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书名的由来是什么？其内容与书名是否有关联？

　　金瓶梅全图之一 取自曹涵美画第一奇书

　　金瓶梅这个书名寓意丰富，可以根据“是否加句读”，先划分为两个大类

　　金瓶红梅，香艳炫目，暴发户和色情气息扑面而来

　　瓶花属于文人的案头清玩，是可以非常有格调的艺术品。根据《瓶花谱》，花瓶一般春冬用铜，秋夏用磁，这样才清雅。包括袁宏道的《瓶史》在内的一些著作也提到，冬天为了防冻裂，铜瓶都禁不起，也可以用锡瓶来代替

　　总之，士大夫阶层的瓶花供养，通常轮不到金银器皿出场，对花瓶来说，“贵磁铜，贱金银”

　　一个大金瓶子插一捆大红梅花，两大坨轰轰烈烈的色彩，貌似富贵逼人，其实俗气满屋，非常不上台面

　　金红搭配，用对场合，可以非常高级；但隐含的“财色”意味始终非常强烈

　　比如说，结婚的喜服，一对新人大红衣服配各种金饰，千百年来都没被淘汰，不光本身很有美感，还因为这个场合，就是希望新人富贵多子——两个往往年纪不大的人，获得了一部分家庭财富，人们希望他们发家，祝福他们获得了法律和公序良序认可的合法交配权

　　除了新人新房，金红组合是很难用对的，当然也有例外。一般来说古时候有些妓院爱用。反正那里的人夜夜新娘，交钱就可以和她“结婚”，财色意味直接拉满

　　尤其是对花中仙品梅花来说，要想供养它，金瓶是最不需要、甚至被嫌弃的。在这件事上，梅花的知己林和靖最有发言权，他直接下了论断：

　　不须檀板共金樽

　　基于此，金瓶梅这个画面，可以直接理解成现代汉语的“俗艳”，跟书中内容当然也很吻合

　　《金瓶梅》确实可以被简单粗暴地概括为，一个没文化的市井泼皮，开了个店，并且跟一群同样没多少文化的女人搞来搞去的故事

　　这个内容梗概，并不影响这部作品的伟大。因为文学作品属于艺术类别，其内容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形式（语言+技法），也就是“怎么写”

　　还是以奥斯汀小说《傲慢与偏见》来类比。单看内容，《傲慢与偏见》似乎就是说了点婆婆妈妈的小情小爱，貌似跟地摊言情没啥区别。但该书的形式在当时是超一流的，属于天花板级别：语言幽默轻快，对白机智，各种反讽，结构圆形，还有石破天惊的“自由间接引语”这种表达技法上的突破，奥斯汀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通常会在前三

　　这是一个谐音双关，用花瓶象征女人，插进去的花束象征男人——梅花插瓶而身心畅美

　　用类似逻辑影射色情的表达就多了，直到现在都还有。比如李昂有篇小说直接叫《北港香炉人人插》，区别无非是炉与瓶，香与梅

　　紧扣这一层含义，书中有大量“必不可少”且“符合逻辑”的色情场景：对这样一部世情小说（人情小说）而言，食色一定会占据相当的篇幅，因此书中确实写了各式各样的食，当然也会写花样百出的色

　　同时，《金瓶梅》是在一个“皇帝嗜好房中术，名臣争写色情书”的奇特时代问世的。在这样的背景下，书中大量写性，固然不能说是政治正确，在当时却说得上符合潮流甚至与时俱进，并不是一味标新领异，和在更收敛的环境下刻意用色情当噱头显然不一样

　　金瓶梅三个字，根据一些人的解读，倒过来念就是“没平静”，这就是回文含义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部作品里，光是比较有份量的正房和侍妾就有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七人之多

　　体现在内容上，书中西门家的生活极少有真正平静的时候

　　瓶梅是无本的东西，鲜活日子有限，就算有金山堆积也无用，该死还是要死。对应书中金莲、瓶儿、春梅三女的短寿（最久的也只活了三十出头）

　　参照一·1的解释，金瓶梅花双映财色，同时，金光炫目，掩盖梅花风头。金瓶不存，梅花才能成为真正主角。所以金莲、瓶儿在时，春梅只是宠婢，金莲、瓶儿皆死，春梅就成为剩下部分最耀眼的女性人物形象

