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禁片探源——上篇:1921年上海浦东三林塘逆伦案

  我们今天讲讲最早的几部国产禁片。

  我知道你又想歪了。

  正经的讲,大家都享受过禁片的乐趣。禁片的诱惑从当初算起,已经撩拨了国人近百年。不忘初心,追根溯源,旧闻记者趁着深夜替大伙挖出历史上国产禁片诞生的那段时光。我们就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

  不过我们发现,最早的两部禁片和现今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那类小电影并无太大关系,它带来的不是卷筒纸的耗费,而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1922年的上海,一部根据当地真实事件改编的罪案电影上映。这部电影叫《张欣生》,由斜杠中年张石川(编剧/导演/制片人/投资人)担任导演,明星影片公司摄制。

  

  《张欣生》导演 张石川

  影片上线没多久,骇人的传言就从上海各家影院传出:观众反应激烈,有人因过于惊骇而呕吐不止,更有众多观众中途掩面奔散而去。过于真实的血腥场面在默片时代当真吓坏了不少时兴文艺之士。更重要的是,影片的主题直接挑战了作为中国社会基石的家庭伦理。这惊动了当时的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彭允彝。在彭的直接干预下,此片不久即遭禁映,荣升第二部国产禁片。中国最早电影审查制度也因此催生。看来这部张先生拍张先生的电影在中国电影史上也是相当有纪念意义了。

  如果你还想知道它讲了一个什么故事,你可以继续往下读。你会感受到,影业前辈对于现实题材的探索和真实再现,在那个缺少滤镜修图的年代,已经足以挑战人们的感官底线,由此奠定了国产禁片的基石。

  《张欣生》其实是取材于一年之前真实发生在上海浦东三林塘的一起凶案。

  子谋害父,官蒸父尸,欠债被诉,真相始出。当时此案轰动一时,达官贵人都被邀请来看蒸骨验尸,官府充分发挥了创新的精神,颁发入场券来控制观摩人流。蒸骨验尸持续了好几天,围观者众,反响很大。

  但此案又忽然结了,偃旗息鼓,再不风闻。

  因事发父子之间,因而该案又被冠以“逆伦”之称。但现实的剧情远比电影中的特效更为骇人听闻,也更为曲折反复。

  寻人

  三林塘本是上海浦东南部的一个平静的小镇,早年以特产一种名为“三林塘崩瓜”的西瓜以及Q弹的肉皮而闻名。

  1920年,镇上张万兴米店店主张驾云(这个名字也取得不好)因病驾鹤西去,长子张欣生接管了米店。

  本来子承父业,无话可说。不过这位张先生爱好鸦片,经常去镇上打着茶馆幌子的鸦片馆抽上一筒。1921年一开年,正是张欣生常常光顾的鸦片馆老板——朱潮生突然跑去上海县警察所告了这位继承人。

  根据茶馆老板朱潮生的控诉,张欣生的父亲并非自然死亡,是张勾结了闵行镇医生朱健臣,刻意投毒谋害致死。事后,张欣生拖欠承诺朱医生的酬劳迟迟不给,双方争执不下,委托自己从中斡旋。通过自己的调解,朱医生费用的事告一段落,但自己调解的酬劳却也迟迟没拿到。当初说好的信任呢?他朱潮生最不能容人欠债不还,忍无可忍,特来告官。

  

  1921年1月20日《申报》报道

  这一揭发,平静的三林塘小镇掀起了波澜。张家经营米店,颇为富裕,本就是镇上的富人阶层。杀父逆伦,同伙告发,这又是各大报章版面最欢迎的题材。于是一时坊间传闻沸腾。镇官一估形势,赶紧把此案交送上海地方检察厅,算是扔了这团湿面粉。

  上海地方检察厅谭检察长不得不接了此案。他指派司法警长杨德山、法警顾其昌等传唤人证,同时兵分两支,一支去查证张驾云墓地,一支去寻找疑犯张欣生。

  

