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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月光覆盖着威海卫城,覆盖着威海卫城中的十三门楼,覆盖着威海卫城中十三门楼内的十三枝,十三枝身上披着一层月光,厚厚的,绵绵的,却好冷,冷得十三枝身上打哆嗦。
八月十五,狎客们都在月光下与家人团聚,娼妓歌伎们是本地的也都回家过节去了,十三门楼出现了少有的宁静,老鸨也不知道捣古什么去了,影儿也不见,十三门楼好象遭了劫,而十三枝是劫后余生的人。
十三枝望了望院子,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望了望天空,只剩下一盘皓月,天上天下都呈现出一样的孤寂。十三枝就感到这样的孤寂其实并不孤寂,正好适合于演唱。她想,平常唱得再好,都是给别人听的,表演得再好,也都是给别人看的。今天要唱给自己听,表演给自己看,这是多么好的八月十五啊。
于是,十三枝调整了一下情绪,简单地整了整衣袖,披着月光,轻移莲步,款款登场了。她自己用嘴打着锣鼓点儿,用嘴哼着过门儿,且演且唱。她唱得是《文姬归汉》一折。开始是大段的西皮原板,“荒原寒日嘶胡马,万里云山归路遐。蒙头霜霰冬和夏,满目牛羊风卷沙。伤心竟把胡人嫁,忍耻偷生计已差,月明孤影毡庐下,何处飞云是妾家!(西皮导板)整归鞭行不尽山万里,(慢板)见黄沙和边草一样低迷。又听得马啸啸悲风动地……悔当初生胡儿不忍抛弃,到如今行一步远足重难移,从此后隔生死(散板)永无消息,反教我对穹庐无限依依!”到接下来的哭拜昭君墓,(内二黄导板起)“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接唱回龙)我文姬未奠酒诉说衷情。(二黄慢板)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我也曾被娥眉苦累此身。(快三眼)你输我于生前得归乡井,我输你保骨肉幸免漂零。问苍天何使你我两人共命?听琵琶马上曲悲切笳声……
正唱得兴致处,十三枝忽听到周围一片掌声和喝彩声。十三枝不得不停住演唱,放眼一望,并没有掌声和喝彩声,只有月光和风声以及远处威海卫城内家家户户的欢笑声。十三枝知道是自己的幻觉,她想,行啊,自己唱够了,也欣赏够了,该回屋歇一歇了。十三枝便迈着戏步,一步一趋地回到房间。今天过节,老鸨给了她一瓶红酒,十三枝打开酒瓶倒了一杯,一仰脖喝了进去。十三枝感到很好喝,又倒了一杯,又是一仰脖喝了进去。一连喝了三杯,十三枝感到有些头晕,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她又喝了一杯、两杯、三杯,一直把一瓶酒全部喝下去了。这时,十三枝已没了轻飘飘的感觉,她感到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与她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一个远去了十二年的人,那时她是一个孩子,才6岁……
十三枝至今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自己是哪个地方的人,自己是怎么来到十三门楼的。印象里有一个恍惚的场景,“爷爷”在东家的磨坊里赶着骡子推磨,“爷爷”冷极了。每当骡子拉屎了,正在箩面的爷爷就赶紧撂下手里正干的活,把一双龟裂着血口子的脚迅速地插进骡屎里取暖。“爷爷”似乎也疼她,不过她总感觉自己不过是一只和“爷爷”作伴的小狗。
十三枝记得比较清楚的是,一个雪比往年格外大,天气也格外冷的冬天,“爷爷”把她带到威海卫城里一个叫十三门楼的地方,进门前,“爷爷”对她说,孩子,记住你姓张,今年6岁,你的奶名叫小勉儿,我对不住你啊——
十三枝和“爷爷”被人带进屋时,一个脸上涂了挺厚的脂粉,抹了猩红口红的女人,放下手里的水烟袋,把她招呼到近前,差不多捏遍了她身上的每一块骨头。后来,她差人取过一张写着字的纸,“爷爷”就颤颤巍巍地在那上面摁了一个血红的手印。再后来,那女人扬了扬手,就有人把“爷爷”带走。
十三枝没命地哭着挣脱攥着她的人扑向“爷爷”,“爷爷”浑身筛糠一样颤抖着嘴唇打摆子一样说不出话,浑浊的泪水顺着胡髭滚下去掉在裂开了嘴的鞋帮子上——
这时,抹了猩红口红的女人一努嘴,一个长了倒八字眉嘴上仿佛叼着颗金牙的男人甩着膀子走过来。一把攥住十三枝的一只胳膊,一股透骨钻心的痛楚立刻扼住了她的咽喉,那只手使她感到仿佛一辈子也休想挣脱它。
从此以后,6岁的小勉儿就开始了娼门学艺生涯,“妈妈”(老鸨)为她取艺名十三枝。
妓院里设的歌伎班实际就是教习娼妓的地方,凡入院的女子必请人教习腔、韵、琴、板。十三枝进了十三门楼后就入了歌伎班。
十一、二岁时,十三枝已显现出清纯素雅的气质,而且嗓子宽、韵味足,简直就是天生的戏胎子,再加上她天资聪颖,悟性又好,除上述一应教习内容,独好皮黄,学戏肯下功夫。大冬天的自己泼了满院子水,结冰后,着一身单薄的练功裤褂,自顾自地在上面练跑圆场,练眼功,练身段,直练得满头蒸腾着热气,练功服被汗水贴在了前后心上。别人耗一根香码,她起码要耗上一根半。看十三枝那神态气色,一腔子为京剧而生为京剧而死的痴情劲儿,俨然浑沌在瑰丽的艺术梦幻之中,仿佛前面的路上铺满鲜花阳光,铺满金羊毛织就的地毯,全然不知大门外面是怎样的一个污浊的世界,更不曾想自己未来的命运。而这一切,老鸨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头,她知道她的财运来了。老鸨养着她,甚至宠着她。诸如为狎客端茶倒水,给姐妹们送琴递板的事,从来就用不着十三枝沾手,只让她入歌伎班在名师的调教下安心习学昆曲、皮黄。转眼又过了两三年光景,十三枝越发出落得婷婷玉立,超凡脱俗,小小年纪竟把梅派青衣演绎得字正腔圆,韵味十足。说不清与她的身世有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唱得杜十娘、霍小玉等悲剧唱段,凄楚中透着清丽委婉,仿佛掺着秋水的凉意,尤其动人心魄。渐渐地满卫城人都闻说十三门楼出了个绝色丽人,嫖客们以争睹芳容,以能听十三枝唱曲为美事一桩。有那些馋涎欲滴的嫖客就愿意出高价先占了这可人的娇娃,怎奈十三枝只卖唱不卖身,十三枝成了十三门楼的一颗明星,成了老鸨的一棵摇钱树,嫖客们腰包里的钱就那样滚滚地涌向十三门楼。
恍忽中,十三枝觉得那些钱涌向她的床头,她枕着那些钱睡着了。
2
谷会长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的两只脚会迈进十三门楼,难道他的脚忽然间就不怕脏了吗?
谷会长不会不知道威海卫有个十三门楼,他甚至知道十三门楼是谁家的房子,为什么叫十三门楼。
威海卫是明洪武31年(1398年)为防倭寇袭扰而屯兵设卫的。明永乐元年(1403年),魏国公徐辉祖征调文登,牟平民工修筑威海卫城。卫城占地0.55平方公里,城墙高三丈,厚二丈,周围六里多,设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卫城把倭寇挡在了外面,却把自己关在了里面,从此卫城人就离外面的世界远了些。
大概在设卫之前,谷会长的先祖就从云南迁徒到了这“东夷”荒蛮之地。筑卫城时,谷家幸运地被圈进卫城之内,但身处卫城之中的谷家并没有发达起来。大概是沿袭了云南的一些传统,祖上在卫城内开了一个小小的银匠铺,制作一些小银器、小头饰、小手饰,但本小利微,勉强支撑。自清光绪24年英国人强租威海卫之后,谷家时来运转了。
那是宣统二年(1910年)的一天,一位英国海军统领的夫人,在中国翻译的陪同下,来到西北村露天戏院看大戏。那正是初秋时节,天气晴朗,湛蓝的天底下晃动着花红柳绿的一台戏子。锣鼓堂堂,五彩缤纷,可真是“异国风情”啊。英国太太被迷住了,她倒不是被戏中的帝王将相迷住了,她不懂京剧,而是被一个“娘娘”头上的“凤冠”给迷住了。珠光宝气,银光闪闪,真和神话中的描写如出一辙啊!她当场请翻译借来一看,并问在场的人能不能照样做一项?这时,戏迷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位已将凤冠戴在头上的“老外”身上。有人在喊,谷掌柜,来买卖了,来买卖了。当时谷掌柜也在看戏,听人喊叫,他赶了过来。统领夫人知道他是个银匠,问他能不能照样做一项“凤冠”,谷掌柜答应了。
三天以后,谷掌柜在英国海军的军舰上,向统领夫人递交了一顶更为精美华丽的凤冠。统领夫人乐了。统领夫人一乐,什么都有了。谷掌柜不但得到一大笔钱,更重要的是,英国人自此认识了中国的金银首饰艺术。此外,比这更重要的是他由此获得了一张“派司”——写有英文银铺名称,经销各类货物的特许通行证。当时在露天戏院交谈时,为了方便谷掌柜上舰送货,英国统领夫人当场开了一张“派司”给“密斯特谷”。据说,这是英国租借期间威海商人得到的第一张“派司”,是威海人直接在外国军舰上,在他们的驻地做洋生意的开始。
就是这张“派司”帮了谷掌柜的大忙,银匠铺的生意红火起来。几年工夫,银匠铺就成了银匠楼,产品种类也多了起来,为国人打造簪、钗、锁(长命锁),为洋人打造餐具、玩具、奖杯、奖章等,生产规模不断扩大,十年之内发展成了威海最大的银匠生产企业,也刺激了整个威海金银首饰业的兴起,同时也带动了威海民族工业的发展。1930年,中国收回威海卫之后,银匠业也开始衰退,但已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的谷家又及时地把经营转向了其它产业。谷家成立了自己的船队,有自己的酒厂和酱园,卫城外有自己的地产,卫城内有自己的房产。1938年,日本人点领威海卫后,谷家仍然是威海卫数一数二的富户和大户。于是,在日本人占领的威海卫的第三年,也就是1941年,谷家现在的掌门人谷秀廷先生就被选为威海卫商会的副会长,会长是苏丰堂。
谷会长身上保留的更多的是经商的基因,他不愿从政,也不爱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他正在一门心思扩张他的酒厂。然而,基于他的商业实力和他的为人,他还是被选上了商会副会长。而谷会长也非常明白,现在的商会已经完全被日本人控制了,日本人一手操纵成立了伪新民会威海特区总会,总会的次长是由日本人直接担任。这时的威海卫商会已变成了伪新民会威海卫特区总会的一个下属机构,成了日本侵略者的傀儡。日本人刚占领威海卫,威海卫商会曾在东大楼饭店设宴,为日军头目接风洗尘。新加坡陷落,香港陷落和太平洋战争爆发,商会都参加了日本人在东大广场组织的庆祝活动。在伪新民会威海卫总会煽起的为“盟军”献纳废钢铁运动中,商会一马当先,得到日军的赞赏。这一切都给威海卫商会带来了骂名。基于这样的情况,谷会长就更无心于商会的活动了,他只是挂了一个虚名,一切活动都推给了苗会长,大多情况下都由苗会长出头露面。谷会长更清楚地看到,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力量正在城外向日本人频频发动袭击,他相信日本人在威海卫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他还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1943年9月的那个晚上,谷会长的双脚踏上了十三门楼,谷会长仍不明白,自己的双脚怎么会踏进十三门楼的。
