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猫
决战过后-轮回转生的大正昭和浪漫谭
贵族少年 x 卖身为奴仆的贫苦男孩
1万8千字一发完结
(自己画了插画)
序
同富冈描述过的一样,死亡是一个迷醉甘美的过程。仿佛在后世只度过了短短的一瞬,生前知人们的面影如白驹闪过,又仿佛在后世度过了比永恒还要漫长数倍的生生世世,在光明和暗影里流转轮回 —— 死亡如一场醉酒一般,带走了不死川对于死亡本身的记忆。当他得到启蒙,开始记事,并逐渐建立起与现世的联系,回过神来时,已经是昭和10年(1935年),他十四岁那一年的夏末。
不死川自身,认为对于人生丝毫没有任何可抱怨之处。投生为拥有爵位与华族头衔,在东京府三田一带拥有风雅的和洋结合宅邸的伯爵夫妇的末子,他生来肩上就无曾经背负一世的重担。父母虽稍显严肃,但小到就读的学校,大到成人后继承的财富产业,处处殚精竭力确保他的一生如所有贵族子弟一般平风顺水。不死川十四岁时,已过着云上之人的生活。
(一)
十一月末是不死川的生日,父母兄姐如往年一样在宅邸举行华丽庆典。往来宾客中有他在华族子弟学校的同级生和他们同样拥有爵位的父母,也有与家族世代交好能与皇族攀上血亲的高雅家庭。宴会上除了珍奇美味,还有流行的西洋电影,甚至难得一见的冰激凌。
这一天的不死川 - 当然这一世他早已不姓不死川,而是随着伯爵父母继承了在京中一脉相承了近千年的高贵姓氏,不过我们就姑且还称他为不死川吧 - 穿着量体定做的白亚麻西式礼服地坐在席上。如果上一世的知人见了他,定会为他现在的外貌惊讶万分:虽然五官体格并没有半分变化,但在亚麻绸缎包裹和精细食物哺育下长大的他骨骼细致,皮肤润泽,微长的浅亚麻色的头发在发油的作用下服帖地遮住额头。他的脸上带着轻浅的笑容,点头回应着每一位向他的诞辰送上贺礼的宾客;他的眉眼里隐隐透出平和中带着些许恹倦的表情,那是只有在早在孩提时代便拥有了一切饱满物质与名利的少年少女脸上才能看到的奢侈神色。
十四岁的不死川清晰记得,他出生于大正10年的11月29日。那是他永恒的生日:11月29日是上一世的他经历了二十五回的生诞,而大正10年的11月29日,他的第二十五个生日也是第一个生日,是他与作为不死川实弥的人生告别的日子。
十四岁的不死川几乎用尽了人生前十四年的光阴重建从大战结束至生命完结的三年半时光。对他来说,前二十一年的人生记忆清晰无比:当父母弟妹和鬼杀队战友的面影在死后世界中闪过的瞬间,与他们度过的光阴岁月就如同霹雳一闪嵌入了今生这幅躯体。只有那在最后三年半的人生中,像最后一块拼图一样完整了他的一生的那个面影,不死川在死后的世界中中无迹可寻。
在过去十四年的生命中不死川一刻不停地探寻着他想找到的记忆。他大致明白了转生的逻辑和规律:原来人,会在死亡那一刻分秒不差地转生为初生婴儿。新的一世往往会恰巧为上一世的极度反面。前世的不死川生于穷屈之家父母早亡,于是这一世的不死川衣食华贵父母双全;前世的不死川奔跑一生保护弟妹,于是这一世的不死川兄姐友爱受尽呵护;前一世的不死川一身鲜血粗砺暴躁,于是这一世的不死川生得像玉石雕琢一般精致脆弱。
不死川也逐渐发觉:转生并不意味着上一世的知人会在新的人生完美复制。天地苍苍,无论上一世有多少连着筋骨的羁绊,也会以幼童之身投生至不同环境分散世间各处。但即使如此,五岁时不死川在私塾邂逅了上一世他多加爱护的幼弟,九岁时在来访家中的贵妇人中望见了上一世一生苦劳的母亲。这些短暂又动人的相逢推着不死川一日更比一日地向往着下一日的生活。或许有那么一天,他逝去人生的最后一片拼图也会降临他现在的生活,只要他出现 - 矜贵骄傲的伯爵之子不死川觉得 - 自己有能力认出他,有手段留住他。
(二)
母亲佯装的咳嗽声把不死川的思想从远方扭曲的时空中拉回。抬头一看,父母正略略不悦地望着他,原来是宴会中助兴的和歌游戏轮到他创作了。隔着桌面与他相对而坐的打扮华丽的女孩正偏头望着她。女孩是同不死川一起长大的喜怒同享的伙伴。不死川五六岁时,再度怀孕又不慎流产的母亲由于需要静养,父亲甚至把他送至女孩家寄养了一年,二人因此成为了能一同玩花牌也能一起作和歌的伙伴。女孩有着和男子一样的爽朗带点粗野的性格,却有着在不死川的伯爵父母高雅的交际圈中也十分突出的高贵身份:女孩的父亲是今上天皇的堂兄,她本人即是宫家的王女。
不死川这一世人生的明朗开阔,绝对少不了父母自他懵懂无知的孩提时代就已暗暗进行的努力与计划。如果不死川再敏感一些,他便会意识到自己被送入宫家寄养绝非偶然,而是父母无比爱护这个近四十岁才得来的幼子,又担忧他身为末子成人后无爵位可继承,于是便自小把他送入世代交好但无王子只有独生王女的宫家,以后好以养子身份与宫家王女结为连理,并名正言顺地继承宫家。
不死川十四岁的生日宴席上,这件事越发明朗了。女孩的父母,即年近五十但只有一位独生女的宫大人和妃殿下,早就把不死川看作了自己的孩子。不死川和同自己青梅竹马的王女,也一直保持着礼貌与频繁的往来。不死川喜爱这样的人生安排,并非因为他上一世艰辛而被这一世的奢华炫目地晃了眼睛,而是他这一世生来就是云上之人,贵族的矜持和余裕早就烙印进了他的血脉筋骨,他便不必多思多虑,沿着既定的道路悠然向前即可。
伯爵家的宅邸坐落于一块高地,日本式正厅与洋式会馆的中间便就着地势建成了一座假山湖泊景观。一泷九段瀑布从石山上倾泻而下,在庭园中汇集成一汪不大不小的碧绿湖泊。和歌游戏结束,年长的大人们在正厅觥筹交错,少年少女们便聚集在庭园中三五成群谈论起学校的功课,当季的歌舞伎,帝国剧场新排的西洋戏。
不死川独自凝视着瀑布。他从幼童时代便痴迷于这瀑布,其中原因连拥有着前世记忆的他自身都不甚其解。前一世的不死川甚少见过什么水流丰盛的瀑布,命性也从未与水发生过什么深刻联系。然而他却与这在他诞生这一年便在庭园里筑起的瀑布有着不可明状的感应,这击打在岩石上飞溅而起的白色水流似乎化成连结三千世界的桥梁,将他引回悠远的前世。
隔着水声,湖泊旁的王女向他挥手。不死川便走进庭园,一边漫不经心地从仆人手上的托盘中拿下一杯饮品,一边想要加入他的伙伴们。
