打个盹,海德就会现身取代他的位置。故事入木三分地点出了吞噬现象的出现。影子无法以逃避、压抑或打击来免除,越是这样越容易遭到反扑。人格面具已经衰弱不堪,影子累积了足够多的心理能量,终于向意识自我发出最后通牒。此消彼长之下,黑暗终于取得了主导权。
在安徒生童话里就有一篇名为〈影子〉的小故事,写于1846年。男主角是一位聪明又具道德感的学者,某年他在热带国家度假时,开玩笑地对着自己的影子说,你应该要聪明些,走进对面的门里看看,然后再回来把看到的东西告诉我。因为对面似乎住个一位美丽的姑娘,但却无法认识她。他一边催促着影子离开,一边说,「去了就别再回来啦!」当他站起身来走回居室时,那影子竟然就离开了男主角,走进了对面的房子里。
第二天早上,学者出门喝咖啡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影子不见了!这使他烦恼起来,但不管他怎么做,影子就是不现身。但一周过后,他发现一个新的影子已经从他的腿上长了出来,一个月后,也就是他返乡前,影子已经完全长好了。他回到家,继续写了许多书,研究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晚上,有人轻轻地敲了他的房门。是一个瘦得出奇但却衣着得体的绅士。「请问尊姓大名?」学者问。
他说,「我早就想到您是认不出我的,我现在成了一个具体的人,有了真正的血肉和衣服。您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是这个样子。您不认识您的老影子了吗?您绝没有想到我会再来。自从我上次跟您在一起以后,我的一切情况进展得非常顺利。无论从哪方面说,我现在都很富有;如果我想摆脱奴役,赎回自由,我同样办得到。」
学者被搞糊涂了,但还是很高兴自己的影子过得很好。他邀请影子坐下,请他告诉自己,当年他进去那栋房子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影子要求他必须保守秘密,学者答应了。于是他回答道,当年住在对面居室的其实是一位诗神,他在那里住了三周,却读完了世上所有的书和文章,因此他知晓了一切,看遍了一切!因此他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人,在那之前,也就是在他还是学者的影子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一样了,他变成了一个人!也因为如此,影子看遍了人类情感中最糟糕的一面,看到了谁也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可以这么说,这是一个卑鄙肮脏的世界。影子将这些事情写出来给特定的人看,于是不管他到哪里去,那里就会掀起一阵恐怖。人们如此害怕他,也就变得非常喜欢他。名誉、财物、地位、女人纷纷都向他靠拢,终于他就拥有了现在这种名利双收的地位。影子告别了。
许多年过去后,影子又来拜访他的老主人。他问学者,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呢?他回答,「我正在写关于真、善、美的文章。但是谁也不愿意听这些事,我简直有些失望,因为这使我难过。」但影子的生活却过得很不错,因此他约学者一同去旅行,「您愿不愿做为我的影子,跟我一起去外面跑跑?我愿意担负您所有的旅费。」学者觉得这样太过份了,于是影子就走了。
但学者的生活过得并不好,忧愁和顾虑跟着他。他谈的真善美对多数的人来说,犹如玫瑰花对一头母牛一样,丝毫引不起兴趣,他生病了。大家都对他说,「你看起来真像一个影子。」他每想到这句话,心中就凉了半截。
影子第三度拜访他,他看起来越来越健康壮硕。「您应该到温泉区疗养一下。」他告诉学者,他会支付一切旅行的费用,希望他们两人能像朋友一样一同出游。学者答应了,现在起,影子成为了主人,而主人却成了影子。影子总是很刻意地要显出主人的身份,这位学者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甚至达成了协议,学者要称呼影子为「您」,但影子却称呼学者为「你」。学者虽然觉得这太过火,但因为他一向仁慈且和善,也只好忍受了。
来到温泉区之后,他们认识了一位美丽的公主。她马上就发现这位陌生的影子绅士非常特别。公主发现这位绅士竟然没有影子,但影子却告诉公主,「每个人都有一个普通的影子,但我却不喜欢普通的东西。因此我要让我的影子打扮得像一个独立的人那样,而且还让他有自己的影子。这笔费用很高,但我喜欢与众不同。」那天晚上公主和影子在大厅里跳舞,她发现影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让公主很惊讶,他一定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了!因此公主渐渐地喜欢上了他。影子甚至介绍学者给他认识,公主发现后者也非常博学,她心里想,如果连他的影子都这么博学,那他本人一定更是了不起!他们两人终于决定结婚,回到公主的国家去。
影子对学者说,「现在一个人可以拥有的幸运与权力我全部有了。我也要对你做些特别的事情。从今天开始,你将永远和我一起住在宫殿,每年能领10万块的俸禄。但条件是你得让大家叫你影子,乖乖地躺在我的脚下。」学者拒不同意,他认为这是欺骗,而且他才是人,影子才是影子。影子威胁他安静点,但学者却说我要将一切告诉公主。于是影子就将学者囚禁起来。
当天晚上,影子就去告诉公主,「我的影子疯了,他竟然幻想自己变成了一个人,他以为我是他的影子!」公主觉得这太可怕了,建议影子将他处决掉,以免他去危害世人。影子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不得已的吧…毕竟他是一个很忠实的仆人啊!」公主深深地为他的高贵品行感动。
他们举办了盛大的婚礼,接受了群众的欢呼,人人都为他们开心。但学者却没有参加这个盛大的庆祝典礼,因为他已被处决了。
这是一个被影子所吞噬的惊悚故事。不消多说,读者都能感受到故事的寓意。学者的身份遭到逆转,从主人变成影子。他善良、温和、长年研究真、善、美等问题,可以说是人间理想的典范。但做为一个人,他的生命却相当单薄。他没有亲密关系,没有朋友,他的著作也没人感兴趣。也就是说,学者的人格非常干净,一尘不染到难以亲近。做为他的对立面,影子却狡诈又邪恶,知晓人间一切见不得光的事情。前头已经提过,光明蕴含着黑暗之源。如果不是学者的「纯粹」,影子中的黑暗或许根本没有被滋养的空间。但他们两人却伴随而生,随着学者的日渐贫困与衰弱,影子却日益肥壮起来,好比杰奇博士与海德先生那样,后者最终取代了前者。
那位学者不敢一亲芳泽的女性是一位诗神,阴影勇敢地亲近她之后竟在短短的三周内就通晓了世间的所有事。易言之,生命的真正知识(也就是诗歌)只有在我们愿意亲近个人的黑暗时才可能学会,学者的胆怯对比于影子的勇敢,说明了他注定无缘接近生命的核心。这位美丽的女诗神也可以被我们联想成学者内在的阿尼玛(anima),也就是他个人内在的女性面,而他之所以只能远观诗神的美丽与智慧,或许正是因为学者对内心的邪恶一无所悉。他催促影子赶紧离开,还要他别再回来。但凡在前门被我们拒绝的,都会从后院里进来。因此影子在多年后回头了,而且用了一个更完整的样态挑战学者的人格,讽刺的是,连公主也无从分辨学者与影子的真伪。换句话说,影子所表现出来的人格或许比学者本人更接近真实。
婚礼总是象征着神圣的结合。但最后与公主结合的不是学者,却是影子。说明了缺乏内省的中年人不可能进入一段有意义的亲密关系,哪怕他博学、良善,都很难碰触到内在的神圣。很吊诡地,在心理治疗中总会见到,偏偏就是这类和蔼体面的父母养出了叛逆或拒学的小孩。当然不是指这类父母一定会教出这样的孩子,而是说什么我们也很难联想他们提供的教养环境竟会让孩子走上外人不可理解的岐路。我想原因就在于他们失去了与内在黑暗沟通的管道,因此影子反而在孩子身上滋养起来,终至成为父母的对立面。台湾人有句谚语:「歹竹出好笋,好竹出龟仑。」显见俗民生活中不乏这类事例。
