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乘卷一【白话译文】
《里乘》十卷，清朝许奉恩撰，收文言笔记小说190篇。
许奉恩，字叔平，安徽桐城人。生卒年月不详，从他自述癸卯年（道光二十二年，1843）参加秋试到三十年后（同治十三年，1874）完成《里乘》，知其主要生活在道、咸、同三朝。许奉恩“有隽才”，在当时“诗文皆知名”，但“一生科考不达，沉沦不遇，为幕僚以终”（见《安徽通志·艺文考·小说家类》）。因其在世之时适逢太平天国革命的大动荡时代，他南北转徙，闻见甚广，有所谓“兰苕馆所著十余种”。但从本书方锡庆《跋》知，其著作首先付梓的是《兰苕馆外集·里乘》十卷。此外，存世的也只有《兰苕馆诗抄》十一卷、《桐城许叔平文品论诗合钞》二卷及由他口述、别人为记的《转徙馀生记》几种。
同清末大多数笔记小说一样，《里乘》也是《聊斋志异》影响下的产物，内容不外谈狐说鬼，搜神猎奇，叙人事也多涉怪异。而与《聊斋志异》不同的是，《里乘》的作者明确标榜“劝善惩恶”的目的，在这一点上，本书则更接近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所谓“谈狐说鬼无殊淄水之洸洋；善劝恶惩，犹是河间之宗旨”（《笔记小说大观》评语），确乎道出了其风格之大概。
既然作者有着明确的创作宗旨，“劝惩”的意蕴实充斥于整部书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从本书第一篇《张相国祖》始，作者就不厌其烦地把这种思想不断融进作品里。不仅如此，创作中的言犹未尽，加之唯恐读者悟性不够，作者在多数篇章之后又以“里乘子曰”的形式阐释篇章乃至借题发挥。疾恶乐善是作者的首要指导思想，作者“劝惩”大多数是以轮回转世、因果报应、封建伦理等方面警人心目的，这一点和《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异曲同工。我们要承认当时人类的思想不可能有如今日的开明和进步，加之当日科学技术也没有予以普及深入，所以人们的思想必然停留在神鬼狐仙、因果轮回的基础之上。但是我们不能忽视这些看似荒诞怪异的笔记小说，从某种角度而言，它们的流传更加广泛，影响之大不可待言！正是由于它们的通俗易懂、生动洗练塑造出一个个鲜明活泼的人物典范，这些人物的背后都有一定的代表和现实意义。也道出了作者对清末世道的感怀之言。既要“劝惩”，就要让人相信“是书多系实事”。由于作者的苦心构制，虽说《里乘》的故事在今天看来大都荒诞不经，但因其发生的舞台是清末真实的社会实际，我们今天所读到的也就是一幅幅清末社会的真实图景。书中官场科场、民俗民风、家庭邻里、男女恋情、僧尼武侠、神鬼精怪，均有涉及，并透彻地暴露了清末官场的腐败与黑暗，描绘了一幅清末社会世相百态图。这些作品，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和人民的要求，并具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他的笔触几乎触及到社会的各个层次，尤其是社会底层的人民。在劝善惩恶的同时告诫当道者行善勿恶，他还为屈死的平民百姓鸣不平，注重人的生命价值，又反映了他善良的愿望和朴素的民主思想。从这一点来说，《里乘》又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不过，《里乘》的作者毕竟是在追随前人而无所超越，在许多较为优秀的篇章里我们不难看到《聊斋》的影子，因之，其艺术成就是不能与前代名作相提并论的。但是这也不能掩盖《里乘》的光芒，平心而论，在清末笔记小说中，它还是出类拔萃的！
正因为《里乘》的影响不及《聊斋》和《阅微草堂笔记》，所以世人知之甚少，我们今天几乎找不到关于《里乘》的研究书籍，更遑论白话译文，所以看门人在闲暇之余打算每天翻译几篇，把它正式介绍给普罗大众，让大家了解《里乘》的作者和他的小说。对于爱好文学的读者们也同样具有参考和借鉴作用。或许于世道人心也稍有补益。我想这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序
太上立德，次立功，次立言。言之不朽，与德功并，抑奚分乎穷达显晦哉！达而在上，名显，则言因之而显；穷而在下，名晦，则言亦因之而晦。顾显于今者，未必其显于后也；晦于始者，未必其晦于终也。古今来大手笔，一代不过数人，人不必皆登廊庙。而骛名之士沉浸簿书，荒废笔墨，役役于富贵之场，问其何德？何功？人皆匿笑之，而恬不为怪。夫岂若跧伏里巷者之犹得以言警世也耶！吾友叔平，固长于立言者也。兰苕馆撰述宏富，堪继龙眠诸先辈之后。乃侘傺无聊，抱璞屡刖，佣书至老，捧檄未能，因慨然举平日所记载以备劝惩者，汇为一编，署曰《里乘》，丐序于予，将付之梓。予维叔平才优学博，不独工有韵之文；其帖括力宗先正，尤足挽回风气，为士林模范。脱令致身通显，达而在上，度必大有所建白，为桑梓光。何天厄其遇，而使之偃蹇半生，俾以著书立说消磨岁月焉！将见此编出，而人之流览者，懔然于福善禂淫之理，晓然于惠迪从逆之机；以口舌代木铎，世道人心，关系实非浅鲜，则虽小说家言，作董狐观可也。呜呼！叔平传已。同治十有三年九月既望，定远子箴方濬颐撰。
序
桐城许君叔平，予耳其名久矣。戊辰，权臬皖垣，适君归自京师，一见倾谈，真率无饰，恂恂然书生本色，可亲可敬，望而知为有道士也。既罄读兰苕馆所著十余种，中有《里乘》十卷，劝善书也。予尝谓：劝人以善，如尝人以异味，必调剂五味，烹饪得法，使人食而甘之，欲辍箸而不舍。又如导人以佳境，必道路幽折，疆界明厂，数武而亭，数武而榭，又数武而楼、而台、而轩、而阁、而洞房、而精舍，而豆篱、瓜圃、菜畦、禾畮，萦络错杂，妥贴玲珑，相地设施，各极其妙；其中奇峰曲沼、流水小桥、花草竹木、禽兽虫鱼之属，靡不毕备。所在引人入胜，乐而忘疲。劝人为善，如斯二者而已。且夫善书至今亦甚夥矣，或尚典奥，村氓懵然不知；或尚鄙俚，学士哑然不屑。君有鉴于其失，埽去陈言，蒐辑新事，信手拈来，雅俗共喻，正如生公说法，必使人人点头而后已，此其所以可贵也。顾君博览群书，著作等身，壹皆可传于世，犹欿然不敢自信。间与论政治得失，多精创不敷；而久困名场，仅以从征功荐擢邑令，谒选绌资，天亦何靳其言，不使及身一试耶！予尝撰楹联赠之，云：“于此间得真名士，愿他日为贤有司。”知君者，当不以予言为阿好也。即不知君者，见君此集，可想见其为人，亦当不以予言为阿好也哉！大梁南卿刘毓楠拜撰。
序
《里乘》十卷，吾宗桐城叔平先生所为劝惩而作也。明镜烛景，妍媸毕呈；灵犀劈流，清浊攸判。言者无罪，臧否罔敢。或诬闻之动心，从改惟其所择。和风煦物，见恺泽之襟怀；庆云缦霄，真吉祥之文字。名山不朽，寿世无疑矣。先生尝谓小说家言，厥弊有四：其或刻划怨旷，组织因缘，东墙窥臣，西厢背母；盟要啮臂，叙闺阁之幽情；事胜画眉，绘床帷之媟态，狂荡鲜耻，其弊也亵。或屈指英雄，倾心任侠，把臂伏莽，吹唇揭竿；智远韬名，牛角挂书之辈；扶馀创业，虬髯得意之秋，犷悍藐法，其弊也横。至若设森罗之恶狱，造纣绝之幽宫，袭左氏之豕人，述阿尼之猫鬼；野狐拜月，影幢幢而悸心；山魈吟风，声霄霄而竖发，离奇变怪，其弊也诞。他如拈花呈佛，采药求仙，宝筏回头，金丹换骨；五百道小夫人之乳，何等神通；四百门大昆仑之城，尽堪游戏，渺茫恍惚，其弊也荒。先生净祓四弊，兼具三长。根柢六经，炉冶百子。实事求是，祖《麟经》之义严；修辞立诚，效狐史之笔直，侯其炜而蔑以加矣。夫以先生居龙眠人文之薮，擅马迁叙述之才，脱使策名秘苑，儤直清班，花砖昼趋，莲烛宵跋，制作必空馀子，声誉迥轶恒流。而乃传食公卿，厪怀民物，慈悲说法，寓草野之褒识；穷愁著书，操稗官之笔削，不亦重可慨哉！星翼系同太岳，迹并邗沟，朗月照帷，近挹颜色，清风款户，幸惠笑言；时叨促膝之谈，获窥等身之制。以兹编足资掌故，爰敦趣先付手民，免使传钞，腾贵洛阳之纸；互相告戒，请聆汝南之评。君其托义阳秋，独有千古，我敢藉言游夏莫赞一词！勉弁简端，用志忻佩。后之览者，谓词达理明，妇孺皆解，第作小说观，可也；谓言近旨远，衮钺交施，不第作小说观，亦可也。同治甲戌秋，楚南宗小弟星翼秋槎甫撰。
跋
吾邑许君叔平，世守书香。幼湔庭诰，肆力于诗古文词。少应童子试，邑侯江夏王廉普方伯、郡伯仪征卞竹辰中丞、学使嘉兴沈鼎甫宗伯皆目为奇才。既列邑黉，声华藉甚，试辄高等。新建程棠中丞抚吾皖，延为上宾。后吾皖望江倪莲舫方伯开藩金阊，招致幕府，待以国士。会予筮仕吴会，因得时相过从。君齿当绮岁，偶与辨论古今，商榷得失，词锋霅霅，英光逼人。每秋试闱艺，群相许可，屡荐未售，殊堪太息。迨遭离乱，间关转徙，益增蕉萃。忆己未重晤苏台，君方为学使盐山孙莲塘少宰襄校试卷，少年豪隽之气已消除殆尽矣。今四表又安，君以从征功得官邑令。虽不无出山之心，而谒选绌资，奈何徒唤。癸酉，予游广陵，君适客都，转家子箴方伯幕中，意外把晤，款接甚欢。急询君平日所著作十馀种，稿本幸未尽散佚，愿助薄赀，趣为陆续付梓。佥谓《兰苕馆外集·里乘》十卷义关劝惩，宜先锲版。兹将竣工，爰为跋其缘起。倘全集次第一律刊行，即以此为嚆矢焉可也。同治甲戌小春，同里麟轩方锡庆跋。
跋
我朝小说轶乎历代、脍炙人口者四，曰《聊斋志异》，曰《阅微草堂笔记》，曰《红楼梦》，曰《儒林外史》。《红楼梦》与《外史》以俗言道文情，究其指归，与施耐庵、王弇州诸作等耳；虽寓劝惩之旨，观者懵焉。《志异》乃悲愤之书，文笔直参《左》、《国》，逋峭冷隽，前此未有；特流于尖刻，无风人敦厚之思。《笔记》持论允矣，鬼狐太多，且皆短篇，说理有馀，行文不足，是皆有所憾焉。外此如《谐铎》、《六合》、《内外琐言》、《耳食录》、《夜谈随录》、《品花宝鉴》，则更自郐以下矣。许叔平先生《里乘》一书最后出，以汉魏古艳之笔写昊苍祸福之原。身际乱离，目击因果，所记皆信而有征，不托之玄虚缥缈。文心结构如剥蕉抽茧，绘声绘影，无不毕现纸上。使阅者欣然喜，憬然悟，终之以凛然惧。先生教世之心若是，其明且切也。可谓尽有小说家之长而祛其短，足与正史相表里者矣。余识先生于题襟馆中数年。今夏再游邗江，出以见示，盖已付剞劂，公诸同好矣。亟跋数语，使海内有心人读之，勿徒为《搜神》、《齐谐》观也。先生年已六十，叠举二雄，天之报施，于此可见。视汤若士地下之《牡丹亭》，其用心不大判乎？浙西金安清跋。
