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巨塔
上卷 第一章 窥视宝座(1)
用消毒药水搓洗完毕,并傲慢地接过护士递来的毛巾擦干双手后,财前五郎便叼着烟走出门诊室。
他挺着5尺6寸的昂藏身躯,迈着充满自信的步伐,走出长廊,来到中庭,往施工中的新馆工地走去。
占地9000坪的浪速大学医院建于昭和四年(1929),目前计划在由大理石圆柱架构的庄严旧馆旁,增建一栋楼高五层、面积1500坪的新馆。工程于去年9月开始动工,预定在今年9月完成。再过6个月即将竣工的建筑,被五层楼高的铁架和钢筋给牢牢围住,目前正进行至灌浆的阶段。
临床十六科将瓜分新馆的各诊察室和病房,南侧一楼最宽敞、最舒适的位置,已经依第一外科、第二外科、第一内科、第二内科、妇产科的顺序给预定了,因此,有几科势必搬进一整天都照不到阳光的阴暗北边,或是西晒强烈的西边院舍,而抽中这种下下签的正是教授权力不彰、最没有势力的科别。
这就是大学教学医院里的“权位建筑化法则”。即使在各科进驻的方圆2300坪的五层旧馆建筑里也是如此。正门大厅所在的一楼,离电梯、药局都很近的位置,是由浪速大学医院的招牌第一外科所占,至于牙科、眼科、放射科等教授没分量的科别,全窝在远离正门的阴暗角落。
财前再次将视线往新馆竣工后自己即将迁入的位置望去,五层楼高的钢筋建筑,这是二十几年来财前每天看并且已经看到腻的无聊风景。不过,这百般无趣的景色却在1年前摇身一变,对财前而言,它不再是无聊至极的风景了。
那是因为身为副教授的他总算熬出头,成为第一外科下届教授的热门人选。
外科主任东教授明年春天就要退休了。然而,东教授任满退休,并不代表财前副教授就可以直接递补,升等为教授。由临床十六科及基础十五学的31名教授所组成的医学院教授会,将投票表决东教授的位子由谁来接任。对东教授而言,这8年来,财前副教授一直是他的忠实左右手,东教授应该不会抛弃长年在背后支持他的财前而从其他大学另找继任人选。但问题是除了东教授以外,另外30名教授,他们的票会投给谁才是关键。
在外人眼里,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和副教授在地位上的差别,或许只有一线之隔或一步之差。不过现实的情况是,教授和副教授的待遇可谓天壤之别,这种差别可以说不合理之至。这8年来,财前五郎一直屈从在这不合理的体制之下。
成员超过50名的外科医局有讲师两人、有薪助手18人,其他则全是无薪助手和研究生,而副教授扮演的角色就是这个大家庭的总管,负责处理所有大小杂务。换言之,所谓的“副教授”,尤其是那种无望在下届升等为教授的副教授,即所谓的“万年副教授”,必须一手包办所有杂务,做教授背后的无名英雄,扮演出力不讨好的角色。
东教授也在透过教授室的窗子眺望正在施工的新馆工地。
从东京国立东都大学的医学院毕业后,到36岁时他成为同一所大学医学院的副教授,46岁时他成为大阪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至今为止的这些岁月,他都一直秉持着“从容与威严”这个信念,它造就了东今日的仪表和地位。
该会竖起自己的半身铜像吧?
这时,一个女职员战战兢兢地把整叠邮件送来,放在大办公桌的角落,然后毕恭毕敬地行礼退下了。
他注意到烟灰缸旁摆着一本已经拆封的周刊。
拆开的封条上写着“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公启”,似乎是刚刚那名女职员放在这里的。他二话不说地翻开书页,突然,他的视线僵住了。
上面出现巨大特写——一脸精悍的财前五郎身着手术衣,正在手术室里执行食道癌手术,而旁边打着斗大的标题“施展魔法的手术刀,食道外科的新权威”。东突然觉得眼睛好像揉进灰尘似的,有说不出的刺眼。
阴影般的东西在东的胸口慢慢扩大。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辛苦树立起的浪速大学医院第一外科的声誉,如今只因这个家伙在自己手下当了8年的副教授,就必须毫无条件地把一切让给他……
财前进来后,东拿起刚才那本周刊,在财前的面前摊开。
“这是你的照片哟,旁边还有‘施展魔法的手术刀,食道外科的新权威’的斗大标题,看来你也很厉害嘛!”