谷会长不愿参加商会的活动,却喜欢听戏,这是谷会长的老娘传给他的爱好。谷会长的老娘不愿在凡世间活着,却喜欢戏剧里的生活,她梦想跟嫦娥奔月,又渴望同天女散花,她愿意跟昭君出塞,又喜欢随文姬归汉,她奢望与穆桂英一起大战洪洲,她更想亲历狸猫换太子的悲欢离合。但她最终还是成了威海卫城里的一个商人的妻子,并且为这个商人生儿育女,延续香火。现在谷会长的老娘已经八十多岁了,每年过生日,谷会长都要请戏班为老娘祝寿。当然谷会长自己也喜欢看戏,卫城里没有专门的戏院,只有小型的“莲花落子”,又称“落子园”,整个卫城里有五六个“落子园”,那是一些高等妓女唱小戏的地方。一般不化妆,唱得是平戏,现场收钱。“落子园”最兴旺的季节那是春天的渔汛期。渔民打了一船船的青鱼,上岸后卖掉,手里有了钱,就到“落子园”听戏。“落子园”密密地围了一层又一层浑身散发海腥味和鱼腥味的渔民,戏子们唱得起劲,渔民们听得起劲,戏演完后,渔民们就直往收钱人的萝筐里扔钱,戏子们分了很多的钱,兜里装不下,就扯起旗袍兜着走。戏子们拿着钱心满意足地走了,渔民们则攥着剩下的钱进了十三门楼。
谷会长也和渔民们一起看戏,但却不随渔民们去十三门楼,谷会长知道十三门楼是什么地方,那不是他去的地方。
十三门楼是卫城里一处规模较大的妓院。是北沟村一个毕姓生意人在二十年代置得房产,后租给一个老鸨做了妓院。它有十三个普通的院落,座北朝南,一字儿排开十三个门洞。十三个大门口一溜儿灯笼招牌,都写了“一等”的字样,每个院子都是一正一厢,正房东西两间,两个窑姐,中间是接待室,一面厢里有个房间,两个窑姐。十三门楼前还有家小戏院,歌伎们就在这里唱小曲,演折子戏。卫城里的男人有几个不知道十三门楼的,又有多少男人去享受过十三门楼的妙趣的,而谷会长却从来没去过十三门楼,他觉得那不是他去的地方。
然而今天他却进了十三门楼,他是为了去看十三枝,去听十三枝的戏。
3
谷会长自从去了一趟十三门楼,他就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他还想去,他老想去,他感到那十三门楼仿佛是施了什么魔法,把他吸引住了,把他迷住了。他知道那不是什么魔法,那是窑姐儿十三枝,是十三枝那一身的韵致,是十三枝身上的戏。
那天晚上,谷会长迈进十三门楼的时候,老鸨打老远就来迎接。大凡妓院的老鸨都是人的高级管理者,她通过管理女人从而达到管理男人,并籍此聚敛资财。对于社会人的尊贵卑贱三六九等最为敏感,也最知道怎么对付。对于谷会长这样的人物,她知道她应该亲自到门口迎接,不到门口迎接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不到门口迎接,这里也不会叫十三门楼,她也不配做十三门楼的老鸨。老鸨直接把谷会长引进房间,问要不要“开盘”,谷会长说,不要“开盘”,直接“开火”。谷会长虽然没进过十三门楼,但十三门楼的行话还是懂得的。老鸨知道谷会长不是来逛窑姐的,而是来听戏的。老鸨就直接把谷会长领进了小戏院,老鸨问,点谁的戏?谷会长说,十三枝。老鸨心里一阵高兴,她知道十三枝的牌子打出去了,十三门楼这棵摇钱树开始落钱了。有了谷会长这种人物的欣赏,有了谷会长这种人物的宣传,十三枝还能不火?老鸨屁颠屁颠地叫来了十三枝,经心在意地叮嘱了又叮嘱。十三枝当然乐意在这大人物面前登场亮相,在大人物面前一展风采。
十三枝这次是化妆演出的。粉面玉颈鹅蛋脸,苗条的身段配上白腰包、白褶子,水袖里时隐时现葱管似的玉手,灵巧的双脚宛如踏着轻绵薄云飘然上场。未曾开口眉宇间神色中先就凝着凄楚缠绵的幽怨愁云。一亮相,谷会长就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这些年来,不知见过了多少曼妙的戏子,像这等绝色佳丽还是头一回。谷会长心底就隐隐地感到自己到十三门楼晚了,实在是晚了。
十三枝唱得是《祭塔》一段。这是一出著名的青衣唱工戏,光唱词就有40多句,几乎包括了青衣反二黄的所有唱腔,难度极高。十三枝将一段段的唱词层层推进,高低有致,如行云般游刃有余,如流水般委婉凄丽,使谷会长听得如醉如痴,如狂如迷。十三枝唱完了《祭塔》后,谷会长迷醉了。老鸨察颜观色也心花怒放,在唤女儿们为谷会长添茶续水时,十三枝下场。换妆后,复出再唱《宇宙锋》的反二黄。十三枝出场时,头上的乌云散落,斜穿黑团花的帔,脸上的抓痕更显娇媚,与扮演赵高哑奴的演员配合默契,不仅大段反二黄唱得韵味十足,琴师的胡琴也托得严丝合缝。十三枝佯装扯住赵高长髯一声“奴的夫哇.....”在行腔的三个气口中“下腰”,紧接着有如临风玉树一般在长达20多拍过门中妙妙曼曼缠缠绵绵摇摇曳曳地复原了身段后接唱“随奴到红罗帐倒凤颠鸾……”低回委婉的行腔一连串复杂的眼神以及丰富的身段,将赵氏女清醒状态下的媚态、娇态、疯态,将舞台艺术的综合美感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出来。
接下来唱得几段皆美仑美奂,精采绝妙。唱完后,谷会长几乎瘫在那里。他是被这美的人,美的戏所吸引,所打动,他是美得瘫在那里,一个美丽的瘫子。他掏了好多的钱给老鸨,老鸨心里恣得像鸡啄米一样不住地点头。老鸨送他到门口时,谷会长脚步有些飘有些乱。他回头望了望十三门楼,那个魔窟一般的地方。
十三门楼像一个鬼魅迷惑着谷会长。谷会长开始了他人生的反思,他感到他以前白活了这么多年,看了那么多戏,十三枝那才叫真正的角儿,十三枝演得戏那才叫戏。有了这样的感慨,就有了这样的追求,谷会长三天两头地往十三门楼跑,三天两头地去听十三枝的戏,以至于整个威海卫城里都传出了话,说谷会长逛窑姐逛疯了。以至于谷会长的老婆打开了醋坛子,直把状告到了谷会长的老娘那里。谷会长俩眼瞪得一般大,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去逛窑姐,我只是去听戏。老婆又哪里肯相信?后来只得80多岁的老娘出面调停。谷会长把十三枝的事儿说了,谁知老娘也不相信,老娘不是不相信儿子的品行,她是不相信窑门里会有这么好的戏子。于是谷会长就把十三枝请到家里,让她亲自唱给老娘听,老娘听了十三枝的唱段,果然称绝。以后就常常请十三枝到家里唱戏,老娘听,谷会长也听。十三枝便更加出名,谷会长的名声也洗刷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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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十三枝的戏滋润了谷会长老娘的生活,谷会长的老娘就格外能活些。在初冬的薄雪轻轻地落在威海卫城墙上的时候,谷会长的老娘又迎来了84岁生日。这对谷家来说是个盛大的节日,不能让十三门楼的十三枝唱这样的小戏段,要唱大戏,唱整台戏,年年请得都是天津卫的戏班子。这一次谷会长又照例差人往返京津预订了天津卫的戏班子,并向亲朋好友送去了请帖,一切筹备停当,只等寿辰之日开始唱戏。谷会长被十三枝的戏滋润着,再加上恰逢老娘的生日,谷会长心里高兴着,嘴里哼起了京戏,老娘也在炕上哼唱。谷会长哼的是“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领人马下江南扎在长江。”老娘哼得是“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待为娘对娇儿细说分明。”两人所唱戏文驴唇不对马嘴,谷会长就悄悄地笑了。然而,傍黑的时候,一封来信却再也没有让谷会长笑起来。信是天津卫戏班子寄来的,信中告知谷会长天津卫的戏班子由于参加了天津卫的抗日演出活动,被日本人砸了,戏班子的班主和几个名角也被抓进了日本宪兵队,故无法到威海卫演戏了。
天还没黑,谷会长就感到眼前忽然黑暗下来,一片黑暗。老娘的大寿,这是一年一度家中的大事,何况老娘又那么酷爱听戏,而且喜欢听大戏班子的戏,喜欢听名角的戏。这天津卫戏班子的戏不能唱了,这家中的戏也同样没法唱了。谷会长就突然痛恨起日本人来了,是日本人砸了天津卫的戏班子,是日本人抓了戏班子的名角,是日本人搅乱了他老娘的生日。谷会长也想到了自己这个商会副会长,这个头衔当然也是日本人说服加威逼让他干上的,使他招来了汉奸会长的骂名,谷会长就在心里骂了一句操他娘的日本鬼子。
管家感到事情并不像东家想得那么悲观,提出用威海卫的戏班子。谁知道却遭到了东家的喝斥。谷会长说,威海卫根本就没有什么大戏班子,更没有名角,只有十三枝——谷会长感到十三枝在事前已经考虑过了,没有必要再提起她。管家无奈地走了,临走时谷会长向他交待,千万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娘,容他再想想办法。
然而谷会长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坐在太师椅子上,在一袋又一袋水烟的“咕噜”声和弥漫的烟雾中绞着脑汁……
家里的挑水工悄悄地进来了,他是威海卫东南乡清水观人,在谷家挑水打杂已有十多年了,他从管家嘴里得知东家遇到了难处,他说他村有戏班子戏演得很棒,他想请村里的戏班子为老太太唱戏。谷会长就觉得这个平常老实的挑水工竟然会开起玩笑,而且开得实在不是时候,难道他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焦急吗?谷会长就说,一个偌大的威海卫城里都找不到一个满意的戏班子,难道一个穷乡僻壤里还能藏龙卧虎?真是笑话。挑水工并不计较东家对村里戏班子的轻蔑,反而向东家靠得更近,挑水工说,东家有所不知,我们村里的戏班子不但藏龙卧虎,而且与一段传说有关。有的演员搭班还到高丽去演出过呐。谷会长听说戏班子到高丽去演出,觉得挑水工大概不会是在编瞎话儿,不管怎么着,事情已到这份上,只得半信半疑地让他回村联系联系看。
谷会长的老娘似乎比谁都急切地盼望着生日的到来,她盼望生日并不是盼望别的仪式,她只盼望听戏。因为每年的生日,儿子都给她请三天大戏,是天津卫的戏班子,都是名角,听着戏,她就忘记了自己,她就成了戏台上的角儿,她就在戏中生活了下来。谷会长的老娘觉得自己能活80多岁与听戏有关,只要让她听戏,再活80岁也是不成问题的。民间传说佘太君之所以高寿之年还率兵出征,是因为她每活到六十岁就要蜕一层皮——重生一回,她倒要与佘太君比比寿龄呢。眼看着离生日只有两天了,她过一会儿就把谷会长叫到跟前,问天津卫的戏班子来了没有?今年订得什么戏码?心情复杂的谷会长总是吱唔几句就赶快离开老娘的房间。