自序
小说在汉时已称极盛，西京以来，大儒多为此体，类皆光怪陆离，择言尤雅。魏晋六朝踵之，作者愈繁，修洁亦复可贵。厥后，唐代丛书，大放厥词，间多巨幅，放纵不羁，殊具奇气。沿及宋、元，渐流粗率；明则自郐无讥矣。至我朝，山左蒲留仙先生《聊斋志异》出，奄有众长，萃列代之菁英，一炉冶之，其集小说之大成者乎！而河间纪文达公《阅微草堂笔记》，属辞比事，义蕴毕宣，与《聊斋》异曲同工，是皆龙门所谓“自成一家之言”者也。嗟乎！小说虽小道，岂易言哉！夫编氓生长穷乡僻壤，耳不闻先正遗训，而同此秉彝，同此好恶。岁时伏腊，报赛爨弄，遇演忠臣、孝子、仁人、正士，无不肃然起敬，津津称叹者；遇演权奸忤逆、佥壬宵小，无不决眥恚愤，交口唾骂者；甚至演生天成佛、及地狱种种变相，又无不羡怖交集，以为福善祸淫，报施不爽，而互相劝戒不置者，于以见人心好恶之公，而秉彝之未泯也。其或农工之暇，二三野老，晚饭杯酒，暑则豆棚瓜架，寒则地炉活火，促膝言欢，论今评古，穷原竟委，影响傅会、邪正善恶、是非曲直，居然凿凿可据，一时妇孺环听，不自知其手舞足蹈。言者有褒有贬，闻者忽喜忽怒。事之有无姑不具论，而藉此以寓劝惩，谁曰不宜？予一介腐儒，幼习亩，喜欢爨弄，又爱听野老丛谈，择其事之近是者，编为《里乘》一书，间亦杂以说鬼搜神。干宝苏髯，偶尔游戏，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可也。惟笔墨粗苴，不足供大雅一吷，岂敢望鼎立于蒲、纪二公间哉！阅者不以语怪悖圣见责，幸甚！幸甚！同治十三年岁次甲戌重九前五日，兰苕馆主人自序。
译文
小说在汉朝时已经称为极盛，两汉之间，大儒多做小说，所做之作皆都光怪陆离，言辞典雅。魏晋六朝更加跟风，作者越来越多，修辞练洁也很可观。南北朝之后，唐代传奇，益发发扬光大，其中多有鸿篇巨著，放纵不羁，奇气横生。延续到宋、元，渐渐荒疏；明朝则湮没无闻了。及至清朝，山东蒲松龄先生的《聊斋志异》横空出世，博采众家之长，名列清代之首，可以说是精彩纷呈，没有不说这是小说之集大成者！而沧州纪晓岚先生的《阅微草堂笔记》，无论文辞典故还是故事本身，皆意旨深远韵味独特，与《聊斋志异》异曲同工。这两部书都是龙门山人所称的“自成一家之言”的名著。啊！小说虽是小道，也不是轻易写成的！老百姓虽生长在穷乡僻壤，没有聆听过先代贤人的遗训，可是都持执常道，又都志趣相同，好恶一致。等到逢年过节，祭祀谢神乡戏娱乐，遇到开演忠臣、孝子、仁人、义士无不肃然起敬，啧啧称叹；听到开演权奸、忤逆、贪官、歹徒无不义愤填膺，交口唾骂；甚至开演生天成佛、及地狱种种变相，又无不羡怖交集，都认为这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正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于是大家相互谆谆劝诫，由此可见人心普遍相信天理公道，可喜的是人心向善，持执常道不变。那些乡间的农民在耕作之暇，三三两两，吃饭喝酒，夏天坐在豆棚瓜架之下，冬日则围在火炉边烤火，促膝言欢，评古论今，有时刨根问底，对于是非曲直也居然言之凿凿，有凭有据，一时之间，老幼妇孺围坐一旁，他也不知不觉说得手舞足蹈。说的有褒有贬，听的忽喜忽怒。姑且不论他们所评论的是否恰当，而借此劝善惩恶，谁又说不是件好事？我身为一介腐儒，小时在田间玩耍，喜欢听书弹曲，又爱听稗官野史，乡间故事，于是选择那些贴近我们生活的故事，编辑成为《乡里轶闻》一书。其中也参杂鬼神之谈，好比汉代传奇故事，干宝虬髯，偶尔的游戏之作，我姑妄言之，观众姑妄听之也就罢了。只是我的文采粗疏，尚不足让大家一笑，怎么敢和人家蒲松龄、纪晓岚比肩？！看书的人不以为我言语怪诞，悖情悖理而见怪！这就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同治十三年重阳节前五天，兰苕馆主人自序。
说例
一、劝惩之书，不啻汗牛充栋，阅者嫌其老生常谈，往往览不终卷，辄即欠伸欲睡。是书义取劝惩，名之曰《里乘》；凡遇耳闻目见、可愕可欣之事，间亦登之，非敢自乱其例，盖欲藉以醒阅者之目也。
一、馀善馀殃，降祥降殃，皆由于善与不善，载于经书者最详，此即说因果之祖也。大抵世家大族，其先类皆积有厚德。予每有所闻，即乐而吮墨登之，以证因果之说不谬。
一、士子束发受书，非得科第不能成名。而科名得失，半由于祖功宗德，半由于己身功过。每闻科场报应，亦必登之，所以为有志科名者劝。
一、神仙有无，原属渺茫，说部所载最多。兹载林妃雪事，谓求仙必先行善，可见求仙并非难事，特患人不肯多行善事耳。至吴真人事，吾乡妇孺皆能言之，以孝注名仙籍，尤信而可征。愿以告世之谈道者。
一、鬼神之德之盛，先师曾反复道之。是书所载俞寿霍事，真实不虚，勾贼殃民，冥罚炮烙无已，可见阴律严而且当，梗化者能无寒胆？他如神之最灵显者，莫如雷部，是书所载较多，蚩蚩之氓，能不闻而恐惧乎？
一、说部所载狐仙，类多子虚之言。是书间登一二，皆实有其事，以其足以警世也。
一、说部所载闺阁儿女私情，往往刻划尽致，未免有伤风化。是书间登一二，皆发乎情，止乎礼义。至逾墙钻穴、狂荡苟且之事，概不录焉。
一、说部所载淫情媟状，类多凭空结撰，尤伤心术。是书“三十六花禅”一则，以系实事，俾少年子弟见之，庶知有以自警也。
一、绿林之徒，法所不贷。是书间登一二，以其所言所行盗也，而几近于道矣。葑菲蒭荛，皆有可采，阅者亦当以为然也。
一、吾儒出膺民社，听讼最难；如遇人命所关，尤当慎而益慎。予每闻奇狱，辄笔之，另为一卷。凡为民父母者，其留意焉。
一、述而不作，先师且然。予每阅丛书秘册，与故老遗编可扩闻见者，或为之删繁就简，或全录其文，亦汇成一卷，愿公同好。必标出作者姓名，以不敢掠美也。
一、粤寇之乱，十馀年来生灵涂炭极矣。予流离转徙，间关数万里，每有所闻，辄笔志之。书成，名曰《风鹤途说》，意留待承平，俾輶轩之采择焉，惜武林失陷时其稿散佚。幸吾乡左阶训茂才曾录有数篇，函寄归予，汇成一卷，赖其嗜痂之癖，助予享帚之珍，俾是书如塔合尖，亦左右之赐也。
一、忆予少不更事，读书每信口雌黄，喜攻人短。既粗学作文，始知布局造句、起伏照应、经营接构甚非易易，因复取前书读之，乃不敢妄置一喙，事非经过，不知其难，大抵然也。是书仓卒付梓，字句间多疵颣，大雅君子，幸赐纠正焉。
一、近时说部，佥推《聊斋志异》为巨擘，其所纪载，类皆狐鬼，可凭意造。是书多系实事，叙次较难。自癸卯秋试报罢，毷氉无聊，听客述伊文敏相国言，戏援笔记之，厥后岁有所增，积久居然成帙。乃迄今三十馀年，所得仅此，良以闻见太隘，征事甚难耳！倘天假我以年，尚愿再撰《里剩》一书，以续其后。伏望四海同志，遇有可欣可愕、足资劝惩之事，不吝邮寄大略，俾得捃掇成编，幸甚！幸甚！
说例
一、劝善惩恶的书籍，历史上数不胜数，观赏者嫌恶它的老生常谈，往往看到一半就打哈欠伸懒腰沉沉欲睡。本书的创作宗旨取劝善惩恶之意，书名叫做《里乘》；只要我亲耳听到或者亲眼所见、值得惊奇或者值得欣喜的事情，就在书里记载下来，不敢擅自违反书籍的常例，大概想要借此来警醒观赏者的耳目啊。
一、遗善遗祸、降祥降殃，都是由于善与不善，记载在经书上的最详尽，这就是阐说因果的开始啊。大抵世家大族，他们的祖先类似都积累有很深的德行。我每当有所听闻，就高兴地蘸着笔墨记载下来，用来证明因果的道理丝毫不差。
一、读书人从小开始读书，非要借助科第否则不能成名。而科举考中所取得的功名得失，一半来自于祖宗功德，一半来自于自身功过。每次听说科场报应，也必定记载下来，所以为那些有志于科举功名的人规教勉励。
一、神仙有无，究属渺茫，小说所载最多。这里记载林妃雪的事迹，称求仙必先行善，可见求仙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怕就怕在人们不肯力行善事啊。至于吴真人的事迹，我同乡的妇孺都能举例说出来。吴真人的孝亲之思早蒙上帝鉴察，名字注册在仙籍。尤其真实而又有证据，我愿意将它来说给那些世上喜欢谈道的人。
一、鬼神的道德和感应，先师曾反复为我开导。这本书所记载俞寿霍的事迹，真实不虚，勾结盗贼祸害百姓，阴司惩罚炮烙的酷刑无尽无休，可见阴司法律严厉而且适宜，冥顽不化的人怎能不胆战心惊？其他如神灵之最灵验显著的，莫过于如天打雷轰，这本书所记载的比较多，敦厚而愚昧的老百姓，听了能不感到恐惧吗？
一、小说所记载的狐仙，大都类似是子虚乌有之言。这本书也在其中记载一二则，都是实有其事，这是因为这些故事足以警世啊。
一、小说所记载的闺阁儿女私情，往往刻划详尽细致，未免有伤风化。这本书也在其中记载一二则，都属于发乎情，止乎礼义。至于逾墙钻穴、狂荡苟且的事迹，一概不予收录啊。
一、小说所记载的轻薄或淫秽的言词，大都类似是凭空编造，尤其有伤心术。这本书“三十六花禅”一则，因为是真实的故事，给那些少年子弟见了，虽然是平庸的见解也足以自警啊。
一、绿林的不法之徒，法律所不宽贷。这本书也在其中记载一二则，因为他们所言所行虽属盗类，而几乎近似于道了。纵然浅陋低微只要尚有一德可取，都能采纳借鉴，观赏者也一定认为是这样的吧。
一、吾辈读书人出任父母官，听取诉讼最难；如遇人命关天，尤其应当谨慎而更加谨慎。我每次听到奇特的案件，就用笔记录下来，另外集成一卷。凡是做老百姓父母官的，请多加留意啊。
一、只叙述和阐明前人的学说，自己不创作，至圣先师也是这样。我每当阅读丛刊秘本，以及故老遗编可以扩充见闻的，有的为它删繁就简，有的全文收录，也汇集成一卷，使有相同爱好的人都能欣赏。必定标出作者姓名，以示不敢掠美之意啊。