　　在这种句读下，此三字分别对应金莲、瓶儿、春梅三个女人

　　3.1金莲

　　她容貌美丽，至少在清河县是第一档，可以算得上清河县花之一，对当地男人几乎具有无差别的杀伤力

　　她具有强大的性吸引力，除了容貌，还体现为她的金莲只有三寸。西门庆的妻妾中，只有孟玉楼和她可以媲美。宋惠莲脚比她还小，却是个仆妇对于古代中国人来说，“三寸”这两个字，往往关系着性和命三寸气在，说的是命鼻下三寸、脐下三寸，说的是食色三寸丁，说的是鸟的尺寸，也双关人很矮（世人对武大的蔑称“三寸丁谷树皮”，相当于骂他是“一脸褶子的矮矬子老勾八”）三寸金莲，自然也不是死板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她的身体或许具有最高程度的性吸引力

　　她受过一点粗浅的教育，至少在西门庆妻妾中是文化相对较高的。不光识字，也学唱，还学过乐器。她一看曲目就知道内容说的是什么，可以调用娼妓优伶这些职业资源，绕着弯子对别人进行文雅又刻薄的嘲讽，往往连同样聪明的孟玉楼都不理解，经常只有西门庆懂她

　　她反应敏捷，语言活泼犀利。跟她斗起嘴来，除了有一次吴月娘说自己是黄花闺女出嫁的，对她进行了如同不可抗力的荡妇羞辱，平时她几乎可以百战百胜

　　她不贪财。和武大过日子，可以拿自己的东西让他买房子。和西门庆一起，什么东西都是明着要。管账的时候，她有一次连给她妈潘姥姥的轿子钱都拿不出来，也不想着直接挪用开花账。如果跟别人争衣服首饰，是因为她的性格就是要占上风，往往不是贪图具体的东西

　　她心眼小，脸皮厚，内心阴暗，喜欢把人往坏处想。又爱偷听偷窥，挑拨离间，两面三刀，吵闹起来可以直接撒泼打滚，自抽耳光

　　她在性事上简直毫无忌讳，这不仅仅是为了讨好西门庆。她可以接受一切方式，甚至帮西门庆完成幽会。她还喜欢偷听偷窥色情活动，并且审问西门庆和别人的性行为。她负责保管他的性工具，最后并且还进行了某种形式的技术改进

　　她看男人基本上是带着“性的视角”看的。首先要有器官，六黄太尉人人趋奉，被她直接叫做“黄内官”（没有勾八的黄姓男人）。其次要身板魁梧、体力好，最好还要尺寸大；这是武松，尤其在武大对比下，让她情欲沸腾的最重要原因，她也基于同样的理由迷恋西门庆。最起码男人模样得好，所以她勾引孟玉楼带来的原版琴童（但并没有理睬过李瓶儿带来的天福儿改名的新版琴童），也跟女婿陈经济勾搭成奸，因为琴童和陈经济都是美少年

　　她几乎没有为任何人守过贞。从武大家里偷西门庆开始，在西门庆家，她私通仆人，也跟女婿乱伦到堕胎。被撵出去之后，她熬不过，跟王婆的儿子王潮儿也时不时要来一发

　　她家庭伦理观念淡漠。既是个非常悍泼的妻子和后妈，整天百般辱骂武大，殴打前妻留下来的闺女迎儿；也是个不孝的女儿，对她亲妈不但关照得少，还可以直接骂哭

　　她争强好胜、忘恩负义，异常狠毒。武大是她撺掇西门庆打的；来旺是她教唆西门庆去结果性命。同时她也亲自下手，毒杀武大；间接导致宋惠莲上吊；训练养的猫坑死西门庆跟李瓶儿生的儿子官哥儿（尽管李瓶儿对她确实不错，连对她妈都非常照顾），并乘胜追击，气死李瓶儿本人。西门庆本质上也是被她下药（不知轻重喂了三丸）毒死的，考虑到西门庆最后都人事不知，她都还要强行去浇蜡烛，甚至可以说他是被她槽死的

　　西门庆对她又爱又恨。他们当然没有爱情，但在情欲这件事上却有丰富的共同语言。王婆把潘金莲看得最准，对她的评价是“把养汉当饭”

　　在《金瓶梅》的世界里，潘金莲只有在一种极小概率的情况下，有机会成为一名能够白头到老的妻子：一个发育齐全、身体结实、还不能丑的“文墨人儿”，能跟她有精神、情感和身体的全方位交流，而且对她即使不能专一，即使不能把她当作正妻，至少要格外专宠，这样她才有可能得到足够的安全感，不出手害人，剪除种种威胁