太阳煌煌的,倒不像冬日里的太阳,但又分明是冬日里的太阳,温温的,把前几天落在卫城里的雪全部融化了。后来又吹来一阵风,是威海湾那边刮来的,带着一些湿气,一些腥气,从卫城的城墙上飘过来,好像也飘过了十三门楼,又飘过谷家大院。谷会长站在院门口,袖着手,等待着挑水工的消息。管家几次催他回去,说他在这里等就行了。谷会长却不听,他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他要亲自等挑水工的到来,他更怕回去受老娘的盘问。
一辆马车在煌煌的日光下驶过来了,马车上摞着小山一样的物什,用石块铺就的石板街路使马车有些颠,但更使马车有些响,马蹄有些脆。挑水工老远就看到了谷会长和管家,挑水工就在车顶上喊,东家,成了,东家,成了。谷会长心里一阵释然,心想,好赖这出戏有人顶唱了。
马车停在了门前,车上的戏箱子摞成了山。谷会长看了这成堆的戏箱子,知道这子弟班有点来头。挑水工说,东家,我们村子弟班的班主说了,为谷会长演出是荣幸,要演几天演几天,价钱随便给。下午打前站的就来。还要来一马车戏箱子。谷会长有点迷惘,多大一个戏班子,戏箱就有两马车?这么想着,就把有关戏班子吃饭住宿交给管家安排,自己先走了。
谷会长认为这事有个差不多了,就到老娘那里去报喜,说天津卫的戏班子已经请到了,明天就来。老娘说,戏班子你请,戏要我点。谷会长说,当然要您这寿星佬点罗。老娘把眼睛一闭扳着指头,先点了文戏《麻姑献寿》、《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又点了武戏《安天会》、《定军山》等。谷会长听了这些戏名,心里就发了寒,一个东南乡山沟沟里的子弟班能演这些戏吗?如果演不了,花钱事小,扫了老娘的兴,在戏迷和卫城里失了面子事大.....想到这里,谷会长在离开老娘房间时,心里就有些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了。
然而,第二天又有更坏的消息传来,清水观的子弟班也不来演了。是挑水工来通报这个消息的。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谷会长的肺几乎都要气炸了。他娘的,天津卫的戏班子欺负我,一个村里的戏班子也欺负我。一向脾气温和的谷会长就把水烟袋狠狠地摔在地上。谷会长问挑水工是怎么回事,挑水工说,昨天下午,打前站的人到伺候戏班子的厨房一看,全是萝卜白菜大葱头。打前站的人回去跟子弟班的班主一说,班主火了,班主说,谷会长是把我们子弟班当叫花子打发,这号主顾不伺候。
谷会长一听,稍稍沉默了一会,然后便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对挑水工说,你马上回村,告诉班主,我谷某对他们拿对天津卫戏班子待,大鱼大肉美酒佳肴伺候。
谷会长老娘的寿诞之日,是威海卫城里一个少见的好天气,无风无雨也无雪,只有充充足足温温和和的阳光。谷会长在街前的空地上搭了一个戏台,两边还设了包厢。谷会长家院里院外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谷家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了,谷会长的老娘身穿新衣,坐在戏台下中间,周围的人拱卫着她,只等好戏开台。
戏按着谷会长老娘点得戏单演,首场演得是《麻姑献寿》、《探皇陵》、《二进宫》、《大保国》几场文戏。开场锣鼓一响,谷会长的心比那紧急风锣鼓点嘣嘣得还快。谷会长那里有心思看戏,光顾拿眼角儿余光扫瞄着观众的反应,不想这开场戏就唱得出手不凡。《大保国》一出戏,饰徐延昭的演员先声夺人,内唱二黄导板,“徐延昭在朝堂气冲牛斗——”就要了个“碰头彩”。接下来的回龙、二黄原板、二黄散板一路唱下来,谷会长的老娘带头叫好,戏台底下喊好声不断。台上唱得越来越来劲。台下听得是越听越滋润。谷会长原来担心的闹场、冷场、喝倒彩的情形完全是多余。首场戏顺顺当当地演了下来,谷会长的老娘兴奋得满脸放光,笑声不断。谷会长也终于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谷会长对清水观子弟班的文戏算是心中有了底,但武戏怎么样,他心中没数,要知道,文戏唱得好,只能算是成功了三分之一,武戏才是大头呐。武戏唱不好,老娘和戏迷们这一关是不好过的。
第二天,武戏登场了。先唱了《安天会》,又唱了《定军山》、《铁弓缘》,最后根据谷会长老娘的圈点又破例唱了《铁公鸡》。舞台上翻江倒海龙腾虎跃。后台文武场上齐刷刷瞪圆了眼盯紧台上人物一招一式,一举一动,爆豆也似的锣鼓点儿揭起一台狂飙;前台演员更是使出浑身解数,不敢有丝毫懈怠,闪躲腾挪,刺劈砍挡,刀枪翻飞间搅起漫天杀气;酣战激处,钢铁相击之声凛冽冽寒气逼人,盔、铠、旗、靠锦绣衣装幻化成满眼烟霞……那真是人带戏戏托人浑然一体,酣畅淋漓,美不胜收。子弟班武戏的非凡功夫展示得淋漓尽致。台下观众看得眼花缭乱,惊心动魄,叫好声响成一片。戏整整唱了三天,文戏武戏场场精彩。谷会长的老娘看得如醉如痴,心旷神怡。最后问,是天津卫的哪一家戏班子?比以前的演得还好。谷会长不但给了重重的酬金,而且大宴了子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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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枝逐渐火了起来,她不但在十三门楼火起来,而且在整个威海卫都是灸手可热的人物。老鸨感到当年以低微的价格从那个瘦老头手中买下这个6岁的孩子是个多么英明的决策。十三枝也得到了比别的姐妹多几倍的报酬。有了名有了钱的十三枝就想,我怎么就爱上了唱戏?我身上怎么就有了唱戏的本事?这一切都是我的父母给我的吗?难道他们也是唱戏的吗?而我的父母又是怎样的人?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们是遗弃了我?还是为了生计卖了我?我是怎么进得十三门楼的?那个送我来的“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我的亲爷爷?还是一个外人?带着这样的联想,十三枝心里就有些不安,并偶尔生了寻找自己父母的念头。值得庆幸的是十三枝到现在还没有破身,还是一个完整的女儿身。不是没有想破她的身的,那些馋涎欲滴的眼睛她是早就看出来的,有的甚至愿出高价,是老鸨保护了她。老鸨明白,十三枝的价值就在于唱戏,就在于不破身,破了身的十三枝就不值钱了,十三门楼这棵摇钱树就倒了。所以她要千方百计地保护十三枝。但是,是不是十三枝就永远不破身,那将来要因时而定。这一点也与十三枝想到了一起,她也觉得无论如何不能破身,女儿身是一个女人的立身之本,更何况她也不能老在这娼门里混,这毕竟不是一辈子的生计,早早晚晚要找个人嫁出去,过一个正常女人的正常生活。因此,十三枝就更加注意保护自己,更加留意选择机会离开这娼门,但危险恰恰就发生在这些日子。
这些日子,十三枝就发现了那样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日本人的眼睛,这双眼睛几乎每天都巡睃着十三门楼,巡睃着十三枝。十三枝就感到奇怪,十三门楼怎么就来了日本人呢?日本人在威海卫有自己的妓院,在鲸园那里,日本人叫它“名沽屋”。日本人都是在那里玩女人的,而自己进十三门楼以来就从来没见过日本人。老鸨也讲,日本人不会到这里来的,可是最近这个白白净净的日本人几乎每天晚上都来,他来不做别的,专门听戏。像谷会长一样,是个专门听戏的客,而且是专门听十三枝的戏,这个日本人好像很懂戏,看得聚精会神,脸上会随着十三枝的演唱变换着表情,唱完后会拼命地鼓掌叫好。赶到后来,那双眼睛就不看别处,专门盯着十三枝的脸,死死地盯住不放,十三枝就很恐惧,她知道危险来了。这种眼睛她看过不少,大都是痴迷、崇拜的眼神,包括谷会长,那都是一双很善良的眼神。而这位日本人的眼神里却隐藏着杀机。十三枝知道日本是来者不善的。终于有一天,这危险真正地来了。那天晚上,日本人喝了很多酒,满嘴喷着酒气。他进了十三门楼就点名要十三枝,要听十三枝的戏,但不要在小戏院里唱,要在房间里唱。老鸨当然不敢得罪这位日本人,就安排了一个屋,让十三枝去唱,自己找了个打手在门外暗中保护。
十三枝知道今晚凶多吉少,就把那个日本人领到自己房间。那是一个特殊的房间,既不同于唱戏的小戏院,也不同于窑姐各自的小包房,那是老鸨特别留下的做特别用处的房间,是为特别客人准备的。老鸨安排人给房间里上了瓜子、水果、烟茶果点,然后问日本人唱什么。日本人是个中国通,会说中国话,也懂中国京剧。日本人先点了《牡丹亭》,又点了《昭君出塞》,又点了《苏三起解》,又点了《嫦娥奔月》。十三枝都一一唱下来了。屋外的老鸨和打手们见日本人老老实实地在听戏,没有什么别的不规矩的举动,才放下心来。就在老鸨刚要离开,险情发生了。
十三枝又唱了好几段,十三枝已有些累了。但日本人却精神焕发,眼睛放着光。日本人说,不要再唱了,跟我到“名沽屋”去。十三枝微笑着摇了摇头,日本人又说,我出高价,跟我走。十三枝说,我们这里有规矩,不准到外面去。
日本人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一阵酒劲上来,猛地站起来,吹灭灯,将十三枝紧紧地抱住。十三枝大喊一声,救命啊!老鸨即带着打手冲了进去。十三枝已被日本人死死地压在身底下,老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十三枝从日本人身底下拖出来。老鸨狠狠地掐了一下十三枝,示意她快走,然后重新点亮了灯,直向日本人道歉。老鸨说,先生,十三枝小姐这几天身上不好,不能伺候先生了。日本人气势汹汹地说,老子早晚要把十三枝弄到手。说完,迈着踉踉跄跄的步伐走出了十三门楼。
日本人走了,老鸨的心却没有安下来。她知道,这个日本人恐怕是有些来头的,也不会善罢休的,十三枝也是难逃厄运的,她这棵摇钱树也摇到了时候。必须想个办法把十三枝保护下来。十三枝如果落到了日本人手里就惨了。老鸨把威海卫城里所有的人都想遍了,最后终于想到了谷会长,她觉得谷会长是保护十三枝的最佳人选,只有谷会长才能妥善地保护好十三枝。于是,第二天早上,老鸨就脚步匆匆地走向了谷家大院。
6
谷会长的水烟袋自身起不到多少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只不过是个道具。谷会长的爷和爹都抽水烟,他的爷和爹就是抽着水烟把生意做大了的。谷会长还很年轻,他那个爱听戏的妈就让他抽水烟,在谷会长的妈看来,威海卫靠着水,抽着水烟会发家的,水烟袋是个吉祥物,是个发家的标志。谷会长听了妈的话,好好地抽着水烟,果然生意比爹和爷做得还好,不但生意好,而且还当上了商会的副会长,谷会长手里就离不开那只水烟袋了。此时的水烟袋又在谷会长的手里咕噜咕噜地响起来。而那边,十三门楼的老鸨也在一旁咕噜咕噜地说着。十三门楼的老鸨这已是第二次迈进谷会长的大门的。
