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推荐】《流俗地》:市井人间的流俗与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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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来西亚作家黎紫书的《流俗地》,是近年来难能一见的汉语长篇小说。黎紫书以自己的出生地“锡都”怡保为背景,写出了久违的绵密、氤氲的人情世故。小说洋洋洒洒,篇幅接近500页,但那种人生海海的密度感,又让阅读这篇作品的过程有了远超500页的宽广之感。故事情节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反复跳跃,生生死死、来来往往,时间在这里未必按照线性流动,反而像是星球运转时周而复始的圆,或石子落入静水后激起的一圈圈波澜。

  小说写的是“盲女”银霞从少年到中年的故事,作者的语言充满诗意、氛围感极强,在盲人的感觉、听觉、嗅觉世界中,我们能从另一种角度感受到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中的文学性。而在银霞所处的小社群背后,又隐然有更宽广的社会与时代,那些像浮萍一样的人物、情绪、命运因此落地生根,给人以无限的唏嘘之感。

  一、形象:那些沦落或超然的人们

  《流俗地》塑造出了太多迷人的人物形象。平静包容一切命运的银霞、柔弱平凡又有着自己信念的细辉、善良正义的拉祖、英姿飒爽的马票嫂、隐忍丈夫大半生的梁金妹、外貌英俊但行事糊涂的大辉、苦恋大辉的蕙兰等一众精彩形象,串联了整部作品。但我最想讨论的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形象,即银霞的父亲老古。

  老古是一名德士司机(出租车司机),三个最明显的性格特点是自私、刻薄、好色。老古似乎有永不满足的色心,他喜欢忍受熬夜的辛苦、冒着被抢劫的危险开夜班,只因为在夜里“投怀送抱者有,酒醉后半推半就的也有,常有艳福从天而降”。用无耻来形容老古一点不为过,他甚至当着二女儿银铃(五官健全的正常人)的面与副驾驶上的变性人动手动脚。好色且不顾颜面,等同于无视家庭,因此妻女与老古虽在同一屋檐下却形同陌路,老古独自赚钱独自花,从不为妻女考虑,变得极为自私,进一步又因为自私、好色而成了一个可鄙的存在。即使同为华人的邻居朋友,也没人拿老古“当回事”,老古也对周围人刻薄待之。邻居孩子成绩优秀,照片登报,他便羞辱人家“笑得像烚熟狗头”;邻居喜欢“宅”在家里,他便说邻居“不是同性恋就是个和尚”。老古不关心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关心,随着年龄渐老、世风日下,老古开着破旧德士像鬼魂一样游走在黑暗的街巷时,除了猎艳,他似乎更没法在别处实现人生的价值,只能寻找一点可怜的满足感。

  好色、自私、刻薄,很难说哪一重性格较先出现,却在老古身上形成了闭环。老古是十恶不赦的人吗?在作者的笔下显然不是。当妻子梁金妹与两个女儿银霞、银铃终于攒够了钱,举家换了属于她们的房子后,老古几乎变成了一条寄宿的“流浪狗”;妻子死后,两个女儿当面说留父亲住不过碍于伦理而无情分,老古恼羞成怒却无可发泄;随着经济下行、电召德士行业衰落,肮脏油腻的老古也被扫入时代的垃圾堆,按摩院的洗脚妹骗了老古无数顿夜宵吃,却一声不吭就离开锡都,临走前还照常奚落老古人穷志短。然而在作者那因为没有价值判断而显得温情且宽容的笔触下,老古这样的角色也有惹人叹息之时:当我们看到坐在德士里的老古孑然一身,似乎也看到锡都的深夜里有无数和老古一样失落的人。可鄙、可怜、可叹的老古,在黎紫书的妙笔下获得了美学的意蕴,他到底是一个具体的人,还是某种典型环境的化身?他的遭际或许也是大时代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宏阔画卷中一个醒目的符号或形象。