卡夫卡的名作《变形记》也描绘了类似的景象。一个被生活压垮的中年人做着恶梦,他看了看居室,好险,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看来小了一点,于是他转头睡去。待他再度醒来后,已经变成了一只大虫子。这是又一个被阴影吞噬的自我,最常发生在人的中年。站在镜子前,看着西装笔挺或者穿着剪裁合身的洋装的自己,觉得自己一切都很好,很幸福。但下一刻,一个陌生的声音自心内响起,那个人是谁?面具掩盖了真实的自我,做为补偿功能的阴影于是启动。它一开始会以难解的梦境、身体的信息(例如短暂的肌肉麻痹,虚弱,晕眩,或甚至情绪的激动)来访,如果我们持续轻忽它,待它取得足够的心理能量后就会与意识的自我抗衡。我们开始流连那些从不造访的地方或网站,开始对原先成功的生活不满,开始看什么都不顺眼,开始嗜血。
光追逐着影,影也追逐着光。
(四)关于梦的篇章
故事已经结束。让我们回头看看作者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自己。他是一个自幼就被恶梦缠身的男孩,「挣扎只是徒然,夜晚的恶魔会掐住他的喉咙,拉扯着他,让他在睡梦中窒息、尖叫。」这件事持续了一生,虽然哭喊和身体上的折磨在他的成长过程中逐渐消逝,但他的梦境绝大部分仍然很可怕,他因此罹患午夜恐惧症。
在〈关于梦的篇章〉里他这么讲,「他的梦境是连续的,他拥有了双重人生-一个在白天,一个在夜晚-一个他怎么样都应该相信是真的,但另一个他也没办法证明是假的。」他觉得人的二元性实在太强烈,只要会思考的生物一定都会不时想到这个问题。但在我看来,这只说明他活在一个分裂的时代。那是一个歇斯底里逐渐流行,存在主义开始萌芽,以人格分裂为理论骨干的心理学(也就是精神分析)继之其后诞生的时代。人类的心灵丧失了过去的完整,意识自我压倒性地取得了胜利,但潜意识的反扑来得又急又猛。《化身博士》的结局是悲惨的,史蒂文森并没有给出如何与阴影相处的答案,只能以两人的死做结。
史蒂文森显然并不清楚人内在的固有冲突该如何解决,杰基尔博士不可能驱逐海德,因为他是自我的一部分,如果阴影必须消失,那么光明也会跟着死去。作者所描绘出的,是光明与阴影的典型对抗。在北欧神话中,黑暗之神霍德尔受到洛基的欺骗,掷出了小槲寄生做成的长矛,刺穿了自己的兄弟光明之神巴德尔的胸膛。正义与光明随着巴德尔的死去而消逝,霍德尔不久后也被自己的其他兄弟所杀。这件事为日后的「诸神黄昏」迎来了序曲。
这出手足相残的惨剧根本上可被理解为同一个人内在不同面向的彼此伤害。当中的细节我们日后会在《神话里的心理学:恶与阴影》中继续讨论。但这个神话的片段已经点出了阴影与光明两者之间的共生关系。如果杀死光明,黑暗断不可能独活。反之同样如此。因为他们是一体的两面,为同一个人格或者为同一个更大的目标所服务。
读者想必发现了,亨利·杰基尔与海德先生这两个人格从未对话过。或许这是海德为什么用尽全力也要取得掌控权的原因吧?因为他想要被听见、被重视。如果我们这么想,或许就能依稀明白冲突的解决之道。自杰奇博士发现内在的邪恶面以来,他只想过榨取利用海德的精力,待无法控制时,又必驱之而后快。他们从未真正地相遇,也就是说,他们一直过着不真实的人生。
虽然恶梦长年困扰着史蒂文森,但潜意识心灵并非全部如此负面,他自述在梦境里总会有小小人为他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精彩的故事,当他醒来后,他只需要把这些故事好好表达出来,就会变成一本本畅销书。被梦境主宰一生的他后来迁居南太平洋岛国萨摩亚,葬在该处,离他的家乡苏格兰相距了数千里。
三、《地海巫师》
阴影是内在一切的未知。我们面对它时不仅是面对自己的阴暗面,同时也在对抗集体心灵里的邪恶。在《化身博士》里,杰基尔博士释放出了海德,结果是遭到后者的吞噬。如何面对阴影从来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在谘商室内外,都会有人提到这个问题。我知道内心有影子,但怎么处理他?我知道必须与他对话,但对话要从哪里开始?梦、幻想、亲密关系、还是现实生活的其他层面?阴影的来源既然分为个人与集体的面向,那么显然我们面对的就不可能只有内心的恐惧和被压抑的人格,更包含整个文明的偏见。意识自我如果要能在这场对抗中存活,他必须强大而柔软。强大,是为了在深入潜意识时能够提起勇气自立并确定自我的价值,避免沦丧在集体心灵的暗夜。柔软,是为了同一个理由,我们必须保持谦卑放下自以为是的自尊,拥抱阴影,并与它和解。
简言之,面对阴影,是一场全人的功课,我们必须全身心在生活的每个领域投入。在亲职教养里,在工作场合里,在睡前的幻想里,在谈恋爱的时候,在骂小孩的时候,以及每个我们静默或言语的时刻。
在史蒂文森和爱伦坡那里没有见着的答案,我们将在厄休拉·勒吉恩(Ursula k. Le Guin,1929-2018)的作品里看到。
(一)真名与成年礼
这本故事讲述地海世界大法师格得的早期事迹。他出生在弓忒岛上的十杨村,奶名达尼。他的父亲是村里的铜匠,严厉而寡语,母亲在生下他后去世,上面的六个哥哥也都已经离家独立,还在襁褓的时候,他由阿姨抚养,但阿姨有自己的事得忙,因此等到达尼稍长可以照顾自己时,阿姨就不再管他,所以他「如野草般长大了。」并在家里当父亲的学徒。
这一段说明了达尼(格得法师)是在缺乏女性法则的教养下长大的。父亲的职业是铜匠,达尼则在家里当父亲的学徒,在火与金属中长大。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容易过度认同阳性气质,追求过份的独立以及气势凌人的能力。这是他后来两次不当地召唤亡魂,犯下重大错误的根本原因。
达尼的阿姨是当地的女巫,他模仿阿姨召唤山羊的咒语引起了她的注意,这说明达尼内在有一股「力量」,因此阿姨虽然对魔法所知不多,但还是尽力地教导他召唤动物的法术、草药医术、和一般的捆绑术等,达尼一学便会,从此更得到了「雀鹰」的外号,因为他会召唤那些猛禽在他身边围绕。甚至在卡尔格人登陆掠夺的时候召唤出云雾,因此让弓忒岛居民得以安全地保卫家园。这件事使他声名大噪,但他却因为用力过度陷入了昏迷。要不是一位陌生人相救,可能就此长眠不醒。这位陌生人就是他日后人生路的导师:「缄默者」欧吉安法师。他将在达尼13岁时来访授予他「真名」。
在地海世界里,万物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真名」。真名不能随意让人知道,因为如果一旦拥有对方的真名,就可以任意操控对方。不仅人类,虫鱼鸟兽、山海河风,哪怕是大海中的每一滴水都有自己的真名。法师的重要功课之一就是要不断地去理解和学习事物的真名,以便在需要的时候使用。13岁是地海人的成年礼,那一天,达尼被欧吉安赐予真名「格得」,此后达尼这个名字就随着他的童年而消失了。
不论东西方,名字都是一种神圣的事物。在埃及神话中,女神伊西斯用计折磨太阳神拉,逼后者对她透露自己的真名来取得魔法的奥义。太阳神不愿意屈服,因为他知道这会使伊西斯取得比他更大的权力,但痛楚难耐之下,只好将自己的真名告诉她。这段传说奠定了埃及伊西斯崇拜的基础,她的名字有「王座」的涵意,法老被比拟成他的儿子。她喂养儿子天空之神荷鲁斯的形象日后被基督教采用,转变成玛丽亚怀中的耶稣。在中国,名字同样有特殊的地位,在成年以前,男性有名但没有字,《礼记》有「冠而字」(20岁)的记载,表示要等成年之后才由父母亲赋予我们表字,原因是成人之后若直呼其名显得不敬,彼此用字称呼来表达尊重。女孩子则是到了及笄之龄(15岁)或结婚时取字,成语「待字闺中」即是此意。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赋予真名或取表字这样的成年礼可以被视为童年跨越到成年之间的孔道,它是一善大门、一座桥梁,总然现代人可能认为那没有必要。但对孩子来说,成年礼却有重大的心理意义,因为他帮助我们确认自己,而不必在转换期里惶恐与自我怀疑。授予真名就是在心理上赋予一个人真正的「成人地位」。从今天起,我就是一个大人,我有一个专属于我的秘密,一个真名。这样独特宝贵的东西证明了我也是独特而宝贵的,现代人不解成年礼的意义,实在令人惋惜。宴会还没结束,欧吉安就悄声地带走了雀鹰-也就是格得,踏上了他那不可思议的旅程。