不对,这不是自己早已熟悉不过的,家里四十名男仆的脸孔之一。是为了自己的生日庆典特地从外面雇了人么?不死川拿着饮品的手悬在离托盘约一尺高的半空,惊愕地望向这名仆人的脸孔 —
他感到方才被母亲纠正的时空,又一次蓦然扭曲了。这一天为了他的诞辰而响起的无数欢笑的声音远去了,静默了,只有庭园中那一挂飞流而下的九段瀑布发出的急骤水声充斥了他的鼓膜。
(三)
“你说,我们死去之后会去往何处。还会再见面么?我和你。”
不死川躺在夏末阴凉的庭院廊下,亚麻色头发的头颅枕在他唯一的伴侣的膝盖上。他伸出一只手,一面勾勒着他的颌角,一边听见自己这样问到。
“这我说不好…可能死去之后,就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吧。”
在无限城的长夜迎来破晓之后的第四个夏日的人间,没人比不死川和富冈更了解死,惧怕死,厌恶死,又期待死了。这焦灼的情感沉淀许久,最终成为了决意与死亡平和共处的觉悟。
然而不死川有时依旧感到恐惧,他畏惧死亡之后可能降临的虚无,畏惧发现根本没有后世的存在,畏惧自己和曾经构想过的死后世界,甚至在濒死的走马灯里看见过的死后世界,其实只是他意识中的幻景。
相比之下富冈平和的多,他告诉不死川,没有什么比提前知晓自己的死期,并能够平稳悠闲地准备自己的死亡更加幸运的事了。他带着淡然地表情诉说,他见过太多的人在对未来抱有期望时突兀地以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他将要出嫁的姐姐,他离光荣的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少年挚友。他说他和不死川能够在完满了大义之后,在鬼已不存在的人间以既定的方式走进死的世界,会像如同走进温柔长夜一样甘美迷醉。这是他们一生的血泪和拼搏换来的,是幸福的福报。
有时,他也借着月光一边触碰着不死川的身体,一边好似是对他说话也好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身体曾经流了太多血了。可我们死时,一滴血都不会流。不死川珍贵的血,一滴也不会再流了。” 富冈这么说着,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点醉酒一样血色的红晕,仿佛他口中的死,确实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美妙过程。
即使这样,人生最后三年半的不死川,是一日更比一日地更加拒绝死亡。决战结束后的半年间,他一刻都提不起对于人间的留恋,只想早点进入死后世界,见到早逝的或是刚刚逝去的亲人。在主公和其他人的劝慰下,他勉强撑起早已崩断的责任之弦,猛然想起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们中,还剩下一个勉强活着,又残废了一只手的富冈义勇。
决战后的富冈义勇倒是看开了,透彻了,也有着自己的主意。认识到躯体的残疾和二十五岁时将会如期熄灭的生命,富冈想要在不麻烦年老的师父和同样残疾的师弟的前提下自食其力。这个决断也使得他顺理成章地捞过了独自沉溺在绝望之海中的不死川,二人在主公的支持下在城市里经营一家旅店自给自足。
主公为他们雇了足够的雇员,以确保他们能够轻松地维持起生意。不死川也有了足够的时间与自己对话,像牛马反刍一般思考二十余年人生的角角落落,包括即将到来的死亡。他拥有的时间那样短暂,仅有寥寥三年半;可他拥有的时间又那样漫长,漫长到一生不知情爱的他在最后的三年半中像薪堆烈火一样热烈地陷入恋情。
而那一个人是心无旁骛向着死亡孑然而立的富冈义勇。
怀抱着这一份情爱,不死川对死的情意从无穷减弱为了正数,又从正数减为零并逐渐趋向负值。然而富冈对死的情意一日比一日更深刻,也更热烈,仿佛同样也一生不知情爱的他,把最珍贵的初恋奉献给了死本身。他像一个将要出嫁的新娘一样战栗又热切地等待着死的亲吻,要把他原原本本的处子的身体,也要永远地献给死的黑闇了!
多么讽刺啊,不死川嘲笑着爱而不得的自己,在肉体日渐衰败行将腐朽的如今,如同冲上青天一样喷薄而出的情爱在其内核悄然燃起。但他理解又体恤着富冈:他一生被死亡穷追不舍,仿佛死亡为了引诱他,拥有他而特意带走了他所有珍视之物。这样的富冈在奔跑一生后的疲惫中,顺从地爱上了死亡本身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
然而不死川依然无法阻止自己渴求着富冈从已被他献给死亡的珍贵爱情中分得的一丝丝垂青:他在夏日游廊下顺从地让他枕上的膝盖,他在自己感到寂寞和恐惧的深夜对自己敞开的房间和被褥,他在说着“如果感到寂寞的话,即使是我这样的男人也能够给你安慰吧”时脸上露出的柔软神情,他的不完整的,有着光滑微凉皮肤的毫无防备的身体。在这样的夜晚里,不死川的眼神里燃着跳动在情欲和爱恋之间的炽热情感,而富冈把微凉的身体和嘴唇留给他,目光向房间深处悠远地望去,仿佛在眺望着死后的永恒。
(四)
离他早已预料到的结局整整一个月的那天早上 - 比不死川年长九个月的富冈二十五岁生日前一个月的那天早上,不死川木然地正坐在游廊。他知道在他身后,富冈正用唯一的手把几件衣服打成一个简单的包裹 - 他要离开他,独自踏上没有归路的远行了。
“你也要离开我了。” 不死川听见自己干燥的声音说。
背后没有传来一丝声音。
“真的不能…我说真的不能,让我照顾你么?不能让我看着你…直到最后一刻,直到你死的那一刻么?” 不死川感到自己在决战过后,已经干涸了三年时间的双眼中落下的冷泪。