　　作为清河县小裁缝的女儿，她所处的环境里并没有这样的人；即使有，她的阶层也让她不可能足以给这样的人当正妻从而真正约束对方

　　所以《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是一个简直无法避免悲剧命运的女人。她是一个几乎注定要死于非命的人

　　她最后的死亡也接近一种色情场景。衣服被扒光，武松一手按着她赤裸的胸脯，一手把刀插进她身体。那时候她“星眸半闪”，类似于她往常性体验极为强烈之时的表情。或许她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感受到了性与死的某种关联性。在那之前，正是在她的主导下，西门庆经历了性与死。一对棋逢对手的欲望搭档，分别在色情的氛围中，死在了各自的欲望对象手里

　　金莲名字的寓意莲：莲花不止是君子，有时候也具有性含义，指代女阴。比如新房里贴的鱼戏莲图样；还有乐府诗《江南》所谓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之类金莲：三寸金莲就是缠起来的小脚，具有强烈的性意味，前面已经说了；金这个字在此并没有钱财的指向性红莲1：然而这金莲往往是红莲，所以《金瓶梅》里的女人经常穿大红的睡鞋红莲2：书中尼姑讲了（化用）五祖戒禅师和红莲的情欲故事，他的师兄明悟说：“红莲争似白莲香？”于是戒禅师坐化（自尽）。这本质上也是一个关于性与死（欲望与救赎）的故事。相关的变体故事，诸如“月明和尚度柳翠”一类，更会评价说：“可怜数点菩提水，顷入红莲两瓣中”所以，金莲这个人代表的是最极致和最纯粹的情欲，她后来不求财，不求别的，各种竞争都是为了固宠专房从而获得情欲本身的满足，动不动就“欲火烧心”。用《牡丹亭》里的话来形容，可以说后来的她就是一个充满毁灭气息的“色精”她在《金瓶梅》所谓的“酒色财气”中，就是“色”的化身

　　像王六儿（金莲又是潘六儿）、宋惠莲（本名金莲）全都是金莲的不同版本和变体，往往指着满足西门庆和其他男人的色欲来搞性交易。王六儿离不了一个“财”字，每次跟西门庆上床都要东西；后来受了吴月娘的气，出气的方式就是拐走西门家一千银子。宋惠莲侧重于“气”，由于跟孙雪娥争斗，“忍气不过”，用脚带上吊而死

　　只有金莲沉溺于色欲本身，色是她的目的，也经常是她的手段。她杀人要么是摆脱男人，要么是霸占或享用男人，始终瞄准的都是性

　　潘金莲同时带有“气”的方面。李瓶儿是被她气死的。宋惠莲是在她挑拨之下，被孙雪娥气得第二次上吊而死。平时她常常能说出很犀利的言语跟人斗气。西门庆经常对她又喜又恨，被她的话搞得又气又笑

　　像潘金莲这样的人，固然不多，终究还是有一些的。然而能把此类形象写得如此立体、丰满、细腻又活灵活现，同时具备深刻的悲剧性，古今中外的小说中，到目前为止，很可能只有《金瓶梅》做到了。在别的经典文学作品中，似乎很难找出第二个可以跟她旗鼓相当的同类型文学形象

　　3.2瓶儿

　　李瓶儿的名字非常清晰地指向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同时暗示了她的悲剧命运。原诗有“瓶沉簪折知奈何”这样的句子，所以她死的时候，不同的人梦见簪子折了。这种表达，是对原诗句的一种发挥

　　不过自从白居易这首诗之后，瓶就很容易跟银字绑定。李瓶儿不是金瓶铜瓶瓷瓶，是银瓶。所以她有很多银钱财产。她嫁到西门庆家就专门写到了抱瓶，作为六娘正式给大娘吴月娘磕头时，丫鬟也抱着银瓶。妓女吴银儿也是认她为干娘

　　银瓶也双关“淫”瓶。她色欲很重，跟花子虚关系不好，是因为男人整天嫖院，让她守活寡。跟西门庆有过体验之后，她就热情地追着想嫁给他，为此转移夫妻财产到西门庆家，并故意气死花子虚。由于一直被西门庆推拒冷落，加上误听谣言以为西门家将要受到毁灭性打击，她招了蒋竹山上门，但因为蒋性能力弱，很快就把他赶走。这之后她再次求着西门庆娶了她