(二)静默与阴影的第一次现身
格得以为当上大法师的徒弟之后就可以立刻投入内在力量的探索,但这个老师非常奇怪,只带着年轻徒弟跟流浪汉、乞丐一样四处漫游,在野地过夜,什么也没发生。欧吉安一个咒法都没教,一个符文、法术都没提。他总是很沈默,但感觉得出来他内在的祥和与平静。格得不再畏惧这个老师,大胆地问他:「老师,我什么时候开始学艺呢?」没想到欧吉安只是回答,「已经开始了。」格得惊讶地又问,「可是我什么也没学到呀!」欧吉安一边行走一边答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发现我在教你什么。」
真正重要的东西只能透过沉默来教导。那些喧嚷嘈杂的道理虽然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但总是让我们脱离内在越来越远。神秘学相信,外在的宇宙与个人的小宇宙乃是一体,用心理学的话来说,世界就是我们内在的延伸。但很少人能体会这一点,因此他们的生活会失去均衡。如果不能感受这种内外一体的玄秘,就无法真的理解魔法或命理学。这也是为什么欧吉安接着会对格得说,「你已经从法术的源泉汲取太多泉水了。要等待。」易言之,年轻的学徒已经明白太多外在的知识,对自己的内在却仍然无知。我们当前的教育不也如此?急着让孩子学习更多语言、提早让他接触数学与理化,美其名叫潜能开发,实则是让他错失了自己。
意识自我越是强硬,潜意识就越是骚动不安。格得之所以毫无节制地从姨母处学习她所知的一切咒语法术,正代表他的生活态度有着基本错误,内心匮乏的他因此热切地寻求补偿。正因为如此,人的潜意识动机往往跟意识层面的态度相反。对同性恋感到激烈义愤的人,潜意识里或许是个同性恋者,嘴巴说着「谢谢,再联络!」的人往往不会联络。欧吉安看穿了这件事,如果不能把骚动的心安稳下来,那法术就会为成造成混乱的工具。对生涯越感到迷惘的孩子越容易浅尝辄止,他们这里摸摸,那里瞧瞧,但对每样东西都不感兴趣。着急的父母亲也会四处帮他们搜集信息,从机器人、科展、游学、营队、到全脑开发,每种材料都喂给孩子,也不管他们是否能够消化。
从来只有人能使用工具,但在焦虑时,我们很容易反过来让工具来使用人。技术随理解而来,存在取向的心理治疗很重视这点。如果不能先「允许」我们的孩子是眼前的模样,那么再多的教育方法或介入手段都只会剥夺他成为自己的勇气,技术因此成为妨害。经验告诉我,孩子的反抗或不作为,往往是不被允许的缘故。爸妈们若能先学着「允许」自己成为自己,才可能进一步允许孩子成为孩子。
欧吉安以四叶草为例,一旦明白它的气味、外形、种子,乃至它的根与叶时,我们就会晓得他的真名,「明白它存在的本质,这比知道它的用途还重要」。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了解自己是谁,胜于了解自己可以成为谁。「要聆听,必先静默」。
这个老师真的很特别,虽然他曾因抚平大地震而远近驰名,但格得却发现这位法师平时根本不使用法术。他任凭大雨淋在他身上,自己不过找棵大树栖身而已。对法师来说,操纵天气明明是很容易的。他们就在欧吉安的家里度过了整个冬天。欧吉安教他读书认字,但从来没有提及魔法。他总在漫游森林后返家,照顾完牲口后升上炉火,静静地坐下。接着他许久不语,只是专注聆听,那沈默会充满居室,乃至格得的心思,一直到似乎忘记了话语的声音。
多美、多深邃的境界!
这段描述至少说明了两件事:第一,法师也得糊口,所以他要照养牲口。同样地,命理学、道士或法师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工作,他同样得接地气、得稳当地过生活。许多人将它想得太浪漫或太超越,法师仍然是人,得过着人的生活。如果不明白此点,很容易犯下自我膨胀的错误,将自己视为神明的代言人,作奸犯科、走火入魔。第二,不能独处、不能沈默,我们就无法与自己、与大自然相处。如果我们内心总有许多主张想表达,就不可能聆听。心中喧腾的意见与想法只有静默可以消化它。格得的内心太过纷乱,因为他总是想学习,亦即他想拥有更多东西。这将阻碍他成为真正的大法师。
在我来看,大法师指的就是一个完整的人。魔法的精髓如我前述所提,是明了内外实为一体。纷乱从来就无从消弭纷乱,唯有静默。世界愈快,心则慢。一个真正的法师从来不会拔苗助长,只在不得以的时候才向宇宙借取他的力量。真正的魔法不是咒术,一如命理学的要义并非为了预知吉凶,而是为了理解成人之道,为了寻求平衡与完整。但这毕竟是中年人的修养与功课,而不是年轻人的。对青少年而言,他们的功课是寻求荣耀,是让自己拥有可以立足的舞台。因此格得不可能久居此处,他得迎向更大的冒险。
格得待到了春天,在郊外认识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举止大方,与格得年纪相仿,让格得不由自主地想要赢得她的钦佩。女孩早就认识格得,因为他曾操弄云雾打败卡尔格人。她希望格得能够对她显露法术,不仅召唤雀鹰,甚至召唤亡灵或变换身形。女孩的的钦佩之情总是让他自吹自擂,但召唤亡灵这件事未免也太过困难,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因此他趁着师傅不在家的时候取下了两本古书,勉强找到召唤亡灵那一章,试着辨认那些古老的符文。
他似懂非懂,越读越恐惧,但格得无法将眼神移开,非得将整个咒语读完为止。待他意识到的时候,屋内已经暗下来了。恐惧逐渐在他心中扩大,他感觉发冷,转头环视时,好像看见什么东西贴伏在门上,是一团没有形状、比黑暗还要黑暗的黑影。那团黑影想要靠近他,低语着,似乎在叫唤格得,但他听不懂那些话。此时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男子周身绽放白光,激烈大声地说话,驱散了黑影,那人正是师傅欧吉安。格得内心的恐惧就此散去,但仍极度不安。阴影就从此时开始跟着格得,直到故事末了。
师傅没说话,将书收了起来,问他何以翻阅这些书?他羞愧地说出原因。欧吉安说,你忘记我说过了吗?那女孩的母亲是个女蛊巫,那女孩也已是半个女蛊巫了。他接着说:「她效劳的那些力量不同于我效劳的。…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危险必然环绕力量,正如黑影必然环绕光亮?魔法不是我们为了好玩或让人称赞而玩的游戏。想想看:我们法术里说的每个字、做的每项行动,若不是向善,就是向恶。所以在张口或行动之前,一定要知道事后的代价!」
从这里我们看到,何以欧吉安很少使用法术,因为每次行动都会伴随代价,人必须明白自己的存心,才能思考使用什么手段。同时也看见何以格得会受到蛊惑去召唤亡灵,因为他的内心一直倚赖男性的法则,必须不断地向对方自我证明。这样的人也服膺数字的法则,以为多就是好。驱使他们行动的是自尊,同时也是自卑。这两样东西常常是一体的。
每种选择都有成本,青少年很少认知到这一点。因为在他们的想像里,世界总是为自己的意志服务。作用力伴随着反作用力,这是为什么行动与改变都会造成均衡被破坏的原因。行动与不行动之间具有相当微妙的关系。以谈恋爱为例,在暧昧的时候不管怎么做都令人苦恼,是表白跟接受呢?还是退回原点跟拒绝?教养也是一样,我们知道要给青少年或大孩子更多自主的空间,但偏偏他们却还没学会自律。一拿到新手机就希望有更快的网速跟更大的流量,或者一买了车就跟朋友出去夜游不归。想对他们严格些,又遭到他们强力的反弹。出社会好些时候的成年人通常比较懂得进退之间的难处,因此会仔细地思考行动的分寸。青少年在是非黑白之间,则比较容易去认同某一面,或者认同黑暗,或者认同光明。不管怎样,站在对立面的人都会被他们当成敌人。