片刻过后,不死川感到一只手从自己的头发间穿过,接着富冈在他身边坐下。“不死川不要哭。” 富冈把不死川泪水纵横的面孔转向他自己:“你是否感到,如果没有亲眼目睹死,就不会有死的实感?死从来不是什么干净漂亮的事。姐姐被鬼杀死的时候面目全非,浑身都被鲜血浸透了。锖兔的尸体从山上找回来的时候,整个头颅都没有了。之后的多年,我几千几万次地憎恨神明,憎恨他让我看见了姐姐和锖兔死后的模样。我每一次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他们最后的,鲜血淋漓的样子。这些图像让我不得不接受他们已经死了的事实,不然的话,凭着他们以前的样子,我便能够一直相信他们活着。”
富冈顿了顿,像是把什么东西从喉咙压制下去:“所以不死川,你不要看见我死了之后的样子。这样你在之后的日子里,也不会觉得我死了。我知道不死川你需要这样。”
富冈把包袱抗到肩膀上,忽然朗声说道:“我也不会看到不死川你死的样子。这样很好,我很开心。”
不死川已经不再能够说出些什么了。深刻的苦痛,婉转的爱意,以及无限的凄楚如同贯穿身体的伤疤一样撕裂着他的胸膛。他的感官被麻痹,声音被扼杀,只有视觉在捕捉着伫立眼前的富冈的身影,似乎连没有思想的双眼自身,也知晓这是今生今世最后的告别,而焕发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能量,以把这个身影深刻地,永恒地烙印在瞳孔之中。
初春的大风从庭院中呼啸而过,吹起了富冈鸦羽一般的发梢。如狂风唤起水浪,他的记忆翻涌而上:他想起了狭雾山中奔流而下,生生流转的瀑布,那是少年时代锤炼身体和心灵的似乎独立于人间之外的幻境,是他一生的黄金时代。
笑意爬上富冈年轻的面颊,他仿佛又变了少年,他留给人间的声音最后一次透过风音传到不死川耳边:
“如果有幸转生于世的话,就在瀑布下,在人生的最高处相见吧。”
(五)
不死川眼前的面孔从他缩小的瞳孔中骤然清晰了。他凝视着瀑布产生的洇洇水汽勾勒而出的男孩的面庞,轮廓五官丝毫不差地拼合着他身体的缺口,完成了他十四年间对于前世的所有描绘 —— 那是世上仅为一人拥有,历经六道轮回都不曾变化分毫的少年的面庞。
男孩的体格和现在的不死川差不了多少,白底竹纹上衣和青色裤裙 - 伯爵家仆人的制服 - 下的身体清瘦而强健,中长的黑墨色的头发贴着脖颈松松扎成一束,脸上带着似乎对周遭毫不关心又似乎在静默地关注着一切的神情,一切都和记忆里的面貌分毫不差。那双端着托盘的手布满了扭曲的老茧和层叠的伤痕 — 一双显然常年劳作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新来的仆人么?”,不死川抛过去简短的一句话。
“少爷,我姓富冈。是昨天才被买进来的。” 少年恭恭敬敬地回答,柔和的笑容绽放在年轻的脸上,也如霹雳花火一样绽放在不死川的心间。少年极力想在这高雅的聚会中表现得得体知礼,一面用明朗的声音回答着不死川的提问,一面模仿着伯爵家的女仆行了一个无比蹩脚的屈膝礼。
不死川一手松懈地托着装饮品的杯皿,一面背对着少年和招手呼唤他的王女与伙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是他,是他啊,是富冈啊,他在唇齿间用力咀嚼着这个他曾以为永生永世都再无机会呼唤的名字。这个名字和着那张面孔化为了水流,化为了瀑布,化为了他内部的波涛万澜。
前世的鲜血和今生的荣华,丧失的苦痛与复得的惊喜,灰烬复燃的情爱和跨越死生的悲怨,骄傲与荣誉,破碎和梦想同时冲击着不死川十四岁的,纤细精致的身体。他抑制着这让他战栗不息的情感向人群聚集的正厅一步步走去,十四年间心仪之物无所不得的他将向父母要求 - 啊不,根本不必 - 向父母宣布:
这个身为奴役的男孩从今日起归他所有。
(六)
名叫富冈的少年于他所侍奉的少爷诞生前的九个月,即大正10年2月8日出生在东北的寒村中靠耕作和打猎为生的贫寒家庭。他的祖父告诉他,他诞生那一天山间的风比哪一天都喧嚣,似乎要将他们的小屋拔地而起一般。
富冈作为质朴的山间少年在白雪间度过了除生计之外甚少经历哀愁的十四年光阴。他有一位慈爱的祖父,和睦的双亲,一位在家事上独当一面的大姐,一位在十三岁时就已经成为全村最优秀猎人的哥哥,还有一位只比他稍稍年长的小姐姐。从任何角度看来,都是苦难人间难得一见的完满人家。
唯一的困扰是金钱。富冈十四岁那年,山村遭遇连月大雪,接连六个月颗粒无收,能捕获的猎物也甚少。家里面,因为很难凑得齐嫁妆,已满二十岁并有了心上人的大姐迟迟不能出嫁,更不用提为小姐姐寻得如意人家了。
富冈坐在山间未冻住的溪流前思考了大半天,在心里算清了靠父母耕作还有自己和哥哥打猎的收入,很难支撑起全家人今年的生计,甚至要将全家好不容易为大姐存下的一点点嫁妆变卖。
算清了这笔账,富冈悄悄摸回家,衬着未暗的天光给家人留下一张字条,上面仅仅说了自己将会去大城市挣钱,挣到的钱会寄回家中。做完了这些,富冈带着自己攒下的一点点零钱,穿着身上的那一身衣服,连夜跑到山下镇里爬上了一艘不知去往何方的客船,随水波摇曳两日后便到了首都的港口,
富冈少年揉揉惺忪的眼睛爬下船,便遇到了码头上招揽工人的雇主 - 大城市需要他这样的山村少年用耐劳的双手和身体担起的重担数不胜数。神明保佑,善良淳朴的富冈没有遇到什么黑东家,正为了少爷即将到来的生日庆典招揽仆人的伯爵家管家一眼看中了朴素老实的他,而时刻惦记着家里的富冈,也以二十银元的价格轻易地将自己售卖了出去。
在那命运的那一天 - 伯爵之子的生日庆典上 - 富冈又被好运关照,一下子从临时工提升到少爷的贴身仆人。虽然伯爵和夫人对于一个男孩如何承担得起儿子的全部生活起居心怀疑虑,但在少爷的坚持下只好应允。第二天,管家便按着富冈提供的地址一次性寄去了二百银元。这对于伯爵家微不足道的二百银元,使富冈一家熬过了灾荒之年,使他日夜挂念的姐姐顺利出嫁,也使得富冈未来十年全部的自由和使用权,被伯爵家掌握手中。
(七)
从那个初冬季节起,富冈轻快的脚步便遍布了整个伯爵府邸。他一早起床,拿着扫把扫净住宅前后的落叶。庭园角落有一座供奉着先祖的小小神社,他日日清晨去为自己的幸福,家人的幸福和伯爵家的繁盛祈祷。然后他回到住宅,唤少爷起床,帮他穿衣梳头,给他整理好学生制服,送他走上去学校的汽车。白天他劳作,学习,晚上他和放课回家的少爷一起度过夜晚时光,伺候他入浴,就在少爷房间的壁橱里铺上被子睡觉。