  与“上梁不正下梁歪”截然相反的是,老古的女儿银霞身残志坚,冰雪聪明,她静若幽兰,忍受、包容着世间的一切。王安忆在序言《之子于归,百两御之》中写拉祖、细辉和银霞的关系仿如“罗汉护观音”,银霞的身上确实体现出某种超然的、神性的因素,但这个形象又显得极为平凡甚至有些可怜的卑微。银霞因为目盲无法接受正常的教育,只能做一些最简单的手工糊口,然而在与小伙伴细辉、拉祖下象棋时,却展现出了能下盲棋的惊人记忆力与计算能力。少年、青年时期的银霞大多时间只能裹足家中;当她终于有了去盲人学校学习的机会,邂逅了心爱的伊斯迈老师,却在这里被人性侵。银霞看不到施暴者的面孔,却留下了埋藏一生的伤痕。直到小说的后半段,作者才利用盲人院庆祝节日,银霞第一次认真打扮的契机,向我们揭示出原来银霞不仅冰雪聪明,更是美丽动人。

  “你看啊银霞,迦尼萨断一根牙象征牺牲呢,所以那些人生下来便少了条腿啊胳膊啊,或有别的什么残缺的,必然也曾经在前世为别人牺牲过了。”

  这是好友拉祖经常提起的一段话,银霞视此为人生哲学,解释自己人生的残缺、劫难。好友细辉曾咨询她应该怎么给女孩写情书,银霞只说了一句话:“难得木讷是君子,难得静默是良人。”银霞的命运恐怕很难纯粹地用现实逻辑解释。是什么让她经历了诸多苦难与不公,却仍能保持那种可贵的平静?是什么让她遭遇了别人的恶意之后,却没有像他的父亲老古那样,沦落成一个充满动物性的人或披着人皮的动物?在小说的序言和后记中,王德威和董启章都说这部作品难得回归到了“写实”的路径上,从写作的技巧来看确实如此,但小说达到的效果却远远超乎现实。且不论整体,至少在小说的多个瞬间里,银霞是现实中不存在而只属于艺术作品或宗教范畴的形象。

  后来银霞找到了一份很适合自己的工作——在电召德士台当接线员。除了聪明、美丽之外,银霞还有一副天籁嗓音,在这个不需要“看见”的工作里,银霞成了德士台的象征。她用超群的记忆力,将整座城市所有的街巷搬进脑海,无一遗漏,一时间成了电视台争相报道的人物。那段时间银霞外出吃午饭,一路有人主动引她到茶室,替她端茶倒水,陌生人像见到明星般与她搭讪,附近茶室饭馆的店主都颇感脸上有光。

  

  二、关系:氤氲流动的情愫

  然而马来西亚经济趋势整体下行,银霞的遭际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银霞这个形象有很明显的“两面性”,一面是超越性的,一面是世俗的。前一面,譬如宽容、淡然、聪明、博大,无须借助外在即可发光发热;后一面则在她是女儿、是朋友、是恋人时才能显现,必须在社会关系中才能展现润物细无声的力量。超越性的人物总是有限的,否则作品就会显得虚假,《流俗地》杰出的文学性和银霞那份超然有关,更和她与书中那些人发生的互动以及互动下氤氲流动的情愫有关。

  银霞和华裔男孩细辉青梅竹马,两人共同度过了青春岁月。细辉从小哮喘,外号“孱仔辉”,长相普通、资质平庸,面对兄长、母亲、妻子、朋友,细辉永远是相对软弱的那个人。这类人在现实中比比皆是,他们总是顺从、老实,但人格内里涌动的真实状态,随时要胀破这种表象。在极个别时刻,他们会展现出强大甚至唐突的主观能动性。强烈的反差来去倏忽、稍纵即逝,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外界对他们的评价,但巨大的文学性和戏剧性俨然从中生发。