老鸨说,那个日本人我已经打听好了,他叫岸本,是威海宪兵分遣队的副队长,你说巧不巧,光绪二十一年日本人占领威海时,他爹就在侵略军里。这个岸本可能受他爹的影响,不但是个中国通,而且爱好京剧。看样子白白净净,其实是个心狠手毒的家伙。他在鲸园的“名沽屋”里曾将三个中国女孩子玩够杀掉了,十三枝到了岸本手里非死不可。十三枝这姑娘只有你救救她了。我尽管干人肉生意这一行,但我也不是良心坏到底了,我不能把十三枝卖给他,我要把她给你,一分钱也不要,白送给你。你和你老娘都爱听戏,就让她天天给你们唱戏,权当你们家里雇得一个丫环了。你们养着,由你的名声顶着,岸本就不敢打她的主意了。这孩子从小就没有爹妈,怪可怜的,你就行行好吧。老鸨几乎是声泪俱下。
谷会长的水烟袋依然在咕噜咕噜地响着,而他的人却没有吭声。这是个重大决策,他不好轻易吭声。谷会长干脆把这些想法吐到水烟袋里,放在水烟袋里煮着,煮熟了再吸出来斟酌。
谷会长在想着这些事情。对十三枝,他是喜欢的,而且已经喜欢到着魔的程度,那是由戏引起的,由戏而到十三枝本人。不但他喜欢,他的老娘,他的老婆都是喜欢的。特别是老娘喜欢得已经到了离不开的程度。老娘生日过后,几乎三两天就得请十三枝来唱回戏。听完戏,老娘就满脸都是笑,仿佛是度满了春风似的。他知道老娘的生命是要靠十三枝维系了。但谷会长从来没有想到去占有十三枝,他觉得对十三枝这样的女人应该怜香惜玉,占有是没有道理的,更没想到放到自己家里养着,那不是自己所能养得了的一个人物。然而十三枝的危险已经来到了面前,连十三门楼的老鸨都保护不了她,好像只有自己才有能力保护她。可是如果真的把她养在家里,社会上会怎么说,日本人会怎么说,会怎么做。日本人现在在威海卫城里势力正强着,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引火烧身,会不会跟日本人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招来杀身之祸——-这些想法在水烟袋里并没有煮熟。谷会长就不明白当时的脚怎么就迈进了十三门楼,就觉得十三门楼是个鬼怪的地方。自己进十三门楼是错误的,认识十三枝也是错误的。
那边房间里就传来了谷会长老娘的哼唱声,这些日子老娘天天都在哼唱,老娘唱得是《四郎探母》,听着老娘的哼唱,谷会长的水烟袋不咕噜了,他觉得这个球应该踢给老娘,让老娘帮助拿主意。当谷会长走进老娘房间的时候。谷会长惊呆了,老娘不但在唱戏,而且还在做戏,认认真真,十分投入。老娘在炕前,拄着拐棍,装做佘太君的样子唱道(西皮导板)宋王爷御驾征塞外,(流水)两国不和动兵灾。我的儿宋营挂了帅,老身押粮到此来。八姐九妹把路带,(转摇板)悬灯结彩为何来?(西皮导板)一见姣儿泪满腮!(西皮流水)点点泪珠洒下来。沙滩会一场败,只杀得杨家好不悲哀!儿大哥长枪来刺坏,儿二哥短剑下他命赴泉台,儿三哥马踏如泥块,我的儿失落蕃邦,一十五载未曾回来;唯有儿五弟把性情改,削发为僧出家在五台;儿六弟镇压守三关为元帅,最可叹儿七弟被潘洪就绑在芭蕉树上乱箭攒身无葬埋!娘只说我的儿难见,延辉我的儿啊——
谷会长不知不觉也入了戏,扮起了杨延辉,唱道(西皮摇板)老娘亲请上受儿(回龙)拜,(转唱二六)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孩儿被擒在番邦外,隐姓埋名躲祸灾。萧后待儿恩似海,铁镜公主配和谐。儿在番邦一十五载,常把我的老娘挂在儿的心怀。胡地衣冠懒穿戴,每年间花开儿的心(转快板)不开。闻听得老娘到北塞,乔装改扮过营来。见母一面愁眉解,愿老娘福寿康宁永无灾——
直到这一段戏唱完,谷会长才把这件挠头的事情说给了老娘,老娘听后,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老娘说,我的儿呀,这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可为难的。这样既救了十三枝这孩子,你老娘又有了作伴的。你要是想叫你老娘多活几年,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天你就把她接过来,就和我住在一起,天天唱戏给我听,她要是想从良,你就纳她做了偏房。至于日本人,你也不用怕,金人入侵南宋都能被岳飞打败,英国人来了三十二年,还不是灰溜溜地跑了,邪不压正,贼不占主,戏台上唱这样的戏文唱了多少啊!眼前不是共产党和日本人干着么,他们也蹦达不了几天。那个小日本鬼敢于来找麻烦就由我顶着,我这八十多岁的老婆子还怕他们。说完又唱道,日本人,你这贼——
谷会长听了老娘的话,就感到心里豁然开朗。他觉得老娘真像佘太君,是个英雄人物,敢作敢为,敢生敢死,自己倒显得窝囊,萎琐。当年杨家遇到困难的时候,是佘太君挺身而出,深谋远断,而今自己遇到难处的时候,老娘出谋划策,承担责任。由此可见,天下的戏都是事,天下的事又都是戏。亦不知人是戏中的角儿还是角儿是现实中的人。就在谷会长感叹不已的时候,老鸨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老鸨告诉谷会长,十三门楼昨天晚上出事了,一个八路军的武工队员向西面院子里的嫖客喊话,宣传抗日形势,竟把东院里一个伪军军官给活活吓死了。谷会长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就十分振奋,心想伪军这是作贼心虚啊!看来日本人的尾巴也不会太长了。
7
炮声一阵阵地在轰响。这是1945年8月的炮声,这是威海卫城外的炮声,共产党的抗日部队已经开始攻城了。
谷会长就静静地坐在家里听炮声,他一边听炮声,一边吸着水烟袋,但水烟袋的咕噜声远没有城外的炮声猛烈。谷会长希望炮声越响越好,越猛烈越好。这样日本人就可以离去的早一点,谷会长已经受尽了日本人的气,谷会长觉得一天也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谷会长想,可惜老娘听不到这样的炮声,如果老娘听到这样的炮声就好了。
谷会长的老娘是去年过世的,谷会长的老娘不应该走得这么早。自从十三枝进了谷家大院后,谷会长的老娘始终都生活在幸福和欢乐之中。十三枝不但唱戏给她听,还教她演戏,有时两个人就把炕头当舞台,在炕头上依依呀呀地演唱起来。谷会长的老娘就天天生活在戏剧里,天天当角儿。十三枝还认真照料谷会长老娘的起居,全然没有大名角的派头,更看不到窑姐的影子。谷会长的老娘就喜欢上了十三枝,就动意给谷会长纳为偏房,因为那时谷会长的老婆已经病得不轻,谷会长的老娘知道这个老婆不能陪伴谷会长的终生。
然而,那个宪兵派遣队的副队长岸本却并没有善罢甘休,他先是用快艇撞了刘公岛外谷会长的渔船,接着又在一天夜里向谷会长的院子里扔了一颗炸弹,当场炸死了谷会长的老婆,同时也把谷会长的老娘惊病了。谷会长欲与岸本拼命,是苗会长劝说了他。苗会长找到威海卫警察署署长反映了此事,岸本就被调回了青岛宪兵队本部,此事才算罢了。然后谷会长的老娘却从此一病不起,这期间她给谷会长和十三枝完了婚。她是在听着十三香的京剧唱段撒手而去的。
十三枝就成了谷会长的夫人,谷会长也没忘记十三门楼的老鸨,他给老鸨送去了一笔钱,老鸨感激得直磕头。但谷会长不让十三枝再唱了,一听起京剧,谷会长就伤心,就想起他应该活到160岁而没有活到160岁的老娘。
城外的炮声响得更猛烈了,炮声完全淹没了谷会长水烟袋的咕噜声。十三枝紧紧地依偎在谷会长的身边。十三枝说,我害怕,共产党进城后,我不知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谷会长说,日本人走了,肯定是好日子,你就放心吧。
十三枝就紧紧地抱住了谷会长。十三枝说,谷会长是你救了俺,你是俺的恩人,不管今后是什么日子,俺都好好地报答你。
谷会长看了看十三枝,看她是不是在演戏。但他看到的是十三枝一张挂着泪珠的真诚的脸和一双无邪的眼睛。谷会长放心了。
苗会长像影子一样飘进来。但苗会长长得却不像影子,苗会长是一副贵人的模样,一副福态人的模样,甚至肉有些多,那套长衫已无法裹住那已经隆起很高的腹部,脸上的肉已经向两边扩张,又留了一撮八字胡。整个神态就显得有些横。苗会长确实有些横。他是一个与谷会长完全不同的人物。苗会长敢做敢为,无所顾忌,而且奉行有奶便是娘的处世原则。这一点是受他父亲的影响的。英国人租占期间,苗会长的父亲曾担任过威海卫华埠商会的会长,并积极靠拢英国人。日本人来了苗会长又义无反顾地担任了日本人管理下的威海卫商会会长,并与日本人打得火热。由于有了掌权者的支持,苗会长不但政治上得到了好处,而且生意上也发了大财。这次跟日本人斗,他看到就全国而言,国民党的势力是大于共产党的,就威海地区而言,共产党的势力又是大于国民党的,共产党占领威海卫已成为不争的事实。苗会长有心等共产党进城后再投靠共产党,但后来心腹之人点化他说,你给日本人干了那么多的事,共产党进城后能饶了你?苗会长这才决定逃跑。苗会长临逃跑前想起了谷会长。他觉得谷会长是个很迂腐很古怪的人,特别他养了一个窑姐加戏子的十三枝,并且最后娶她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也是一件很冒险的事,因为这事得罪了日本人。如果不是自己出面调停,事情不知道要闹多大呢。同时,谷会长也是个好人,特别他作为副会长,不争权,不争利,很能配合自己的工作,这一点是很难得的。因此,日本人撤退之前苗会长就决定劝说谷会长跟着自己一起逃跑,在这方面日本人已经提供了足够的方便,从刘公岛乘船,直接逃往青岛,然后各自东西,或上海,或香港,这样做也算尽到了共事一场的情谊。
然而苗会长的劝说却没有奏效,任凭他说了那么多,谷会长却一直在摇头。
苗会长说,你跟我走,跟我到香港去,我们再谁他娘的也不为他办事了,我们俩个合伙,一心一意做我们的生意,把我们的生意做大。
谷会长说,我没有你那么大本事,我只能在威海卫这里做生意。
苗会长说,共产党来了,让不让你做生意还很难说。
谷会长说,谁来了都得让老百姓吃饭。
苗会长说,你给日本人做过事。
谷会长说,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有些场面不过是应付。
苗会长说,现在不是我们互相摆清的时候,现在要紧的是你赶快跟我一起逃走。
谷会长说,要走你走吧,我不会走的。
苗会长不但胡子气得发颤,连身上的肉也气得发颤。苗会长说,老弟,你会后悔的。苗会长扔下这句话就走了。苗会长重重的身子压得谷会长的院子有些下沉。
城外又是一声炮响。谷会长向东边天空望了望,太阳正从一片乌云里露出脸来。
8
谷会长忽然想起了挑水工,想起了东南乡和子弟班。老娘生前几场生日戏是多亏了挑水工联系他村子子弟班来演的。戏演得很好,老娘看得很过瘾。老娘一再追问是哪里的戏班子,谷会长就告诉她是天津卫的戏班子。老娘说,果然是大台子上的戏,演得好,演得好哇。然而老娘哪里知道,这是威海城东南六十多里地外的一个村里子弟班演出的呀!