虽然没有自由,但十四岁至十五岁那年的富冈像自由行走在大路上的旅人一样轻松愉悦。他不很能说会道,与人说话时常常因为害羞而说不出几个漂亮的词汇,但他自山间带来的澄澈的淳朴,使连那些暗自嫉妒他的男仆,喜爱说闲话的女仆,有些趋炎附势的管家,在澄澈的富冈面前都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也不好意思将成人的肮脏一一呈现了。
然而少年富冈的快乐无法持续下去,因为命数里注定他因不谙人事才保有的孩童一样不掺杂质的快乐要损耗在这成人世界中。
自从在瀑布下与少爷相遇的那一刻起,富冈就惊叹于他的精致优美。在他生活的山间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大家都是强壮的,粗粝的,靠着双手和身体从天地里和大山里讨生活的人。
每周三次,少爷从学校的剑道练习回到家,脱下被汗水浸湿的和服就直接进入浴室。富冈在伺候不死川入浴时隔着浴室的水汽看见过他大部分的身体:那身体是雕刻家在奶酥上雕刻而成的,没有一丝疤痕和暗沉,四肢透着满是生命力的线条和健康的血色,仿佛这身体生生世世,都是这么完美无暇。
富冈看着,心里拿他和哥哥一起洗澡时看见过的哥哥的身体做着对比。他曾经以为哥哥拥有世间最美的身体,可那身体是猎人的身体,每一处线条都是为了速度和体力而诞生,是遍布了作为猎人骄傲的伤疤的身体。而不死川拥有的白皙身体,和那又十分不同。
在富冈淳朴的认知里,少爷待他十分不错。少爷不但供他吃饭穿衣,在白天送只在乡村学校勉强读过几年书的富冈去定时制学校学习,还允许他晚上睡在自己的大房间里。富冈对此心满意足,生为家中末子的他一天胜似一天地享受着不死川对他的温柔与优待,一天胜似一天地赞叹着他的美丽高雅。
这满足的欢愉感如同琴弦一样日日紧绷,紧绷到一定极限,便“啪”地一声,自顾自断了。而这达到顶点的少年的满足与欢愉,便极速转化为爱恋的妒心与哀愁,向着光明的反面呼啸而去。
十五岁的富冈身处山村以外的烟火人间,第一次感到难以名状的哀愁。他的目光炽热追寻着不死川的身影,任何平淡的生活琐事都仿佛成分各异的金属让他的内心燃起异色的火焰:
看到不死川在浴室褪下衣服,露出身体上由对手的木剑留下的红色痕迹,富冈便想要杀死毁坏那身体的人;看到不死川走上送他上学的汽车,富冈便飞速思索他对学校里的同伴是否也会展露出面对自己时的温柔表情;看到不死川和受邀来做客的打扮华丽的王女在正厅打花札,富冈便感到汹涌的情感涌上他的嘴唇,仿佛使他要立刻喊叫出一些足以让他被立刻逐出伯爵家的话来。
也有那么几次,在凛冽的初冬的清晨,打扫前院的富冈看见冬日的太阳从天际挣脱而出,便想到了楼上卧室里,不死川在层层丝绸被单包裹下半梦半醒的脆弱的样子,这时他的身体里便涌起被阳光晒暖的河流一样隐秘的欲望。这冲动随即转化为不可言喻的罪恶感,使得他踉跄奔至庭园神社前无力地跪下,请求神明与先祖宽恕他的罪过。
(八)
富冈曾经从未体味过贫穷。
这当然是谎言,如果不是贫穷的孩子,怎会以二十元的价格就将自己轻易售卖。但是生活在山间的富冈从未体会过贫穷二字背后深远的隐喻。他以为贫穷仅仅是锅里清淡的饭菜,是打了补丁的衣裤,是姐姐攒不够的嫁妆。甚至有时,他拿着猎枪奔跑在山间,拎着一两只野兔或山鸡时竟会感到自己很富有。他拥有强健的身体,拥有和睦家庭,拥有天拥有地,何来贫穷一说?直到来到都市,进入贵族之家做工,对侍奉的少爷产生恋心后,富冈才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穷屈和卑微。
许多夜晚,他侧躺在壁橱中,在心中对比着自己与同少爷朝夕相处的同样出身贵族的少年少女们,差距之大让他少年的心难以忍受。他便静默地躺着,感受着来自左眼的泪水流进右眼,又从右眼滴落在枕上。
又过了很多个夜晚,富冈认清了自己的命运:贫穷使他憧憬的身体永不可能为他所有,使他本可以骄傲奉献的珍贵初恋永远得不到回应,使他不得不三缄其口压抑着感情度过在伯爵家的十年劳务。
富冈觉得,做一具没有情感只会工作的人偶对他来说或许是更为轻松的选择。毕竟每天还有繁重的工作等着他完成,还有漫长的九年,他的身体和自由要为那位用二百银元轻松收买了他全部的少年时代的少爷所用。
富冈下了这样的决心,安静地睡去了。他当然不会看见,隔着一道薄薄壁橱墙壁的华丽卧室中,不死川的目光胶着在他栖身的壁橱之上,带着浓稠的爱欲和胜利的骄矜。
(九)
情热的夏日结束,迎来了秋季与初冬。不死川又度过了一个完满华丽的生日,他整整十五岁了,生命中被赋予的华贵礼物比往年还要多,还要更丰盛。十五岁生日后不久,宫家已经向伯爵夫妇表示,愿意正式收他为养子,再过一两年,和王女的婚约也可以提上日程。
对于这样的安排,不死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或者说他认识到,这项父母和宫家从他五岁时就着手实行的宏大计划里没有选择的开关可供任何人操纵。只是焦虑的阴翳偶尔涌上他的心间。如在一年之前,他会顺从地成为这项计划中一个理所当然的参与者。然而与富冈的转生重逢搅乱了他前十四年的人生优雅维持的矜持与余裕:他感到前世的阴翳袭来,渐渐扩展,似乎将在不久的将来把他推上选择的风口浪尖。而这份以情感为火引,有着毁灭这一世他被给予的一切美好潜力的危险,是伯爵之子不死川深深厌恶的。
值得安慰的是,十五岁时的不死川觉得富冈尽在他掌握之中。这份自信不仅来源于那份收买了富冈十年自由的契约,也来源于不死川的敏锐双眼观察到的富冈的行动:他看见过他将黑发散乱的头埋进自己换下的衣物,他也看见过自己和伙伴交际时,他躲在门廊后展现出的寂寞眼神。而这份美妙的掌控感,也使得不死川拥有把这危险关系带来的毁灭减小到最低程度的自信。
他不敢相信他竟如此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他的爱情!