  在《流俗地》漫长的叙述中,“孱弱”的细辉,对每个相对重要的人都有过一次“主观能动”时刻。例如细辉与兄长大辉时隔五年重逢,突然拒绝再当“小弟”跑腿;母亲何门方氏死在家中,为了避免母亲的财产被冻结,细辉与妻子“秘不发丧”,先奔赴银行取钱;朋友拉祖总是在各方面都胜细辉一筹,但在细辉脑海中总有一幕虚构的记忆是他和银霞联手击败了拉祖。细辉不是那种“卧薪尝胆”的人,在人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被动者,但就是通过捕捉这些微妙的瞬间,作者写出了细辉的“心气”。

  细辉对银霞的反常瞬间尤其精妙。在外人眼中,银霞再优秀也是个盲人,而细辉再普通也是“健全人”,但在细辉心里,银霞的天资远在自己之上。无论在世俗层面还是细辉的主观层面,自己都“不能”也“不配”和银霞在一起。盲人院节庆之时,银霞第一次认真打扮,细辉惊讶于她的美丽,产生了爱慕之心。

  目睹了一份朝夕相处却绝不属于自己,也绝不容占有和伤害的美好时,平凡、弱小的细辉会做何感想?其实在某一瞬间,在细辉心里,聪明、美丽、纯洁的银霞与性幻想的对象微妙重叠。他从未向任何人吐露心曲,因为这是只属于细辉而与银霞本人无关的瞬间,所以这也是超越了道德、伦理、友情、现实之外的瞬间。直到小说接近尾声,银霞历尽劫波找到如意郎君,早有家庭的细辉真心实意地为她高兴,说出恭喜,但那一刻他身边的景物却突然变得空旷、遥远,所有喧闹的声音归于虚无。此时读者会想起曾经属于细辉这个平凡男人的臆想瞬间,他对童年好友获得幸福的欣慰、对青梅竹马另嫁他人的失落,前者显、后者隐,跨越几十年的人生,背后有无限既简单又复杂的情绪。

  黎紫书的叙述语调哀而不怨,隐而不发。面对像老古那样可鄙的人,作者不做批判,而是从一种窝心、委屈的角度,写他的沦落和悲哀;面对细辉这样外柔内刚、挣扎生存的人,作者又“狠心”将他的念念不忘完全隔绝在银霞的世界之外。银霞的前半生总共经历了三段感情,分别是与童年好友拉祖、盲人院教师伊斯迈、邻居顾老师,这其中并没有细辉。

  拉祖也与银霞一同长大,他天资聪颖、成绩优异,是“土窝窝里的金凤凰”,曾受到首相接见;后成为律师,专门为穷苦人争权益,不惜与黑道结仇。《流俗地》全书近500页,银霞与拉祖之间的情愫直到小说过半才点明,当时银霞记下了锡都所有街道,登上电视节目,拉祖与细辉一同打电话祝贺,拉祖说话时银霞突然悸动着说“我好想念你”,之后才补充似地加了一句“我也好想念细辉”;拉祖听到银霞的话,是“顿了一顿”,良久后才说,“我也很想念你”。两个人是青梅竹马,同时也是才子佳人,但这段关系发乎情止乎礼,一切只停留在美好的想象中。

  银霞与拉祖彼此欣赏、相互扶持,这段感情反而因为没有结果而显得格外纯真、美好。当拉祖英年早逝、血溅街头,当银霞遭遇强暴却只能独自咽下苦果,两人那段感情都会重新浮现,仿佛有一个平行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勾起读者的哀伤与共情。

  银霞与伊斯迈的感情同样无疾而终,但相比与拉祖的感情则浓烈得多,是全书的高潮段落之一。《流俗地》的叙述并不按故事时间有序推进,作者的笔调非常跳脱,各角色的中年、童年、青年穿插出现,因此后发生的事不一定后出现。小说中的重要人物关系几乎都在小说开篇就已交代,而银霞与伊斯迈的感情段落却在小说的后三分之一才突然出现,不得不说作者的安排非常“大胆”。这段感情之所以美妙,令人读来难以自拔,毫无突兀生硬之感,首先在于银霞这个形象吸引了读者的关注和爱怜,之后起到作用的才是这段情感描写中,作者精准地抓住了情感世界中那些耐人寻味的细节,并使用了恰如其分的表现方式。