谷会长也感到奇怪,一个农村的戏班子为什么能演出这么好的戏,这简直是一件神奇的事。忽然他想起了挑水工,挑水工曾经跟他说过,村里的子弟班与一段传说有关。是什么传说,怎么能与子弟班有关?于是,那天晚饭后,谷会长和十三枝就把挑水工叫进上屋,听他讲那段传说。
位于威海卫城东南六十里处,有一座巍峨的山脉,叫伟德山。呈西北东南走向,绵延近百里,归于东海。
伟德山素有“三头”之说,西起“第一头”——福禄山,兀自平地拔起,如巨龙昂首,一路腾跃,搅起东海万顷波涛。在其蓄势待发的龙颈状山脊上,是从西面入山的第一道山口——洛金口。经洛金口一路东下直抵成山头的山路,称之为“官道”。乃是古代朝廷文武官员、钦差使臣逡巡东海之隅的必经之路。民间传说,始皇帝当年东巡,即经此官道往荣成“天尽头”。
仿佛是天工造化的神来之笔,在洛金口这里,藏峰落笔,运足腕力,继尔逶迤向北分出两道余脉,一为马鞍耩,一为笔架山。两山端庄齐整、圆润秀媚。此处有一处千年道观名曰清水观,清水观村就依山就势于清水观之下建村而得名。许氏家族为村中大姓。发源自福禄山之阴的两道山溪,盘川而下,双双环绕牛星山。在清水观村南,牛星山戛然收势处,两水合一,汇流成潭,之后环村北上,流入“十九河”,滚滚滔滔东注入海。
相传,故事发生在明朝嘉靖年间。
在我国民间,素有“生在苏杭,葬在洛阳”一说。一年,南方一拨往三秦大地“踩地气”的人经数月勘踏奔波,选吉穴将其先祖骨灰安葬妥当。返程途中,一路踏寻始皇当年东巡足迹而奔伟德山而来。
这日,行至洛金口地界,一位年长者不禁脱口而出:“好一处贵穴!”及至攀上福禄山顶峰,山水形势尽收眼底,那长者感慨道:“难怪那位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始皇帝不远千里,两次驾幸成山头!但看此地之山水形势,主脉若真龙发迹,一跃出东海,迢迢百里,至此结为一穴。及至穴前,峰峦簇拥,众水环绕,叠嶂层层,献奇于后。堪舆高手尝言:未看山,先看水,有山无水休寻地。此地气脉,贵在每有余脉外延,皆有溪水相伴始终,且紧要之处回环有致,无滴水直泄而去。”说着,顺手指向洛金口西一条水量充沛的大河:“往西看,发源自山之阳的这道大水,如白龙出涧,自东向西,转而北上,正好环绕西麓主峰及其绵延余脉;往东看,发源自山之阴的另一条水系,若龙口涌泉,水缓沙白,流经数十里,曲屈回环一路往西北奔来,两水于笔架山北麓合流,可谓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也。”
长者言至此,遂将众人目光引向福禄山东侧的摩天岭:“再看那方状若承露玉盘的云石。此地群峰耸秀,地脉绵长,云石之上紫气缭绕,乃主帝王气象也!”
一位年轻后生早被那位长者一派高论惊得目瞪口呆:“既如此,何不将先祖骨殖移葬于此?”
长者慨然叹曰:“此地虽为贵穴,却非我辈先祖可享之地……”
数日后,“挑断洛金口”的密谋付诸实施了。
破开山脊之后,一个意外现象令南人惊悚不已:当日被挑断的山口,每于翌日凌晨平复如初!连续几个晚上观察发现:每当夤夜时分,山脊断处,竟是自动聚土合拢!
凭长者之经验,大凡吉穴要地,无不忌污秽之物。于是,南人每日捡来驴屎马粪倒进挑断的山口之中,然而,断口依旧合拢如常!
此后数日,长者戒烟酒,忌荤腥,焚香沐浴,隐蔽于断口附近,彻夜观察。一晚夤夜时分,忽闻地层之下隐隐传来话语声。那长者屏气凝神,只听一个声音说道:“长此下去,此穴终恐难保。”另一个声音哂笑道:“自盘古开天,历沧海桑田,集天地之精华,汇山川之灵气,结穴于此,此等凡俗之辈,要破此穴,枉费心机。”不承想其随后低语却泄露了天机:“除非黑犬之血,否则……”
闻听此言,南人窃喜不己。于是,被灌入黑狗血的山脊断口再也无法合拢。一日,正挖山不止间,忽闻地心之下仿佛传来振金击玉之声,正当南人欣喜若狂之际,只听地动山摇,訇然巨响,霹雳闪电,破地腾空,托起一匹光芒四射的金马驹,挟紫气祥云冲天而去……。
刹时间,日色无光,山水呜咽,一方风水宝地气脉尽散。开山破土的南人,无一幸免被崩溅的土石掩埋了个了无踪影。笔架山北峰——白石山即刻爆裂,传说乃是上天为千岁娘娘储备的一山白银,瞬间化作一山白色石英石;村西一泓宛若玉女宝镜的“雅湾”,数日之内干涸殆尽,龟裂的湾底湿地上,遗下足有碾盘大小一只老龟印迹;摩天岭之阴那方云石,跌下巨崖,玉殒身粉;发源于伟德山之阴的龙口河,一夜之间全程流断,空留满河床沉寂白沙……唯有环绕牛星山的两条山溪尚自日夜环山流淌。只是那回环有情的舒缓潺缓,竟自变成一路呜咽。此后,伟德山方圆数百里,山山水水日渐贫瘠,原本物阜民丰的富庶之地,全然失却了早先的气象。
一念之谬,为这一方绝佳山水,为一个庞大的许氏家族和这一方生民的远古之梦,留下了不尽的遗憾。从此,这里流传下“挑断洛金口,气爆白石山,惊断云石,干了雅湾”的千古兴叹。
上面说到的许氏家族,就是伟德山中清水观村的许姓人家,清水观村全村人都姓许,是一脉相承的。南人挑断了洛金口,但伟德山的地气没有被挑尽,起码清水观的地气还没有挑尽。值得悲哀的是后来清水观的许氏家族自己挑尽了地气。
不知是什么年代,清水观的老祖奶奶娘家大贞,其父无子嗣,娘家陪嫁一方山脉——老祖茔。有风水先生说,此地能出一石两斗芝麻(那么多)的官。
新过门的老祖奶奶,孝敬公婆相夫教子恪守妇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公婆婆和家族上下渐渐发现,新媳妇言行举止为人处事不只体现出良好教养,常常于不经意处显示出大家门风熏陶之下形成的精明干练与豁达。公婆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数年后,年事己高的公婆当着四代同堂的几十口子人丁,把掌管偌大一份家业的大权交给了他们看重的儿媳。而这位新媳妇也着实没有辜负公婆的托付,在她的精心打理下,家业较之以往越发有了新的起色,年轻的老祖奶奶赢得了家族上下一应人丁的尊重。
说话老祖奶奶年过八旬,弥留之际留下两句话,一是因山就势以黄土堆冢,勿造豪茔勿竖碑勒铭;二是世代子孙勿废祭祀,勿使茔冢荒芜倾圮。满门披麻戴孝的子孙齐刷刷地跪在平地正待聆听下文时,老祖奶奶安祥地阖上了双眼。
老祖奶奶与早几年过世的夫君双双安葬在娘家陪嫁的老祖茔里。
日月荏冉,眼看着几代子嗣出落得如同梧桐苗子一样,算来几十年光景一晃过去了,皇帝登基的事体也都来来回回地折腾过几回了,许氏满门子孙依然如故地打理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经营着六十里地开外卫城里和京城里的几个老字号店面。关于“一石两斗芝麻的官”却咋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一来二去的,子孙中不免有人渐渐对此产生了怀疑。不过,怀疑归怀疑,凡清明、月日(农历十月初一)或老祖公老祖奶奶的忌日、诞辰,子孙依旧祭祀不辍,自是不曾怠慢。
转眼到了清朝末年。随着一代代老人一一殁去,仿佛缘于家族中那股无形的制约力也逐渐地减弱了。于是,有那在外面开了眼界又想把“风水宝地”这回事探个究竟的晚生后辈们,就渐渐生发出不可按捺的“揭密”冲动,不知怎么着一来二去地就做出了择日开圹的决定。
开圹选择在早春四月的一天,开圹那天,惊动了山前山后方圆几十里的人。场地四周人头攒动,那场景那气氛比正月十五赶庙会都热闹。一时间,这个延续了多少代的民间传说把山民们的莫名期待全聚焦在那座不显山不露水的双冢上。
开圹的仪式是隆重的。
圹的四角用松柏树干打的桩,用苇箔扎了棚,苇棚上扎了红彩,红彩编结着八吉祥的龙凤如意结。圹的四周燃起九九八十一堆松柏枝,就有八十一股烟柱依依袅袅升腾缭绕,八十一股烟柱散着芬芳的松香弥漫四溢,那景致煞是壮观。松脂毕毕剥剥地叫,火舌一窜一窜地跳,仿佛一群精灵在舞蹈,松脂爆裂声里间或夹杂着“滋——儿——滋——儿”有如古琴在回滑音之后发出的颤声,细心人似乎从那音质中感觉着嫠妇的幽怨呜咽,于是,期待之外的猜测预感担忧等复杂情绪就拧结在蹙紧的眉头和疑惑的神情里:是福是祸还真说不准哩。
开圹的后生们认真地沐浴过身子,一个个在额头正中点了朱砂痣,绕头一圈系了红绸巾,擦了高度老白干的上身赤裸着,肩膀上斜披红绸彩带,腰间扎了巴掌宽的红绸腰带,下身青一色著明黄丝绸灯笼裤,那阵仗气势派头以及所有环节的细微处无不显示出许氏家族的不同凡俗。正晌午时的日头,耀眼的光线似乎带着钢针一样的硬度,照射在那些肌肉隆起油光闪亮的开圹的汉子们身上,产生了一种雕塑般的质感。
随着三炷檀香的最后一缕香烟飘散,开圹后生纷纷亮起手中锨镢,当第一记镢头落下去时,在场的人同时听到了一个异样的声响,那声响带着特殊音质——仿佛是夯在一堵肌肉丰腴的胸膛上。而此时那位刚刚得到消息在儿孙搀扶下赶来的老者又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了吗?是老祖奶奶胸腔上血肉飞溅?抑或老祖公公脑浆迸裂?还是……只见他颤巍巍扑嗵一声双膝跪在祖茔前,背对着开圹的后生:“如果你们现在肯听我一句话还不晚,放下你们手里的家什,不要异想天开了。一担两斗芝麻的官也罢飞黄腾达的梦想也罢,没有比祖先留下这一缕延绵不绝的血脉更重要的了,许氏家族世世代代的根扎在这儿,纵有那漂泊海外客死他乡的子孙心也牵着这儿,这树根动摇了,那树梢儿还能聚拢还能旺盛吗?改朝换代的事都发生过不知多少回了,许氏一大家子能有今天这般光景已经是先祖在天之灵的护佑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古语没说错……”说到这里老者的嗓子已被伤感噎满,两三个开圹的后生不知是敬畏还是被感动,撂下手里的锨镢跪在了老者身旁,人群中有人眼里滚出泪水……