听完欧吉安的话后,格得对师傅羞愧地喊,「你什么也没教我!…自从跟你同住之后,我就什么事也没做,什么东西也没看到。」欧吉安平静地回复格得,他不用被绑在老师的身边,因为是欧吉安去找他,并不是他来找欧吉安的。如果格得想学魔法,可以去柔克岛,但如果他想跟在欧吉安身旁学习,那也可以。格得心中明白,欧吉安身上有他缺乏的沈静,但他自己也想要得到更多荣耀。于是他告诉欧吉安,他要往法术之岛-柔克岛去学习。
这里出现了青少年的生涯主题:荣耀。年轻人向往光明,因为他们的生命正在上坡路。我们不会苛责沈浸在往日时光的老人,但却会对足不出户的年轻人感到担忧。年轻人若缺乏爬到高处的勇气,那么中年以后等着的往往是后悔和颓唐。如果说小确幸的生活态度有什么样的不适当,我认为这点是影响最大的。我们将要在《霍比特人》与《绿野仙踪》里讨论个体化的主题,但个体化的前半部,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去认同英雄的角色,也就是努力地追求荣耀与成就,完成养家糊口、养儿育女的任务,才可能在后半生走向另一个方向。我见过不少青年人将生活目标放在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浑然不知周遭的旁人替他们承担了多少的生活责任。想想在《汤姆的午夜花园》里谈到的「时间不再」,当父母老去、长大变得迫在眉睫时,我不知道他们该如何一口气追上错失的时光。
(三)对立与平衡
柔克岛是地海世界的法术之岛,也是智者之岛,岛上有一座魔法师的养成学校。格得拿着欧吉安的介绍信拜会了校长倪摩尔大法师,据说他是世上最年长的人。格得替年迈的倪摩尔大法师念出了师傅的信:「倪摩尔阁下!若形势无欺,今日我送来的这位,他日将成为弓忒岛绝顶卓越的巫师。」格得就在这里住下,开始了他的另一段学徒生涯。
他在这儿遇到两位重要的同学,一位是贾似珀,黑弗诺岛上的领主之子,一个标准的富二代。另一位是费蕖,是个直率友善的人。他与后者越走越近,与前者则有水火不容之势。详细的部分就请大家自行阅读原文。格得对魔法有天赋,学习得又快又好,进度超前许多师兄,特别是幻术。为了让贾似珀出糗,他询问手师傅,要如何改变事物的本质,而不仅仅让它维持幻象而已?例如把一颗石头变成真正的钻石。
手师傅却温和地回复他,幻象不会改变事物的本质,倘若要这么做,必须变换他的真名。「可是,孩子,那样做以后-即使只是将天地间这一微小的部分变换,也是改变了天地。」要变不是不行,「不过,如果不晓得变换了以后,紧接着会出现什么好坏结果,即使只是一样物品、一颗小卵石、一粒小沙子,也千万不要变换。宇宙是平衡的,处在『一体至衡』的状态。巫师的变换能力或召唤能力会动摇天地平衡,那种力量是危险的,非常危险。所以,务必依知识而行,务必视需要才做。点亮一盏烛光,即投出一道黑影。」想当然耳,年轻的格得不会满意这种答案。
我们年轻时总看现状不满意,想要改变世界。但凡存在的必定合理,反过来说却不见得成立。我们期待世界长成我们期待的样子,因此世界才会与个人处于一种荒谬的关系。天地依它自己的方式处于平衡状态,但我们却容不得阴影的存在。格得不会明白为什么手师傅最后又补了那一句「你瞧,一块岩石本身就是好东西。」贵贱是人的标准所区分的,在大自然眼里,钻石与岩石各个相同,它并不偏爱谁多一些。每位师兄弟都称赞格得的本领,只有贾似珀瞧不起这个穷小子。因此他更加执着于对立,说什么也要找机会与贾似珀一分高下。
通往地狱的路是由善意铺成的。这是为什么点亮一盏烛光,就会投出一道阴影。每个明亮现代的大都会,一定窝藏许多看不见的犯罪。影与光是同一件事的两个现象。当父母多给某个子女一点关爱时,另一个手足一定心生不满。哪怕是带着善意的举动,也往往造成意想不到的邪恶后果。动机与结局往往相反。法师是能够操纵天地的人物,更要谨慎地使用这项能力。天地宇宙处于动态的复杂平衡中,每个因都造成某种果,而某种果又是其他事件的因。当中复杂万端,连佛祖也说不清。任一个事件被改变之后,都可能造成无可预期的后果。若不能体会这个,改变的能力往往酿成灾难。光本自影中诞生,哪怕它能驱离黑暗,也不可能驱除创造自己的母亲。光明照亮万物,但它无法照亮自己,不信你看烛台或灯座下方,永远有一团阴影跟着。
我常对人说,人生真正重要的问题,其答案往往是「对,也不对」、「是,也不是」、「好,也不好」。偏偏要能涵容那样的对立与模糊是很困难的事,因为我们自幼被教导去分辨是非对错,长大后,职场和学校的专业又要求我们去认识更多的名词与界定。什么时候、什么情况才算是刚刚好?这实在难得可以。
孤立塔中的名字师傅也告诫学生们,在我们的力量之上,也还有别的力量。太古语无法尽知,只有龙和地底的太古力才通晓。这是为什么法术有限制的原因,因为人类无法知晓每件事物的真名。但这样也好,否则就会有不肖分子想要设法改变那些不可改变的事物,最终导致世界毁灭。格得似乎渐渐地明白了老师们的教诲。
每一种力量都有他的光明与黑暗面。在科幻电影《星际大战》中,绝地武士必须学习利用原力来战斗,但这个充斥于太古宇宙中的原力亦有其黑暗面,因此绝地武士的导师们总是对徒弟们耳提面命,万不可被原力的黑暗面所吸引。但很不幸地,越是有潜质的徒弟就越会去响应原力黑暗面的召唤。这种情况在教育现场中也很常见,在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中,具备过人才华和智力的并不在少数。但他们的精力与好奇要怎样才能导引到对世界有建设性的方向,对老师和爸妈来说都是挑战。
校园大体上是一个保护性的环境,因此学生才能尽量地表达自我而不受到伤害。但对有些年轻学生来说,这样的保护反而变成可以恣意破坏的环境。他们透过这类行为使自己的权力欲与力量感得到满足。然而自我表达必须有个限度,不能毫无上限地容忍学生的主张,否则这样的孩子就会受到黑暗面的持续吸引,最终走错了方向。像格得这样具备天赋的巫师,会向往拥有更多力量并不意外,召唤阴影终将变成无可避免的事。
(四)召唤阴影
格得随着召唤师傅学习时,也试着一两次想诱使老师透露一点召唤亡魂的秘术,但师傅只沈默不语,良久地严厉注视着他,格得不安起来,就不再说什么了。在学习召唤术时,他偶尔会回忆起那漆黑房间里的阴影,他安慰自己之所以会害怕,是因为功力还不够的缘故。等他学完出师,拥有了巫师的全部力量后,就会一无所惧。
召唤师傅告诫学生,真正的魔法源于宇宙深奥巨大的力量,当我们使用这些力量时,就会改变世界。「柔克岛下雨,可能导致瓯克岛干旱;东陲平静无浪,西陲可能遭暴风雨夷平。所以除非你清楚施法后的影响,否则千万不要任意行动。」平衡的重要性再次被强调。不过格得与贾似珀的斗争也随之来到了顶点。
格得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将会在柔克岛的圆丘上召唤亡灵。柔克岛上的圆丘直抵地心,有着神秘的力量,任何法师在这里施法,力量都会增大数倍。格得素来脾气暴烈,稍受污辱就会爆发。他已受不了贾似珀对他的冷嘲热讽,决定与贾似珀决斗。费蕖苦劝无效,格得开始念咒,念着那些曾在师傅欧吉安的书里看到的那些符文,一字又一字地大声念出来。世界暗了下来,某种东西重垮垮地压在格得的双臂,一道淡淡的幽光从那里闪现,接着越来越亮、越来越宽,形成地面与黑夜之间的一条缝隙,裂缝中闪出一道刺眼的墙光,有一团黑影在那里攀爬,又敏捷又恐怖,直接跳到格得的脸上。格得站立不稳,嘶吼一声后跌倒在地,拚命挣扎扭打。所有旁观的同学都逃了,贾似珀跪倒在地,只有费蕖跑到格得身边想要帮忙。但他还没碰着,身体就被镇缚住,动弹不得。
突然之间,那道强光逐渐减弱,世界被撕裂的边缘逐渐愈合,星光也恢复了闪烁。黑影怪兽不见了,只有格得横躺在地。原来是校长倪摩尔大法师赶到了,他驱走了阴影,紧急救治格得。格得动了一下,恢复了呼吸。但年老的倪摩尔已元神耗尽,在其他赶来的师傅们陪伴之下,静静地离开人世。格得躺了四周,虽然活了下来,左脸却带着深深的伤疤,一直到冬天来临,都无法恢复力气。而从另个世界来的阴影则仍未收服,随时伺机而动。