  伊斯迈是盲人学校的英文教师,同时教银霞使用盲文打字机,他比银霞年长,但比大多数学生年轻,这使两人的关系在环境中显得特殊。传授打字机使用方法时,伊斯迈常与银霞十指交叠,这种“肌肤之亲”在盲人间再正常不过,但在健全、年长的伊斯迈与目盲、年轻的银霞之间则显得暧昧。伊斯迈有家庭,但银霞的美丽、聪明、温柔明显打动了他;而银霞从小深居简出,除了同龄的拉祖、细辉,接触最多的男性就是粗鄙的老古,因此这样一位温文尔雅、循循善诱的老师也让银霞怦然心动。

  与学习打字时的亲密相反,两人真正的情感交流隐秘而曲折,全在两封信中。银霞从小说汉语,但打字机只能将英文转换成盲文,她用这种方式,将一切要诉说的感情打印成不会寄出的信件,而即便是在那封信中,她对伊斯迈的感情也表现得节制、卑微:

  ……尽管我明知自己不会有勇气将信交给你,却因为心里晓得你能读懂,写的时候便总是多了些考虑,深怕有一天它会曲折地流落到你手上。你一眼便看出这满纸的病句,以及字里行间的漏洞,你会见笑。

  你一定会忍不住笑的。即便没弄出声音来,老师你笑的时候,我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变化,也会被你的笑传染;心跳会加速,身体会发热,脑子会被抽空,世界会滑向一边,逐渐倾斜。

  唉,你早日回来吧,老师。快回到这里。你知道的,我已经在想念你了。

  这封信被伊斯迈意外读到,他用口授的方式,请银霞打出了一封回信。

  我记得我已经在班上告诉过大家了,我是个有妻室的人……我在一种混沌的,不是那么纯粹的黑暗中,用指头触摸你的文字,感觉好像摸上了你的脸,你的唇,你的轮廓。它们那么实在,像是经由指头上的神经,传输到我的脑里,再刻印到心上……我每天来到院里,总是不自禁地寻找你的身影,而你总不叫人失望,在憧憧人影中排众而出,像一朵灿烂辉煌的大红花在绿叶丛中冒现。

  我知道这样不妥,然而——

  伊斯迈在信中说到了他对生活、对盲人院、对盲文的感受和理解,更回应了银霞含蓄的爱意。伊斯迈口授时,就扶着银霞的椅背,信中的话温柔、深情,让人面红心跳,有说不出的亲密;然而伊斯迈开篇就说了自己的家庭,后面又有“不妥”二字,使得这份感情再润物无声、哀婉动人,一出口也成了“遗憾”;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一切事情即将出现转折,“然而——”二字出现后,这封信却被突然出现的院长打断了,再无后续。银霞仍然日复一日在打字室学习、工作,直至横遭陌生人性侵,永远离开盲人院。两人无疾而终的感情画上了一个令人扼腕、难以释怀的句号。