  张驾云墓地,今浦东崇福道院

  此时,就在警察赶往张家之前,张家上下举家出逃,据称张欣生已逃往租界,却也遍寻不着。一边是第一嫌疑人不知所踪,另一边案件却随着报纸的跟踪越闹越大,有一个人坐不住了。

  那个人就是当时上任仅四个月的江苏省长王瑚。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王瑚还没点燃政绩的熊熊大火呢,自己就先给烧起来了。事关面子,兹事体大。3月12日,江苏省高等检察厅接到省长公署第四千八百一十号指令,要求彻查此案疑点。

  

  省长公署指令

  领导亲自出马指示,上海地方检察厅上下自然不敢轻慢。案件被迅速找到两处突破口:验尸张驾云,检验其是否中毒身亡,可知朱潮生证言真假;加紧找到张欣生,解开杀父疑团。

  活人暂不可控,但死人却是可以先做些文章的。关于验尸,出于对逆伦行为的高度重视,同时也是为了警示大众,检方作出一个非常轰动的决定:公开剖尸,蒸骨验毒。

  蒸骨的手段来自宋慈的《洗冤集录》,即将尸肉剔除洗净,用酒、醋熏蒸,用来检验死者身上的伤痕是生前还是死后留下的。这种手法是否有科学依据,或者是否有超越了科学依据的心理威慑,也是智者见智。

  经过周密部署,检方选在南市沪杭铁路后街的普益习艺所旁的一处荒地进行公开验尸蒸骨。那个地点条件具备,布置也相当妥当(“筑竹笆前后两道,竹笆内又分搭四五间阔之席棚两座……其南面席棚为检察官与各官员等驻足之处,面北席棚为对放应用物件,及检验员等行使职务之处”),充分体现了庖厨众生的丰富生活经验。

  官府出的最经典一招,是向社会各界颁发参观入场券。3月17日,谭检察长预备入场券数百份,“分送各机关请为届时派员入场参观”。同时还发布公告,解释了公开验尸的原因是“一秉至公,故特许参观,以昭大信”。

  这招剑出偏锋,大家都相信能出奇制胜,一来可以迫使张欣生现身(“若仍不投讯,致亡亲骸骨惨遭蒸检,其不孝之罪上通于天,按之天理亦有所难容”),二来以古法验毒可对罪犯形成心理威慑,三来恐围观群众太多,需要采取限制人流的管控措施(“除莅视员及尸亲告发人等到场外,其余参观人等,由本县发给入场券,无券者不得闯入,深恐人多嘈杂,致妨公务……倘有无知之徒在场外喧嚣,或故意拥挤……定即依法拘办”)。

  

  地检厅劝说张欣生投案的布告

  一场法医行动,变成了奇异大观场。

  开棺验尸时间定在3月18日。

  验尸

  3月18日 Day1

  清晨,人员备齐:除了地检厅的全体法警,淞沪警察厅还派了二十名巡警持枪到场维持秩序。负责蒸骨检验的主任检验员顾新三是省里特意从仪征县征调来的,除主任检验员以外,还有地检厅以及从宝山、青浦、奉贤、松江四地派来的检验员,以及上海医院的几位医生。

  捂着鼻子的围观群众

  10点钟,地检厅谭检察长、郭检察官、张检察官及吕书记员都到场聚齐,升坐公案。能找到的人都提来审了:张欣生的母亲、死者妻子张康氏最先被提审,她表示对毒杀一事毫不知情,以为自己丈夫是“痰塞而死”;随后提审的是张家二子、张欣生的胞弟张燡生,也表示全不知情,被问及为何藏匿时,其回答说坊间有传闻乃父为乃兄毒杀,但他与哥哥关系不和,怕受牵连故逃逸;第三提审的是死者堂弟张安臣,只是听说乡邻对死者的死因有议论,并提及张欣生逃逸可能有赵杏城暗中资助;第四个提审的是“提供毒药”的医生朱健臣,供称不知道死者的死因,是否被毒死要问张欣生,自己被牵涉进这个案子完全是朱潮生“欺诈不遂,捏词诬控”;第五提审的是在西门外万生桥开设润德米店的张先生的朋友赵杏城,同样供称全不知情。