　　瓶是容器，可以象征女阴。李瓶儿在床上喜欢倒插花，俩人经常隔山取火之类

　　瓶是被动地容纳，缺乏攻击性。所以李瓶儿和潘金莲在一起，就是个受气包

　　瓶往往装酒。李瓶儿也非常能喝

　　李瓶儿主要象征“酒色财气”里的“财”；同时兼指“色”和“气”：西门庆娶她发了大财；她嫁给西门庆纯粹就是图色，为此气死花子虚，然后被潘金莲气死

　　3.3春梅

　　梅在士大夫心目中，是花中第一品。春梅行事大气，高调，极有主见，同时气性很大。在西门庆家的女人当中，她后来的荣华富贵等级也是西门家诸女中最高的

　　加上“春”字，就格外多出春心春情。春梅当年就被西门庆收用，和她娘（主母）金莲一起笼络西门庆。后来两人一起跟陈经济私通。最终春梅也经历了“性与死”，高峰体验之际死于标致的少年仆人周义身上

　　以李瓶儿代表的“财”为中心，春梅和金莲以对称的方式，都是重点对应《金瓶梅》中的“色”，也体现一点“气”的因素。由于她和金莲是名义上的母女（主母和侍女），金莲的主要履历就是跟作为父辈的西门庆纠葛，春梅的高光时刻则主要和下一代陈经济（西门庆的女婿/半子）斯缠

　　本书虽然开卷谈论“酒色财气”，但核心和主要驱动因素多数在于“财”和“色”。求财与求色，贯穿了大部分情节，酒和气是顺带穿插提到的。这符合人性，因为饮食（财）男女（色）是最最基础的需求

　　这是至今不变的人性。直到现在，吸引眼球的新闻或商业故事，往往多写“发财”和/或“通奸”，以及由于争财或争色引发的各种“凶杀”。醉死或气死的故事则较少受到关注

　　所以《金瓶梅》的主体内容就是讲“财色”，标题也紧扣财色。清河县这个地方，古代曾经叫“贝丘”，就是个钱堆。小说的外部环境主要放在清河，等于直接把这些人放在了钱堆里

　　西门庆的人生，就是在这个充满金钱气息的环境里搞钱，同时尽可能多地满足色欲

　　同样，北宋徽宗时六大奸贼，有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李彦，为什么《金瓶梅》中，西门庆攀附的非要是蔡京而不是别人？

　　因为蔡京谐音就是“财精”，对应财和色，紧扣西门庆的人生目标和本书主旨

　　《金瓶梅》这个标题，同时是高度压缩的。在这三个字，也就是这三个女人后面，站着更多的女人，她们跟金瓶梅三人存在强烈的相关性。这些女人或可统称为“西门七女”

　　金莲主要追求情欲，以色易色。是非常纯粹的色精

　　李娇儿是娼妇出身，着眼点始终都是钱。西门庆死的时候她都优先想到偷银子。《金瓶梅》给李娇儿的篇幅并不多，但她也不需要太多。只要写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李铭之类的倡优，同时也都是在写李娇儿

　　李瓶儿是主动追求嫁到西门庆家的，什么也不争，就是图色。她的语言能力并不差，在对阵花子虚或蒋竹山这两任老公的时候，能把他们骂得说不出话。她和丫鬟仆妇也能有机智的对白。但是自从嫁到西门家，她几乎没有跟人吵过嘴，基本上都是在忍

　　这很可能是因为，她对西门庆由色生情，她爱上他了。她不想闹得他家宅不宁，她想给他生个儿子，跟他一生一世过日子，尽量让他开心，尽量不给他添烦恼

　　她在很大程度上也死于对他的爱情。西门庆吃了胡僧药拿她试刀，经期都不放过她，由此她染上顽疾，后来在儿子吓死、潘金莲故意指桑骂槐气她等多种因素影响下，她病情加重，不到27岁就死去

　　然而一个极大的反讽是，西门庆似乎直到她死去才开始对她有了一点令人怀疑的爱，也可能是因为她不在而不习惯，并且终究要感谢她带给他数额不小的钱财

　　他悼念她的方式非常激烈。除了给她办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热闹丧事，也在灵前各种大哭，然后跟她儿子的奶妈如意儿（章四儿，可以视为瓶儿的替身）进行花样百出的激情云雨