格得再度念咒召唤亡灵,这次没那么好运了,阴影现身,从世界的那一端爬了过来。讽刺的是,在他还是欧吉安的学徒时,因为知识的缺乏他没能让阴影完全现形,但来到柔克岛学习完术数后,竟把恶魔给召唤了出来。知识无从解决我们真正的问题,在此又获得了证明。对格得来说,他的问题就是自尊心,贾似珀的出身与他的出身形成强烈的对比,他想要向每个人证明自己的能力,稍受侮辱就怒气爆发。他的才华变成了他的诅咒,如果格得没有魔法的天赋,这一生或许只会留在十杨村当一个铜匠。但他用来追求晋升的能力却反成了阻碍,酿成大祸。护持大法师倪摩尔为了救他身故,阴影则逃离了亡者的国度,潜遁到地海。
这里我们又看见了吞噬的主题。黑影攻击的是格得的脸,像是要吃掉他的头一样。费渠见到的那团黑影只有四只爪,没有头也没有脸。说明了黑影必须借着吞噬格得来获得自己的身份。什么是黑影?就是我们内心所有潜藏的未知,所有我们拒绝给他身份的个人认同。在格得最自傲自满的时候,阴影就出现了。它撕裂了世界,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指的是毁去了我们原先对世界的认识。
阴影告诉我们,世界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可以被操控、可以被预期。阴影总是带有意外的成分,让我们知道我们习以为常的安全感其实非常薄弱。那些以为人生可以照着规划走的学生,往往在亲密关系里遇到过不去的瓶颈。苦恋后的自杀,被分手后的杀人,无不与此有关。挫折滋养了阴影,最终为我们承担起意识自我不敢、不愿做的事,那些事又会反过头来让我们懊悔。
牺牲是我们在这里看见的第二个主题,这通常也是中年人的议题。如果没有对个人自我实现的牺牲,孩子不可能被我们养育起来。两代人之间似乎永远处于对抗,而年轻人最终得从上一代的让步和牺牲中学习和成长。校长倪摩尔就是这样的例子,他选择了自我牺牲,来让犯错的格得得到改正的机会。做为老师,我自己就数不清牺牲掉多少原则,来配合不同学生成长的步调。但这样的牺牲也反过来让我成长,学习去思索那些原则的初衷与意义。格得日后之所以能有所坚持,自我修正,不再向往来自黑暗深渊的力量,就与他在学校内遇到的那些正面的男性典范有关。师傅们不仅传授知识,也教导了他人生的道理。更重要地,他们将未来让位给自己。
传承是一件很严肃的功课,但很可惜地,是我们现在很常见到中老年人责备年轻人懒惰不够上进,年轻人则怪罪他们贪婪和短视近利。一个失去传承的社会将会带来文化和意义上的断裂,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中老年人有较大的责任得试着去修补和履行对社会及对下一代的义务。但修补指的并不是重现传统,这点许多人都有误解。修补的东西必须是有益的、而且具更高伦理价值的事物。否则这就不能叫做牺牲,只是遂行己意而已。
众人推举威岛的法师耿瑟做为新任的大法师并向他宣誓效忠,格得伤势痊可后也得向他效忠。耿瑟拒绝了他的忠诚,新任大法师责备格得,「你是受到自尊和怨恨的驱使而施法的。…你召唤一名亡灵,却跑出一个非生非死的力量,不经召唤便从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出现。邪恶透过你去行恶,你召唤它的力量给予它凌驾你的力量:你们连接起来了。那是你的傲气的黑影,是你的无知的黑影,也是你投下的黑影。影子有名字吗?」这个地方曾经是格得大声念出欧吉安推荐信的地方,那时的他觉得自己是阳光倾吐的一个字。如今,黑暗也开口了:说了一个无法收回的字。
这段描述很好地对阴影下了注释:它是一个非生非死的力量。也就是说,它无从定义,不属于任何一边。格得以为力量可以驱使黑暗,但黑暗却重重回击了他。反作用力与作用力一样强大,使他从光明的宝座里被拉下来,连效忠都被拒绝。其实这番话已屡次被柔克岛的师傅们说过,平衡、力量、光明与黑暗,但格得从未真的放在心上。人总是在受过伤后成长,以此种意义来说,或许这才是格得真正的成年礼也说不定。脸上的伤疤会永远提醒他,自己曾经犯过什么错误。重要的从来就不是避免犯错,而是反省与补救。非生非死的力量,是无法用光明的力量来驱赶或击败的,它超越了两者。以致于不管是从哪一边来看,它都非友非敌,无以名状。如何和这莫名、无名但又深具毁灭性的东西相处,正是所有想要追求完整的人一生的工作。
(五)降龙、与影子的第三次相遇
格得开始节制自己的力量,不再显露锋芒,也变得比以往孤僻,不再和同学往来。贾似珀失去了消息,费蕖则顺利成为巫师离开了柔克岛,临走前他们两人交换了真名,这是友情与信赖的真正象征。格得不久后也取得了巫师资格,出发前往下托宁岛。
下托宁的西方有一座蟠多岛,那里住着一条老龙。那老龙近来生了八只小龙,蟠多岛缺乏食物,使下托宁区的渔民很烦恼,小龙长大后可能会飞离该岛觅食,而他们首当其冲。所以他们请求柔克岛派遣合格巫师来协助他们。龙在本书里是一种远古的生物,他们使用的是人类已经失传大半的太古语。此外,老龙能使用魔法,其精妙程度与人不相上下,更不用说它们性格狡诈,人很难辨别它们的话语真假。耿瑟大法师知道格得如果离开柔克岛,将会失去柔克岛的庇护,他不想将格得送入黑暗与阴影相遇。因此他询问格得的意见,问他想走,还是想留?格得两种愿望都有,但他还是选择了离开。
这是一个长大的象征。明知前方有困难,我们是选择留在舒适区,还是选择冒险?这将决定我们成为什么样的大人。齐克果说:「所谓的保有信心,就是勇气十足地保留疑惑。」很好地说明了长大的两难。并不是年纪增加就算大人,真正的大人是心理成熟的人。从这个观点看,许多所谓的「大人」并没有真的长大,只是年纪变老。如果只懂得顺着安排好的人生往前走,那完全说不上勇敢,这样的人生也没有什么好称道的。讽刺的是,这样的人就算上半辈子很顺利,也往往会在人生的下半场中败下阵来。因为进入亲密关系,开始养儿育女之后,阴影很容易被投射到另一半或者子女身上去。柔克岛提供了格得安全感,帮助他远离黑影的侵害。但格得如果一辈子待在这里接受保护,他就永远不会长大。在安全与冒险之间,年轻人通常必须自主而坚决地选择后者。
他来到下托宁后,第三次遇见了黑影。这次是因为格得冒险想要救治岛民的小儿子,他已经多次听过药草师傅的告诫:伤可治、疾可疗、垂死的灵魂只能由他去。易言之,在死亡面前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医者跟病人都只能顺应天命。但格得不忍母亲的眼泪,他顾不得自己,集中力量用自己的灵魂去追赶那孩子的灵魂,要把他带回家。他看见男孩跑在他前头,他奋力追赶,追得太远了。他已经远离生者的世界,深入了黄泉,四周全是他认不得的黑暗。他一察觉后想要转身已经非常困难,只能慢慢地寻原路缓缓回去,就在这里,他与阴影第三度碰面了。这一次,黑影站在生者这一边,格得却站在亡者那一边。他只能选择转身进入死者之地,或者跨越阴影回到生者的世界去。他选择举起法杖,放出白昼般的光芒与阴影对决!他纵身一跃,感觉坠落,之后就失去了意识。在旁边的岛民跟女巫只看到法师跟孩子似乎一起死去了。
阴影从来没有离开,他一直潜伏在我们身边,哪怕是格得进入了黄泉,也还在交界处等候。格得犯的错很清楚,他违背了自然的道理。医者可以对付伤病,但却无法救治生命。这一点,病人往往错误地给了医生或医学过高的期待。在生命之火行将隐灭之际,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和放手。不当地使用各种设备与器材去延缓病人的生命,只会带来苦痛,让当事人在生与死之间的交接时刻更为难熬。不过如果细看就会发现,格得这次不是为了荣誉或自尊心,而是为了不舍之情。他面对阴影的态度也有了转变,他选择与之对抗。
格得看似死了,但却被自己的小宠物欧塔克给救了回来,它本能地舔着自己的同伴,将他从幽冥深处唤了回来。从此以后他就明白,有智慧的人一定不会与其他生命相离,不管那生命有没有语言。虽然他一度鼓起勇气对抗阴影,不过苏醒后的他不停地陷入梦魇。他梦到阴影伺机靠近自己,想夺走他的力气,吞噬他的生命。格得对自己的软弱很愤怒,但愤怒没有用。他想寻求保护却没有屏障。他不知道怎么对抗它,因为阴影没有名字,没有肉身,没有灵魂,也不存在。它根本不受任何律法控制。为了逃避这股恐惧,他选择立即前往蟠多岛屠龙!