“那是杂志社自己乱写的,我没想到他们的报道会这么夸张。因为它不是医学的专门杂志,再加上当时教授您正好出差,我一时疏忽,才会答应了他们的采访。”
为了判断财前的反应是不是真心的,东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
炯炯有神的眼睛迸出精光,在东面前正襟危坐的财前,散发出与其言行不符的极度自信,是个让人唬不倒的外科医生……
在对财前草草进行一番斥责后,东离开了办公室。
财前五郎看着自己那穿着手术衣、戴着橡皮手套、手握手术刀的大特写,加上“食道外科的新权威”的斗大标题,这让他的眼睛泛起一阵温热的快感。突然,他的嘴角露出讥讽的微笑——“大学医院流传下来的教学伦理……”财前喃喃自语,好像要把刚刚东讲的话吐掉似的。他把那本周刊塞进口袋,一脚勾开教授室的门。
财前走出医院的正门,往御堂筋的方向走去,来到大阪车站前的中央邮局。
每个月一次,他都会从月入57000元的副教授薪水里抽出两万,给独自住在冈山乡下的寡母寄去,这时,财前的心里总会想起从前那段贫穷的岁月。小学毕业那年,身为小学教员的父亲因为意外事故身亡,从国中、高中,一直到大学,他都是靠父亲的抚恤金、母亲做家庭手工的工钱、自己的奖学金升的学。进入浪速大学医学院就读后,财前开始接受邻居开业医生村井清惠的捐助,然后才能顺利把书念完。村井清惠是村里的大善人,和岳父财前又一是大阪医专的同学。就在财前从医学院毕业,担任助手的第五年,看好他前途的财前家招了他做女婿。
走出邮局, 财前拦下出租车,往南奔驰而去。
“五郎,你怎么那么久没来?也不通知人家一声……”财前的情妇庆子披着大红睡袍,嘴里叼着烟,不温不火地说道。
财前费力地挪动酒精发作的身体,脱下西装外套,扯开衬衫领带,重重地坐到庆子身旁。
接着他把今天的郁闷说了出来。
庆子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频频点头。
“在实力上,我有绝对的自信,不过这个世界凭借的不光只是实力,谁能当上教授得由教授会投票决定。选票这种东西,不管到哪里都是瞬息万变的,就连医学界也不例外。”
“你年轻的时候是个穷学生,因为从黑川五郎变成财前五郎,也就是入赘堂岛的财前妇产科诊所,娶了人家的独生女后才变得尊贵起来,也因此,你的心机已不复穷学生时代的深沉,全身散发着自信满满的活力,这是很危险的。”这很像是因为家庭经济原因而从女子医大辍学的庆子会讲的话。不过,财前一听到“入赘”两字,就马上面露不悦。
“所以,五郎无论如何你都要当成教授,万一不成功的话,你在财前家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他们把你当成准教授的绩优股。就连我也是一样,你按月给我两万,剩下的我自己去赚,我之所以愿意当你自食其力的情妇,也是因为看准了你是未来的教授。”
说完,庆子便脱下自己的内衣,姿态放荡地倒卧在床上。
东套上白袍,往第一外科专属的三楼南侧病房走去。30名左右的医局成员摆出皇帝巡行的阵仗,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着东来到三楼的医务室,这时——
“主任医师来巡房了!”护理长一声令下,声音传遍长长的走廊。
仿佛在响应这个声音一般,各病房的门左右大开,瞬间,紧张的气氛流泄在各个角落。像这样带着大队人马、威风凛凛进行主任巡房的日子,只剩下一年不到了!一想到这里,东的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似的,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
一行人来到5号病房的门口,东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病房里,财前五郎正垂手恭候——他正好来探视刚动完手术的患者。
病人的麻药药效未退,脸上依然戴着氧气罩,财前站在患者的枕边,交出病历簿,报告道:“是食道贲门癌。之前的医院看了一年都没发现,延误了治疗的时机,不过,今早总算把肿瘤摘除了。”