　　她的经历表明，她很可能爱上了一个更习惯通过色情来表达感情的男人：我不但洒泪，还要出精，反正都是体液；并且通过我的悲哀和快乐来表达对你的双重缅怀

　　这种心思难测、喜怒无常的人，通常容易被称为“禽兽”

　　不过从人物形象来看，这样的西门庆有一种惊人的复杂性。他的丑恶有一种形式上的美感，非常具有心理深度

　　同样有钱和再嫁，孟玉楼是被动的，甚至是上当受骗的。所以西门庆死后，陶妈妈来说媒劝她三嫁，她表示“被骗怕了”

　　她对西门庆毫无感情，辞灵的时候压根不哭，反倒是拉着月娘哭了一场。这是妻妾二人之间和睦几年相处形成的某种情谊

　　玉楼经常被拿来和金莲对比。两个都是再嫁的，她更隐忍，更冷淡。她也经常挑拨离间。不过她没有金莲那样偏激和狠辣

　　但是玉楼和瓶儿是真正高度相似又对比强烈的一组。她们不光都给西门家带来财产，还都给西门家贡献了一个琴童。她带来的琴童因为私通金莲被逐，瓶儿家的天福儿后来改名琴童。凑出来的琴棋书画四童，在一定程度上给暴发户西门家抹上了一点文化色彩

　　由于跟西门庆的情感和欲望牵涉都很浅，她最后获得了一个比较好的结局，三嫁找到了如意郎君

　　张竹坡称春梅和雪娥的仇恨出自天生，诸如“梅雪争春”一类。这是一种视角。不过她俩更大的矛盾在于地位的接近

　　雪娥是西门庆前妻带来的，也就是个收用过的大丫头，跟正经的妾还稍微有点距离，所以月娘称之为“大姑娘”

　　春梅当初是月娘屋里的小丫头，大丫头是玉箫。给了金莲之后，金莲特意抬举她，让她当大丫头，并让西门庆收用，她的真正性格和气度才显露出来

　　俩人的矛盾在于，雪娥比较笨，不能审时度势，以为春梅还是以前那个可以用刀背打的小丫头，骂是更不消说。她们结仇就从雪娥有一次半开玩笑地骂春梅开始，然后这仇恨扩展到春梅的主母金莲身上，先是雪娥挨几次打，然后雪娥伙同李娇儿告发金莲私通初代琴童，双方的仇恨越来越深

　　雪娥厨艺精湛。同时愚蠢、心眼儿小和缺乏见识。她私通来旺，又受金莲挑拨，逼死来旺老婆宋惠莲。后来再次跟侥幸没死的来旺通奸，偷东西出去被抓住，落到春梅手里。此时两个大丫头出身的女人地位悬殊，一个是守备大奶奶，一个是厨娘。雪娥受尽折磨，被卖为娼，最后像被她气死的宋惠莲一样上吊自杀——惠莲和雪娥这一对情敌，在金莲和春梅这一对主母和侍女推动下，获得了同样的死亡方式

　　李瓶儿嫁给西门庆，带来的众多嫁妆中，有一种特别的物品：一百胡珠

　　这一百胡珠，不光是厚礼，也象征《金瓶梅》的一百章节

　　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是西门七女中唯一从小说第一章贯穿到最后一章的人，那时她仍然带着那一百胡珠

　　中秋出生的吴月娘本名月姐，对应风花雪月中的“月”。月同时也可以指明月珠，所以李瓶儿带来的一百胡珠最终由月娘掌握。她更有带着诸妾穿珠花（作为小说重要线索、编织小说情节结构）的习惯

　　吴月娘出身穷军官家庭，没什么文化，嫁给泼皮暴发户西门庆当继室。她必然有很多缺点

　　她当然不是知书达礼的闺秀，不懂得杜隙防微，女婿陈经济进入闺阃，是她主动邀请的

　　她有时候分不清轻重。丈夫死了，儿子孝哥很小，在明知官哥儿被金莲害死的情况下，她竟然还敢留下奶妈看儿子，自己带走吴大舅和相对来说最可靠的玳安跑去泰山进香

　　她还喜欢请尼姑来家念各种佛经宝卷，召集大家都去听，不知道人家背地里有多少怨言

　　认丈夫梳笼的妓女李桂姐当干女儿，也是她做出来的蠢事之一

　　同时她还比较贪财。李瓶儿当初在花子虚没死的时候转移财产，她是知情人；西门庆死后女婿陈经济跟她家闹翻，她赶走陈经济，女儿西门大姐跟着去陈家，却扣住陈家当初让小夫妻来避难交的五百银子和箱笼妆奁