一、两广匪寇的叛乱，十余年来生灵涂炭悲惨至极。我流离迁徙，辗转数万里，每当有所听闻，立即用笔记录下。这本书写成后，取名叫做《风鹤途说》，本来打算留待太平年间，让著名学者选取采用，可惜武林失陷时文稿散失。幸亏我的同乡秀才左阶训曾经记录有数篇，邮寄给我，汇成一卷，幸赖他和我一样有怪癖的嗜好，帮助我收集这文笔微劣，而自视为宝的书稿，使得这本书像宝塔盖上顶尖，这实在是左兄之赐啊。
一、回忆我年少没有阅历，读书每每信口雌黄，喜欢攻讦别人短处。等粗学作文，这才明白布局造句、起伏照应、经营接构绝非容易之举，因此又把以前读过的书籍取出阅读，于是再也不敢妄加提出不同意见，事非经过，不知其难，大抵如此啊。这本书稿仓卒雕版印行，字句中间肯定多有缺点毛病，恳请才学优异的君子，为我指点纠正。
一、近代的小说，都推《聊斋志异》为首屈一指，那里所记载的故事，大都类似狐鬼，可以凭借想象力创作。这本书多是实事，安排次序较难。从我癸卯秋试落第，烦闷无聊，听到客人叙述内阁大学士伊文敏的事迹，于是玩笑着执笔记录下来，从那以后每年有所增加，积累多了居然成册。到现在三十余年，所得仅仅于此，这实在是因为所知所闻太狭隘，收集采撷太难之故！倘若上天假我以年，还愿再撰写《里剩》一书，以接续其后。希望四海同志，遇到有值得惊奇或者值得欣喜、足以提供劝善惩恶的事迹，慷慨邮寄事迹大概，使得采掇成编，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里乘卷一
张相国祖
儿时在塾，家大人训之曰：“士人读书，尤宜积德。即以吾邑而论，其先积德愈厚，其后发祥亦愈炽。”因言张文端公之封翁（封建时代因子孙显贵而受封典的人。)。初，梦神送一衣冠人至，谓为晋朝王处仲。是夕果生一子，封翁甚喜。稍长，器宇魁梧，性亦聪慧。十岁忽殇，封翁悲恸綦切。越数年，又梦前衣冠人至，曰：“吾周览天下，福德无如翁家，今再来，不复去矣。”俄顷公生，言貌举止与前无异，故字曰敦复。予小子识之，不敢忘。尔时童稚，不敢请问翁家之先有何功德。后闻吾师张子畏观察寅言，始略知其大概。先是，明季张氏之祖有诸生某公，生二子，具读书立品。公老不得志，家计日窘。一日锄圃种菜，忽见窖藏，白镪充斥，不下百万。自念：“书生福薄，骤得巨资，何以堪之？”遂如旧掩好，将留作善举。及老而疾革，始告二子，命：“必俟荒年，掘以赈饥。尔曹务须善成吾志，倘背吾训，妄存贪心，子孙不昌！”二子泣涕受命。公卒后数年，适遇奇荒，二子遵公治命，发圃觇之，信然。遂谒邑令，敬陈遗训，愿出窖救荒。令故贤者，正苦赈济无术，闻言大喜，自督役亲往发之，果得藏镪百万，尽以赈饥，所活无算。事竣，将为请奖，二子坚辞不受。后某甲早行，见人肩担二筐，内盛珊瑚、青精、水晶、砗磲之属，大如杏实，累累如贯珠，不知何物，试问：“何往？”曰：“送往张家去也。”恭逢国初定鼎，文端、文和两公父子相继拜大学士，一时兄弟子侄由科第而跻显秩者，指不胜屈。始知所见珊瑚等物为各色顶戴也。
里乘子曰：闻诸故老言，此次赈饥，皆吾邑校官毗陵赵广文督其事，丝毫不入私囊，饥民皆沾实惠。彼某甲早行，见人担二筐送往张家，内另着一小筐，亦盛如杏实各物，问：“此为何？”曰：“此送赵校官者也。”未几，其后嗣熊诏果大魁天下，子孙后亦多显宦云。
张相国祖
小时在私塾，先父训导我说：“我辈读书人，最好积德。就拿我们乡里而说，那些先人积德越厚，他的后代也就越发达显赫。”因而说到张文端的父亲，先是，梦到神灵送来了一个穿着官服的人，说这是晋朝的王处仲。这晚上果然生了一个儿子，父亲非常高兴。等到长大一些，气宇轩昂，身材魁梧，性情聪慧。十岁忽然死去，父亲悲戚异常。又过数年，又梦到先前那个穿着官服的人，说：“我遍览天下，福德都比不上你家，现在再来投胎，不再去了。”片刻文端公出生，相貌说话都和从前无异，所以取字叫敦复。家父叫我记住这事，所以不敢忘却。但我那时还小，不敢问人家先祖有什么功德。后来听到我的老师张子畏的详细介绍，才对此有了大概其的了解。
最初，明朝时候，张氏的祖先有秀才某公，生了两个儿子，喜爱读书，品行俱佳。老秀才不得志，家境越来越窘迫。一天在花圃种菜锄地，忽然在地里刨出个地窖，里面白银塞得满满，不下百万之财。心下忖念：“我辈书生福薄，骤得横财，哪里有福承受？”于是仍旧埋好，准备留待以后做善事。等到老了将死的时候，才告诉给两个儿子，遗命道：“一定等到荒年，才能挖出来赈灾！你们俩务须完成我的遗愿，如果违背我的话，私自存了贪婪之心，子孙都将受到牵连而不保！”两个儿子哭泣着答应了父亲的嘱托。老秀才死了几年后，正赶上遇到了荒年，两个儿子遵守父命，按照父亲说的，果然挖出了银子。于是找到县令，把父亲临终遗言坦诚相告，愿意捐出银子赈济灾民。县令也是个好人，正发愁没钱赈灾，听说大喜，亲自监督发放灾银。于是得以幸免于难的灾民不计其数。事后，县令想要给他们请赏，二子坚辞不受。后来有人在早晨路上，见到一个人肩上挑着两个箩筐，其中装满了珊瑚、宝石、水晶、砗磲之类的珍贵之物，大如杏子，串在一起好像珍珠挂串，不知是什么东西。试着问道：“您这是上那去啊？”这人答道：“送到张家去啊！”这时赶上明亡清兴，文端、文和两父子相继官拜大学士，一时兄弟子侄由科第而跻身显贵者，数都数不过来。这才知道所见珊瑚等宝物就是他们的各色顶戴官服。
里乘子说：“听故老所言，这次赈灾，都是我乡校官毗陵赵文广监督此事，赵文广丝毫不入私囊，灾民都沾到了实惠。那个人早上赶路，看见有人肩挑两筐送往张家，其中还有一个小筐，也放着不少宝物，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答道：“这是给赵文广校官送的东西。”不久，赵文广的后人赵熊诏果然高中状元，子孙后代还有好多做官的呢！
方老宫保
家大人又言，吾乡方恪敏公，生性孝友。封翁以事戍边，卒于戍所。恪敏年甫逾弱冠，闻耗，跣足徒行数万里，至塞外负父骸骨归。后以布衣获马周之遇，官至直隶总督。其子勤襄公葆岸宫保、犹子来青宫保（明、清各级官员缘有虚衔，最高级荣誉官衔为太师、少师，太傅、少傅，太保、少保、太子太师、太子少师，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太保、太子少保，缘大臣加衔或死后赠官，通称宫衔；咸丰后不再用“师”而多用“保”，故又别称宫保。），先后相继，均官总督。时人荣之，以为恪敏平日存心孝友之报。
里乘子曰：《易》谓：“积善之家，必有馀庆。”所积愈厚，则其庆亦愈大且久。吾邑巨家显族甚多，然未有如张、方两姓之赫赫者。观张氏之祖所积之善，宜其科甲至今不绝。且自文端公而后，一脉相传，六代翰林。潘文恭公笔记载之，谓为古今所罕有。至方氏，自明初及今，显秩相承，间出文人理学。其先非有盛德，曷克臻此？即恪敏公孝友一节，已可略见大概矣。
方老宫保
家父又说：“我们乡方恪敏，生性孝顺友爱。父亲以战事守卫边关，死在任上。恪敏年纪才刚过16岁，听到噩耗，光着脚徒步行走数万里，到塞外背着父亲的骸骨归乡。后来以老百姓受到赏识，官至直隶总督。他的儿子勤襄公方葆岸、侄子方来青，先后相继官封总督。当时人们夸赞他家，认为这是恪敏平日存心孝顺友爱的福报。”
里乘子说：“《易经》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德越厚，则他的福报也越大越久。我们乡显宦之家非常多，但是还没有像张、方两姓之集大成者。观察张氏的祖先所积的福德，正是子孙后代科甲不绝的根本原因。况且自文端公之后，一脉单传，六代翰林。潘文恭笔记记载，称为古今所罕有。等到方氏，自明初至今，代出名流，显赫异常，其间出了很多文人理学大家，若非其祖先积累了深厚的福德，他的子孙哪能得益至此？就从恪敏公孝顺友爱一事，已经可以看出个大概了！”
文字竹叶
广东某寺，一老衲，贫苦清修，持戒甚严。尝暑月有游方道士日暮来求寄宿，僧曰：“无论荒刹湫隘，不足辱鹤驭。即仙师不弃，而此地恶蚊甚多，嘬人最毒，往往有受创溃腐而不能瘥者。贫僧仅一敝布幛，别无以应客，可若何？”道士曰：“倘师慈悲，肯假一袈裟地暂容栖止，得避虎狼，幸矣！他非所虑。”僧以其言恳切，遂愿让己榻款客。道士谢曰：“蒙师见留，受惠已多，何忍迫师露宿，致饱蚊吻！”僧曰：“师行路甚惫，非幛不得安寝，不必过让。”彼此推逊久之，道士乃宿僧榻。僧竟夕亦幸不为蚊所阨，心窃讶之。诘旦，道士起谢曰：“昨蒙假榻，感不敢忘。然师夜间得毋受创不？”僧曰：“幸托仙庇，夜间竟无一蚊，不知何散？”道士笑曰：“缘感慈悲，略用小术，将蚊尽驱于后园竹叶上矣。师须切记，凡蚊所栖之叶，已化文字，皆可避蚊，慎勿轻视。”僧异而趋验，果见园竹数百竿叶上各栖一蚊，俱化文字。大喜，出谢，道士不知何往，盖仙人也。从此遂无蚊患。后，远近好事者闻竹叶能避蚊，争购求之，每叶钱数十文，不逾年，园竹为空，僧由是致富。爰大庀材，创修兰若，居然金碧庄严矣。吁！向非老僧一念慈悲，安能幸缔仙缘，为我佛之光哉！
里乘子曰：常州汤贞愍公雨生先生贻汾，宦粤时，闻有此叶，特造其寺，求之不得，心殊怊怅。归途，暂憩村塾，与塾师言及，师云：“向与僧善，曾得数十片，为人攫夺殆尽，今存无几，请公馈二叶。”公喜，如获异宝。一赠友人，一用颇黎二片，将叶夹其中，四围镶以紫檀。叶上文字固系篆体，亦于叶旁署款篆书“甲申春日雨生”六字配之，以篆体两面一致，俾把玩者泯其反正之迹。公心灵巧，凡日用什物，无不精妙，即此可见。尝觞予于狮子窟别业，出以见示，并述其缘起如此。
文字竹叶
广东某个寺院，一个老僧人，贫苦清修，持戒甚严。曾经六月里有个游方道士傍晚来寺里求宿，僧人说道：“先不说本寺荒凉狭窄，有辱您的鹤架。就算您不嫌弃，可是此地蚊子凶恶，数量甚多，还含有剧毒，挨咬的人往往伤口溃疡腐烂不易痊愈。我这里穷得只有一副布幛，没有别的招待您，这可怎么办好？”道士说道：“倘若师父慈悲，可以借一方袈裟大小之地让我在此歇脚休息，得避虎狼，这就很知足了！其他的我还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僧人因为他言辞恳切，于是把自己的卧榻让给道士安歇。道士推谢道：“承蒙师父收留，受您的恩惠已经很多，怎么再忍心逼迫您露宿外面，让蚊子饱餐！”僧人说道：“师父远道来此相比走路已经很疲惫了，没有这顶幛子您哪能睡个好觉，您就不必再推辞了。”两人相互推让好久，道士于是在僧人的床上睡觉，僧人睡在外面，竟然整晚没有被蚊子咬到，心里觉得很奇怪。