宠物欧塔克象征着格得的本能。本能守护着他,将他自地狱带了回来。虽然小动物不会人类的语言,但却能很奇妙地与我们心意相通。它们知道谁对他们友善,谁又带着恶意。似乎生命与生命之间能够透过其他的管道沟通。心理学发现,饲养宠物对那些缺乏同理心或拙於表达情感的人来说都是很好的治疗方式,这说明了许多时候沟通都是非语言的。若一位老师只仰赖语言去说服、去教导,效果通常很有限。因此我很反对纯以行为改变技术、沟通技巧这样的方式来辅导和教育学校里犯错的学生。明明它的成效并不特别凸显,却有许多老师迷信这样的手段,只因为它被放在书本里,有着明确的步骤。这样说起来,人们似乎对程序带来的安全感更为重视,而不是成效的大小。
人类的情感经验发生在语言习得之先。光从这个简单的事实就可以推论,语言绝不是安抚情绪的唯一工具,甚至不是什么有效的工具。只懂得诉求意识,也就是诉求规则和程序的老师绝对是不合格的老师。哪怕念到了很高的学位,热衷编写各种教育计划,貌似专业的教师也是如此。他们根本不懂得人心的柔软,只想控制学生的行为而已。
这段话也说明着对抗阴影的失败。失败的原因是什么?在于格得选择用光明对抗黑暗。我们无法用光明击败阴影,因为它们互为表里,一如火与炭,人不可能单单留着火的温暖。正如杰奇博士想凭着意志力屈服海德先生一样,最终只会被阴影吞噬。格得的行为是标准的挫折反应:攻击(fight)与逃跑(flight)。他先是攻击影子没有成功,反遭恐惧席卷。因此他决定逃跑,主动攻击占据蟠多岛的龙群。易言之,他并非出于勇气而表现勇气,乃是出于恐惧。龙群并未袭击下托宁,但他却自己迎上前去。许多心理上未完成成年礼的青少年,之所以会以身试法的原因就在这里。他们的潜意识谋求对抗,所以总会在各种地方找寻机会,一句无心的话、一个眼神、或者一个看似熟悉的背影都会激起他们的攻击。做为大人的我们,有时需要给他们的不是保护,而是一个恰当的出口让他们发泄怒气,或者发泄恐惧。后者听来很奇怪,但确实如此。能够分辨这两者的人,就是合格的谘商师。
下多宁的岛民当然觉得这个年轻巫师很奇怪,认为他是疯了才自寻死路。龙群并没有攻击他们啊!格得以法术驭风,想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他安慰自己,至少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出来迎向危险。就算是死,但至少这一次他自由了,不用再受到阴影的威胁与惊吓。在岛上先迎向他的是还没长大的小龙,他略施捆袱咒就让小龙坠入海底淹死,一连杀了五只小龙。最后老龙现身了,要求格得不要再杀它的小龙。双方展开了谈判,但格得不要蟠多岛的宝藏,老龙很快就看穿了他,它告诉格得,它知道是什么东西在追捕他,它知道那个鬼魅的真名。格得沈默了,耿瑟大法师曾说那个东西没有名字,但龙的智慧比人还高,它却说那个东西有名字。龙在想些什么,人是无法知道的,只有具备「龙主」资格的人才能猜透。
格得却不要这个答案,他牢牢记住了自己来的目的:下多宁的安全。他告诉老龙,他的要求是龙群永远不能威胁下多宁,但老龙不打算理会他,于是格得念出了老龙的名字。他凭着对龙族传说与古史的了解,已经猜到这条老龙是谁。老龙虽然怒不可遏,但也只能同意这笔交易。它发誓,自己和它的小龙永远不去群岛区。格得大获全胜,全速回到下多宁,岛民热烈地欢迎他,但第二天他就赶忙回到柔克岛,因为他必须躲避阴影的攻击。然而,围绕着柔克岛的法术风却让船只无法靠近。他明白了,阴影已经缠住他。因此法术风绝不会让自己这个不祥之人靠近。他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劫难,阴影已经越来越强大,随时要取走他的一切。他只能寄托机运,随机上一艘船,让船只带他离开此地。
龙象征着什么?这是另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它是一种混合着善恶,具有智慧的古老存在。中国人认为龙是祥兽,欧洲观念中的龙则略有不同。考古学发现,龙的形象常被表意为圆,也就是说,龙被视为天,也就是宇宙的具象化。文献里有时则将龙卷风视为龙的现身,这大自然的恐怖面。此外,龙最开始的面貌也很近似于猪,也就是祭物,著名的玉猪龙手环就似乎是一个祭品,这类祭物或祭祀工具也被制成天圆地方的型制,高度不等。可见龙(或龙卷风)也被视为一种孔道,而且是天与人之间沟通的孔道。上述所引的考古材料与发现主要出自于中国。而欧洲也普遍传着屠龙的故事,屠龙者基本上都是圣徒或英雄。龙的邪恶在这些故事里基本上被等同于阴影,圣徒与英雄试着将阴影意识化,或至少是带着「文明」教化那些野蛮人。东西方谈的龙虽然不见得是同一种存在,但都不能否认龙的崇高地位与致命性。
因此我们可以将龙视为所有可怕的、天地原始力量的生物化象征。格得的伏龙正代表他试着开通与宇宙沟通的管道,龙的角色亦正亦邪,除非万不得已,没有必要与它打交道。正因为蟠多岛的老龙象征着天地的原始力量,它才能一眼看穿格得的需要与他的阴影的名字。
格得的行为很明显是刻意送死,但他并非毫无准备,他已大概猜出这只龙的真名。我们的人生路大抵如此,没有人是在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进入职场、进入婚姻,以及养育子女。孟子云:「未有学子而后嫁者也!」其意正是如此。所有的人生都只能尽力,这就是命运的真义。我们在时间的催促下,只能迎向它,只能努力奋战,直到命运向我们揭晓的那一刻。当我们踏出第一步时就不能再回头了,除非完成个人的命运,所以格得被柔克岛所拒绝。他虽然成功地使老龙屈服,但他还没有处理好自己的影子。做为一个巫师,也就是我认为的一个完整的人,他的功课还没结束。教育他的地方自然不会接受一个作业只写了一半的学生。成人之道不容浅尝辄止,降龙的举动虽是壮举,但比起征服阴影这项功课依旧微不足道。
(六)流亡、与阴影的第四次相遇、太古石
格得踏上了流亡之路,命运带他来到黑弗诺岛,阴影尾随其后,格得恶梦不止。一位不知名的巫师指引他前去铁若能宫,铁若能宫位在荒地上,格得在路程里再度被阴影给袭击。这次他的法杖没有再发挥效力,因为阴影已经吸光了他的巫力。他感到阴影响要侵入自己的肉体,把他由里而外吞噬。格得的法杖烧了起来,失去了用处,他只能转身逃跑。阴影一再地在他身后呼唤他的名字,「格得!」,格得只能靠仅剩的体力在雪地里奔跑,阴影一直叫他投降、放弃、停止。但他仍拚命爬上一条幽暗的长坡,前面似乎有个声音在他头上叫着:「来!来!」待他看到长坡后的大门时,格得已经耗尽体力,倒了下来。
格得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位美丽的女子向他问候。他想不起她是谁,但她却呼唤着他的名字:「雀鹰。」他已经深处铁若能宫内,奇怪的是,阴影似乎受到了阻挠,无法进入这里。他在这里待了数天,美丽的堡主夫人热切招呼他,让他心乱神迷。她告诉格得尽管在此处休养,这里有着不一样的力量足以抵挡那追赶他的东西。终于,堡主夫人带他去见识这块被深锁在城堡地下室的神秘宝石:太古石。石中禁锢着一个旷古而恐怖的幽灵,它会回答任何问题。女主人再三蛊惑着她,只有黑影能对抗黑影,只有黑暗能够击败黑暗。如果格得想要打败在围墙外等着的东西,只要拿起这块太古石就可以,到时他们两人可以一起掌握整个世界。格得拒绝了,因为他知道凡事都有代价!