  最后银霞与邻居顾老师走入了婚姻殿堂,这段感情或许正是因为修成正果、归于日常,相比前两段感情在文学性上显得有些乏善可陈。相比之下,黎紫书更善于写那种“有问题”的感情关系,除了银霞与拉祖、伊斯迈之间隐而不发、戛然而止的感情,像老古与正妻梁金妹之间的紧张关系,或老古出轨洗脚妹又被无情抛弃时的寥寥数笔也相当精彩。在这其中大辉和蕙兰的感情关系又值得一说,作者对大辉的描写可谓浓墨重彩,在“近打组屋”(银霞一众人曾经的居住地)的邻居们口中,大辉的相貌分别与这四个人相似:《三国演义》中的周瑜、香港漫画《龙虎门》中的王小龙、《风云》中的步惊云,以及香港影星邓光荣。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桃花不断,还曾有女孩为他跳楼自杀。蕙兰的家世、相貌、资质都平平,她与大辉的结合充满偶然,这对“痴情女”与“负心汉”的故事注定悲剧收尾。无论受了多少苦累与委屈,看着风流倜傥、衣冠楚楚的大辉,蕙兰都觉值得。后来大辉抛妻弃子,杳无音信,蕙兰忍气吞声,拉扯着几个孩子艰难度日。作者用“明眼人”蕙兰一次次的自我安慰、满足、欺骗,写出了建立在相貌之上爱情的妄诞,写出了人性与人生的荒唐。