同为少年的他暂且不能清晰地洞察事态未来的发展,但他隐隐感到,自出生以来自己这双只要伸出就不会空着收回的双手,含有着将那贫穷少年的命运并入自己优裕人生的力量。
那么在此之前…
在那个再次邂逅富冈的飞流四溅水汽洇洇的下午,那在死后的世界中无迹可寻的,在漫长的轮回中几乎要被不死川遗忘的面容,电光火石一般照亮了失落在未知时空中的,上一个人生最后三年半的记忆。随着瀑布急骤的水音,不死川清晰地看见了忍受着爱而不得的哀愁,经历着触手可及却无法触碰的悲伤的自己。
那么在此之前,就让那个人经历同样的情感吧。
(十)
时近新年,伯爵家也因为即将到来的一系列正月庆典而忙碌起来。这是一个比往年更加阴霾的冬日,接连数日雷雨连绵。
不死川一向害怕漆黑的冬夜里来袭的暴雨和闪电,小时候每当遇到这样的夜晚,母亲便会派出至少三个女仆彻夜不眠地哄他。现在已是少年的不死川不再方便这样做,便要求睡在他卧室壁橱里的富冈拉开壁橱门。他在半夜惊醒,看到富冈缩在壁橱角落睡觉的身影便能获得安全感。
这一天上午,不死川去学校参加学年末最后的考试,富冈跟着伯爵家一大群男女仆人参与了新年前的大扫除。正拿着抹布卖力地干着活的富冈突然被前来视察的伯爵夫人叫住:
“孩子,我算了算,你是去年十一月末来的。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家探亲了,但是马上正月忙碌,怕是哪里都需要人手。正好今天管家要去你家乡那边的村子收税,不如你跟着一起去,回家住一两天,再跟着管家的车子一起回来,就算是新年假期了。你看怎么样?”
富冈的心一下子雀跃了。他太想回家看看了,把这一年长的见识,收到的关照,受过的委屈,都埋在祖父的膝盖上倾吐出来。姐姐也已经出嫁了,他多想看看成为了别人妻子的姐姐是什么样子呀!
可是他的心又沉了下来,少爷还在学校,这样不告而别真的可以么?
“少爷那边你不用担心,你的班我会派人顶上的。”
得到了这样的回复的富冈一下子轻松了,他匆匆收拾好一个简单的小包袱,跟着管家出了门。他的轻快脚步响彻门廊,就如同他刚来到伯爵家时的脚步一样。
那一天入夜,下起了伴随着电闪雷鸣的豪雨,并且持续了整整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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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冈回到伯爵家时,正是第三天夜晚。他从管家的马车上跳下来,来不及好好撑伞就冒着豪雨跑进门廊,换上木屐一路嘎哒嘎哒跑进公馆二楼少爷起居的套房。
富冈拉开房门,动作便僵住了。他看到偌大的房间没有点起一盏灯,而不死川像一座石膏像一样静默地坐在他柔软的床榻中间,冷如冰霜的脸色衬着背后落地窗外的雷鸣电闪。
富冈走上去,顺从地跪伏在不死川床边的地毯上。他刚淋了雨水的冰冷的双手伸出,想要去触碰不死川放在被褥上的冷漠僵硬的手,而不死川的手刚被触及,就像触电一样飞速弹开。在这一瞬间他的暖和的泪水,滴落在了富冈僵硬在半空,带着冷雨的手上。
“你…又离我而去了么?无论我怎么恳求,还是离我而去了么。曾经你还怜悯我,听我恳求,给我告别的机会…而现在,你已经学会不告而别了么?”
“你把我一个人丢下,让我一个人去面对…去面对那个么?你要让我一个人…去死么?“
不死川似乎发出了本不属于他的声音,这声音在富冈的头脑中穿过,留下了古物才有的凉意。
富冈看见不死川双拳紧握,因自幼练习剑道而积累的手臂肌肉展露无余。富冈这才发现,在他的潜意识里有着奶酥一般身体的少爷,不知从何时起已有了成熟的男性体态。他平时精心管理的,总是梳的服帖的亚麻色头发散乱着向上蓬勃而起,形成了富冈从未见过的形象。窗外电光一闪,闪电混合着摇曳的树影在不死川由半敞的睡衣领口露出的白皙胸口上映射出了无数痕迹,仿佛纵横层叠的伤疤。
正用这一世的富冈还未能听懂的语言倾诉着丧失与恐惧的不死川,已完全是上一世的模样。他被这一世的人生精心塑造的贵族少年形象,已经在雷电之中随着回忆复燃而悉数褪下。
多年前凛冽春日中的诀别在不死川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因为过于疼痛,他在后来的九个月的生命中以及后世的漫长岁月中偏执地选择遗忘。直到两日前他拉开房门,看到空空如也的壁橱和已经不在里面的,富冈常穿的睡衣时,已经愈合的印记被用力扒开。他幻想中的十五岁的富冈背着包袱轻松愉悦地踏上回乡之路的背影,与上一世二十五岁的富冈留给他的缺失了右臂的永不回头的瘦削背影,在不死川的脑中重叠。
愧疚,委屈和惶恐使少年富冈深深地低下了头。他有很多情感需要表达,却和往常一样缺乏精准的语言词汇作为载体。
他于是退回到房间角落属于自己的壁橱一角,慢慢地铺开自己的被子。他跪坐在房间角落,对着坐在高高的西式床榻上居高临下面对着他的不死川低下了属于身为猎人的山野少年的,高傲又卑微的头颅:
“因为不告而别而让您感到寂寞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即使是我这样的男人也能够让您得到安慰吧。”
“如果感到寂寞的话,即使是我这样的男人也能够给你安慰吧。” 在上一世共度三年半的狭窄世界中,已经全心全意地等待着死的亲吻的富冈,也是这样不止一次地在不死川感到寂寞和恐惧的暗夜里向他敞开房门和被褥,用自己不完整的,有着光滑微凉皮肤的毫无防备的身体安慰着他。
不死川赤裸的双脚踏上冰冷的地板。他扬着下巴凝视着在他脚下俯首的富冈,接着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抓起他被雨水淋湿的黑发,将他谦卑奉上的年轻身体推进自己铺满锦绣被褥的床榻里。
(十一)