这段描述更深入地带我们探索了无意识里的东西。太古石超越了时间,远在创世之前就已存在,并永存至世界末日。它只服膺有能力的人。然而格得最后还是清醒了,凡事都有代价!世上岂有免费的午餐呢?另外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先前欧吉安师傅、倪摩尔大法师、甚至格得自己曾三度以光明驱赶阴影,这招虽然屡屡奏效,但显然不是根本之道。因为阴影的力量越来越大,甚至在格得发起攻击之前预先吸干了他的巫力。这再度证明了黑暗乃光明之母,徒有光明不可能击败影子。我们必须另寻他法。城堡女主人在这里就提供了一个完全相反的作法:以黑暗击败黑暗。这世上不是只有一种力量,一种魔法。亦即人世间不是只有一种价值观。格得拒绝了这种作法,所以我们不知道这种方法是否有用。但却可以合理地推论,即使这种方法有用,格得本人也只会被另外一种黑暗给吞没。
那追着男主角格得的,或许我们可以理解为个人层面的阴影。而太古石的黑暗力量,我们则可以将它理解为集体层面的阴影,因为它早于格得而存在,其力量甚至让他的影子也无法靠近。美丽的城堡女主人则是格得内在一直以来缺失的一角:女性的人格化面向。让我们回忆一下格得的早年经验,除了阿姨之外,他一直在父亲身边成长。后来的欧吉安师傅以及柔克岛的同学师长,也都是男性。他一直跟女性很疏远,因此其内在的女性面显然是幼稚、低劣的。一但她化身为荣格所称的阿尼玛(anima),必定会以具吸引力又魅惑的形象出现。荣格相信,阿尼玛很容易沾染阴影的特质,所以女主人才想方设法蛊惑格得,希望他拿起太古石,让太古石成为格得的奴隶。格得拒绝了,否则我相信结果必定相反:他会成为太古石的奴隶。
太古石的力量是久远不可知的力量,是柔克岛的法师们也不明白的力量。然而这样的力量虽然巨大,却被禁锢在没有办法行动的石头里。易言之,力量需要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表现自己。而那个人本身也必须具有能够驾驭力量的特质。具备大法师潜质的格得就是这个人。我们不妨换个观点来看,太古石代表着神。而我们知道,不仅是人需要神,其实神也需要人来展现自己,所以太古石才会希望找到人间的代言人。或许龙与太古石是很接近的存在,只是龙比起太古石更加自由,太古石则不具备生命的雏形。从这个观点来看,我们也不能为了整合而牺牲意识的自我,人与神彼此需要,意识与潜意识亦然。整合不是放弃某一方,而是接近、理解、及认可每一方,直到对立的双方被超越。
铁若能宫的堡主偷听到了这番谈话,又惊又怒,他认为自己才有资格当太古石的主人。因此准备施法将他们两人制服,格得阻止了他,女主人带着格得往城堡外逃逸。格得终于认出她了,她就是当年欧司可岛上那个诱使他召唤亡灵的小女孩,女蛊巫的女儿!太古石释放出了长翼的古老怪兽袭击他们,他们两人各自变换成海鸥与大鹰逃逸。变换成海鸥的女蛊巫很快就被抓住撕裂,变成大鹰的格得来不及拯救她,带着愤怒绝望地飞向了海洋。
(七)转身
缄默者欧吉安比起以前更加沈默与孤独了。某日他在弓忒岛漫游时,听见了翅膀鼓动的声音,一只大鹰咻地停在他的手臂上。欧吉安沈默了一阵,「我估计,我曾经替你命名。」格得穿越了大洋,回家了。他已变身成大鹰太久,失去了人的认同。只剩下老鹰的想法:饥饿、风、飞行路线。每位小男孩都曾经认为用法术任意变换身形很好玩,但这种游戏其实有可怕的代价。当我们变换越久,就越容易失去自我、远离真相。变形的次数越多,时间越长,面具就越容易生根,忘记自己原本的名字,然后死去。格得是在愤怒和悲痛中变成老鹰的,他长时间急速地飞翔,就是想逃离太古石跟阴影,但最后他只剩下老鹰的本能,遗忘了自己。但这本能却领他回家。欧吉安帮他恢复人形后,格得像只老鹰一样冷酷、不悦、又疲乏,第三天他才终于回神:「我这次回来,与我离开时一样,都是傻子。」
我们都想变成谁,特别是孩子。他们长大后想当警察、老师、太空人、或者医生、护士,有些时候,甚至单纯地想当个大人而已。因为大人可以喝咖啡、可以熬夜看电视、可以玩手机。但这些表象的后面都有我们看不见的代价。是的,一切都有代价。最严重的代价就是失去自己。心理学家发现,人很容易因为角色的变换而执行不合理的命令,这是不知不觉中产生的,根本不用强制。许多青年人对自己发誓:绝不成为眼前那个令人讨厌的大人。但当我们开始担负某种任务时,却很快地就会让那角色在自己身上生根,直到原本的自己消失。我们用对人格面具的过度认同来称呼这个现象,同时也说明了自我其实是很容易迷惘的,让自己依附在某个角色身上确实方便而且安全得多。冒险虽然带来焦虑,但不冒险却失去自己。安全固然可喜,但拒绝冒险同样可忧。
欧吉安听完了他这阵子的遭遇,肯定地告诉格得:「万物皆有名。」格得很狐疑,但就算黑影有名字,「我想它也不会停下来把名字告诉我。」师傅只回答他:「你也不曾停下来把你的名字告诉它,他却晓得你的名字。…奇怪了,奇怪…」终于,他建议格得:
「你必须转身。」
这就是所有美好遭逢的秘密:转身。光明无法击败阴影,黑暗也无法击败黑暗。为什么阴影会知道格得的真名呢?师傅听完这一切已经明白了,但只有转身和他相遇,格得自己才会得到答案。沟通的失效往往跟此有关,因为我们从未转身。我们站着和孩子说话,而不是弯下身来。我们假装和眼前的人对话,但心里头盘算着的只有自己的想法。转身不只是姿态上的,更是心理上的。那是一种只有「我」与「你」的世界,没有他人可以替换,没有。
(八)追捕与相遇
格得的功课就是逃到天涯海角,直到阴影成功地占据了他的自我,透过格得的肉身和巫力去行恶,或者反过来追捕它,理解它是什么。雪夜里,他听着师傅吟唱轻柔漫长的咒语和英雄行谊,那发生在好久以前的遥远岛屿上,英雄对抗黑暗势力而得胜或迷失的经过。清晨他便留下纸条:「师傅,我去追捕了。」
他决定在海上与阴影对决,因为邪恶属于陆地不属于海洋,如果他失败了,至少可以在海里与阴影同归于尽,以免阴影占据他的肉身行邪恶之事。他在冬夜的海里呼唤着阴影,格得觉得恐怖又畏惧,那股冰冷又黑暗的痛苦不断耗蚀他的生命,但他仍旧等待,并坚持着往阴影的方向疾驶过去,但在行将碰面之时,那黑影竟然逃走了!黑影不断逃逸,格得也加速追捕,直到撞上沙礁,小船翻复为止。他勉强爬上了岸,在一个小岛上登陆。没想到黑影竟然没有趁这时候解决他,反而逃走了。他在那沙岛中意外得到了半个金属的圆环,从作者的说明我们知道,那是厄瑞亚拜之环,未来格得将在古墓里寻得另外半个。我们日后在分析《地海古墓》一书时将再说明这个圆环的意义。
他的师傅猜对了,一旦与黑影正面相遇,它就无法汲取格得的力量。现在主客异位,猎人成了猎物,猎物反成了猎人。格得即将跨越一个又一个大洋,非与阴影碰面不可。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取得半个圆环的,很显然地,这明指着与阴影的相逢将是我们迈向完整的开端,但这只是起点,不是结束。格得还有其他的功课要完成,才够资格被称为一个大法师。在厄休拉·勒吉恩的《地海古墓》里,格得的考验是内在的女性面,但现在他必须继续追捕阴影。
是什么让格得转身的?是家、启蒙他的老师、与安全感。在他因为幻化成鹰过久,失去人类自我的时候,本能带他返家。但他并非回去弓忒岛的铜匠父亲家里,而是师傅欧吉安的家中。看来孩子的贵人不一定是父母,而是能在人生的转折点中带领他们走过的人。纪伯伦在《先知》书里谈孩子,「你们的孩子并不是你们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自身的渴求的儿女。他们借你们而来,却不是因你们而来。尽管他们在你们身边,却并不属于你们。你们可以把你们的爱给予他们,却不能给予思想,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你们可以建造房舍荫庇他们的身体,但不是他们的心灵,因为他们的心灵栖息于明日之屋,即使在梦中,你们也无缘造访。」