  三、内容节选:第四章《巴布理发室》???????其实前一天下午,在银霞「听见」大辉以前,就在这家每日二十四小时经营的便利店里,细辉也碰见了一位故人。那是拉祖的大哥,年纪与大辉不相上下,细辉和银霞从小喊他「阿邦马力」。以前在楼上楼,细辉和其他孩子一样,若不想呆在逼仄的房子里,或是要避开嘴碎心眼小,唠叨成瘾的母亲们,便会往组屋楼下的院子跑。那儿的停车场算是个公共活动空间,即便是烈日当空的时辰,铺了沥青的地上也总有些度日如年的孩童正努力要甩开自己的影子,并准备好了随时被召进各种活动里。细辉偶尔会加入这些孩子,却因为大家都缺乏创意,玩不出什么新花样,凑起来的队伍很快便如矿湖上聚头的浮萍,无声散去。这也是因为细辉从小体弱气虚,经不得日头,也经不得雨;被太阳恶狠狠地瞪久了会头晕脚软,几枚雨星打在肩上能唤起他的百日咳,抱恙回家还得受母亲斥责,因而他总小心翼翼,何况印度理发师巴布的老婆迪普蒂对他很留心,常常会从理发店的阴影里探出半个肥壮结实,充满力量之美的身躯来,用马来语喊他。喂──细辉,别在外面玩太久!你妈要来骂你了!被迪普蒂这么一再嚷嚷,其他孩子连连偷眼瞪他,细辉不免羞臊,没了玩下去的瘾头。他叹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走进组屋脚下的几何形浓荫里。楼上楼的底层没有住家,只有一列店,十来家铺子,租户也多是楼上的住客。银霞偶尔征得母亲同意,由细辉或妹妹银铃领着,最远只能到这儿来,在店铺前的水泥地走道上蹓跶玩耍,或是到杂货店里买点零嘴糖果。那些店,杂七杂八,银霞离开组屋多年后仍然能一一细数。秀强脚车,瑞成五金,丽丽裁缝,明明药行,张师傅跌打,马来人的服装店,印度人的杂货铺,巴布理发室,时时钟表店,五康凉茶,顺利杂货,玛吉茶室,楼上楼生菓,永发家具……要是在楼上找不到细辉,银霞知道他十有八九是下楼去找他的好朋友拉祖了。拉祖的父亲巴布在楼下经营一家狭小的理发店;店虽简陋,但「巴布理发室」在近打组屋赫赫有名。所有在楼上楼长大的男孩,不计种族,全都曾经被各自的父母押送到那里,坐在那张电椅似的黑色旋转椅上领教过这位印度大叔的剪技和刀工。就连在周边的咸鱼街乃至小印度,巴布大叔也有他的忠实拥趸。这些人多于周末午后从大街那里走来,拉扯着他们行动僵硬的孩子穿过组屋大门,直往巴布理发室行去。碰上店内那张电椅状的宝座已有了个正襟危坐的孩童,他们得在门外等上一阵。近打组屋十余间商店,有此号召力的,仅此一家而已。就在昨天,细辉遇见睽违多年的阿邦马力。他们相互问好,各道近况,他才知道巴布理发室十余年前已然易手,由阿邦马力继承。「店名也改了,叫马力理发室。」细辉没跟马力说,尽管搬离组屋以后,他几乎再没有回去过那里,但有时候他会在梦中走很远的路,顶着大太阳回到那只得半丬店面的理发店。那店在组屋脚下。组屋巍峨,像是背着半边天;无论日升日落,太阳攀爬或滑坐到了哪个角度,店里也总像灯下黑,大白天依然光线不足,日照稀薄得像鱼缸里飘浮的微生物。人在里头视野朦胧,加上静谧如蠹缓缓地蚕食白日,巴布戴上眼镜看了一会儿《淡米尔日报》,忍不住垂下头,坐在他的宝座上打盹。要到晚上店里亮起日光灯,小店忽然被亮光喂饱,那里面的一切才清清楚楚的有了细节。细辉的梦境多半昏暝而燠热。每一次他走进店里,巴布仍然像上一回那样歪头阖眼,午睡未醒;迪普蒂坐在店后,有时候在择菜,有时候低头在翻《大伯公千字图》,有时候托着腮在发呆。那里靠墙摆着一张折叠型的方形小桌子和两张塑料椅,墙上挂着象头神迦尼萨①色彩鲜艳的画像。在细辉的记忆中,即便在一日中最幽暗的时分,这神像仍然如每年新贴上去的中国年画一样的缤纷亮丽;金漆相框套上塑料做的红黄白杜尔茜花串,更让它闪闪放光,给这简陋暗沉的斗室添上一点喜庆之色。神像下的小桌子,以前是拉祖的书桌。从小学时候开始,他每天放学回来,必然伏在那案上写作业和温习功课。妇人们带着孩子前来理发,进门来必然都说,哎哟你怎么不亮灯?眼睛会坏呢。在梦里,细辉每次回到近打组屋,必定走进巴布理发室,并径自走到那一张小桌子前。