到了早上，道士起身谢道：“昨晚承蒙睡在你的床上，心中感激之情不敢遗忘。请问您晚上有没有挨蚊子骚扰？”僧人说道：“幸亏托您的福，夜里竟然没有一个蚊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道士笑道：“这是我感念您慈悲为怀，略施小术，将蚊子都驱赶到后园竹叶上了！师父请切记，凡是蚊子停留栖止过的竹叶，已经化为文字，都可以用来避蚊，千万不要轻视了！”僧人惊异而去查验，果然见到后园竹林数百竿竹叶上各自停栖着一只蚊子，都已经化为了文字。大喜之下，来到前庭拜谢道士，道士已经不知所踪，大概是个仙人吧。从此再也没有蚊子为患。
后来，远近好事之徒听说竹叶能够避蚊，争相购买索求，每叶值钱数十文，还不到一年，后园竹林便空了，僧人凭借竹叶发财致富，于是采购建筑材料，将寺院整修扩大，居然被他装饰得金碧辉煌。啊！如果不是老僧人当初的一念慈悲，怎能和仙人结此善缘，为我佛光大门楣啊！
里乘子说：“常州汤贻汾先生（号雨生），在广东做官时，听说有这样的竹叶，特意到寺里造访。求之不得，郁郁寡欢。回来路上，暂时打尖在邻村私塾，与老师说起此事，老师说道‘我向来和僧人友善，他曾赠给我数十片，被人抢的差不多了，现在没剩几枚，给你两片留作纪念吧！’汤贻汾先生非常高兴，如获至宝。一片赠给了朋友，另一片用两块玻璃夹在中间，再用紫檀木镶在四边。竹叶上文字本来是篆体书写，汤贻汾先生也在竹叶旁边用篆字题款配上‘甲申春日雨生’六个字，由于篆体两面一致，使得把玩的人看不出文字反正的痕迹。汤贻汾先生心思灵巧，大凡日用之物，无不精妙，由此可见。他曾经饮宴在狮子窟别墅，把它拿出来给人看，并且详细介绍它的由来始末。”
一文钱
一文钱者，姑苏布店也。初，徽商甲乙二人合伙，挟重资至苏贸易，各昵一姬，不吝挥霍。两姬固奇女子，当半夜无人时，谓二人曰：“从古勾栏中鸨媪无好相识，有钱则奉为上宾，无钱即摽诸门外，比比皆然。日来窥二君囊金渐次萧索，君等挟重资，背乡里为权子母，今为妾等耗费殆尽，脱不早为计，其何面目归见家人？愿熟思之。”甲乙亦以为然，以恋恋不忍割爱，苟且安之。鸨媪每有所求，必百方谋画，以厌其欲。无何，典质既罄，遽为鸨媪齿冷，将下逐客之令。两姬曰：“何如？君等不听妾言，早知有今日矣。妾等不幸，身堕下流，实非所愿。蒙君等割臂要盟，刻铭心髓。观二君意气，不过暂时落莫，必不久困，不如暂歌别鹤，努力以图恢复。妾等当誓死待践昔约，报君有日矣！”各馈白金五十两，趣令早去。甲乙无可如何，不得已，受金挥泪而别。时岁将暮，二人姑就酒垆，对酌御寒，并市饦馎、寒具等物充饥。心绪烦冤，饮罢，忘携馈金，归寓始觉，急觅不得。逆旅主人促索税资，勉强典衣以应，行李一空，二人计穷，日则行乞，夜则寄宿古刹。耻过两姬之门，避道而行。会除日，薄暮，二人拾得枯枝，就地燃火，相对欷歔。甲于腰摸得一钱，掷地叹曰：“重资散尽，留此一钱何益！不如抛去。”乙忽心动，急拾取曰：“此硕果也。天幸存此一脉生机，安知非剥极而复之兆？”遽携钱出，曰：“君姑待之，我自有计。”甲莫喻其意。少顷，乙归，手携竹片、草茎、败纸、鸡鸭毛等物，甲问：“何为？”乙笑出面粉，索水调浆。就地火光中，将草缠竹片上，蒙以败纸，又遍粘鸡鸭毛，畀甲视之，宛然各种禽鸟。甲曰：“君处此愁城，尚何作此儿戏？”乙但笑而不言。竟夕，约成二三百具。平明，以半付甲，邀同至玄妙观，自有料理。甲姑与俱往。观为姑苏游观之薮，春日尤盛。比至观，士女云集。妇孺见甲乙所携禽鸟，以为酷肖，争求购买，顷刻俱尽。每具十数钱，共计五千有奇。甲至是始叹乙心思灵巧，乐不可支。因问：“一钱何用？”曰：“竹片、草茎、败纸、鸡鸭毛等物，皆系拾诸市上。以一钱市面粉，岂不惬敷所用耶？”相与大笑。自是购添各色纸张、杂鸡鸭毛，以肖人物花草等状。两入夜间分制，日至观求售。自春徂夏，才百日，计敛钱三千馀缗矣。因变计，居积货物，往无不利。不两年，积资数万。遂于阊门开设布店，大书“一文钱”三字榜于门，志不忘所自也。乃各具千金为两姬脱籍，姬各出私蓄，相助经营。不数年，财雄一方，爰遣人至徽迎取眷属。两家相约，世为婚姻，迄今二百有馀岁矣。阊门外泰伯庙前“一文钱”三金字，大如栲栳，犹煌煌照人目云。
一文钱
一文钱，是姑苏的一家布店。最初，两个安徽商人甲和乙合伙带着很多钱来姑苏做生意。各自宠爱一个妓女，在她们身上不惜金钱。两个妓女也不是寻常女子，等夜半无人时候，对二人说道：“自古以来妓院中的鸨母没有好人，你有钱的时候就把你奉为上宾，等你没钱了就把你扫地出门，哪里都是这样！近日来看到二位的钱也花得所剩无几，你们拿着钱本来是为做生意，大老远来此无非是为了家里人的生活计算，可现在为了我们把钱都花光了，如果不早早打算，你们有何面目回去见家中老小？希望你们好好想想吧！”甲和乙也认为她们所虑周详，但是又对她们恋恋不舍，不忍离去，姑且过一天算一天。鸨母每次对他们有所要求一定千方百计想方设法满足她的一切，可是这样下去，没多长时间，就把所剩的东西典当光了。于是鸨母开始冷眼嫌弃，早晚就要赶走他们。两个女子合计：“这可怎么办？你们不听我们的话，造成今天的结果！我们两个就够不幸的了，身堕下流，本不是我们情愿的。你们俩对我们海誓山盟，用情之深我们很是感动。看你们的气运，不过是一时窘迫，但早晚必飞黄腾达。不如我们先暂时分开，你们好重新振作，以图将来。我们发誓一定等着你们，好日子一定会来！”每人各自拿出50两银子，让他们早早离去。二人无可奈何，不得已和爱人忍痛分别。这时快到岁末，找了家旅店，出外购置干粮、寒衣等过冬之物。日暮时分二人到酒店喝酒御寒，彼此心绪烦闷，喝完了酒，竟忘了拿钱包，回到旅店才发觉，再回去找已经丢失了。旅店老板催着要店钱，他们卖了衣服勉强偿还。这下连行李也空了，二人面面相觑无计可施，每日行乞度日，晚上就寄宿在荒山野寺。连心上人所在的妓院都没脸经过，往往避道而行。
除夕当日，将近傍晚，二人拾取干柴，就地生火，相对叹气。甲从腰间口袋里摸出一文铜钱，掷在地上叹道：“现在连她们给的银子都没了，留着这一文钱还有何用？！不如扔了它倒省心！”乙忽然灵机一动，急忙把钱拾起来说道：“这是仅存的硕果啊！老天还给咱们存了一线生机，安知这不是否极泰来的预兆啊？”于是拿着一文钱就出去了，临走说道：“你在这等我，我自有打算。”甲莫名其妙，不解其意。过了好一会，乙回来了，手里拿着好多竹片、干草、破纸、以及鸡鸭的羽毛等等。甲问道：“这些用来干什么？”乙笑着拿出面粉，用水调成浆糊。就着火的光亮，将干草缠在竹片上，再用破纸蒙上，最后把鸡鸭羽毛插满在上，给甲观看，俨然是各种禽鸟的样子。甲说：“你真是疯了，我们现在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做儿戏！”乙只是笑着不答，这一晚上，大约做了二三百个禽鸟的模型。到了早上，拿了一半教给甲。让他同自己一起到玄妙观，自有安排。甲姑且和他前往。玄妙观是姑苏城里游人观赏的景点，到了新春，更加人山人海。到了玄妙观，士人女眷云集于此。老幼妇孺看到甲乙所带的禽鸟模型，都认为做得太像了，争先购买，不一会就卖光了。每个模型十数文钱，共卖了五千多个铜钱。甲这才感叹乙的心思灵巧，高兴的不得了。因而问道：“这一文钱你怎么用的？”乙说道：“买了竹片、干草、破纸、鸡鸭羽毛等物，都是从市场上拾来的。用一文钱卖了面粉，这不是刚好派上用场了吗？”两人相视大笑。自此多多购买各色纸张以及杂物鸡鸭羽毛等等，用来做成人物花草鸟兽等样式。这样两人夜间分头制作，白天到玄妙观出售。
从春到夏，才不过百日，算算已经赚了三千多两银子了。因此盘算，囤积货物，赚更多的钱。不下两年，居然有数万两银子的资产。于是在姑苏阊门开设布店，在牌匾上写上“一文钱”三字，悬于门上，其意是用来不忘当初依靠这一文钱起家。两人各出千金为两个心爱的女人赎身脱籍。这两个女人也各自拿出积蓄，相助官人经营布店，不数年，富甲一方。又派人到安徽老家迎取眷属。两家相约，世代通婚，迄今已经二百多年了。阊门外泰伯庙前“一文钱”三个金字，大如斗笠，犹自金光闪闪，照人眼睛。
韩文懿公轶事
韩文懿公菼，貌寖陋，而髯丛如蝟。年逾四十，甫领乡荐。计偕北上，膏秣无资，襆被徒行。尝日暮失路，寄宿人檐下，少间，一叟笼烛至，见问：“谁何？”公具告邦族。叟瞿然曰：“是慕庐先生也耶？老朽向读大文，向慕已久，今不知惠临，亵慢勿罪。”公谦词致谢。叟叩门，肃客入，为具酒食，款洽甚恭。就厅事西偏设榻，请公安寝。叟入，公甫就枕。厅上故供祖先木主，残灯尚明，时正月中旬，灯节初过，月明如昼。忽闻窸窣作声，一女从门隙入，靓妆高髻，径至祖先案前，伏地跽拜。已，出一物置香炉下，冉冉由门隙入内。公知有异，悄起，于炉下摸得一物，就灯下谛视，形类篾丝，上缠红线一缕，腥臭刺鼻，乃携压枕下，倚枕假寐以觇之。无何，又闻窸窣声，前女从门隙出，后随一女，相将至祖先前，伏地交拜。前女起索炉下物，不得，意甚惶急；后女立待良久，复独由门隙入内。前女便至榻前问曰：“顷炉下一物，公见之否？”公披衣起坐，曰：“良有之，汝需此何为者？”女曰：“实告公，妾非人，乃缢鬼也。合于今夕得替投生，非此物无以为信。乞公怜而赐还为幸。”公拈髯冷笑曰：“若然，汝利人之死，以图己之生，我实不愿遂汝之生，而不救人之死。物固在此，吾决不汝还矣！”女再三哀之，公瞪目拈髯，冷笑不答。女惨然变色曰：“公不畏鬼耶？如再不掷还，妾将现变相矣！”公笑曰：“汝纵现变相，是汝本来面目。吾何畏哉？”女霄霄有声，长袖一拂，蓬发垢面，帚眉突睛，舌出唇外长尺有咫，怒目相向，意殊狞恶。公笑曰：“汝技止此乎？汝试亦观我变相何如？”相传公固奎星化身，时宿酲未解，酒气尚醺，急起赤足，索得只履，夔跃而前，须髯怒张，盛气向女面一嘘，其状俨然世俗所绘奎星也者。女不禁悲啸扑地，幻为云烟，顷刻澌灭，竟不能复聚形矣。公乃叩内室门，叟出，备告所以。先是，叟有子出外，妇不得于姑，日间适以小事勃谿。叟闻公言，知有变，急入告媪，相与破妇房门，果见妇悬梁上，气尚未绝，解缳以水灌之，顿苏。公谕叟与媪好善视其妇，一家感泣，从此称慈姑孝妇焉。天明，公出炉下物火之，并将灰投圊中，以绝其患。是科，公登会状，官至大宗伯。