冬日少见的雷雨下了一整夜,在拂晓时迎来了晴空。伴着拂晓的阳光,富冈跪坐在宽大的西洋床榻边柔软的地毯上履行他作为仆人的职责。他拿着沾了温水的柔软手巾,仔细地为他的主人擦洗腿间的液体和血迹。他自己身上也残留着来自暴雨之夜的血痕和青紫,那是他把前世今生的浓厚情绪都浓缩为一场情爱的主人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我去把你的契约从父亲那里要回来给你,你回家去吧。” 不死川套上晨衣,对着窗外带着雨水的树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感到一如规划分毫不差的平稳人生正在被越来越无力摆脱的危险关系动摇根基,这熟悉的,好似又要迎来终结一般的恐惧让他在寒冬的清晨战栗了。
富冈并不回答。他的心里正交错着静默的,不可思议的,诚惶诚恐又真切远大的美妙情感。他感到在未来岁月里,他的身体,青春,自由,情感,生命都将由并只能由那位在契约上实质拥有他的少年所有。他拒绝放弃那份契约。
“不。” 富冈终于做出了回答,“除非你和我一起走。”
(十二)
又是一年的秋末,不死川十六岁了。
十五岁至十六岁的这一年从他生命中呼啸而过,比此前人生中的任何一年都更刻骨铭心。他感到他是个幸运儿,在茫茫人间竟集齐了前世散落的拼图,圆满了他上一世怎么说都留了几椿遗憾的生命。
他一日更比一日地感到生命的饱满。而这生命,似乎还一日更比一日地向着高处前进。
不死川放纵自己沉浸在由前世延续至今的情爱之中,即使那似乎随时迫近的毁灭的恐惧依然在暗夜侵袭。同两年前相比长得更高也更强壮的富冈还是沉醉当下的天真少年模样,他似乎对未来的人生毫无打算,又似乎有着清楚明晰地打算:他打算日日重复当下的生活,和他侍奉的少年一起度过四季光阴,将他的工作生生世世地,永恒地延续下去。
不死川和富冈于是便在华美卧室里那张宽大柔软的西式床榻中一起度过了许许多多的夜晚。在那卧室之外明明只要有一碗简单的饭菜吃,有一身普通的衣服穿,有人愿意出二十元买下他就会心满意足的富冈,在那张主人施舍给他共享的铺满丝绸被褥的床榻上却总拿出小孩子的娇嗔要求和索取更多的关注和抚慰。在他感到舒适时,那张平时很少有剧烈表情的脸上就会透出迷茫的眩晕感和不知所措的幸福表情,使他不受控制地哼出不成词句的,小猫哭叫一样的声音。这让不死川不得不粗暴地捂住他的嘴巴或者索性扼住他的咽喉以确保这夜半响起的声音不被宅邸里其他人听到。
而不死川最喜爱看见的,正是富冈脸上这孩童一般任人掌控的脆弱迷蒙的神情。他在内心平静时,就毫不吝啬地施舍给富冈一切他所渴求的,直到他带着满足的神色安静地入眠;而当某些阴翳的记忆袭来,他又会不受控制地用睡衣的衣带粗狠地把富冈的双手捆在金属雕花的床头,随手抓起一些什么衣物或枕巾塞到他的嘴里,确保他没有任何逃离和拒绝的空间。然后一面满足着自己一面在他失去抵抗的身体上留下一些这样那样的伤痕,再尝一尝他由于疼痛,屈辱和情欲而潸然落下的泪水。
夜里的事情结束后,白天劳作的幸苦总是使得富冈很快进入梦境,而少眠的不死川则有了很多时间凝视熟睡的他。他的手拂过富冈身为山村少年结实的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尤其是那完好的,显示着灵活与力量的右臂。那是对不死川来说陌生的物件,也是和他熟悉的上一世的富冈的身体少有的不同之处。还有那双因为打猎,耕种和劳作变得粗糙并且疤痕遍布的手,和上一世的富冈因常年握刀战斗而新伤叠着旧伤的手一模一样。
不死川把那只手覆在自己脸上,透过他的指缝眯蒙地眺望着落地窗外青空中的满月。
那是那轮亘古不变的,他们还是斩鬼人时几乎每日都抬头仰望的月亮。是那一夜突破了无限城,冲出地面那一刻看见的高悬空中的满月。
(十三)
不死川知道发生在他卧室里的隐秘事情在仆人之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当父亲瞒着母亲和兄姐将他叫进书房面谈时,他也未曾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
富冈却紧张得连呼吸和心跳都要静止了。他独自蜷缩在属于自己的壁橱角落,心里构想着属于他的最坏的结局。在越来越文明开化的社会,被私下暴打一顿或者偷偷处理掉自然是不可能的。按照伯爵处理事情的风格,至多是销毁了与他的契约,再把他送回北方山村的老家,并督促父母早日给他说一门亲事,好彻底断了和少爷的联系。
而那样的事是富冈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与那个人分离的话,他便无法生存下去。对自从初入人间的十四岁起,就以这份爱恋为食粮活到今日的富冈来说,这难道不是比死更坏的死,不是世间最坏的死么?
父亲用最简短的语言向不死川表明了他的立场。富贵人家,有几个出身低微的情人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反而是一种风雅。你若对那男孩有兴趣自然也没有关系,反正总是需要一个贴身伺候的同性仆人的。但是万万要控制火候,不能拿到台面上,不能让宫家的人不满。
总之伯爵用三言两语安排好了富冈一生的地位和命运,即只能存在于黑暗中的奴仆与情人,然后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敲了敲桌边,提醒不死川,宫家已经决定了,等到秋天不死川满了十七岁后,就正式立下他和王女的婚约。
不死川退出了父亲的书房,他早料到父亲会有这样的安排。作为前世今生都不曾忤逆父母的孩子,他竟也说不出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样做的话,他的人生还会一如即往地奔向高处。他会依然享受着兄姐的宠爱,成为父母的骄傲与安慰,拥有属于自己的高雅的家庭。这些难道不是前世的他拼上一生性命,即使遍体鳞伤也想要追求的事物么?
这样做的话,富冈也再也不用忍受北方寒村中的穷屈日子,可以一生与他一起生活在华丽的宅邸,在柔软的床榻上共枕。这难道不也是今生的富冈所向往追求的么?
那么他又是在烦恼着什么,又迟疑着什么呢?