　　她对佛教的痴迷在一定程度上是她失去儿子的原因。孝哥最后被幻化/度化，可能就是她心诚则灵的一个结果吧

　　但是在《金瓶梅》的世界里，吴月娘始终是一名合格的主妇和正妻

　　丈夫在世时，她号称百依百顺，当然也吵架，总的来说还是非常能容人，不然不可能放任西门庆娶一大堆。应伯爵之类的帮闲跑来蹭吃蹭喝，她除了抱怨这些人勾引西门庆出去嫖娼，往往会非常给丈夫面子，安排饮食

　　李瓶儿生下儿子官哥儿，她是除了亲妈之外，真正关心官哥儿的女人。她知道这是她丈夫的儿子，也是她西门家的儿子。李瓶儿死后，西门庆大操大办，她非常配合

　　她性情通常是宽厚的，会阻拦打扑婢。被惹怒的时候会发急，喝骂几句，但很少当真对下人动手

　　丈夫去世后，她做到了那个时代对寡妇的最高要求：守节

　　同时她尽量想遵照亡夫的遗嘱，把活着的妻妾六人聚在一起，免得流散了让人笑话。但李娇儿是跟李家妓院的人里应外合偷不少东西之后急着改嫁的。春梅和金莲是因为她们跟陈经济通奸，被她打发出去的，否则她自己的名声会受到影响。孟玉楼是被李衙内看上，被媒婆说走三嫁的。雪娥是跟来旺私通，偷东西一起私奔的

　　最后众妻妾只剩下吴月娘一个人，带着两房仆人，守着西门庆家的遗腹子和荒凉的花园

　　虽然吴月娘的名字不曾出现在《金瓶梅》的标题里，但她如同月亮，遍照诸花，照着她们纷纷相聚，照着她们一个个风流云散。而她在这部小说中活到七十岁，成为西门七女中最长寿的人，人生漫长的悲喜剧获得了一个祥和的结尾

　　在这个看起来并不是最出彩的女人身上，体现了一种平凡的坚持和沉默的韧性。长期穿珠花的月娘是一个普通、惨淡而正常的女人，在大事上非常有原则和责任感，她也是本书真正的第一女主角

　　西门庆死得并不彻底。他肉身失去生机，《金瓶梅》的“财色”主题却还在往下演绎

　　因为他还有儿子。西门庆在不同意义上有四个儿子，可以把他和他这些非常具有对称性的儿子统称为“西门五子”。不过他本人已经太过为人熟知，这里只说他的四个“儿子”

　　5.1复仇之子

　　头生子官哥儿，严格来说是奸生的庶子。李瓶儿过门之前那段时间精神不好，就是怀孕初期的反应。他也是一个鬼胎，是花子虚投胎来讨债复仇的

　　但是非常难养的魔鬼宝宝官哥儿没有来得及存活更多时间，从而给李瓶儿西门庆造成更多折磨。因为金莲发现官哥儿的存在让李瓶儿专宠，在极大程度上剥夺了她的性生活，在雪夜弹奏琵琶这种充满杀伐之音的乐器表达哀怨之后，训练宠物猫吓死了他。花子虚的投胎复仇计划因此夭折，以儿子身份委曲求全、却可以通过弑亲来让复仇效果最大化的方案，就这样由于他意想不到的因素破产

　　于是小说里的花子虚直接去地府告状，并在李瓶儿和西门庆患病的时候趁虚而入，前来索命。俩人在三个月之内相继离世的事实表明，他以鬼魂方式展开的直接报复，反而非常成功

　　5.2赎罪之子

　　正妻吴月娘生的遗腹子孝哥，跟官哥儿是全方位的一组对比。他也是西门庆本身投胎来赎罪的，连根本目的都和仇人花子虚投的鬼胎截然不同

　　孝哥当和尚，完成了本书最后一个非常刻薄的反讽：

　　绣像本《金瓶梅》在结构上号称孝悌贯穿全篇，“热结十兄弟”以悌始，为父辈赎罪以孝终，结果名字里都带着“孝”字招牌的嫡子反而干出了最不孝的事——他的出家必然导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是他亲妈送他进的佛门