里乘子曰：相传吴门有星者，决人吉凶，百不爽一。许缪殿撰彤登会状，果验，一时神之。文懿公往求推算，则曰：“子一第已属幸事，尚望捷南宫乎？死期且至矣，奈何！”公闻而怏怏，无意北上。友人力破其惑，又薄助其资，甫克黾勉就道。竟继缪公而登会状。星者闻之，惶愧遁匿。又《聊斋志异》载元少先生曾设鬼帐一事，因思古之不得志于时者，或为路鬼揶揄，或受小人奚落，正复不少。若公既见重于冥王，又能气慑恶魄，可见公平日为人，为天人之所钦瞩，较之寻常与鬼物为伍者不同。彼星者，本小人之尤，以公貌陋家寒，预挟一穷儒不能发迹之见，不待推算，遽加菲薄，是炎凉之心中之，非其术数之或验或不验也。其智识不又出鬼物下哉！噫！
韩文懿公轶事
韩文懿，相貌丑陋，但满嘴虬髯，像刺猬一样。年过四十，刚中秀才。打算北上，囊中羞涩，只得带着铺盖卷上路。夜晚漆黑迷路，寄宿在人家屋檐之下，片刻，一个老者提着灯笼来到面前，见他问道：“你是谁？”韩文懿将自己家族相告。老者动容道：“原来是慕庐先生啊！老朽向来拜读您的大作，仰慕已久，今天不知大驾光临，请您海涵，多多原谅！”韩文懿谦词致谢。老者打开门，请客人进屋，为他安置酒席，款待很周到。就在大厅西偏房设榻，请他安歇。
老者进了房，韩文懿刚想就寝。大厅上供奉着祖先牌位，灯光微明，当时正值正月中旬，灯节刚过，月明如昼。忽然听到细碎的声音，一个女子从门缝里穿进来，穿着华丽的衣服，挽着高高的发髻，径直来到祖先牌位前，伏地跪拜。然后，拿出一件东西放到了香炉下面，慢慢又从门缝退出。韩文懿觉得这事透着蹊跷怪异，悄悄起床，在香炉下取出这个东西，在灯下观看，形状好似竹篾，上面缠着红线一缕，闻着腥臭刺鼻，于是压到了枕头下面。倚着枕头装睡静观其变。不久，又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先前那个女子又从门缝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女子，相随着来到祖先牌位前，跪在地上磕拜。先前女子起身到香炉下拿刚才放的东西，发现没有了，非常着急，后来的女子站立了很久，自个独自从门缝出去了。先前女子便来到韩文懿床前，问道：“刚才香炉下的东西，您看到了吗？”韩文懿披上衣服起来说道：“看到了，你拿这东西用来干什么？”女子说道：“我实话告诉您，我不是人，乃是一个吊死鬼。应该今晚有人代替我死，我好投胎做人，没这个东西不能作为信物，求求您怜悯我还给我好不好？”韩文懿拈着胡子冷笑道：“像你说的这样，你希望别人死，好让自己投生，我就是不愿意让你称心如意的投生，而不顾他人的死活。东西就在这里，我决不还你！”女子再三哀求，韩文懿怒目相视拈着胡子冷笑不答。女子惨然变色道：“你难道不怕鬼吗？如果你再不还给我，我就将现出鬼的面目了！”韩文懿笑道：“你纵然露出鬼相，不过是你的本来面目，我有什么好怕的啊！”女子发出骇人的声音，长袖一拂，蓬头垢面，柳眉倒竖，眼睛突出，舌头伸出嘴唇外面一尺有余，怒目相向，面目凶狞。韩文懿笑道：“你就这么点本事吗？你试着也看看我变的样子如何！”相传韩文懿是奎星化身，当时睡眼惺忪，酒气尚浓，光着脚跳起来，只踏到一只鞋，就窜到女子身前，虬髯怒张，张嘴向女子脸上喷了一口气，当时的情景俨然就是世人所绘制的奎星现身。女子不禁大叫一声，扑地而倒，化为云烟。顷刻灰飞烟灭，竟然不能再聚拢身形了。
韩文懿敲开内室门，老者出来，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详细叙述。先前，老头有个儿子出门在外，媳妇很不讨婆婆欢心，白天偶尔因为小事发生了矛盾。老头听了韩文懿的话，知道这里面有变故，急忙进去告诉老婆，两人马上砸开媳妇房门，果然见到媳妇悬梁自尽，好在还有一口气，解开绳子用水灌醒，媳妇睁开了眼。韩文懿劝说老者夫妇从此善待媳妇，一家感恩涕零，从此婆婆慈祥，媳妇孝顺。天明，韩文懿将香炉下的东西用火烧了，并将灰烬洒在厕所里，以绝其患。这一科考试，韩文懿高中头名，做官一直做到礼部尚书。
里乘子说：“相传吴门有个算命的，判人吉凶，没有不应验的！曾算出许缪高中状元，后来果然应验，遂成神算。韩文懿找到他请他推算，算道：‘你来参加考试已经是幸运了，还奢望高中状元吗？死期马上到了，没办法了！’韩文懿听了怏怏不乐，无心北上参考。朋友极力劝阻安慰，又出资相助，这才恢复信心准备考试。没想到竟接着许缪的好运又登头魁。算命的听说了，惶愧之下，不敢抛头露面了。我还听说《聊斋志异》记载元少先生曾设鬼帐一事，因而想到古来在当时不得志的人，有的被路上的鬼魂揶揄嘲笑，有的受到世道小人的奚落冷眼，不也很多吗！像韩文懿既被冥王看重（指不死之事），又能以正气驱赶鬼魂，可见韩文懿平日为人，为天人之所仰慕钦敬，和那些寻常与鬼魂同路者又不相同了。那个算命的人，本来就是个小人之流，看到韩文懿长相丑陋，家境贫寒，心中早存了一介穷儒不能发迹的念头，不等到推算，妄加断言菲薄，这是世态炎凉在心中的表现，并非算命的准与不准啊。他的智慧见识还在那般鬼魂之下啊。呵呵！”
富翁子
富翁某，群雌粥粥。中年举一雄，喜甚。儿甫周晬，忽终日啼哭，滴乳不食，举家忧皇，急延多医商治，并云但求儿愈，不吝厚酬。群医筹商立方，药不下咽，束手无策，次第散去。中有某医者，素专治小儿，其术甚精，再四谛视指纹，知儿固无病，窃希厚酬，独留不去，而展转思维，卒不喻其啼哭不乳之故。偶游后园，见乳姆于荷池为儿洗濯衣裤，蓬头悲泣。问其何泣之哀，答曰：“妾一家老幼不下十口，皆赖妾在此乳儿得不冻馁。今儿疾不治，一家断难存活，那得不哭！”医闻是乳姆，其心忽动，乃曰：“我医也。再四谛视指纹，儿实无病，但不喻其啼哭不乳之故。汝若知之，可悉告我，我当设法治之。若是，则汝家温饱，我亦得厚酬矣。未审汝知之否？”乳姆闻之，皇遽投地，稽颡有声，悄谓之曰：“先生必秘勿告翁，妾乃敢言。”医曰：“诺。”乃曰：“前日抱儿戏池畔，儿掬石上生螺，纳诸口中，妾急以指掏之，已骾喉际。从此啼哭，滴乳不食。此致病之由，惟妾一人知之，先生慎勿多言，未审果能治之否？”医抚掌笑曰：“得之矣。”以好言慰乳姆，并誓不泄言，乳姆叩谢而去。医特见翁，笑贺曰：“连日为郎君故，几忘寝食。顷思得一良法，疾可立效。但不知郎君愈后，所谓厚酬者几许耳？”翁喜，拈髯笑曰：“小儿果愈，请以五百金为先生寿，可乎？”医笑曰：“请益之。”曰：“倍之，何如？”医点首曰：“可矣。”乃嘱翁速购肥鸭百头，绳系其足而倒悬之，以盎承鸭嘴所流瀺沫若干，用铫频挹注儿口中，不炊许时，儿啼哭顿止，且以手索乳哺矣。翁顾而狂喜，以千金酬其医。
里乘子曰：昔扬州鹾商某，中指顶螺纹中忽生一红毛，根围红盘大于豆，毛锐如针，触之痛彻心髓。医治罔效，且稽古方无是症，群医无可如何，相率辞去。吾邑严肇基，名医也，适游广陵。商耳其名，礼延诊治。严稽群医所立方，或败毒，或泻火，俱无少效。默思：“中指属心，毛乃血之馀，其色赤，属火，必心火与肾水不能既济。”“君火动而血无所统，致酿此患。治当滋肾。”以金匮肾气老法加减。三日而毛色顿黑，痛顿减；又三日而色黄，痛渐止；又三日而色黄转白；越日，毛随盘结痂俱落，疾良瘥。所谓医者，意也。彼小儿骾螺，以鸭见螺必嘬，取其以瀹之，故立愈。证以严医之法，益知医以意为之，较执古方，不更可操胜券乎！
富翁子
某个有钱人，生了好多女孩，直到中年才得子，喜出望外。孩子刚刚周岁，忽然终日啼哭，不吃不喝，全家忧心忡忡，急忙请了好多大夫会诊医治，并且声明只要孩子痊愈，不惜金钱回报。这些大夫商量之后开了方子，可是孩子药不下咽，束手无策，只好一个个告辞而去。其中有位医生，平常专治儿科，医术很高明，他仔细观察孩子的指纹，知道孩子本身没有疾病的征兆，他想要得到高额的报酬，独自留下不肯离去，可是反复思考，也不得其解，到底是什么造成孩子不吃不喝呢？偶然到后花园游览，见乳母在池塘为孩子洗衣服，蓬乱着头发哭泣不止。大夫问她为何哭得这么伤心，乳母答道：“我一家老小不下十口，都仰仗我在此为孩子哺乳赚取酬劳养家糊口。现在孩子患病不治，我的全家也没有活路，我怎能不哭！”医生寻思乳母的话，心中一动，于是说道：“我给孩子看过了，由指纹判断孩子没有毛病，可是怎么也想不通孩子何以不吃奶水？，你如果有什么线索可以告诉我，就全说出来，我一定全力设法医治。这样，你全家得以保全，我也可以得到报酬。不知道你可有什么线索？”乳母听了，惊慌失措瘫在地上，使劲拍着脑门，小声对大夫说道：“先生您一定为我保密，不要告诉主人。我才敢说出来。”医生说道：“好吧，我答应你！”乳母这才说道：“前日我抱着孩子在池塘边玩儿，孩子顺手抓起水边石头上的小蜗牛，放在嘴里，我急忙想用手指抠出蜗牛，可已经吞咽下去了，从此孩子便开始啼哭，连一滴奶水都不下咽。这是导致孩子得病的原因，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您可千万别泄露出去，不知道您能把孩子治好吗？”医生拍着手笑道：“我明白了！你放心吧！”用好言好语安慰乳母，并且答应为她保守秘密，乳母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大夫马上求见主人，笑着恭贺道：“连日来我为令郎操虑，连寝食都忘记了。刚刚冥思苦想得到一个良方，一定可以药到病除。只是不知道令郎痊愈后，我能得到多少报酬？”主人非常高兴，拈着胡子说道：“小儿果然痊愈，我愿给您五百两银子，您看可以吗？”大夫笑着说：“请您再加些吧！”主人说道：“加一倍，怎么样？”大夫点头应诺道：“可以，可以。”于是嘱咐主人马上去买一百只肥鹅，用绳子把鹅腿系住，倒着吊起来，用碗把鹅嘴流下来的唾液盛住少许，再用铜勺慢慢灌进孩子嘴里，不一会儿，孩子啼哭就止住了，而且用手比划着想要吃奶，乳母马上喂奶，孩子终于恢复了生机。主人看到狂喜不止，立刻用千两银子报答医生。