东教授不发一语,拿过病历簿,慢慢地浏览一遍:“你没有顾虑到病人的年事已高,手术中频频看钟,一副拼命在赶时间的样子。高龄患者或身体虚弱的人最无法承受的就是长时间的手术,因此有必要审慎考虑是否需将手术分成两次,甚至是三次施行。手术又不是运动竞赛要破记录,更不是作秀。速度快、手法漂亮并不代表就是本事高。你的手术一向以时间短而著称,与其在意这个虚名,倒不如对治疗本身多费点心去评估。”严厉的批评像利剑一样朝财前砍来。
财前努力维持镇定的表情,回答道:“当然,在手术之前,我已经检查过患者的肝脏、肾脏和心脏,确定没有问题了,才决定一次施作完成。此外,考虑到患者年事已高,为了尽量减轻他的负担,我今天才刻意缩短手术的时间。”
对财前而言,他是如实报告,但对手术总是拖很久的东而言,这些话听在耳里就好像在讽刺自己的动作太慢。
“你是在反驳我说的话吗?做医生的可不能自我陶醉!”说完后,东目光锐利地看着财前的脸。
说完后,东转身穿过医局成员围成的人墙,径自走出病房。
目送着队伍离去的同时,财前开始对东产生猜疑——暗地里,东对我的观感可能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说不定,那天他说要把教授位子让给我的时候,心中已经盘算好要如何拉我下马。今天,他之所以会来参观我的手术,也是为了要找出我的缺点……忽然,财前的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他快步走回副教授室,脱下白袍,穿戴整齐,尽速离开了医院。
他来到财前妇产科诊所的门前,一如往常,这里洋溢着蓬勃朝气。
他慢条斯理地找到位置坐下,在座的女人全都向他投以怀疑的目光,财前却不在乎地叼着香烟,打量着候诊室的一切。
“砰”的一声,门被粗鲁地打开了,是岳丈又一。他晃着光溜溜的秃头说:“来吧,到我家坐坐。”说完在前面领路,往庭院后面的住处走去。
15坪大的庭院位于市区,虽然照不到阳光,略嫌阴暗,却摆着悉心照料的盆栽,面对庭院,是依照茶室风格打造的住家。
“啊,爸爸,我请杏子先打电话过来……”他匆忙地想要说明来意。
“喔,那件事啊!那个等我们到外面吃饭的时候再谈吧。”又一说完,径自往玄关的方向走去。
过了梅田新道的十字路口往北走,翁婿俩来到初天神附近,钻进某家店面的暖帘。这是一家叫扇屋的小巧料亭,布置得十分雅致。
“对了,今天早上杏子打电话说你有事拜托我,是什么事?”“说老实话,我是想跟爸爸开口……”此时的财前五郎和在医院走廊、手术房里的财前副教授都不一样,近乎卑屈地郑重说道。
“需要多少?一块、两块,还是五块?”
“嗯,事实上,我想跟爸爸借50万……”他原本打算最多要个30万的,却顺着对方的口风,说成了50万。
“没问题,这笔钱我出。我只负责出钱,至于你要怎么用,我是不会过问的。如果是要花在女人身上,就要确定对方是个一等一的女人;如果是工作要用的,区区50万还不够塞牙缝。你想清楚了,如果有需要,再来跟我讲。”
“啊,爸爸您这么说,教我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我拿钱给自己的女婿花,还谈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话说回来,下届教授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从头到尾滔滔不绝、谈笑风生,海怪般的大脸突然敛起了笑容。
“这个嘛,在实力上,我有绝对的自信,不过,问题是除了实力以外,还得靠关系,这点就伤脑筋了……”财前五郎不是很肯定地答道。
“这是当然的,如果任何事都靠实力解决的话,这个世界就一清二楚、简单明了了。没实力的家伙可以做到首相、大企业的老板,大学里的人事也是一样。顺水推舟是人类的生存本能,我也是因为看好你的前途才招你做女婿的,可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实力上没有问题,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你这么没有自信,怎么成就大事?为了搞定那些实力以外的东西,多少钱我都愿意出,实力和金钱结合在一起,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五郎被说得哑口无言。