　　这个反讽倒没有削弱富于宗教感的结尾造成的艺术效果，反而让它变得更复杂和具有冲击力

　　5.3守财之子

　　孝哥出家之后，“眉清目秀、伶俐乖觉”的小厮玳安被月娘收为义子，改名西门安，继承了西门家的香火。庶几可以在血脉断绝之际，还能延续祭祀

　　她的选择是准确和精明的。玳安虽然作为西门庆的贴身小厮，不排除在义父生前受到过宠幸（应伯爵曾经认为，他早就被掘开了聪明孔），却在跟随西门庆那些年里，耳濡目染，学到了大官人一身功夫的几成，尽管总的来说是一代不如一代

　　玳让人联想到“玳瑁”、“玳瑁筵”之类，直接跟钱挂钩。玳安从名字上就适合给西门家守财。他学会了西门庆那一套八面玲珑的本事，也早早学会了勾搭女人。在西门庆生前，他们曾经在同一个晚上和贲四嫂上床

　　玳安和小玉也是先私通后成亲的。家主的贴身小厮勾搭主母的贴身侍女，被月娘当场抓住，其后收编为义子和儿媳。这一层关系，由于西门庆生前的好色妄为，甚至带有父子乱伦的风险，却存在深切的和解与妥协。他们是西门庆家剩下来的最熟悉彼此、最能相依为命的几个人了

　　5.4渔色之子

　　拥有西门庆半子身份的女婿陈经济，把岳父好色的特性继承得非常完整，并推陈出新，发扬光大到了新的高度。他也因此和玳安成为一组对比，分别瓜分了西门庆身上的财色二要素

　　陈经济的色情触手几乎延伸到他力所能及的一切范畴，首先是试图接管岳父的女人们。从金莲开始，他俩又拉春梅下水，很快让金莲怀了一个儿子，这是岳父没能完成的壮举。李娇儿早早改嫁，孙雪娥他多半看不上，而且是金莲春梅的仇人，下一个意淫的对象就是正房丈母月娘。他借着哄孝哥的时候表示，这娃娃倒像是他生的。众人闻言呆住，月娘直接气晕，然后率领一众丫鬟仆妇对他进行殴打，他的回应就是一个真正的漏阴癖会采取的行动。然后他被赶出西门家

　　他容留正妻西门大姐之后，在做生意的路上勾搭了个娼妇冯金宝，带回家里当小老婆，随即盯上了远在严州的孟玉楼。这次失败的色情冒险导致他失去了绝大部分家产，最终让他变得一贫如洗

　　他就像长期受到性压抑的小皇帝一样，一旦父辈身亡，身上忽然就表现出色情狂的一切非理性激情与癫狂。脾气暴躁，打骂亲妈，辱骂母舅，虐待正妻，赶走老仆。他妈和他老婆，基本上可以认为是死在他手里的

　　因为春梅和金莲被打发出去，并且金莲被武松杀死，他跟月娘和武松同时结下深仇。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似乎很难正常地跟人沟通，跟人说话经常会各种威胁和辱骂。例外只有两种，一种是他迷恋的人，比如金莲春梅金宝之类，一种是骗他钱财的人

　　在西门庆“极端好色”的性格基础上，他还要加上不孝、愚蠢、俊美、毫无底线和弱不胜衣等几个特征。最后两个因素导致他成了男人的玩物。他的男人可以是冷铺的叫花子，也可以是他成为道士之后的师兄

　　在答应给师兄当老婆之前，陈经济无师自通地提出“约法三章”——他的小丈母娘、情人和六姐潘金莲，当初对西门庆提出过同样的要求。不排除这时候他有可能已经认同自己是一个女人。他师兄金宗明答应他的要求之后，他的表现是“淫声艳语，抠吮舔品”，管对方叫“亲哥亲汉子亲达达亲爷”

　　然后，在利用任道士徒弟、金道士师弟/老婆身份搞来的银钱，去跟他从前的小妾、如今又沦为娼妓的冯金宝见面时，陈经济说了一句让人永生难忘的话。这句话让我从十几岁记到现在，每次想起都觉得可悲、可怜又可怖：