最终,那位难过的哭都哭不出来髦耋老人还是被人恭敬地小心翼翼地簇拥着“架”了起来,被人架起来的老人膝盖和天灵盖上沾满了还带着余温的檀香灰。
就这样,一尊埋藏着一个远古秘密的老圹,随第一道闪着白光的镢头的呼哧声被打开了。坟头被铲平挖开之后,只见圹帮四周土色如金,再挖下去就有一阵一阵的氤氲地气蒸腾上升,在场的人一个个抻长脖子瞪大眼睛凝神屏息。此时人群中就有人说还是别挖了,趁“地气”还没破赶快填上还来得及。怎奈太久的期待和不达目的不罢休强烈欲望驱使着开圹的后生们,这种冲动已经不可以遏止。
随着浓雾般的地气向四周氤氲开来,两口雍容华丽的棺椁放射着温润的金色光泽展露在众人面前,瞬时,空气、时空、风声、松柏燃烧的烟柱连同人的呼吸和心跳仿佛都凝固了,静止了,天地间一切仿佛全在此时归于肃穆寂静,在场的人一个个全被眼前的奇异景象惊得呆了。云蒸霞蔚之中,圹穴里土层中的黄泥脉线仿佛有新鲜的血流在汩汩涌动,两口棺椁被光闪闪的芦苇根如同回文织锦一般包裹得严严实实,其上的图案金山金岭、金翅金翎、栩栩如生。老爷子的棺椁仅剩下一个角没有被芦苇根编满,老祖奶奶的棺椁上部一袭凤冠只剩下一只翎翅尚未织完!就在众人六神出窍、身我两忘的当口,扑楞楞一声从圹穴之中飞起一双雌雄玉鸽,乘一缕瑞气往西北方向飞翔而去……
片刻,就听人群中一声喊:还不快追?开圹的后生这才回过神儿来撒丫子追去。
那一双玉鸽直飞到村西一处叫“大石硼”的地方,倏然地就不见了踪影。众人顿足捶胸、仰天长叹、痛哭流涕懊悔不迭之相毕现。然而,一切早已无济于事。正迎了那句古语:撂石头打天够不着。
后来,许氏家族的老祖茔就移在了这个叫作大石硼的地方。
挑水工痴痴地讲完。
谷会长和十三枝痴痴地听完。
挑水工讲完后说。南人所说的“帝王气象”因洛金口地气被破,后来就全部出了假了。本该出一位娘娘千岁的地儿,本该出一代治国安帮的文臣武将,却全成了戏曲舞台上唱戏的角儿。这就是俺村的子弟班。
十三枝过了好久才从这段传说故事中走出来,她感叹了一声,天哪,竟有这样的事。那我的老家不知是不是你们村的,以后我可要跟你们村的子弟班学戏。
谷会长瞅了十三枝一眼,说,又胡说八道啦。
9
秋天的绵绵小雨从北面古陌岭和南面的奈古山一齐向威海卫城里飘落。它们喜欢在野外飘洒,因为它们与野外的山、地、河、夼、树、草和庄稼有着无限的亲和力。它们先在城外飘洒够了,最后才想到了城里,才向城里飘洒。然而城里却不喜欢它们,也吸收不了它们。它们落在了瓦楼上,落在了石板路上,变成了黏糊糊的一片液汁。
谷会长和十三枝正是披着这样的绵绵小雨随着人们去东大广场参加公审汉奸的大会。
东大操场原来并不叫东大操场,是一片空旷的荒地,一潭一潭的水长满了芦苇,秋天时芦花如雪,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建筑,卫城人叫它“一面子街。”英国人强租威海卫后,就在这片荒地上建起了高尔夫球场和足球场。国民政府收回威海卫后,专员公署就组织老百姓用沙土把东大操场垫平,垫高,形成一个广场,既搞体育活动,又搞群众集会。日本人侵占威海卫后,又做了一次较大的修整,安放了一些军训设备,变成了一个军事操练场。而今,东大操场又临时成了刑场,要在这里处决一批罪行累累的汉奸特务。
谷会长和十三枝沿着古城的石板路走在去东大操场的路上。谷会长看到了路两边的墙上贴了不少花花绿绿的庆祝抗战胜利和庆祝新政权成立的标语,也有新政权发布的告示。这时就显得雨中的古城里有了许多新意,谷会长也有了许多感慨。
威海卫是1945年8月解放的。8月16日下午,抗日部队开进了威海卫城。8月23日,盘踞在威海的最后一股日伪军从刘公岛乘四艘汽艇逃往了青岛。谷会长估计得不错,最终打败威海地区日伪军抵抗力量的是共产党领导的东海独立团和威海独立营,所以威威武武开进威海卫的当然是这支部队,而国民党的抗日部队只能在远处望洋兴叹。谷会长感到少有的畅快。英国人在威海卫霸占了32年走了,日本人在威海卫占领了7年也滚蛋了。可恨的是日本人这是二次占领。他们在清光绪21年曾侵占过威海卫,而且在刘公岛打了甲午海战。那次他们打了胜仗,把中国的北洋舰队给毁灭了。而今他们是打了败仗,灰溜溜地滚蛋了,值得高兴,值得庆贺。谷会长就命家人买了鞭炮,在院子里放。鞭炮响得欢快热烈,惊天动地。晚上,谷会长又大设家宴,让管家、挑水工都来喝酒。谷会长和十三枝也喝,都喝醉了。谷会长让十三枝唱戏,十三枝说,你不是不让我再唱戏了吗。谷会长说,那是因为日本人在,日本人在我就不让你唱,如今不是日本人走了吗?日本人走了你就唱,庆祝那狗日的日本人完蛋。
十三枝亦好长时间没唱了,她不是不想唱,而是不敢唱。因为谷会长不让她唱,她怎么敢唱呢?但她心里是想唱的,特别上次听了挑水工讲了那段故事,十三枝越想越觉得自己与那个故事有关,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从清水观送出来的,如果不是前世的缘由,自己怎么会对戏这样喜欢,自己的戏又怎么能唱得这么好!如果不是挑断了洛金口,自己哪里会是个戏子,肯定是个千岁娘娘啊!但这些想法她不能跟谷会长说,她只能把它藏在心里。
谷会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怒着脸,斥责十三枝说,你不赶快唱等着干什么?
十三枝唱了,十三枝带着醉态唱了。她唱得是《红娘》:“我小姐红晕上粉面,红娘心中这才了然,只道他守礼无邪念,款款的(呀)深情地流露在眉间。脉脉含着在一旁立站,这样的娇态我见尤怜(哪),罢罢罢,哪顾得深受牵连,我成全他们的好姻缘。”
没等十三枝唱完,谷会长一骨碌站起来说不过瘾,唱这段不过瘾,我来反串一段《盗御马》。谷会长简单地做了几个动作,且伴且奏自己唱起来。“将酒宴摆在聚义厅上,我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墩在绿林谁不尊仰,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黄三太老匹夫自夸自量,执金镖借银两压豪强。因此上我两家比较武量,不胜俺护手钩暗把人伤,他那里用甩头打某的左膀,也是某心大意未曾提防。大丈夫仇不报枉在世上,岂不被天下耻笑一场。饮罢了杯中酒换衣前往。这封书就是他要命阎王。众贤弟且免送在这山岗了望,闯龙潭入虎穴某走(呀)一场。”
谷会长唱完后哈哈大笑,又狂饮几杯。家人都感到喝醉了的谷会长完全换成另外一个人啦。
谷会长和十三枝随着人流来到了东大操,操扬上已是人山人海。威海卫解放后,这里成了群众聚会的中心,经常是人山人海,谷会长和十三枝也经常融入这人山人海之中。9月份,谷会长参加了在这里举行的庆祝威海卫解放的群众大会,会议期间,美军的飞机就在操场上空做挑衅性的低空飞行,不久有一架飞机突然坠入刘公岛与合庆之间的海湾。11月份,谷会长参加了在这里召开的庆祝俄国十月革命节28周年纪念大会。谷会长清楚地记得,主席台上搭了松门,悬挂了五星红旗及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朱德四位伟人的画像。松门两旁左边写着“忍让为国”,右面写着“争取和平”,东大操场已成为了威海卫政治的晴雨表。今天谷会长又来到了东大操场,又融入到这人山人海中来。不过今天的会场既不欢快热烈,又不庄严肃穆,而是充满着威严和肃杀。会标上写着“威海市公审汉奸群众大会”。威海市市长讲了话,市长讲了抗战胜利后的大好形势,也讲了国共合作的严竣局面,也讲了威海卫解放后出现了一些极左现象,如市民“赶风息海”抢商会和农民进城分浮财,新政府正在纠正这些现象。最后,市长又讲到了汉奸、特务,讲到了镇压汉奸、特务对巩固新政权是何等的重要。市长历数了汉奸特务的种种罪行,并宣读公判书。后来就有8个汉奸、特务被五花大绑地带了上来。其中有两个是死刑,有6个是徒刑。被判处死刑中的一个是谷会长熟悉的威海卫原伪军中队长梁凤岐。梁凤岐在日本人占领期间,忠心为日本人效劳,干尽了坏事,血债累累,恶贯满盈。但有两件事很特殊,一件是他领着日本人出城扫荡,从来不到自己的村;另一件是,梁风岐是个戏迷,有一次天津卫一个名角来演戏,在舞台上踢了一个沙粒,正好踢进台下的梁凤岐的嘴里。梁凤岐崇拜这位名角,竟不舍得把它吐出来,直含到看完戏回家才吐出来放在一个碟子里珍藏着。后被他的老婆扔掉。梁凤岐就开枪打死了自己的老婆。谷会长不明白的是梁凤岐这么罪大恶极的人怎么没逃走。市长讲完话之后,梁凤岐和另一个被判处死刑的汉奸特务就被执行了枪决。两声枪响结束了两个罪恶的生命。这枪声使谷会长有了一些害怕,有了一些惊厥。他不知道新政权下一步将有什么新政策,打击的目标将是什么,自己毕竟给日本人办过事啊!