“总之,我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无论如何,你都要替我当上国立大学的教授。身为一名开业医生,不管患者再怎么多、赚再多的钱,都还是寂寞的。虽然我认定自己是大阪的商业大夫,始终秉持着这个信念,不过我也是寂寞的。人一旦有了钱,就会想要名,人类的最终欲望就是名,有了名后,钱和人自然都会跟着来,不过,钱再怎么多就只是钱而已。我一辈子得不到的名,作为女婿的你务必要帮我拿到,我拼命赚钱就是为了这个啊。”
这着了魔的可怕执念就像一股毒气,温热地吹进财前五郎的脖子,窜入他的体内。我用才能换取财前家的财力,财前又一拿金钱换取名誉——财前五郎觉得自己的周遭正轰隆隆地卷起可怕的欲望旋涡。
虽然早就过了正午,楼下第一内科的门诊室里依旧门庭若市,走廊的椅子上坐满了上午挂号的病人。诊疗室的门口站着五位新进医局员,他们加紧进度预诊,将患者的主诉和病史填进病历表……
这是副教授里见修二的诊间。里见不擦发油的头发自然地向后拨,白皙的脸孔透着神经质,只有一双眼睛清澈无比。
里见认为,即使只剩一小个疑点没有厘清,都不宜妄加断言——这一点好像令鹈饲教授非常不欣赏,他经常拿里见和第一外科的财前副教授相比,嫌他个性木讷,不懂得应酬患者。然而,里见却觉得不懂的就要说不懂,为了要懂,可以不惜做尽一切检查,这是他一贯的诊疗态度,也是他身为临床医师的信念。
正当他想叫下一名患者的时候,忽然觉得背后有人。猛一回头,鹈饲教授正站在自己身后。他沉默地踱到里见身旁,拿起桌上的病历,看了一下填写的事项。
“里见君,今天这个患者来初诊的时候,碰巧遇到我看门诊,是我做的诊察,因为胃肠方面你是专家,所以才把她转给了你,有什么问题吗?”
为了不让排队的患者听到,鹈饲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过他的脸色已经明显露出不悦。
一瞬间,里见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他随即说道:“事实上,我在她胃的后面触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看了X光片后,我觉得反白的部分有点可疑,认为也不能排除是胰脏肿瘤的可能,所以决定照胃镜和验血清淀粉酶,做进一步的检查。”
鹈饲的脸上露出苦笑:“你还真是死脑筋啊!所谓的医生,对患者而言就好像是神一样,因此,就算你真的下不了诊断,当下也应该先大致讲一下,好安患者的心。像我在面对高血压、心脏患者者的时候,也通常会施以类似的精神疗法。身为内科医生,更应该做到这一点。”
里见仰望着落下无声细雨的灰蒙天空,伫立在窗前,让眼睛暂时休息一下。
此刻,他的内心就像他的背影一样灰暗。里见一边走,一边想起刚刚鹈饲教授讲的话——你这家伙还真是不知变通!作为一名临床医生,你若是不成熟点,我可要伤脑筋了。我原本以为你会慢慢进步的,没想到年纪愈大,你却跟小孩一样,愈来愈不懂事——鹈饲教授的这顿牢骚不光只是针对自己方才的诊断,同时也对里见从病理转到临床的整件事提出批判。其实,里见的心里也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浪大医学院毕业后就马上进入病理学研究室的里见和同期的财前五郎不同,他们那些人是因为病理方面的学位比较好拿,才进入病理学研究室的,可里见是真的喜欢病理甚于临床,才选择了病理学。因此,以财前五郎为首,同期的研究生一旦取得学位就会马上转到临床,只有里见一人始终留在病理学的领域,整天关在研究室里,摇动试管、观看显微镜,同时透过细胞和分子的角度,探索人体的奥妙。里见倾注所有热情于人类生物学,后来他之所以改变初衷,放弃病理学的研究,改攻临床医学,是因为他总是在中庭对面的附属医院病房窗边,看到患者病恹恹的身影。他们愈来愈消瘦,出现在窗边的次数也愈来愈少,终于有一天,他再也看不见熟悉的脸孔。看到这些生命正一点一滴消失的病人,里见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愿望,与其摇动试管,观察显微镜,和夺走人类生命的东西对望,还不如直接碰触眼前正在受苦、即将死亡的患者身体,藉由诊疗帮他们保住生命。于是他决定转攻临床医学。当时里见才34岁,已是大家公认的病理学少壮派讲师,因此,在第一内科教授鹈饲的延揽下,里见以讲师的身份归入他的门下,并在第四年成为副教授。
