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 丨 吉川幸次郎: 埃兹拉·庞德

  原标题:经典 丨 吉川幸次郎: 埃兹拉·庞德

  埃兹拉·庞德

  文|吉川幸次郎

  华盛顿的热,据说在美国也是有名的。我第一次去华盛顿时,正值樱花盛开。第二次去,发现菖蒲在没有水的土地上也能开花,不知什么道理。第三次访问,就只见到绿树和酷暑了。

  与其说阳光灼热,不如说全部的空气都是热的。所有人特别孩子们的皮肤,就像刚从浴池出来那样的白里透红。我好像在水里游泳一样的走着,不得不常常回到有冷气的饭店房间,或钻进国会图书馆,喘一口气。

  决定拜访诗人埃兹拉·庞德,就是在这样一个炎热的下午。那也是我在华盛顿停留的最后一个下午。

  这次来华盛顿,一定要去访问庞德,他一定会为你的到来而高兴。这是耶鲁大学英国文学教授皮尔逊的建议。访问的时间,大概是每天下午一点或二点。

  然而我很犹豫。这位著名诗人的文学作品,除去中国诗的翻译“Cathay”和“四书”里的《大学》英译,我几乎都没有读过。在从耶鲁到华盛顿的大约一个月的旅行途中,心里头时常犹豫不决,今天也还如此。

  最后还是决定去,我起身离开带有冷气的房间。出门前,向服务台询问埃兹拉·庞德所住圣·伊丽莎白医院的方向,领班告诉我在议会高台。我想,那就是在国会旁边吧,于是在这一站下了电车。但其实我理解得不对,下车后问那等候电车的绅士,说:具体记不清了,总之不是这里。绅士热心地把我带到下院的事务所,让我去问,一问才知道那是在很远的地方。

  “你是开车来的吧?”下院的接待人员一边用铅笔指着地图,一边看着我的脸说。

  “不,他是走来的。”绅士帮我回答。接待人员吃了惊:“Oh,he is walking.”

  他说:到那里,还有好几英里。

  我放弃了搭电车的计划,坐上出租车。车向东南方开去,走下一个平缓的山坡,再上到另一个山坡时,道路两旁开始出现铁栅栏,山里有些树林,也散布着一个个建筑物。

  终于到了医院,是个很大的医院。精神科只占其中一部分,还是说整个医院都是?司机回过头来问我要到哪一栋病房,我说不知道,于是他把车子停在门卫的小房子前面。那小房子也在大树底下,路不直,曲曲弯弯拐到树丛的深处,很像日本目白的学习院大学入口。

  “我想见埃兹拉·庞德我说。

  “喔,是庞德先生。”

  门卫答道,并马上给我们指路:如何转弯,再转弯,就有一个鱼池,到那以后,又如何转。从那张眉开眼笑的脸上,就可以看到庞德先生有很多访客。

  司机按着门卫的指示开车,车子蜿蜓前行。果然见到一个池塘,池塘前有一个红色的砖楼,也在树荫底下。

  “就是这里。”

  除了火车的列车员和百货商店的女售货员之外,美国人都很亲切。我一边喘气一边走进楼里。这是一个仿佛大学化学教室的大楼,只是缺少药味,宽大的走廊向前延伸,走廊尽头也垂着大树的树枝。

  我走到旁边的接待室,说明来意。

  “以前来过吗?”

  办事员问道,神色犹豫,并叫住刚好路过的医生。那医生穿着白色大褂,戴眼镜,一副美国自然科学家常常有的和蔼模样。我把耶鲁大学皮尔逊教授的意思说给他听。

  医生与办事员简短地交换了意见,只听到他们说“He is sitting”。

  忽然,办事员回过头对我说:请到这边来。随即带我穿过走廊,走向里面的院子。

  

  到那里,才发现这实际上不是院子,而是一片宽阔的草坪。巨大的榆树洒下片片绿荫,围着树干排成多边形的长椅上,坐着二十来位病人,全都一个样儿地低头拄着拐。刚才说的sitting,大概就指这种状态。

  稍微靠前一点的树底下,也有一些人排成方阵正在做操。其中有位只穿了运动裤的胖胖的老人,另有三位青年男女。我意识到自己来到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办事员忽然扬声道:

  “庞德先生,您有客来了。”

  赤裸上身、做着体操的老人转过头来,他就是庞德。

  我踏过草坪向他走去,诗人将举成水平的胳膊放了下来,问我在华盛顿停多久,我说,遗憾得很,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体操队伍解散,诗人首先在挂着汗巾的椅子上坐下来。两个年轻人从远一点的地方拉来椅子,摆在庞德对面,挨着我坐下来。庞德介绍说,其中一个是他的儿子。那位年轻女性坐在他身旁的草坪上。

  “我们正在抗议西方文明。”

  这句话听来似有所指,大概说的是刚才的体操。

  接下来,讲得更加明确:

  “I am a Confucian。”

  我是一个儒者。

  我想这也许是句客套话,特意问说:真的吗?他再次重复道:

  “1 am a Confucian。’’

  坐在庞德身边的女性高兴地吻了吻他的左手。

  庞德裸露的皮肤,如同刚刚洗完澡一样的潮湿。他身材魁梧,时常高兴地眯起眼睛。一脸银白色乱蓬蓬的胡子,很像照片里的高村光太郎,却比高村更加精力充沛。乱蓬蓬胡子当中眯缝着的细眼,极其温柔、和蔼。

  草坪上散落着几块油画板,刚才做体操时就在那儿的,其中有一块背朝上,黄色的木板上写着三个汉字:新、新、新。

  我指着汉字问道:为什么要把它们写在这里?我知道他有一篇名为《作为诗的素材的汉字》的文章,是他修改芬诺洛萨遗著的作品。

  他的冋答,我没有听清楚,但听到他的问话:

  “这是new的意思,对么?”