  

  坐在长凳上的两名嫌犯,左边是医生朱健臣,右边是朱潮生

  谭检察长“拍案大怒”。上午11点,开棺验尸正式开始。

  尸棺被抬至中央空地,木工开棺,尸身已略呈风干状。小工在尸身四周喷洒消毒药水,剪开衣物露出前胸,准备待验。

  主检验员及上海医院医生各持器具,剪开胸部,取出心脏、肝、胃等脏器,待检察长阅毕后,装入玻璃药水瓶中,加贴检厅封条,送往上海医院化验。

  

  尸检现场,解剖刀口清晰可见

  小工将尸体的剩余衣物全部剪开,割下四肢和头颅,用刀悉数刮去皮肉,清水洗净,上笼熏蒸。

  下午5点,尸身还没有全部处理完毕,只好将尸骨先用皮纸包好,裹以白布,放入大木箱中加锁加封条以及石灰印,派法警看守,次日再验。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3月19日 Day2

  上午7点,打开封条继续蒸骨检验。这一天,主检验员主要处理死者头骨,需用小刀剔去所剩皮肉,再用清水洗去脑汁。“参观者仍颇拥挤”。

  下午5时,检验工作仍未完成,只好再次封箱待验。

  

  《申报》对于开棺蒸验的连续报道

  3月20日 Day3

  清晨7时许,检厅及检验人员悉数到场,但时适天雨,检验员称“须俟天晴,于日光下方可动手”,这天的检验工作之好暂停。

  在公开验尸进行的同时,张欣生在公共租界虹口元芳路被抓获(元芳,你怎么看?)。

  事实上,在朱潮生去报案前,张欣生就带着太太张徐氏以及刚两岁的幼子老七(其第7个孩子)出逃,住在虹口元芳路元芳里521号(今商丘路)。

  

  张欣生躲藏地元芳里,今虹口区商丘路

  但张欣生躲藏之地是公共租界,设有虹口捕房,上海县警察在公共租界并没有执法权。司法警长杨德山必须拿着地检厅的公函先去虹口捕房说明情况,虹口捕房随后派出109号西探康仇与华探王四福、薛正昌、侯松山(你记得没错,薛、侯二位探长正是《扬子江上的惨案——百年之前的一趟夺命商旅》中出现的捕房华探)前往捕拿。并且虽已抓到张欣生,但上海地检厅仍不能将他们带走,还要经过租界的法庭审判,方可引渡。

  3月21日 Day4

  张欣生等人被押往公共公廨,由英赫副领事共审。张欣生夫妇聘请了代理律师,做了充分陈述,主张既然被告现在租界居住,应该让一干证人来租界公廨讯理。顺嘴说一声,此时的上海租界,代理律师已经出现,律师不仅有洋人,也有受过训练的国人,这也被视为中国现代律师制度的开端。回到案情,经中西法官裁定,张欣生夫妇被交予上海地方检察厅,以协助调查此逆伦重案。

  上午10点半,张欣生被引渡回验尸现场。

  人到了现场就好办了。谭检察长命刚押到的张欣生跪在其父张驾云尸体前,表示尸骨的蒸验结果马上就要出来,最后再给张欣生一次坦白的机会。

  

  戴着手铐的张欣生

  张欣生“沉思良久”,供称:虽然之前有过“毒父之念,究未实行”。前一年11月,朱潮生在自己所开的龙泉园茶馆中给了他一包红药,让他毒杀亲父,他觉得事体重大,便把药丢进了茶园的茅厕内,坚称没有给自己的父亲下毒。