　　我如今又好了！“我如今又好了”——大安本

　　如果说在“财”的方面，西门庆的儿子/义子玳安只是收缩守成，他的另一个儿子/半子陈经济在“色”的方面却突破了新的疆域。《金瓶梅》的最后二十回主要就是这样，在春梅的影响力笼罩下，继续紧扣“财色”主题发展，一直演进到最后很多重要角色死去，由西门庆本人投胎而成的嫡子孝哥出家来试图完成救赎

　　也就是在这个结尾部分，这部小说中出现了非常神奇的转折

　　在陈经济再次依附叫花子侯林儿的时候，众人一边取笑他是侯林儿的老婆，一边让叶道士给他算命。结果预示：他还会有三个老婆，命中将出现“三妻会”。在下一个时刻，奉命来找他的张胜把他带到春梅身边。当初导致李瓶儿趁机抛弃蒋竹山的流氓张胜，这次成了两名情人之间的红娘

　　春梅在某种程度上是爱他的。尽管是被金莲和他拉下水的，也因为和他通奸，她才被月娘发卖，她一直思念他。成了守备府大奶奶之后，她找到他，在丈夫跟前认他为表弟，和他幽会，同时还给他娶亲，他因此有了第二任妻子葛翠屏

　　他和春梅的关系，跟从前他单方面认为是五百年冤孽的金莲非常不同。他们之间除了情欲，还涉及对人生的长远规划，这让他们之间的承诺具备了真实性。所以他们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认为是爱情

　　葛翠屏和他之间是否存在爱情不得而知，不过随后遇到的韩爱姐和他，则是真正强烈的爱情。他再次有了五百年冤孽的感觉，两人由生色情。这段关系引起的一系列变化和意外，导致他在和春梅偷情的时候被张胜杀死，也促成了三个女人在他坟前的碰面，实现了“三妻会”

　　春梅哀悼他的同时，也不耽误和新的欲望对象上床，这种兼容并包的行为模式，显然有金莲的影响。她最终在“性与死”的体验中结束人生，并成为《金瓶梅》色欲主线的另一名女性代表，与金莲非常对称

　　韩爱姐十五岁就给蔡京管家翟谦当小老婆，在蔡家破灭后，跟父母韩道国王六儿回家，一路卖淫，跟陈经济有了这段缘分，却铁心为他守寡。她先是告别父母，和葛翠屏、春梅一起生活，以他的未亡人自居。在国破家亡众人离散之际，韩爱姐孤身南下寻找父母，最后为了不再受逼嫁人，毁容出家，为陈经济守节至死这是西门庆身上“色”的遗产演绎出来的崭新变化陈经济不但是众妻之夫，也是众夫之妻，逼死首任妻子亦即西门庆之女，最终和一名先后当过小老婆、游娼的同龄女子韩爱姐，获得了全书中唯一可以确定无疑的一段真正两情相悦的热烈爱情

　　尽管他不久也经历了他自己生命中的“性与死”，在偷情事件当中被斩首，但他的经历几乎表现出另一种真实到残酷的人生逻辑：即使色情到癫狂、纵欲到极限，也并不会绝对排除真正的爱情，只要你足够年轻和漂亮；而真挚的爱情，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对糜烂的人生起到救赎效果

　　韩爱姐和陈经济的爱情即使没有能够救赎陈经济（这个任务主要由普净完成），至少也救赎了她本人。所以她在爱情的驱使下趋向宗教，成为一名尼姑，最后在平静中死去

　　而王六儿（潘金莲/潘六儿的变体）的结局，则呈现了又一种不那么浪漫的现实：如果只是求财苟活，哪怕再无耻，再没有底线，只要能够彼此体谅，也是有机会善终的。所以在《金瓶梅》的世界里，她在死了老公之后，理所当然地和小叔子韩二捣鬼成为夫妇，愉快地继续生活了下去

　　她的故事告诉我们：很抱歉，坏人可以不受惩罚地过上幸福生活，因为现实不是童话

　　【最后说明一下】

　　1.《金瓶梅》也是我时不时会找来看的书，最近是用大安本和天地版会评会校本，两种对照着从头到尾浏览了一回

　　2.这里的有些说法必然来自于以前翻过的一点文献，有些则纯属个人突如其来的狂想

　　3.这是趁着最新的阅读印象记录下来的一个巨大的八卦，正好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但不保证准确性，杠就是你对

　　4.高度推荐18+的人阅读这部经典文学作品，它放在古今中外一切经典小说当中都属于最顶尖的那一档，如果以前没有读过，或许里仁版的梦梅馆本可能是比较友好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