里乘子说道：“以前扬州有个盐商，中指上部指纹中忽然长了一根红毛，毛根生了一圈红斑像豆子一样，红毛细得像针，一碰就痛彻心扉。医治无效，而且查遍古方没有记载这个症状，好多医生手足无策，无可奈何之下纷纷告辞而去。我们乡里的严肇基，是一位名医，刚好游历到扬州。商人听说严肇基的名气，下重礼请他医治。严肇基查看那些大夫给他开的方子，有的败毒、有的泻火都没什么功效。默默沉思：‘中指属于心脉，体毛是气血所生，颜色发红，五行属火，这一定是心火与肾水不能调和。’‘盐商的奇症是心火发动而气血失调，所以造成此症。想要医治，应当滋养肾水。’于是用金匮肾气的古法适当加减用量。过了三天，红毛全变黑了，疼痛的感觉也减少了；又过三日，毛色变黄，疼痛消失；再过三天，颜色从黄转白；转天，白毛随着根部结痂脱落，病症彻底康复。所以说，医，是本意的意思。那个小儿被蜗牛卡住咽喉，因为鸭子看见蜗牛一定吞吃，鸭子的唾液可以消化蜗牛，所以取鸭唾用药引，没有不药到病除。拿此印证严肇基的医病之法，更加知道医术以本意的相生相克为宗旨，这样比起那些拘泥于古方的迂腐大夫而言，不是更加的稳操胜券吗！”
吴生
唐卢龙节度使李公，精星学推算，穷通殀寿，百不爽一。有爱女美且慧，公推算当封夫人，非公侯之命不许占凤，故及笄犹未字也。有吴生者，固世家子，素游惰而性儇巧。涎欲系援，又不敢遽通媒妁。密以百钱贿日者，为捏造一极贵之格，书于红笺，乘公出行，故犯卤簿。公怒叱虞候拘至舆前，厉声问故。生叩头曰：“小人以贫困不能自存，特占休咎于日者，谓‘贵不可言’。自念一寒至此，何由发迹？缘頫观所评命纸，沈吟犹豫，不虞节钺忽临，致误冒犯，罪万死。”公索评笺，推之良然，颜色顿霁。详诘世族，大喜，命载之后车归。为薰沐更衣，问：“娶妻否？”对曰：“以贫故，尚未婚配。”公益喜，遂筮吉，以爱女妻之。一介措大，一旦坐享富丽，顿增骄蹇。左右之人妒而且恨，交谮于公。久之，公亦察其无他能，阴悔而厌薄之。欲杀之，苦无其法。会吐蕃大入寇，朝廷忧之，诏各路节度使举将才，公遂抗疏：“特荐婿吴生，固世家子，素习韬略，可胜将帅之任。”疏上，召生告之。生知将借刀杀己，然不敢辞，且佯喜再拜，深谢汲引。及谕旨下，生拜辞公，内与妻诀。女固贤淑，以父将不利于婿，心殊不慊。乃勉生曰：“男儿志在四方，死生有命。此行安知非福！努力为之，不立功归，无相见也！君其懋哉！”生曰：“诺。”既至戍所，谕部曲将弁：诘旦登场阅武，有不至者杀无赦。至期，一一阅毕，各厚犒之。且笑谓诸将弁曰：“尔曹各有所长，果同心戮力，蠢尔蕃虏何难殄灭！幕府少不更事，颇好驰马试剑，敢献薄技，以助诸君一笑。”佥曰：“唯唯，愿幸寓目。”少选，数健儿共舁一大刀至，约重千钧。生乃着戎服，跨骏马，持所舁大刀，下抑上扬，左荡右决，轻如挥扇，易若折枝。舞毕下马，毫不竭力。合营罗拜，欢声雷动，贺曰：“公神威，真天人也！”生命以刀悬诸营门，择日挞伐。初，生阅武时，吐蕃潜遣谍者侦之，见生舞刀，大惊，舌挢几不能下。深夜，悄就营门举之，直如蚍蜉撼树，牢不能动。谍报，吐蕃闻之相顾失色，君臣筹议，以为不早自量力，强与交绥，是螳臂当车，徒自取死。急上表谢罪，愿岁岁朝贡，永誓不反。捷闻，朝廷嘉悦，以李公所荐得人，晋左仆射，封代国公；以生征虏有功，授岭南节度使，封万户侯，妻封凉国夫人。至是，生得官归，遂为翁婿、夫妇如初。后，女问生，始知前所舞大刀，以木片饰锡箔为之。又预如式铸千钧铁刀，使悬营门，故令其谍者侦报，以慑其心，而投诚输款也。
里乘子曰：或谓吴生一生工于用诈，始也，以诈得妇；卒也，以诈得功，亦何狡狯乃尔也。予谓必其命应如此，故天牖其衷，福至心灵。向使吐蕃之役应变无谋，则翁将借刀以杀其婿。夫且不能终有其妻，匪寇婚媾能不为生危乎？方入赘时，公虽信命，竟不免为人言所摇，赖女也能贤，安命不贰，“安知非福”，一言幸中，果尔塞上捷闻，朝中命下，翁既徼宠，妻亦分荣。自是生得官归，遂为翁婿、夫妇如初，是盖有幸存焉。予旧过卢生祠，见题壁诗甚夥，类皆艳羡卢生得遇吕仙，作此一场好梦。予谓卢生若无封侯骨，何能入梦？因口占三绝以调侃之，有云：“卢生自有封侯骨，才得邯郸梦一场。”即此意也。武侯尝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即命也。否则，命之不犹，而妄希非分，天下之百般奸巧、百般穷者，岂少也哉！况就用兵而论，所谓兵不厌诈，此事即采入智囊，亦奚不可？
吴生
唐朝卢龙节度使李某，精于命学推算，吉凶祸福、穷困通达，无不应验。他有一个爱女，貌美聪慧，他给女儿算命应当封诰命夫人，夫婿当为公侯，否则不予下嫁，所以到了出嫁的年龄还未找到婆家。有一个姓吴的书生，也是世家公子，平素散漫懒惰而且性情狡黠灵巧。想要娶人家闺女，又不敢冒然找媒婆说桥。暗中用钱买通算命的，为自己捏造了一个极其尊贵的命格（假的生辰年月），书写在红纸上，乘着李某出行，故意挡住他的行驾。李某震怒命差官将吴生带到轿前，厉声问他犯驾是何缘故？吴生磕头说道：“小人因为贫困不能存于世上，特地找算命的占卜吉凶，说我‘贵不可言’。我想自己寒酸成这样，凭什么可以发迹？是以用手托着命书，呆呆寻思发愣，没想您的大驾到此，致使冲撞了您，小人罪该万死！”李某向他索要命书，推算了良久，面展笑容，怒气顿消。详细询问他的家世亲族，大喜之下，命令将他用车驾带回府衙，为他沐浴更衣，问道：“成家了吗？”回答道：“因为贫困，没有成家。”李某更高兴了，于是算了个良辰吉日，把爱女许配给他。一个寒酸公子，竟然一天坐享荣华富贵，顿时倍增骄慢之心。左右之人既恨且妒，都在李某跟前说他坏话。久而久之，李某也觉察出女婿实在没有什么能耐，暗生懊悔，越来越鄙薄厌弃他。甚至想要杀了女婿，可是又没什么良法。
这时正赶上吐蕃大举入侵，朝廷十分忧虑，下旨命各路节度使推举将才，李某于是上疏推辞道：“特意举荐我的女婿吴生，他是世家子弟，平素熟习兵法韬略，可以胜任将帅之职。”上疏呈上，把女婿叫来告诉他。吴生知道这是丈人借刀杀人，但是又不敢推辞，只好假装高兴拜谢丈人的推举之情。等到圣旨下来，吴生拜别丈人，进内室与妻子诀别。妻子本是贤淑之女，认为这是父亲一手策划的不利于夫君的阴谋，心中憾恨不平。于是安慰丈夫说道：“男儿志在四方，生死有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能这次还是发迹之端也未可知！你一定要努力去干，没有立功，不要回来！请君擅自勤勉珍重吧！”吴生只得说道：“好吧！”
等到了战地行营，告谕各部众将官，明日早晨校场阅兵，有不到者杀无赦。到了次日，一一检阅完毕，各部都有犒赏。吴生笑着对众将官说道：“你们各有所长，如果大家同心协力，那帮愚蠢的吐蕃蛮子早晚让咱们干了！我自打懂事，就好骑个马，耍个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献丑耍耍，显示显示我的功夫，博大家一笑！”众人都说：“好啊！请长官献技，我们有幸观赏！”片刻，数名精壮的力士抬着一把大刀来到校场，约有千斤的重量。吴生于是披着盔甲，跨上骏马，拿起千斤大刀，上挥下砍，左劈右挂，就像挥着蒲扇那样的轻盈，哪里是把大刀，分明就像树枝，在马上来回奔旋，毫不费力。下马气也不喘。全营将士纷纷拜倒，惊为天人，一时欢声雷动，大家称贺道：“大帅神威，真是天上神仙下凡！”吴生命令将大刀悬挂在营门口，明日和吐蕃决战。
开始，吴生阅兵之时，吐蕃暗地排遣探子来此查探，看见吴生舞刀，大惊失色，张大了嘴，舌头都不能动了！深夜，悄悄走到营门前试着想举起大刀，谁知就像蚍蜉撼树，大刀纹丝不动。探马立刻回营禀报，吐蕃听了相顾骇然失色，君臣商议，认为估摸自己的斤两，如若自不量力勉强和吴生交战，简直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急忙上表谢罪，愿意年年朝贡，永誓不反。捷报上传，朝廷喜悦，认为这是李某推荐得当，慧眼识真，晋封李某为左仆射，封代国公；因为吴生征战胜利功不可没，官授岭南节度使，封万户侯，妻子诰封凉国夫人。因此，吴生得官归来，翁婿和好如初，夫妻得以团圆。
后来，夫人问吴生，才知道他校场所舞的大刀，实际上是用木头装饰着锡箔做成的假刀。又预先按照假刀的样式打造了一把重约千斤的铁刀，把它悬挂在营门口，故意让吐蕃密探观看呈报，用来威慑戎狄之心，终于让敌人认输赔款。
里乘子说：“有人说吴生一生工于狡诈，开始，用狡诈得到妻子；最后，用狡诈得到功劳。怎么他使用狡诈偏偏可以得到这种好结果呢？我说他一定命该如此，这是上天同情他的苦衷，让他福至心灵。假如吐蕃一战他应变无谋，那么丈人就借刀杀了女婿。姑且先不说吴生不能得到妻子，伪造命格蒙骗婚姻就够他吃一壶的了！刚刚入赘的时候，丈人虽然信命，竟然也被女婿蒙骗过关，幸赖女儿贤淑，安于命运，也能和吴生相守不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句话幸而说中，果然吴生塞上报捷，朝中封赏，丈人因此得宠，妻子也封诰命。这样吴生载誉而归，翁婿和好，夫妻团聚。这大概可以说是幸运女神确实存在！我以前曾经路过卢生的祠堂，看见祠堂墙壁上题诗很多，大都是艳羡卢生遇到了吕洞宾，作了这一场黄粱美梦。我说人家卢生如果没有封侯的骨相，怎么能入梦？因此当时脱口而出了三首诗，用来调侃这件事。其中有句子说：‘卢生自有封侯骨，才得邯郸梦一场。’就是指的这个意思。诸葛武侯曾经说道：‘某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就是天命所归。否则，没有天命眷顾，还妄图什么非分之想，天下的百般奸巧、百般机诈，层出不穷，难道还少吗？况且单就兵法而论，正所谓兵不厌诈，吴生这件事就算采编到《智囊》这部书中，又有何不可？”
姑苏某翁