迪普蒂低着头,墙上那象头神画像散发的幽光如研碎的姜黄纷纷撒落,照亮她头顶发分在线的抹红与画在眉心的吉祥痣。「阿泰,拉祖呢?」细辉听见自己的声音。迪普蒂掀开眼盖,大眼珠微微圆凸,其形如巴布腆着的肚子。她面露喜色,却噘着嘴,在唇上支起一根食指,似是让他别惊动在理发椅上睡着了的丈夫,同时两眼另有所指,瞟向巴布面前那墙上挂着的方形大镜。细辉受她的目光驱使,转过身,看见镜子里另有一个幽暗之所,彷佛被复制的半个巴布理发室,又像是这店凿壁开拓出来的延伸之境。那里面也有一张包了黑漆皮的旋转椅,椅上无人;墙上也挂着一张迦尼萨簪花挂红喜气洋洋的画像;画像下也有一张折叠型的方桌子和两张塑料椅,桌面上横七竖八地放了些书籍和练习本。少年拉祖独个儿坐在那儿,一个手肘托在桌上,手上握拳支着腮帮,正垂下眼皮在看一本摊开在他面前的书。他的另一只手在把玩一支圆珠笔,那表情和动作,看似正在思考书上的某个难题。细辉喊他。出来吧拉祖。「我们不是约了下棋吗?」拉祖闻声,他抬起头来说好啊我们来下棋吧。说着他将面前的书阖上,再将一本硬底封面的精装书从中打开,书中便是完完整整的一个棋盘,红黑两边的将帅士象车马炮以及一众兵卒已各就各位。「你先来。」他对细辉咧嘴一笑,亮出明晃晃的一口白牙。这些梦毫无例外,后来都同一个下场。细辉在梦的后半截千方百计要钻入镜子里却不成功,更惊醒了巴布,被他喝斥,甚至招至哥哥大辉进来要拧他的耳朵,急得他满头大汗。有一回他好不容易进去了,拉了一把椅子在拉祖对面坐下,却发现棋盘上的棋子全是印上去的,无论如何移动不了分毫。拉祖说你不下吗?那我不客气了。说着轻轻松松地移动红棋,步步逼近。细辉仍不信邪,大半个夜里都在梦中做徒劳之事,最终气急败坏的自梦中醒来。银霞曾听他说起过这些梦。听了只能沉默而已,或者是顺势引渡话题,说起从前他们两个偷偷结盟,在棋盘上智斗拉祖的趣事。只有一回银霞在静默了半晌后,忽然用她那冰清玉洁的声音幽幽地说,我也梦见过他。「不,我梦见过你们。」她纠正。「也不对,我梦见过我们,是我们三个。」她再更正。细辉觉得不可置信,却不敢质疑。银霞却像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便又补上一句「我们在那些梦里谈了许多话。我们说笑,有时候还争吵呢。」银霞的梦又何止如此?除了人声,她的梦里还充满了巴布理发室的气味。迪普蒂早晚在店里焚烧檀香,敬神辟邪,顺便驱蚊,还有偶尔参与的茉莉花、酥油灯和她那一头终年抹了椰子油的长发及簪在发上的鸡蛋花,加上其他银霞叫不出名堂来的香料以及剃须膏清爽的薄荷味。午间高温,各种树脂的香木的鲜花的化学的芳香混作一炉,象头神显然十分受用,遂把智慧赐给了巴布家的幼子拉祖。巴布家四个儿女,唯有拉祖是读书的料子。他与细辉同年出生,两人每天一起步行到坝罗华小上学,却同级不同班。小学六年里,拉祖几乎年年考得全级第一,而且曾几次代表学校参加校际运动会,拿回来不少金光闪闪的奖牌,老师们都爱拿他做榜样,暗地里以「黑状元」这代号谈论他,并以「他那些哥哥姐姐到淡米尔学校和马来学校上学,全都平平无奇」论证华文教育的成功。就连大辉也经常拿这个来损他的弟弟。「你看你,在华人学校考不过一个印度仔,你还不如转到印度学校去吧。」细辉自然感到委屈。他握紧拳头,遮掩着两只被藤条鞭得红彤彤的手掌,鼓着腮帮走到楼梯间躲起来。他一般会走到九楼,在梯阶上坐着发愣,偶尔站起来倚着小窗口遥望近打河那一头,尝试找出坝罗华小和大伯公庙灰黑色的屋顶。银霞在楼下早已闻得大辉的斥喝,也许还能听见藤鞭挥下来时那划破空气的「咻咻」声响。不一会儿她自会寻来,陪他在充满尿臊与各种垃圾气味的楼梯间坐下。银霞问他,楼下那个印度理发师的小儿子,真有这么厉害?真的。细辉点点头。其实拉祖外表看着与别的印度男孩没什么不同。他的大哥马力和二哥卡维小时候大概也长这模样,木炭似的一长条,身体精瘦,满身油光;手脚细长得像四根硬绷绷的竹蔗。唯一不同的是拉祖长了一口特大号的,还特别整齐和洁白的牙齿,加上一对家族遗传的大眼睛,这让他在笑起来的时候看着特别狡黠特别顽皮,就像电视上那个喜欢整人的宾尼兔。