父母真正的成就不是孩子的成功,而是孩子的成长。那些通过了现实考验的孩子不见得就通过了人格的考验,这在现代社会中是一件可喜又可悲的事。这样的孩子往往在拿到好成绩,进了好学校后不见得会继续买父母的帐,他们在知识上面超过了父母,但偏重世俗成就的结果,就是他们学会用世俗标准的眼光回头评价自己的父母亲。这是一件再悲哀不过的事。是什么让这些孩子的人格走样的?社会文化固然影响很大,但家长本身也难辞其咎,因为孩子看着我们的背影长大,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透露自己信奉的价值观。只有人格可以教导另一个人格,这件事我们无法让他人代劳。我们看看师傅欧吉安怎么鼓舞疲惫的格得,他以身作则,然后吟唱着古老的英雄史诗,那些伟大的事迹总会启迪我们,以一种轻柔而渐进的方式。现在虽然已经没有英雄了,但父母仍然是孩子们的英雄。
父母亲如果能多讲述家族的历史、年轻时的经历,用一种真诚的态度而不是说教的语气,其实就会发现多数的孩子都喜欢听故事。因为我们需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怎么定位自己。有的爸妈会担心自己的辛苦事迹会让孩子承担太多压力,这完全是多虑了。能活在历史感里的孩子是幸福的孩子,特别是对未来感到茫然的青少年来说,家族的历史和父母亲年轻时的奋斗过程会提供他们方向感,从而对自己的出身有更高程度的认同。
在沙岛上岸时,格得已经明白了,现在已经没有追捕阴影的必要,因为他们之间现在已经建立起牢不可破的环节。他们双方都逃不了彼此,只待最终交锋的时刻到来,他们就会相遇。但在这一刻来到前,格得都不会安心。「他现在明白,尽管这番道理很难懂,但他的任务决不是去抹杀他做过的事,而是去完成他起头的事。」他离开沙岛后继续漫游,追寻阴影。他来到了易飞墟,好友费蕖就在那里担任巫师。
(九)阴影的名字、世界的尽头
阴影在他来到的前两天就已路过了易飞墟岛,格得虽然有任务在身,但仍很高兴能在异乡与故交重逢。费蕖的父亲在生前是颇富资产的海上贸易商,现在家里除了大哥费蕖外,只剩下他的弟弟与妹妹。他们家里一切秩序井然、安宁富足,这是格得从未有过的生活。费蕖知道了格得的任务,沈思良久,他决定跟格得一起去。费蕖相信如今这也是他的任务了,如果格得成功,那么费蕖就把这个旅程编成诗歌,如果任务失败,费蕖就要负责让阴影葬身海底,不能上岸危害世人。「巫师不会不期而遇。」他们两人陷入沈默,凝视着火焰。格得伟大的旅程如今多了一个同伴。
每个伟大的旅程都需要一个目标、一个英雄、还有一个伙伴。
费蕖的加入响应了男人童话的主题,那就是伙伴。在《哈比人》中,主角比尔博?巴金斯有矮人和巫师做为伙伴,这趟的伟大旅程将教会他们:友情比黄金更重要。做为帮手,伙伴不见得真的提供什么实质的用处,因为功课一直在英雄自己身上。但是做为见证者,伙伴却稳定地提供了情感上的支持,否则英雄就无法走到最后。在《魔戒》中,若不是山姆的陪伴,佛罗多就无法走完整趟惊心动魄的危险旅程。这件事本身相当接近心理谘商的过程,因为谘商师的角色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当事人的伙伴,陪伴他一起走向治疗的终点。
格得已经明白,阴影其实就是他自己的产物。如果他软弱下去,阴影就会占有他。但如果他想直接抓住阴影,它又会化成烟雾。除非格得知道他的名字。费蕖的小妹雅柔是一个有趣的角色,她是格得第一次遇到的友善而端庄的女性。这里我们也先略过不谈,关于他与阿尼玛的相遇,在《地海古墓》有更完整而清晰的描写。他与费蕖离开了易飞墟,往无尽的大海前进。
他们两人不再使用法术驾驭风帆,因为此时任何一个举动都可能破坏宇宙的均衡。在光明与黑暗的交会处,一切只能顺应命运,不能任意使用法术。他们没有选择任何航线,只是凭着格得的直觉往必要的方向而去。他们一路往东南方,越过地海世界的最东隅,进入了开阔海。那里是世界的尽头,从没有人驾着船从那里来,也没有任何想要从那里寻找答案的人成功回来过。在那里,格得第一次使用了法术风。冬季的风雨一夜又一夜地下,整整八天,他们轮番休息,不停追逐,越远离陆地,法术的效力越见削弱。第八天,格得突然在船首站了起来,出声念咒,法术风止息。他们的船在浪涛上高举又落下,但没有往任何方向移动。海在他们面前渐渐地变成了陆地,格得拿起法杖下船,往前方越行越远。
他的法杖发出巨大的白光,光明的边缘处有个黑影,正越过沙地向他靠近。起初他没有形状,但在靠近的途中渐渐有了人的外形。格得举起法杖照耀它,它的人形不断脱落,变成一团漆黑。寂静中,他们两人迎面相遇,双方都止步了。格得打破万古寂静,大声而清晰地喊出黑影的名字;同时,那没有唇舌的黑影也说出了相同的名字:「格得。」两个声音合为一声。格得伸出双手,抱住他的影子,抱住那个向他伸展而来的黑色自我。光明与黑暗相遇、交会、合一。
开阔海,世界的尽头,那里是没有终点的终点,英雄要在那不知道什么地方找寻不知道什么东西。一如每个伟大的故事。光明与黑暗都无法驱离阴影,因为阴影不是源于别处,他就源于光明自己。我们能做的,只有与他正面相遇。我们已在前头提过,光明源于黑暗,但其实黑暗也源于光明。阴影是我们自我认同的一部分,在社会化的过程里被我们抛弃而剥落。但那些被否认的残余物仍会试图回到他应有的位置,要求被意识的自我给承认。这就是为什么格得终于知悉了阴影的名字,阴影就是他自己。他们相遇互拥的那一刻,光明与黑暗交会合一,格得获得了完整,得到了自由。因为他终于与内心的自己保持一致。
开阔海也是我们内心无意识的源头,从没有人从那里驾着船来,也没有人任何想从那里寻找答案的人成功回来过。格得走进的是前人未抵达之境,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那样的地方。任一个曾走进开阔海又顺利返回的人都会体验到众生一体的普同感,进而升起自然的慈悲心,因为那里会教会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在这一点上,众生是如此平等。不论富贵贫贱,不论外表血缘。那里是黑暗所能躲藏的最后之地,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被否认的自己。
这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故事,因为邪恶不仅从他的内在给投射出去,又被他从外界重新认同回来。宇宙保持着均衡。一个伟大的法师,完整的人,同样如此。它是魔法的奥秘、命理学的真义、也是所有伟大求道者的追求。《地海巫师》以极深刻的方式让我们明白了这点,厄休拉·勒吉恩因此向世人证明了自己无愧于当代最伟大的小说家。
原作者:爱智者书窝
【故事里的心理学:化身博士】(https://philosopheroccultism.wordpress.com/2020/02/21/%e3%80%90%e6%95%85%e4%ba%8b%e8%a3%a1%e7%9a%84%e5%bf%83%e7%90%86%e5%ad%b8%ef%bc%9a%e5%8c%96%e8%ba%ab%e5%8d%9a%e5%a3%ab%e3%80%91%e6%9b%b4%e6%96%b0%e7%89%88/)
【故事里的心理学:地海巫师】(https://philosopheroccultism.wordpress.com/2020/02/21/%e3%80%90%e6%95%85%e4%ba%8b%e8%a3%a1%e7%9a%84%e5%bf%83%e7%90%86%e5%ad%b8%ef%bc%9a%e5%9c%b0%e6%b5%b7%e5%b7%ab%e5%b8%ab%e3%8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