  下午3点半,蒸骨结束。尸骨从蒸笼内取出,放在大木桶内用清水洗净,白布擦干,毛刷刷

  净,按部位排列在两张八仙桌上。据检验员禀称“该尸头颅额角青黯色,上牙根里骨青黑色,其牙齿二十三只均微青色,左手掌骨及五指尖骨均青黑色,右手五指尖骨微青色,龟子骨里微青色,左肋骨第二根至第九根均青黑色,右肋骨第八九十三根均青黑色,左腿骨青黑色,左脚掌骨及趾尖均青黑色,右脚掌骨及五趾骨均微青色,委系生前受毒而死”。

  检察官令欣生自行观看,细视良久,供称:“实用白药粉将父毒死。”张欣说交代,上次说到扔掉朱潮生提供的红药,其实故事还没讲完。后来朱潮生在龙泉园茶馆中又给了铜元大小白药一块,朱健臣在场。12月底,自己在父亲的燕窝粥中掺了半块白药,送父至西天。

  官命具结,当场签押。至此,案情似乎水落石出了。

  结案

  至3月底,检方预审终结,向审判厅提出公诉:张欣生犯“杀人赌博吃烟俱发罪”,其妻徐氏“共同杀人罪”,朱健臣和朱潮生“共同杀人罪赌博俱发罪”,赵杏城“诈欺及另案诱拐俱发罪”。

  4月13日,张欣生案在审判厅第一法庭公开辩论。此案影响巨大,拖延时间又长,颇受关注,要想旁听也要旁听券。不过旁听券还是值得的,因为张欣生、朱健臣在庭上都推翻了之前的供词。张欣生不承认毒杀父亲,朱健臣坚称没有给过张欣生毒药。

  第一天审到晚上9点。

  第二天(4月14日)传唤了更多证人。第三天(4月15日)又审到晚上8点半。

  18日举行律师辩论,朱潮生的律师希望能从轻发落,张欣生的律师指出,蒸骨检验不能确定就是毒杀,且不能确定为何种毒药。如为之前所说的吗啡,味极苦,如果和入燕窝粥一定能尝出来。张欣生称之所以曾经承认毒杀父亲是想通过认罪“扳倒某绅”。尽管案情仍有许多疑点,最后法官决定结束辩论等待宣判。

  6月27日,地方审判厅判决张欣生与朱健臣各处死刑,朱潮生无期徒刑,赵杏城监禁两年。

  其他

  庭审记录未提到当时上海医院医生取走的张驾云心、肝、胃等内脏的化验结果,这应是判定是否毒杀的最关键证据。

  朱潮生给过张欣生两次“毒药”应该是事实,张说毒药没有用而是藏在家中,当时的报载记录并没有提警方有没有去找或找到这两包药、药包有没有打开。

  张欣生想要通过认罪扳倒的“某绅”也没说是什么人,两人到底有何过结。

  最后张欣生、朱健臣、朱潮生、赵杏城四人都对判决不服,提出上诉。

  7月19日,四名嫌犯被押往南京的江苏高等法庭重审。自此以后,这一案件就再未见诸报端。

  

  《申报》最后一篇关于此案的报道

  案件的整个过程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整个侦办过程历时大半年。文首所言基于此案拍摄的电影《张欣生》(又名《报应昭彰》),“俱就实地摄取,即演员之面相,亦必使与本人相似,而表演之真实,剪接之合度,尤为是剧特色。”结果上映后,“连日售座异常拥挤,后至者俱纷纷退回”,票房开映一周即达到了6683元,各影院不得不加映演出场次。上海的英明照相馆更是趁此机会派出摄影师,用摄影的方式全程记录了这次审判和验尸过程,并出版了相册。

  但若说国产禁片真正的始祖,恐怕《张欣生》还不能担当。在此之前一年,另一部由罪案改编的电影可能更能担此名誉。欲知详情,请待《国产禁片探源——下篇:1920年名校白领劫杀“花国总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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