莲珠姑姑倒觉得与一个学业成绩优秀的同学为邻,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于是她怂恿细辉每天到楼下去找「印度仔」,与他结伴走路到学校。后来细辉的母亲到二奶巷那一头的茶室打工,白天家中没有大人,也是莲珠姑姑出的主意,还亲自与迪普蒂说去,让细辉放学后留在巴布理发室,与拉祖一起温习功课。银霞便是那时候开始,每天趁着母亲午睡时,悄悄放下手中的剪刀和尼龙绳,摸到底层去找细辉和拉祖。巴布和迪普蒂夫妇俩喜欢看见细辉与银霞到来。尽管不太听得懂华人的语言,他们听见拉祖用流利的广东话,甚至有时候用华语与两人交谈,仍然乐得眉开眼笑。迪普蒂常常喊住推着脚踏车进来的印度流动小贩,买来炸木薯条,糖衣花生或微咸的蒸鹰嘴豆招待孩子们,偶尔还会端上撒满了嫩椰丝和白砂糖的蒸米粉,或是炸得香喷喷的「姆鲁古」小茴香曲饼,让他们一边吃一边下棋。三个孩子最初玩的是蛇棋和飞行棋,银霞只负责掷骰子,让细辉和拉祖替她的棋子计步,后来两个男孩从学校一位老师那里习得中国象棋,还获得老师馈赠一套棋具。有好长一段日子,两人热衷于钻研这新玩意,再顾不上银霞。银霞倒也不吵不闹,只是安静地「旁听」,时而从桌子上抓起双方拿下的棋子,握在手心,以拇指和食指指头轻柔地触抚木头上刻的字,似在逐一安抚那些在格斗中牺牲了的棋子,召唤其亡灵。细辉虽然与拉祖同期学的象棋,但他的脑子不如拉祖灵活,才三两个月,两人的棋力已明显拉开距离。细辉的棋子越下越慢,多少次棋子走出去了马上又被他挪回来,却还是难免一步一步陷入败局,输多赢少。有一回他连输四局,第五局很快再现败象。他沮丧之至,竟发起横来一手将桌上的棋局拨散。不玩了,不玩了!「你看!」细辉伸手指着墙上迦尼萨的画像。神在大放光明。「你家拜象神,下象棋自然是你赢的了。」此话一出,三人愣住了,不由得都噤声。银霞的手上握着一只刚阵亡的棋子,指头仍止不住摩娑那上面刻的字。她侧耳听,巴布放在理发镜前的小型收音机正播着音乐,塔布拉的鼓声有点急躁,密如骤雨;萨朗吉的琴音略微沙哑,却始终慢条斯理,用它蛇一样的节奏优美而缓慢地穿梭在喋喋不休的鼓声中;两种乐器彷佛结褵多年的夫妻在一个屋檐下各说各话。「这不好。被人吃了你的『鸡』,你就生气了。」银霞轻巧地将手里的棋子放回到桌子上,正好在被拨乱的棋盘上。那是细辉刚痛失的一辆战车。他和拉祖瞄了一眼那棋子,再看一眼对方,嘴角开始上扬,忽然都忍不住笑起来。银霞没说呢。迁离近打组屋后的这些年,她也在梦里一再回到巴布理发室,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完成一盘又一盘的棋局。说了难道细辉就能理解,就能相信吗?梦境与真实看似如出一辙,像镜里镜外同一个漆黑的世界,但她就能感知和分辨出两者的质地不同。她在那些梦里,听觉可要比醒着的时候更清晰,可以明明白白的听到塔布拉里头有埋不住的萨朗吉;音乐之外有巴布轻微打鼾,电风扇在摇头;店外有卖衣服的马来妇人阴声细气的交谈;有华人的孩子一边在玩「快乐家庭」纸牌,一边说着各种耍赖的话,指责别人作弊;有麻雀啁啾。她没说呢,她还闻得到迪普蒂在一旁走过时,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香风。拉祖在那些梦中越来越少说话。偶尔他发言,梦里梦外的黑暗便都彻底静默,并为之颤栗。银霞记得在黑暗中,拉祖的话逐字逐字,像从远处接踵而至。他说:「银霞你唱歌吧,你的声音好听得像锡塔琴。」 ①印度教中的智慧之神,主神湿婆与雪山神女的儿子。外形为断去一边象牙的象头人身并长着四只手臂,体色或红或黄;老鼠为象神的使者。在各种雕绘中,象神一般是盘坐着或是翘起其中一只膝盖。

  来源:《当代作家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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