这样思索着的不死川,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卧室门口。依然蜷缩在卧室一角的富冈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便快步跑来,握着他的双手,急切地问着:“伯爵大人怎么说,是要赶我回家么?“
不死川抬头看着富冈澄澈的眼睛和摇曳的前发,觉得自己暂时无力说出什么。
富冈的眼睛反而更加明亮了:“我就知道。不过那样也没关系,如果可以的话,请您跟我一起走吧!我会打猎,也和父母学过耕种。我们,也可以一起开一家店铺,虽然无法和这里的生活相比,但我会努力工作让您衣食无忧的。我们…”
不死川暗想,即使富冈比现在再富有上一百倍,也理应绝无胆量说出这样的话。一个山野少年试图说服华族子弟抛弃家族与他一同生活,是什么净琉璃剧本么?风靡一时的心中天网岛都不敢写得如此夸张。
但富冈就是随着他纯净的心里一旦产生就不会消亡的固执念头这样做了。就如同无限城之后,谁都觉得残疾了的富冈应该随着师父回到狭雾山静养,而决心自食其力的富冈却固执地敲开了不死川家的大门,对着了无生气躺在游廊上的自己伸出仅剩的一只手:“不死川,我们一起生活吧。靠着自己的力气,在这人间自食其力吧。”
这时管家扣响了房门:“少爷,王女已经到了府上,正在庭园等您。” 不死川这才想起,今日是王女托人传信与他约好,一同赏紫阳花的日子。
不死川便从富冈手中抽回双手,退回到卧室门口。在关上房门之前他轻声说:“你可以继续留下来,同我在一起。”
(十三)
不死川走到庭园,王女正站在九段瀑布下向他挥手。
不死川隔着湖泊凝望着他孩提时代的伙伴。幼童时代总是留着短发的,男孩子气十足的王女已经留起发髻,身材在繁复的和服下一天比一天饱满挺拔。这个曾经与他无话不谈的玩伴,也已到了眼含秋波,双颊会因为羞怯染上粉色的年纪。
他便走到瀑布下与她问好,夸赞她的守时与高雅的打扮。王女却指着瀑布下让他看,不死川定眼望去,那水流下赫然漂浮着一只黑狗的尸体。
不死川厌恶这不祥之物污染了他钟爱的瀑布,便立刻召唤仆人游到湖泊之中将黑狗的尸体捞起。仆人托着湿淋淋的黑狗尸体上了岸,告诉不死川这狗他是认识的,是伯爵的一名侍妾几日前从街上捡来,养了几日之后又嫌它吵闹便放养在庭园中,或许是就着瀑布饮水时不慎溺死了。
王女怜惜这只偶然丧命的动物,便要求仆人将狗埋葬在庭园中的草木下,落个干干净净。她一面决定去正厅讨要几支香供上,一面转向不死川:“大人,请替我去水边采几支花,和香一起供奉起来吧。”
不死川便朝水边走去。正值夏日,水边盛开着几丛颜色各异的紫阳花。不死川向着花伸出手,他感到被瀑布溅起的水雾蒙蔽了视线,接着脚下的岩石松动,他便坠入水中。
隔着水波不死川看见穿着繁复和服的王女向水边奔来,他最后的视野里只有和服绚亮的色彩。
啊,她穿的是,紫藤花纹样的和服啊。
(十四)
水流似乎强韧又柔和地推着不死川进入了一片白色的虚无。可不谙水性的他并未感到窒息,而是被水温柔地裹挟着向前,水流也顺从地传递着他的呼吸。
不死川的眼前出现了在寒春的山间道路上静默前行的富冈。他肩上披着那件穿了多年的红色与黄绿色半拼的羽织,肩上挂着瘦瘦的包袱。他在匆匆前行着。
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但足以使富冈走出足够远的距离,到达一间并没有人认识他,也足够遥远以至他的死讯不会被传达给在身在远方的不死川的紫藤之家。
在留下一封信,请求紫藤之家的人将自己的骨灰撒进狭雾山间的瀑布后,他独自安静地迎来了一生中最后的朝阳。
不死川又看见了上一世的自己独坐在曾与富冈共度三年半时光的狭窄小院。「是富冈离开后的第几个月了?他是活着呢,还是已经不在了呢?」
不死川听到了自己头脑中的声音。
「或许富冈还活着吧?如果他在狭雾山,或者炭治郎家,又或者宇髓那里去世的话,一定会有人写信告知我的。」
「然而几个月了,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富冈那家伙,或许挺过了斑纹还好好地活着呢吧。他一定只是因为厌倦我了,想要去新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吧。」
「这让人讨厌的富冈。」
「不过对于我来说,只要他还在这世上某处活着就好。」
温和的水流拭去了不死川面颊上的泪水,在这扭曲时空的夹层里,他落下了数不尽的泪水。
现实中的他的肉体沉溺于承载了富冈义勇年少回忆,完成了他们转生约定,连结着前世今生的九段瀑布之下。而透过这濒死的走马灯,他的精神看见的并不是今生的高光,而是前世他无法看到的,或者在苦痛中忘却了的光景:
他看到了富冈抱着无上的决心和他在那一世能赠予的全部温柔,在生命最后一月踏上了独身一人的远行;他也看到了正如富冈所愿,在余下的九个月中一面拥抱着眷恋之人还活着的幻影,一面平稳地走到了人生尽头的自己。
在意识消散前不死川最后又看到,临行前的富冈在春日的大风中回头对他绽出笑容,仿佛又变了少年,他的声音随着激流瀑布的水音传到不死川耳边:
“如果有幸转生于世的话,就在瀑布下,在人生的最高处相见吧。”
感到空气驱散了覆盖面孔的水流,不死川的精神终于重又回到肉体。他睁开因为流了太多泪水而迷蒙的双眼,伸出一只手挡住了王女将要抚上自己面颊的手。
“紫藤花。” 不死川听见自己说。
(十五)
仅仅过了一天,富冈便连同他简单的行李以及三年前用二百银元买下了他的那张黄色契约被一起扔出了伯爵家的大门。
少年挺着倔强的脊梁站在他三年前第一次踏进的,华贵的公馆门前,泪水顺着鼻梁萧然而下。他在门前倔强地站了三天,他告诉每一个劝他回家的人,除非他侍奉的主人亲口告知他被抛弃的命运,不然他便会在这宅邸前长年累月地,生生世世地等下去。
他无从知晓的是,这赤色大门内,不死川正在把自己这一世被命运青睐的人生,或者说由上一世的苦难换来的华美人生亲手毁灭殆尽。不死川面对着无比珍视自己的父母兄姐,拒绝了与王女即将成立的婚约,也否决了成为宫家养子的安排。
不死川的意识中漂浮着那日在瀑布下漂流的黑狗尸体的幻影。那在他人眼中贱如草芥,只能作为富贵之家的玩物,一旦失去宠爱就只有默默消亡命运的山村少年的生命,于他不死川而言却是前世今生唯一熠熠闪光的爱人。而不死川这一世的美丽肉体,这一世的细致感情,这一世的漫长生命,以及这一世正因为有着对他的强烈执念才存留至今的珍贵的前世记忆,从今往后也只能够由他一人所有。
伯爵夫妇再也无法维持一贯的矜贵,声音颤抖地告知不死川,成为宫家养子的安排已经取得了天皇的赦许,毁约是要进监牢的罪过。听到此处的不死川,心中只浅浅掠过一个念头:自己穿上囚犯的衣服会是什么邋遢凄惨的模样呢?即使这样,那个人也会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么?