姑苏某翁，赴饮夜归，见邻人某甲河畔磨刀，诧问：“何为？”不答。再三研诘，始勃然谓：“妇与某生有私，适瞰生来，将掩执而并杀之，以洗门户之羞！”翁把玩其刀曰：“此固当杀，奈刀不利何？我有宝刀，如新发于硎，请暂相假，何如？”甲谢曰：“甚善。”翁笑问：“汝曾杀人也未？”曰：“承平世界，焉敢妄杀人？”曰：“然则汝初次杀人，亦须薄饮壮胆。”乃邀甲至家，出酒一瓶，佐以菹豆，嘱其自酌无躁，爰托如厕，悄往呼妇，告之故，妇与生惶愧叩谢。翁急麾生曰：“去，去！毋缓！”生仓皇遁。翁又嘱妇扃户。归，视甲酒甫罄，问：“尚需酒乎？”曰：“足矣。”遂假刀别翁急归，破扉而入，索生不得，意翁漏泄，恨甚。返叩翁，翁笑曰：“良然，汝且稍安，试听老夫一言。窭人子娶妇不易，因泄一朝忿杀之，固差快意。但杀之必须鸣官，鸣官即不免笞责，且须薄费。为汝计，亦甚不利。今为汝画一万全策：妇既不贞，不如鬻去；藉得其资，亦可再娶，不较为尽善乎？汝其思之。”甲沉思久之，曰：“翁计诚善。倘其父兄不肯奈何？”翁谓：“但坐以私生一事，即指老夫为左证，计无不谐。”甲如言往诉妇之父兄，果耻其不贞，听甲处分。遂将妇鬻去。越数年，翁以岁饥家落，丐食如秦，藁宿寺中。一日，见群婢拥一丽人，珠冠绣帔，入寺礼佛。健仆三五辈，皆华服、着吉莫靴，伺立门外，屏息耳语，意是命妇。少选，礼佛毕，丽人升舆，瞥见翁，命从者诣翁，备问邦族，遽令携翁归。见其阀阅闬闳，粉垩焜耀。其良人出，年可三十许，容止甚都。丽人谓翁是表叔行，良人慰问殷情。翁谛视丽人非他，即某甲之鬻妇也。以其良人在侧，彼此约略寒暄，两心默喻，不敢絮说。良人命左右为翁具汤沐，更衣进馔，栖以精舍。漏二下，两婢秉华烛，导妇至翁寝所，裣叩地。翁急掖起，妇喟然叹曰：“妾曩以一时之误，微翁，白骨已朽，妾之身，翁之赐也！再生之恩，久恨未报，今幸相遇，谨先具黄金二百两为翁寿。”乃命婢列金几上，谓：“不腆微物，出自私忱，聊酬万一。翁请安心宽住，他日言旋，良人自别有馈赆也。”翁喜出非望，凡妇所言，竟不知所答，唯唯而已。先是，其良人以无子，命纪纲吴下买妾，适得妇归；连举双雏，良人大喜，使乳母字之。前岁嫡死，妇已正位，逑好甚敦。良人富固敌国，以妻党故，遇翁甚厚。翁居此半载，左右给役，皆二八俊童；饮食起居，靡不称心，心不自安，屡欲辞归。夫妇以翁年老，不敢久留，为具四时衣服，裘葛单袷悉备，其良人又赆以三千金，命仆马送归，行色甚壮。抵家后，知子为人佣工，招归，出资命其贸易。不数年，居然巨富，往来江湖，称为大贾。后子至楚北，以人命株连逮系，苦不能脱。会堂上官虑囚，阅爰书，见其子姓氏籍贯，问：“翁是否同族？”答谓：“是罪人之父。”官色顿霁。不日，出子于狱，且谓之曰：“汝可速归，烦寄语而翁，某生问讯矣。”其子再拜而出，心甚德之，而莫知其由。又念父固乡民，平日未尝与显者交，何得官言及此？而翁闻子系狱，深以为忧，忽见子归，悲喜交集。子乃述官问讯之言，翁瞿然惊曰：“是矣，是即与某妇有私之某生也。今贵也耶？”遂为子具告往事，父子交庆，设两人木主，尸祝之。
里乘子曰：本夫诛奸，世间尽有，使朴诚畏祸者闻之，恐波及其身，则必掩耳疾走矣；使忠厚不忍者闻之，或谏劝阻止，而不善立言，当其人盛怒之下，必致反唇相稽，不惟不能阻止，且可增其忿焰矣；抑使浮躁好事者闻之，则必幸灾乐祸，从旁哓哓撺掇、怂恿之不暇矣。虽本夫诛奸，律所不禁，而见死不救，亦非所以体上天好生之心。我不预闻，于我无尤也；我闻之，固不必谏劝阻止，以逆彼之听，又何必撺掇怂恿，以助彼之虐乎？某翁洞悉人情，窥某甲怒气方张，愿假刀以利其用，又劝饮以壮其胆，语语中肯，甲焉得不堕其术中？而于是托如厕，悄往告妇，寓谏劝阻止于撺掇怂恿之中，斟酌可谓尽善矣。及甲恨而返叩，即直承不讳，并为剖陈利害，策画万全，甲妇与某生之命，固赖翁而生，即甲他日苟得再娶，而幸延一线之嗣者，亦出翁之赐也。大抵遇此等事，谏劝阻止者少，撺掇怂恿者多，有损于人而无益于己，不知是何居心也！问有能不动声色、排难解纷，如翁之热肠为人、从容周密者乎？予尝谓：人心即天心也，顺天者昌。观翁后日，父子两受其报，天心不大可见哉！
姑苏某翁
姑苏有个老者，出外赴宴晚上回家，看见邻居某人在河畔磨刀，惊诧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邻居不答。再三追问，才怒冲冲地说道：“我的老婆和别人有私情，刚才看到奸夫来了，我要关上门捉奸杀人，以洗家门之羞！”老者把玩着他的刀说道：“他们虽然该杀，怎奈你的刀不锋利，该当如何？我有一把宝刀，就像刚磨出来的一样锋利，我暂时借给你用，怎么样啊？”邻居谢着说道：“太好了”老者笑着说：“你以前杀过人吗？”邻居说道：“太平世道，我好没来由地杀人干嘛？”老者说道：“既然这是你第一次杀人，也该喝酒壮壮胆子才是！”于是把他邀到家里，取出一瓶好酒，用花生下酒，嘱咐他先自个喝酒，不要急躁。托词去厕所方便，悄悄来到邻居家，把邻居妻子和他的情夫叫出来，告诉他们缘故，两人又惊又愧，连忙叩谢老者的救命之恩。老者急忙摆着手对那个男的说道：“快走，快走，千万别耽搁！”男的仓皇逃走了。
老者又嘱咐邻妇关上房门，然后，自己返回家中，看到邻居刚把酒喝完，问他道：“你还需要酒吗？”邻居说道：“喝的够多了！”于是便借过老者的刀急急火火地往家奔去，踢开房门，来到屋里，怎么也找不到奸夫，他寻思一定是老头通风报信，心里愤恨不已。返回老者家中质问，老者笑着说道：“确实是我告诉他们的，你先别着急，请试着听我把话说完。我们穷人家孩子娶个媳妇不容易，因为泄一时之忿把老婆杀了，当时是解了恨。但杀人一定报官，官府断案不免吃官司挨板子，而且还搭上不少金钱。我为你考虑，这很不划算。现在我为你筹划一个万全之策：媳妇既然不贞洁，不如把她卖了，既可以得到报酬，还可以再娶贤妻，不是更为妥当吗？你自个好好想想吧！”邻居沉思良久，说道：“您的计策很好。但如果她的父亲兄弟不同意怎么办？”老者说道：“但只坐实了她私通不贞这件事，就说我是证人，事情一定成功。”邻居听了老者的话，找到媳妇的父兄，果然她家里也为她的行为感到不耻，一切听凭他的处置。邻居于是将媳妇卖掉了。
过了数年，老者因为家贫，又赶上荒年，全家沦落到要饭乞食，只得露宿在寺庙之中。一天，看到一群丫鬟簇拥着一个美妇，凤冠霞帔，来寺中拜佛。身后跟着好几个仆人，都穿着华丽的衣服，脚上也穿着皮靴，伺候在寺门外面，小声耳语，好像在等美妇的命令。不一会儿，拜佛完毕，美妇要上轿子，一眼瞥见老者，命左右随从到老者那里详细询问他的家乡亲族，于是命令把他一起带走。老者来到她的家里，看到大宅门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她的丈夫出来，年纪三十开外，仪态举止非常华贵。美妇称老者是她的表叔，主人殷勤慰问。老者仔细端详美妇，不是别人，正是邻居所卖的媳妇。因为主人在这里，两人只是互致问候，心照不宣，不敢流露过多。主人命左右为老头沐浴更衣，呈上酒食，让他住在豪华的居室之中。二更天时分，两个婢女举着红烛，引导美妇来到老者住所，对老者行大礼参拜，老头忙把她扶起，美妇感慨着叹息道：“我以前一时之误，要不是您老人家，早变成一堆朽骨了！我的生命是拜您所赐，再生之德，一直遗憾不能报答，今天有幸相遇，请您先收下这二百两黄金，聊表万一。您请安心住在这里，明日官人还要和您说话，应该还有厚礼相送。”老者喜出望外，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妇人所言，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点头答应。原来，早先她的官人因为没有儿子，命亲信到姑苏买妾，正巧把美妇带回，居然生了双胞男胎，官人大喜，叫乳母分别喂养。前年正室亡故，把美妇扶正，夫妻和美异常。官人富可敌国，因为是爱妻的亲戚，故而礼待老者甚为亲厚。老者在这里住了半年有余，左右服侍的，都是十五六岁的俊美少年；饮食起居，无不称心如意。老头心下难安，好几次想要拜辞离去。夫妇以老者年高，不敢久留，为他准备了四季的衣服，家中用品，里里外外无不齐备。主人又赠给老者三千两黄金，命仆人用车马送老人回家，衣着光鲜，仪仗威武，很是壮观。
回到家后，知道儿子为人打工，叫他回来，拿钱命他学做生意。没几年，居然成了大富之家，江湖来往之人都称他是大商人。后来儿子到湖北，因为人命官司牵连其中，苦苦不能脱身。碰巧知府爱惜囚犯，翻看档案，见他儿子的姓氏籍贯，问道：“老者是你什么人？”答道：“是罪人之父。”知府脸色顿时和悦。没几天，就把他释放出狱，而且对他说：“你快回家去，劳烦您带句话给你父亲，某某人对他致以问候。”老者儿子再三拜谢而去，心里非常感激，可是不知是何缘故。又寻思父亲只是一个乡民，平日从结交显宦，为何知府所言如此谦恭？而老者听说儿子吃了官司，内心十分焦虑，忽然看到儿子平安归来，不禁悲喜交集。儿子详细叙述知府问候之言，老者猛然惊道：“是他！他就是和美妇私通的那个男人，现在也显贵了吗？”于是把往事全部告诉儿子，举家欢庆重生，设立美妇与知府的牌位，年年祭祀祝拜！
里乘子说道：“惩奸除恶，世间在所多有，让那些老实怕事的人听到，唯恐殃及自身，一定避之不及；让那些忠厚慈悲的人听到，一定好言相劝。而不善于说话的人，正逢别人盛怒之下，一定遭到别人的反唇相讥，不仅不能阻止别人，还令其徒增忿怒；假如让那些卑劣浮躁的好事之徒听到，一定幸灾乐祸，在一旁煽风点火，撺掇怂恿，唯恐天下不乱。虽然说惩奸除恶，从法律上并不禁止，但是见死不救，也是有违上天的好生之德。我不想听，对于我自然没有妨碍；我既然听到了，我也没有必要出言相劝，招人怨恨。那又何苦在旁边煽风点火，撺掇怂恿，以助人为虐呢！这位老者洞悉人情，窥测到邻居怒心徒生，愿意将自己的快刀借给他让他杀人，又劝他喝酒壮胆，言辞中肯，邻居怎能不上他的当？而暗中托词方便，悄悄给美妇通风报信，巧妙的将劝阻之意寄托在撺掇怂恿之中，这真可以说是考虑的尽善尽美了。等到邻居怀恨找到他，立即坦诚不讳，并且细心为他分析利害得失，计划万全之策，由此美妇与情夫的生命，终于赖他得以保全。就是邻居他日如果再娶，而有幸延续香烟，也是出于老者所赐。大凡遇到这种事，规劝阻止的少，而撺掇怂恿的多，如此既不利于人又于己何利？真真不知这些人是何居心！问问可有能够不动声色、排忧解难、像老者这样的满腹热肠，计划周密的人吗？我曾说过：‘人心就是天心！’顺从天命的人就能昌盛。观察老者后来发生的故事，父子两人都得到后报，从这里不正看出天道人心吗？”