公判大会结束的时候,雨就显得大了些,东大操场上空的雨密密集集地落下来。天显得更加阴沉了,谷会长的心里也阴沉起来,腿也有些软,在往回走的时候,十三枝搀扶着他。
10
东大操的枪声时时在谷会长的耳畔响起。他虽然没有直接看到梁凤岐是怎么被打死的,但可以想像到子弹穿过脑瓜,人訇然倒地的惨状。以后他常常做恶梦,梁凤岐被枪毙的场面就常常进入到他的梦境,他常被恶梦吓醒。而十三枝却没有那样的感觉,她自从嫁了谷会长,生活无忧无虑,幸福美满,只是她老想唱戏,她的戏瘾已经不是仅仅表现在手眼身法步上,而是渗入到血液里去了,不让她唱戏怎么能行呢。但谷会长不让她再唱戏,谷会长不能再让人们说自己的老婆是个戏子。十三枝明里听着谷会长的话,可一旦谷会长离家出去忙生意了,十三枝就在家里悄悄地唱。
一直到了冬天,谷会长那里并没有事。谷会长的心放下来了。那天,谷会长提出到宝泉汤烫烫澡,十三枝说,我也正想去,俩人就收拾收拾衣服向宝泉汤走去。
威海卫有许多处温泉,但大都在城外。在卫城外东南方向二十里的地方有一处温泉最为有名。温泉就在路边一条河里,冬天,附近的老百姓就在河套里洗澡。这里的温泉水具有药用效力,有些名牌大医院治不了的皮肤病、风湿关节痛或一些疑难杂病,坚持来野外温泉泡一段时间澡,不打针不吃药地不知不觉症状就缓解了,有些病自消自灭地就好了。这地界不知啥年啥月留下个不成文的规矩,以阴历月份为准,逢单日为“男汤”,逢双日为“女汤”,男女老少泡澡泡得是舒坦自在,天经地义,而从无越轨之事发生。
卫城里的人就非常羡慕城外有温泉,而城内没有温泉,但卫城里人不想与那些村夫野妇在河套子里洗澡,他们就只好在家里烧水洗澡。然而,威海卫城里并非没有温泉,日本人发现了它。光绪24年(1895年)甲午海战那年,日本人打胜了仗以后进了威海卫城,一个叫“小桥”的日本人在打井时打出了温泉。日本人就搭建浴池,供日本人使用。1901年,由华人扩建经营,称做“源泉汤”,后改为“宝泉汤”。英国人租借威海卫后又将宝泉汤进行扩建,形成了很大规模,为威海卫城里的人提供了一个泡澡休闲的场所。谷会长就经常来这里泡澡喝茶,他喜欢宝泉汤这个地方,他喜欢泡在温泉里那飘飘欲仙的滋味。谷会长觉得如果人生有两大乐趣的话,那就是听戏和泡澡。听戏,丰富着他的生命,泡澡,滋润着他的生命,于是谷会长的生命就有了许多的色彩和水份。
当谷会长把肉体和精神全部浸泡在温泉里时,十三枝也在宝泉汤的女池里尽情地享受着这温水给肌肤带来的愉悦。当十三枝在温水中抚摸着自己凝脂般的肌肤时她想得更多的是这样精美绝伦的肌体是谁给予的,而给予这肌肤的人如今又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卖给娼门?于是十三枝就想到了那个出戏子的清水观村,她又一次怀疑自己与这个清水观村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甚至产生了要到这个清水观村探明身世的奇特想法…….
谷会长和十三枝泡够了澡后,俩人的身体好,心情也好着。谷会长要回家,十三枝就提出要逛逛环翠楼。十三枝说,自己在卫城里长这么大,从来没逛过环翠楼。谷会长说,真是委屈了你,我今天就领你逛逛环翠楼,以后我再带你逛逛刘公岛。十三枝心里就美了起来,挽起谷会长的胳膊,脱口唱了一句,我的好夫君啊——唱完后又吓得伸了一下舌头,但抬头一看,谷会长并没有责怪她。
环翠楼是卫城内一处风景名胜,座落于城西北角,在奈古山东麓,西负苍山,东眺碧海,南北分别与佛顶山、古陌岭群峰遥遥相望。环翠楼始建于明弘治二年(1489年),清顺治11年(1645年)重建,乾隆22年(1757年)再重建,1931年又一次重建。环翠楼其实是一座很小的楼台,但登上楼顶,眼界却很开阔。楼因兼沧海山川之胜水光山色之美遂以“环翠”名之。心情兴奋的十三枝几乎是迈着戏步登上楼顶的,而谷会长则是迈着稳重的步子后她几步登上楼顶的。展现在谷会长和十三枝眼下的就是这座古城,古城的城墙是整齐的方正的,但古城里的街道和房屋却是参差不齐,错落有致,像是一城随意捏出来的泥塑。谷会长就让十三枝辩认一下城里一些房屋和街道座落,十三枝辨不出。谷会长就指给她看,告诉他,那里是市政府,那里是东大操场、那里是宝泉汤,那里是十三门楼,那里是城隍庙,那里是鲸园,那里是石落河,那里是北大营,那里是吕家巷、青云里、芦石台、诸城巷、庆云巷、清华里、仙居里,那里是谷家大院……
谷会长又引导十三枝把视线投向城外那片海域。谷会长告诉十三枝,谷家的船队就在那片海域,在海域那边的那座岛就是刘公岛。光绪20年,日本人的军舰就从那边开过来,甲午海战就是在那里打响的,北洋水师就是在那里全军覆没的。1898年,英国人的军舰也是从那里开过来的,英国人一来就是32年。1938年,日本人二次来侵略威海卫的时候倒没有从那里来,但1945年日本人逃走的时候却是从那里逃走的。
谷会长讲着这些,脸上有些沉重,十三枝脸上也有些沉重。十三枝柔弱的手指又指向了大海的那边,谷会长就告诉她,向东北方向是旅大,向正东方向是高丽,向东南的方向是日本,海的右手边远处有座山叫伟德山,在这里看不到,给老娘唱戏的子弟班就是伟德山里的清水观村。
十三枝又一次听到了清水观。她遥望海那边的陆地的迷蒙处,她似乎看到了那座巍峨高峻绵延百里的伟德山,看到了深藏在山里的那个清水观村——
谷会长怎么也不会想逛完环翠楼回到家里时迎接他们是市公安局的同志。他们是什么时候到的,也许在这里等了一个上午了?谷会长都不得而知。
公安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郑重地宣布,谷会长做为日伪时期为日本人做过事但又没有太大罪恶的人,要被遣送到乡下劳动改造,明天就走。
十三枝问,去什么地方?
干部说,清水观。伟德山里的清水观。
天哪!十三枝感到一阵眩晕,是谷会长扶住了她。
11
雪在威海卫下不下去的时候,却跑到伟德山来下,下得绵绵密密,飘飘洒洒。清水观子弟班的班主许元奎就望着窗外的雪花发愣,他发愁的是今年冬天里的戏怎么演下去。
清水观的子弟班早已是名闻遐迩了,许元奎的家里是子弟班世袭的掌门人,这不仅仅是“喜好”两个字所能解释的,关键是许元奎家里有这个经济势力,能养得起这个子弟班。掌门人传到许元奎手里已经说不清是多少代传人了。关于清水观村的子弟班也不都是一片叫好之声,有的村就讥讽说,清水观村是出不了真的帝王将相,才出了一帮戏子。许元奎许班主却不在乎,假了就假了吧,戏子就戏子吧,你们村里连帮戏子还没出呐。方圆几十里,许多村庄逢年过节都排戏,其中尤其以旧历年为重头戏。大多村庄从腊月二十八日就开始唱,过了正月初一,村与村之间就开始更换着“送戏”,从正月初二一直送到正月十五。再晚一晚,送到“二月初二龙抬头”。但清水观的子弟班不“送戏”,从来不“送戏”。清水观的子弟班那里也不去送戏,就在自己村里演,从腊月二十八日开始一直唱到正月十五,日场晚场地唱,方圆十几里二十几里地开外的戏迷就日场晚场地跟着听,也不论日场晚场,场场爆满。实在挤不动的时候,两棵老柏果树和家庙的界墙上就都趴满了顽皮的小子。不但方圆百里的村戏班子对清水观子弟班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天津卫济南府烟台市来的戏班子对清水观的子弟班也是刮目相看。他们凡是下乡来演出,必是要拜访清水观的子弟班啦,子弟班不捧场,谁的戏还能在这儿唱下去。许班主清楚地记得还是他爹当子弟班的班主时,一个自恃是闯过大地界的戏班子愣是没把这班子弟班和这乡村观众放在眼里,戏箱一放台一搭锣鼓点一响戏就跟着唱开了,不曾想首场演出《借东风》的头牌演员就栽了跟头。其实,无论是演出的扮相、身段、唱念做都见功夫,由二黄导板转回龙的大段二黄原板唱腔尤其是字正腔圆,声情并茂,不成想,最后两句的二黄散板的“耳听得风声(呐)起从东而降(呃),趁此时返夏口再做主张……”戏演到这时候台上演员那是铆足了劲儿要台底下的观众一个“下场彩”。结果,“下场彩”没要着不打紧,台底下的观众刹那间散去了大半。随着台底下“倒好”声起,饰演诸葛亮的演员心里就明白了,原来唱到临了,从七星坛下台时脚底下竟少走了一步,敢情自己意识到时,要补救已经来不及了,勉强将这出戏唱完。卸了妆后,一行人给人引了往子弟班拜师。看看话已说到尽处了,许班主的老爹招了招手叫过来一个头上扎“钻天锥”小辫的童子,童子就问,你说诸葛亮上坛台要走几步?演诸葛亮的演员说七步,童子又问,那么下坛台呢?饰演诸葛亮的演员说八步。童子说,那你走了几步呢?“诸葛亮”无言以对。童子说,你走了七步,还没有下坛台呢。童子说罢转身离去,继续玩他的陀螺去了。饰演诸葛亮的演员羞得无地自容,倒身便拜,向许班主磕头拜师,子弟班从此名声大震。以后外地来的戏班子再不敢小觑清水观村里的子弟班。清水观村为有这样的子弟班而自豪,许班主为有这样的子弟班而自豪。而今年望着窗外的雪,望着日益临近的年关,许班主却陷入了困惑,他发起愁来,今年的戏怎么演?