(十六)
在这长达三日,让伯爵家陷入了一片紊乱与僵死的危机中,不死川无血无泪无畏。那么这样,能将不死川从他身为贵族之子既定的命运中解放,能将伯爵夫妇从在上流社交圈中颜面扫地的结局中解救出的,只有捏造的死亡了。这场戏剧最终以伯爵夫妇彻夜商谈后决定告知宫家儿子得了急病突然去世而告终。而这样一来,他们所珍视的孩子也不得不脱离家族,去这世间哪里隐姓埋名地生活。不死川这一世的人生,最终活成了私奔殉情的净琉璃剧本中才有的人物。
于是在富冈等待的第三日夜里,沉重的赤门悄然打开,不死川穿着一身在平常人家的少年身上随处可见的普通衣服,拎着一个装着他全部行装的包裹走出了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巨大宅邸,也告别了庭园中他痴迷凝望了十七年的九段瀑布。他在月光下对着富冈伸出手,没有一丝疤痕的白皙脸庞上同时挂着笑容和泪水。
于是不死川和富冈便肩并肩地迎着月光沿着空无一人的城镇街道向前走去了。他们手里只有简单的衣服行装,除了彼此之外一无所有,但却仿佛怀揣天地一般要去到这人间里经营一个属于他们的生活。
富冈看看不死川亚麻色的头发,看看手里的包袱,告诉不死川这个场景他似乎在何处见过,也许是他曾在梦中构建的不可触及的未来。
不死川看着他困惑不解的脸庞,告诉他多年前,他们确实也是这样肩上背负着自己的全部行装,告别了往昔的岁月,要二人一起去这人间做点什么能够自食其力的营生。只不过那时他没有右手,而他一身伤疤。
尾声
第二天的拂晓到来时,东京府三田一带的居民口口相传着两则让人惊愕的消息:
备受宠爱的伯爵之子在昨夜突然去世。庭园里他所钟爱的九段瀑布也在同一个夜晚,毫无征兆地干涸了。
完
后记:
有关轮回转生的逻辑来源于三岛由纪夫《丰饶之海》系列的第一部《春雪》及第二部《奔马》。之所以将故事命名为「丰饶之海」,是为了致敬三島たん和他的作品,也想传达生命不仅同漫画所说如长河星辰历经星霜而闪耀,也如同丰饶之海生生流转世世不息。
故事中包含一些关于直面创伤和死亡的讨论。人面对既定的死亡或许会采取不同的思考和应对方式,第三节呈现的前世的不死川和富冈,就在二人相依为命的局限世界中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态度:迫近的死亡激发了不死川的爱欲,使他由厌倦生命逐渐转向拒绝死亡,他也恐惧死亡意味着虚无,意味着今生情缘的尽数断裂。而厌倦了一生被死亡追逐,在突发死亡中不断经历丧失的富冈看到了能够平和走向死亡中的幸福感,想要以接受和憧憬的态度迎来终结。这样的gap导致前世的不死川爱而不得,执念延续到了今生,也导致了想要寻找「最后三年半里完整了自己的拼图」的不死川拥有前世的记忆。
前一世的富冈知道不死川的心情,虽然没有办法全心回应,但是根据他自己对死的理解,决定不让不死川看到自己的死亡,这样不死川也能拥抱着他还活着的幻影在剩余的九个月生活,于是决定在25岁生日前的一个月离开不死川独自远行,并留下了转生的约定。而这样的决定也给不死川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爱恨交集,使得前世最后三年半关于富冈的记忆模糊不清,直到见到了转生的富冈才被激发。
按照「转生后的人生往往是前世的极度反面」的机制,感性的不死川投生为了矜持高贵的伯爵之子。那么上一世不知情爱的富冈当然要投生成身份低微但追求极致之爱,没有爱就无法生存的少年。
现世的不死川在雷雨之夜的情感爆发是由于富冈不告而别的误会激发了前世富冈执意在死期到来前离开不死川的创伤回忆。这个事件之前现世的不死川本想矜持地让这一世的富冈体会爱而不得的痛苦,但是却在事件之后越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因为有了亲密接触了呗)而陷入了危险关系。
初见富冈的不死川并没有让他的出现毁坏自己继承宫家安排的想法,直到被父亲约谈之后也大致决定按照父母的计划行事,把和富冈的关系作为秘密保守。直到在瀑布下的溺水经历使他看到了前世的富冈选择独自去死是为了让不死川能够抱着所爱之人还活着的想法度过剩余的九个月(計画通り)。现世的不死川因此理解了前世的富冈虽然无法完全回应自己的心意,但也对自己给予了他能够给予的全部温柔,因此对于前世富冈曾经爱恨交加的感情变成了纯粹的爱,最终决定脱离家庭和富冈完整地生活在一起。
故事中不死川前世记忆恢复的时间线为:前二十一年半的回忆(转生后就拥有)— 无限城决战后到富冈突然离开前二人一起生活的回忆(在瀑布下与转生的富冈重逢时被激发)— 与前世的富冈诀别的回忆(在雷雨夜发现富冈不告而别回家探亲时被激发)— 富冈离开后,前世生命最后九个月的回忆(在溺水时的走马灯里看到)
所以对应着以上时间线,现世的不死川对于富冈的感情变化为:觉得内心空虚但不知道富冈在现世存在 — 爱恨交集,想让富冈也体会一下爱而不得 — 越陷越深无法控制方向 — 从爱恨交集变为全心全意。
在瀑布中溺亡的黑狗原是《春雪》中代表早夭的不详意象,在这里作为暗喻使不死川意识到,如果他按照父亲的安排只把富冈作为情人,那么贵族眼中身份低微的他无法避免被人轻视/欺侮的命运。
故事中与瀑布有关的转生意象也来自于《春雪》和《奔马》。瀑布也是我自己非常痴迷的景观,曾经在登伊豆天城山时站在净莲瀑布前凝视了一个半小时,并感到瀑布确确实实如同连结今生前世的桥梁,大家也可以试一试。
伯爵家庭园中的九段瀑布是在不死川出生那一年人工筑成,并在他脱离家庭(被对外宣称去世)的那一天夜晚突然干涸。庭园中的瀑布对应了前世富冈留下的转生后在瀑布下相见的约定,也是引导不死川寻找前世回忆碎片的桥梁。所以当不死川完完全全找回了富冈,即前世的最后一块碎片被找回的那一晚,瀑布也自然干涸了。
转生后富冈的家庭配置就是亲爸亲妈亲姐+师父师兄师姐。因为人员配置太完美所以才这么穷。
最后祝贺昭和水风终于打出(整齐地一贫如洗的)HE。
希望大家享受阅读,多多评论让我知道大家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