余徐二公轶事
徽州黟县余公梦岩，名毓祥。微时授徒，馆谷甚菲。岁除，无资祀先，夫妇枵腹，愁对太息。公身仅着一敝缊袍，一旧羊皮短褕。鸡鸣而起，拟趁早墟，贳短褕可得三千钱，市牲酒薪米之属，聊以卒岁。独行五里许，路经一岭，隐约见树林中有人影，叱之不答，固疑是鬼。迫而视之，则一男子投缳树技也。大骇，急解缳放卧地上，移时顿苏。诘其自经之由，其人忸怩泣对曰：“小人负佃租若干，主人迫索，倘不急偿，便撺取妻相抵。妻去，儿在襁褓，失乳必死。小人既不忍妻之生离，又不忍儿之短折，左右思维，不如先填沟壑为得也。”问：“租值须钱几何？”曰：“三千足矣。”公乃以短褕付之，曰：“速将去贳钱偿主人，慎勿出此下策。”其人崩角在地，叩问姓名。公麾令速去：“勿多言，吾不责尔偿，问姓名何为者！”其人叩头起，携短褕而去。公日晡归家，夫人问：“衣已贳乎？”曰：“否否，吾不自慎，为人窃取去矣。”夫人亦无怒词，反以笑言相慰。时夫妇年俱逾五十，尚无子。未几，夫人竟有娠，生辛伯司马兆元。是年为嘉庆丙子科，公领乡荐。丁丑，联捷成进士，观政礼部，擢郎中，在官有政声。生平不苟取予，不轻然诺，乡人以贤者称之。后，投缳男子贸易小阜，欲报曩德，苦不知姓名，遍访乡党，群悬揣非公不能。姑备仪诣谢，公峻拒之曰：“若误矣，我无是也。”公年登大耋，告归林下。易箦时，辛伯叩问是事，曰：“此盛德事，吾何能为？大抵乡人以我平日迂方，或拟议及之耳。”予与辛伯交最昵，问之果然。嗟乎！观余公已事，叹造物试验贤者，可谓至巧、至酷。彼索逋者，必须钱三千，若暗中计，短褕之值恰以相抵；少一钱不可，多一钱亦不可。在凡人处此，岂能一钱不留，竟如公慨然持赠，空拳而归，直行所无事乎？而夫人闻之，绝无怨言，反以笑语相慰，亦可以谓难矣！世谓行阴德事，不使人知，余公有焉。后，吾友汉军徐公可司马同善言，其尊人铁孙观察为孝廉时，岁暮，存馆金三十两，归家途中，值索逋鬻妻事，价恰符馆金之数，亦慨以相赠。徐公平生乐善不倦，笔难尽述，以此与余公相似，故连类及之，而不特书也。徐公讳荣，丙申进士。由县令起家，洊晋福建汀漳龙道。抑予闻之，我朝黟县进士，自余公始；广东驻防汉军举人，自嘉庆丙子科徐公始。余公五十后始得子，且多孙焉。考终，祀乡贤、名宦等祠。徐公居官，善政不可枚举。其最著者：守绍兴时，创修壖堤，活数十百万生灵，万世利赖。公尝曰：“吾所在有功德于民，子孙必昌！”信然。公督兵新安，殉难黟县之渔亭，赐甚厚，凡建专祠尸祝者数十处。今长子伯安虑善，权浙江金华府知府；次公可同善，即选通判，并加同知衔；次春漪传善，现官四川会理州知州。孙十人，皆能以诗书世其家。
里乘子曰：予尝谓：天下至善之事，非有厚德、厚福者不能遇。二公福德过人，故所遇若合符节。当其初时，造物之所以试验之者，不可谓非至巧至酷，而其所以报之者，不可谓不厚。若我辈庸碌无奇，造物不甚留意，遂亦不必试验。予自知德凉福薄，断不能几及二公之万一，然不敢不勉也！
余徐二公轶事
安徽黟县余梦岩，叫毓祥。从前开馆授徒，收入很少。岁末，竟然无钱祭祀祖先，夫妇两人饿着肚皮，相对发愁叹息。余梦岩身上仅仅穿着一件棉袄，还有一件羊皮短衣。早上起床，打算赶往市集，估计羊皮短衣可以卖得三千贯钱，再买些柴米油盐，对付着把年过了。独自行走了五里路，路过一个山岭，隐隐约约看见树林中有人影晃动，喊他也不搭理，怀疑遇到了鬼。壮胆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一个男人在树上上吊。大惊之下，急忙把他解救下来，放到地上，过了一会，男人苏醒。询问他为何想不开，那个人扭扭捏捏地哭泣道：“小人欠人家田租若干钱，主人逼迫索取，倘若不马上还钱，就要拿我的老婆来抵债。老婆没了，儿子尚在襁褓之中，没有娘的奶活不下去。我既不忍心和老婆生生分离，又不想看到儿子早死，左右寻思，不如先一死了事省心。”余梦岩问他：“欠人的田租有多少钱？”答道：“三千贯钱就够了。”余梦岩于是将羊皮短衣教给他说道：“赶快拿去换钱还给人家，不要再想不开寻短见！”那人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询问恩人姓名。余梦岩挥着手让他快快离去：“不要多说了，我不要你偿还！问我姓名干什么？”那人站起身，拿着羊皮短衣走了。余梦岩午后才回到家，夫人问道：“衣服换了钱了吗？”答道：“没没，我不小心，被人偷了去。”夫人也不埋怨他，反而开玩笑的安慰他。当时夫妇俩都已年过五十，还没有儿子。没多久，夫人竟然怀了身孕，生下了兵部尚书余兆元。这一年正是嘉庆丙子科考，余梦岩中了举人。丁丑年，连中进士，任职礼部，升任郎中，为官清廉有声。生平从未贪污腐败，从不轻易允诺，乡里人都称他是贤人。
后来，那个上吊的男人做生意赚了些钱，想要报答余梦岩的救命之恩，苦于不知道他的姓名，遍访乡里众人，大家都揣测除了余梦岩没人有这样的德行。男人想要准备厚礼前去拜谢，余梦岩言辞拒绝，说道：“你认错人了，不是我！”余梦岩以高龄卸任，载誉而归。儿子兆元长大之后，问起此事，说道：“这是有高尚道德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我怎么可能做到啊？大概是乡里人以为我平日迂腐方正，有些人商量着把这荣誉安在我的身上吧。”我和兆元交情最好，问他果然这样说。哎呀！观察余梦岩这些事迹，可叹造物者试验贤者，真可谓太巧妙、太残酷了。那个催债的人，必须出钱三千贯，这样两厢一算计，羊皮衣的价值恰好可以抵债，少一分钱不够，多一分钱也不可。在一般人处理此事，怎么可能一分钱都不留，竟然像余梦岩一样的慷慨相赠，空手而回，到家后浑若无事的？而他的夫人听了，绝无怨言，反而以玩笑话软语安慰，这也可以说很难做到啊！世人所说的积阴德，不让人知，余梦岩就是这样啊！
后来，我的朋友汉军八旗兵部尚书徐可（字同善）说，他的父亲徐铁孙当初做孝廉时，年关了，仅存了私塾薪金三十两，回家途中，正赶上逼债卖老婆的，债款正好和薪金相等，也是慷慨相赠。徐铁孙生平乐善好施，从不间断，文字难以尽述，他的行为和余梦岩相似，故而在这里一并叙述，而不专门作传了。徐铁孙名荣，丙申科的进士，由县令起家，后来晋升福建汀漳道台。到我听说，我朝黟县进士，自余梦岩开始；广东驻防汉军举人，自嘉庆丙子科徐铁孙开始。余梦岩五十以后才得儿子，多子多孙。寿终正寝，以乡里贤人得到祭祀，荣列名臣祠堂。徐铁孙居官，善政举不胜举。其中最出名的：他镇守绍兴的时候，创修堤坝，造福沿岸数十万生灵，遗荫万世后代！他曾经说：“只要我为官有功德于人民，子孙一定昌盛！”果不其然。徐铁孙驻守安徽新安，在黟县的渔亭壮烈殉难，朝廷抚恤非常丰厚，百姓为他建立祭祀祠堂数十处。现在他的长子徐虑善，任浙江金华知府；二儿子徐同善，马上候选通判，并兼任知衙；三子徐传善，现官居四川会理州知州。孙辈十人，都能以诗书传其家世。
里乘子说：“我曾说：天下最好的事情，只有那些有厚德、厚福的人才能遇到！上面说的这两人，均是福德过人，所以他们的际遇也很相称。正当最初的时候，造物主用来试验他们的种种事，不能说不是极巧妙和极残酷，而后来报答他们的结果，又不能说不厚。像我这样的人庸碌无奇，造物者自然不太留意，所以也不必试验。我自知是个少德福薄之人，断断不及二位先生的万分之一，但是也不敢不以此努力鞭策自己啊！”
杭城某翁
杭城某翁，富埒王侯，而艰于子。姬妾甚众，卒无兰兆。翁年已逾曰艾，自念无嗣，何需多金？遂矢行善事，且不求人知。逾年，某姬果举一雄，方颐丰下，贺者群称英物，翁心颇慰。儿七岁就傅，徇齐殊众，一家珍爱之。无何，儿环唇生七疔，痛彻心髓，症甚危殆。凡精岐黄者，皆罗致家中，翁署券：“患愈，酬白金三千镒。”诸医涎其赏，商榷立方，卒无效。创且日甚，水浆不入。医谓唇疔最毒难治，此多至七枚，遍稽古书，皆无此症。群谢无能，相率辞去。翁愁思无策，惟率诸姬环榻相向而泣。儿仅存息一丝，坐待其毙而已。忽有媪丐于门，聒求无厌，阍者以少主垂危，谯呵之。翁闻，出责阍者，如言给媪。媪合手称谢，见翁泪承睫，诘知儿疾，曰：“老妇有儿，幼亦患此，曾遇异人，谓名‘七星攒月’，危症也。惟十二岁内小儿所下蚘虫百条，捣饼叠敷之可治。试之，良瘥。后以方传人，皆效。今公子得遇老妇，合是有缘，敢为翁贺。”翁喜，如媪言，悬格征求。凡有小儿者，咸以药下蚘虫争献求赏。敷之果愈。先是，翁闻媪言，入谕于众；比出延媪，不知所往，而所给之物固在。或谓翁素虔奉天竺观音，此盖菩萨化身，以旌善人云。儿弱冠成进士，事亲不仕。生子五，皆读书成名。至今科第不绝，尚称素封焉。
里乘子曰：翁年已逾曰艾，忽自念无嗣，何需多金？是天牖其衷也。其矢行善事，难；其不求人知，尤难。盖初存心固施不望报，而天必报之，彼苍苍者，何尝丝毫负人哉！观此，叹“为富不仁”是阳虎之说耳。而天下之为富翁者，闻此翁之风，亦可以兴矣。
杭城某翁
杭州某个老者，富比王侯，可就是没有儿子延续香烟。姬妾众多，都没有喜讯。老者已经年过七旬，自己寻思生子无望，还要这么多金钱干吗？于是多行善事，且不求人知。转年，某个姬妾果然生了一个儿子，生得天台饱满，地阁方圆。前来道贺的人都说将来必为不凡，老者心下甚喜。儿子七岁开始上学，立刻显得出类拔萃，一家人当成珍宝一样的爱护。不知为何，孩子绕着嘴唇一圈，长了七个疔疮，痛彻心扉，病得很是凶险。凡是精于医道的大夫，全都请到家里来，老人立下字据：“只要治好孩子的病，重赏三千两银子。（一说是六万两）”众位医生觊觎赏金，商讨制定了很多医方，都没有效果。眼看病势越来越严重，连喝水都不能。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