  我补充说:“fresh。”又说:“creative。”

  这时,我想起《春秋》中的“新作南门”。

  他眯起掩在胡子里的眼睛,年轻女性又一次吻过他的手。

  画板被翻过来,上面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就像眼前的这位女性。

  沉默片刻,我把话题转到他最近出版的《诗经》译本上。

  “利雅各的旧译怎么样?基督教徒的译作,即便语言无误,精神却完全不同。”

  庞德一边用汗巾擦汗,一边说着。他又说这次新的译本,计划标注汉语的发音。我说,这很难吧,《关雎》是用中国话读的。他再次眯起眼睛,女性再次吻过他。

  又沉默了片刻,我就擅自将他的译诗集Cathay的一部分引用到我的《新唐诗选》一事,请求他的谅解。那是首反复吟诵forever, forever, and forever的李白的诗。说到这里,一个年轻人开口道:喔,River Merchant。①

  随后,我又坦率地告诉他,他在《哈得逊河》上发表的诗,要想原封不动地以日本能的形式表演,很是困难。我从哈佛大学的方志彤先生那儿听说他有这样一个愿望。

  恰好有飞机掠过上空,噪音盖过了谈话的声音。庞德抬手指着飞机说:“Insect。”

  我说;可以提一个问题吗?我们东方人很容易认为自然是最高的秩序,是人类伦理的典型,是美的典型。但你们西方人……又传来一阵飞机的噪咅。

  等噪音过去,我接着用英语继续刚才的问话:你们是处在这样的自然之中,自然的形态就与东方不同。不错,这片嫩叶是美丽的,但这里只有嫩叶。对我们东方人来说,就觉得这自然是太单调了的。而身处这样的风景之中,你们也会像我们东方人那样,认为自然是美的典型,是它的母体吗?刘勰的《文心雕龙》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有只栗鼠,这时从对面大树的树干上爬下来,蹲在草坪上。我想我的提问有了附加的内容,就问靠在我旁边的那个年轻人,那个小动物用英语怎么说?我补充说,鸟兽如此地靠近人,在东方是很少见的。

  庞德的脸变得有些严肃,闭上了眼睛。

  “在西方,”庞德开始回答。他嘟哝了片刻,说:“重新从头开始讲吧。”

  这次他讲得很长,遗憾的是,我的英语能力不能很好领会。他说的宗旨似乎是,在希腊如同你说的东方。西方的堕落,从文艺复兴时开始。

  我感到英语不佳的我再在这里呆下去会更不礼貌,于是向他告辞。

  他要了我的地址,说以后给我写信。我在青年递给我的记事本上用汉字和英文写了地址。他从草坪上拿起一叠明信片,由青年帮助选了一张,在背面用铅笔写上了他的地址:ST ELIZABETH HOSPITAL。大大的印刷体字母。

  我把明信片放进口袋里,此前一直注视着我的那个女性对我说,请把这个带回日本吧。她说的是刚才的油画。

  “贵国有人写的关于波堤切利的那本书很好。”

  正要握手的时候,他又说道。我说,是矢代写的吧。他说,是的,代我向矢代问好。是矢代幸雄。

  我拿着送给我的那幅草坪上的画,回到红瓦的建筑物。向医生道谢后,踏上炎热的人行道,向正门走去。似乎搞错了方位,老看不到正门。听到音乐声,赶到那地方一看,树荫中挂满了五色的小旗,人墙中传来踢跶舞的声音。大概是慰问病人的演出吧。

  我拉住经过这里的一位黑人妇女,向她问路。

  ——请跟我来。

  好容易到了门口,但不是来时的大门。

  乘上过路的出租车,司机问我,这是你画的吗?

  不,是诗人送给我的。他又问,你也是诗人吗?当然啰,我也是一种诗人,我冋答。

  翌日,在去新奥尔良的火车中,我给朋友写了明信片:“将离华府,到圣·伊丽莎白医院访问埃兹拉·庞德。袒裸见客,如阮籍。”

  ① 李白的《长干行》。

  |选自《对中国文化的乡愁》,青木正儿、吉川幸次郎 等著,戴燕、贺圣遂 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年10月30日—1972年11月1日),美国诗人和文学评论家,意象派诗歌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和艾略特同为后期象征主义诗歌的领军人物。他从中国古典诗歌、日本俳句中生发出“诗歌意象”的理论,为东西方诗歌的互相借鉴做出了卓越贡献。

  

  吉川幸次郎1923年考取京都帝国大学,选修中国文学,师从著名汉学家、“京都学派”创始人狩野直喜教授。1969年,吉川幸次郎获得“儒莲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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