许班主发愁的是子弟班的青衣名角许水云死了。许水云就是本村人,从孩提时起就在子弟班里唱戏。许水云也是天生一块唱戏的料,人长得漂亮,戏唱得又好,从姑娘开始就唱青衣,一直唱到出嫁,唱到当了孩子的妈妈。为了不离开子弟班,许水云就嫁了本村的男人,子弟班就把许水云培养成了一个青衣名角,青衣戏演得那才叫绝,特别与生角许伍子配戏配得炉火纯青,天衣无缝。然而就在一个月以前,许水云突然得病死了。许水云一死,就等于倒了一根台柱子,没有人能唱青衣了,今年的戏怎么演?而今年的戏一旦不能演乡亲们又会怎样看自己?清水观村人对戏剧的这种痴迷是谁都知道的,清水观村饭可以不吃,衣可以不穿,但戏不可以不演,不可以不看,这似乎是一条铁律。戏剧是清水观人生活的核心部分,戏剧是清水观人精神的支柱,没有了戏剧,清水观老少爷们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然而今年的戏却眼睁睁地演不成了。许班主这样的焦急心情是谁也无法理解的。
偏偏在许班主心绪烦乱的时候许连芝又来了,许班主说不清是喜欢许连芝还是讨厌许莲芝,但起码此时许连芝的到来很不是时候。但许连芝来这里已经是第三次了。
许班主对许连芝是清楚的,象清楚子弟班的每个人一样。许连芝自幼读过几天私塾,稍长便到村里的药铺“三生堂”的柜上“拉药斗子”。许莲芝生性宽厚、本分,不光人勤快、好学,而且知里知外,颇得“三生堂”掌柜三先生喜爱,闲来教他“汤头歌”、“脉诀”之类,加上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几年下来,“趸”了不少中医看病号脉的知识,得了不少三先生的真传。三先生过世后,许连芝成了方圆一带小有名气的郎中。早年间有一身患“麻风”绝症的病人,为避被“活焚”的厄难,曾遁迹伟德山。其贤慧的妻子历尽艰辛,远道寻夫而来。自此,夫妇结庐伟德山的龙口河畔,樵猎耕织,相濡以沫,与山水结伴。孰知,数年后夫君的“麻风”痼疾竟然不治而愈!于是夫妇二人取人丁兴盛之意,将其所居之处称之为万家河,遂世代繁衍生息于此。也可能是处于巧合。抗战胜利后,党和政府在万家河建了一处麻风病院,许莲芝就被调往麻风病院干上了医生。麻风病院离清水观七、八里路,许莲芝白天在麻风院上班,晚上回到村里。许莲芝爱好京剧,也会凑和着拉个京胡和京二胡。子弟班里只要有演出他都来凑热闹。但子弟班的人都不喜欢他,甚至躲着他。因为他是麻风院的医生,怕他传染。然而许莲芝总是说,我是医生,不传染的,不传染的。眼里总是流露出一片企求的目光。遇到这种时候,许班主就扔给他一把破旧的京二胡,说,在后台搭个下手吧。许莲芝接过京二胡,万分感激地望一眼许班主,然后老老实实地坐在原有拉京二胡的人身后,琴弦和谐地随着戏文拉下来,而原有拉京二胡的人常常回过头来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发狠地掠他几眼。
然而,这几次许连芝得寸进尺,连续几次找许班主要求演个角儿,许班主就觉得可笑,心里说道,许连芝啊许连芝,让你混着拉个京二胡就不错了,你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还想演个角儿,你能演青衣啊还是能演老旦,你能演小生啊还是能演花脸?谁知许班主这种自言自语却说出了声,被许连芝听到了,许连芝说,我演小生,演红生,说着就摆出相公的扮相,摇着扇子走开了戏步。许班主说,你看你那身酸气,那个小姐见你不躲得远远的,你想药死谁呀!许连芝仍不舍弃,说,不让我演角儿,那么拉胡琴就得给我升上格儿。许班主问,怎么升上格儿。许连芝说,我不拉京二胡,我配着拉京胡。许班主火了,简直是胡闹,让你混混着拉京二胡就不错了,你还想配着拉京胡,京胡能是两个人拉得吗?许连芝说,我在后面拉着不出声,一旦拉京胡的弦断了我就接上。许班主说,放屁,还没演你就指望断弦,你走吧,京二胡我也不用你拉了,好好当你的麻风病院医生吧。许连芝就很狼狈地走出了许班主的家门。许班主想,大概许连芝不会再来了。谁知,昨天刚呲走了,今天又来了。许班主要把他关在门外,许连芝却象鬼影一样从门缝里闪了进来。许班主怒目以视地对着许连芝,心想,这个麻风病院的医生又会提出什么要求,难道这次来要抢夺自己这个子弟班班主的位置。
许连芝这时却嘿嘿地笑。许连芝说,元奎叔,你别这样仇人似地看着我,你放心,我再不提别的要求了,还拉我的京二胡。我今天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许班主问,什么好消息?许连芝说,咱们村前些日子不是从威海卫来了一批劳动改造的人吗?许班主说,废话,谁不知道。还有个威海卫商会的谷会长呢。他好戏,三年前咱们子弟班还到他家给他老娘做过庆寿演出呢。许连芝说,对呀,说得就是这个谷会长。你知道这次陪着谷会长一起来劳动改造的他老婆是个什么人?许班主问,什么人?许连芝说,她叫十三枝,是个戏子,以前是十三门楼的名伶,青衣戏演得可绝了。
听到这里,许班主终于掂量出许连芝的来意和所带来信息的价值。他感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睁眼,走了一个许水云,又来了一个十三枝。
这时,外面的雪就停下了,天地间充满一片阳光,阳光照射到屋里,阳光把许班主也淹没了。在阳光的角落里,许连芝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许班主一时竟忘记了他。待阳光开始淡薄的时候,许连芝说,元奎叔,我还拉京二胡吗?许班主说,还拉京二胡。
12
窗外的风声是带着呼啸刮着的,而屋内的热炕上却不显得怎么冷。谷会长已经在炕上睡着了,但十三枝却睡不着,她在想着她的心事。
十三枝感到是冥冥之中安排她到清水观村来的。当公安局的人员宣布谷会长到清水观村劳动改造后,十三枝几乎是晕倒了,她感到怎么能有这么巧的事,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巧的事。她想像着自己与清水观村必定有着某种联系,结果命运就真的这么安排了。十三枝感到这可能是件好事,也可能是命中注定的事儿。
本来劳动改造的只是谷会长一个人的事,公安局并没有安排十三枝来,但十三枝能不来吗?谷会长是十三枝的恩人,是谷会长救了十三枝,是谷会长让十三枝过上了平稳安逸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且谷会长对十三枝又非常好,谷会长不像有的男人那样,今日拈花,明日惹草;吃着碗里的又瞅着锅里的。自从十三枝正式嫁给了谷会长之后,谷会长是真心地待自己,真心地爱自己,特别难能可贵的是,谷会长从来不提起自己在十三门楼那段事,也从来不计较那段事,仿佛自己与十三门楼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关系。这就使得十三枝感到自己是真正遇到了一个好人,一个恩人。十三枝也发誓不但这世要好好地服侍谷会长,下一世当牛当马也要好好地服侍谷会长。如今谷会长落难了,自己怎么能袖手旁观,怎么能安心在卫城里过清闲的日子呢?不能,绝对不能。自己应该跟谷会长一起下来,一起接受劳动改造,同时照顾谷会长的生活。改造好了,跟谷会长一起回城过平平淡淡的平民生活。她把这些想法同公安局的同志说了,公安局的同志表示理解,经请示上级同意,第二天十三枝就与谷会长一起来到了伟德山中,来到了清水观。
十三枝是准备陪着谷会长下来受苦难的,然而令十三枝惊奇的是清水观村里的人却并没有把他们当成罪人看待。大概是公安局的人向村里交待过这些人没有什么大的罪恶,村人给了他们住的,给了他们吃的,而且还对他们说这冬天里改什么造,村人们都没有活干,哪有他们的活干,只有唱戏。十三枝就感到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村庄,唱戏对他们怎么这么重要。难道真是与“挑断洛金口”的传奇有关。
十三枝还发现,自来到村里后,谷会长也变了,变得非常悲观消极。奇怪,本来他发誓不再听戏了,也不让十三枝再唱戏了,可来到村里后,谷会长却经常哼唱戏文,十三枝哼唱他也不管。谷会长常说,人生就是戏,戏就是人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一个在社会上,一个在舞台上罢了。说这话时,谷会长那神情仿佛是顿悟了似的。到村里后不久的一天中午,外面下着大雪,谷会长喝了点酒,喝完酒就唱起了《四郎探母》:(西皮慢板)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唱到这里十三枝捂住了谷会长的嘴,十三枝说,我的天爷爷,此时此地你怎么敢唱这样的唱段,你这不是借机发泄冤愤吗?你怎么能与杨四郎相比,你毕竟是为日本人做过事的呀!谷会长也吓了一跳,忙探头望了望窗外看有没有人,然后对十三枝说,我不是借机发泄冤愤的,我是看到了窗外的雪花,触景生情,借一曲唱段抒发一下我心中的愁闷。我是当了日本人统治时期的副会长,可我没有真心实意地为日本人做事呀!谷会长说完就哭。
十三枝就劝慰他,说,我给你唱个段子。十三枝望着窗外的雪花唱了起来。“怀六甲十四月未曾分娩,为此事夫妻们日夜不安,闷悠悠且坐在这画廊庭院,愿早日生贵子接续香烟。”
谷会长忽然抬起头,惊喜地望着十三枝问,你怀孕了?十三枝凄然一笑,说,我怎么能怀孕,我13岁妈妈(老鸨)就给我喝了药,这辈子甭想怀孕了。这不是在唱戏吗。
谷会长说,不能生也好,我的几个孩子已经都自食其力了,我也没什么心事,咱们俩个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十三枝听了谷会长的话,就走过去拂去了谷会长的眼泪,说,听共产党的话,好好改造,改造好了,早早回威海卫城里过咱的日子。
十三枝再看外面的雪花就有了几许诗意。
然而漫长的冬天里既没有劳动,又没有事做,谷会长和十三枝就感到生活很有些寂寞。十三枝觉得村人们虽然对他们好,但是却使他们的生活变得寂寞,空落。而就在这时,子弟班的许班主在村干部的引导下走进了谷会长的住所,他们是来打破他们生活寂寞的。
许班主见了十三枝就拜老师,十三枝吓得忙扶起许班主,说,我们是戴罪改造之人,那能受拜当师。
许班主说,在我们清水观村,没有罪与不罪之人,只有唱戏与不唱戏之人,谷太太就受我一拜吧。
村里的干部就说明了来意,述说子弟班因一个青衣名角的去世,今年的戏没法排下去了,请求谷太太出山。
十三枝说什么也不同意,她一再说自己是戴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