鹈饲是一名典型的临床医生,对他而言,让专攻完全相反领域的里见当副教授,有助于临床和病理的结合,使第一内科的阵容更加坚实。事实上,自从里见来到第一内科后,研究室的成绩确实有所提升,研究生的论文发表篇数也增多了。然而,关于患者诊疗的部分,里见和鹈饲的想法打一开始就南辕北辙。“医生对患者而言,就好像神明一样——”说出这种话的鹈饲和认为“在患者的认知里,医生必须是最讲求科学的人”的里见,在面对病人的态度上有着根本的差异。
“财前,莫非你顾忌我们教授是医学部长,挂念着自己的前途,所以才犹豫要不要做这检查手术吗?”里见不知是打哪儿来的义愤,语气十分严峻。
“我才没有那么胆小怕事呢!只是,事后如果引发争议,不光是你们教授,连我们教授都会说话的。待在大学医院这种地方,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啊。”
“瞧你说的,就算真有什么麻烦,也因为是在我们科发生的,全由我一人承担。不说别的,在诊断的正确性上,即使是教授也难免会有失误的时候。身为医生,不管怎么样,都要竭尽心力守护患者的生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他向财前逼问道。
“好,我知道了,让患者马上住院,我来开刀。不过,在手术结束、结果尚未出来之前,你可不要跟鹈饲教授报告说是我开的刀。”
“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之,请你这么做,这样我开起刀来比较没有压力……”
“是吗?就这么办吧!反正,我也想借这次的开刀检查验证自己的内科诊断是否正确。”
说完后,两人开始吃起早就送来、已经冷掉的咖喱饭,而方才财前五郎在意鹈饲教授的暧昧态度,让里见的心里泛起一阵疙瘩。
室温保持在20℃~23℃的空旷手术室里,只有身穿手术衣的5名医生和3名护士仿佛白色魅影般无声地移动着。让无影灯照得澈亮的手术台上,身覆盖布、正在接受手术的患者仰卧着。她的腹膜已经被打开了,在人工呼吸器的辅助下,肝脏和胃正安静地上下起伏。在胃的后面,横陈着有问题的胰脏。第一助手看准时机用筋钩将胃拨开,财前仔细触摸着后腹膜,眼睛发出搜索猎物的锐利光芒。
“迅速进行切片!”话刚讲完,他马上将手术刀往肿瘤的部分插去,切下5厘米见方的组织,交给第二助手,在手术中施行癌的冷冻切片检查。助手马上进入隔壁的检验室,不到5分钟——
“果然是癌!”助手以兴奋的语气向财前报告。
“好,立刻进行胰脏尾部的切除手术!”财前的声音直达天花板。他面向二楼观摩室的玻璃窗,用左手比了个手势。里见正守在那里,等着知道自己的诊断结果正不正确。
瞬间,异常的紧张感弥漫整间手术室,单纯的开刀检查一下子变成了胰脏癌手术。因为事先料到可能是胰脏癌,所以连胰脏钳子都准备好了,能够马上变更手术,如果事先没准备的话,这时肯定是手忙脚乱。
“这是罕见的胰脏癌手术!周围有大动脉和大静脉的干扰,非常困难,大家要特别慎重!”
财前无比谨慎地拿起手术刀,穿过无数血管组成的“丛林”,将血管周围的组织剥离,迅速将血管两头夹住,移至胰脏的首部,交由第二助手用粗丝线绑在一起。
“要正式切除了!”吆喝一声后,财前以纱布裹住左手的两根手指,用指头按住胰体部,操着无比锋利的手术刀,一口气将肿瘤切下。财前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财前娴熟快速地进行着手上的作业,腹壁的表膜缝合后,财前利落地将缝线剪断,此时他的额头已经浮上一层薄薄的汗水,其他4名助手更是汗如雨下。单纯的开刀检查临时变成手术,而且还是生平第一次碰到的胰脏癌手术,事出突然的紧张加上手术的高困难度,让身为助手的他们感到精疲力竭。
“怎样?你们今天累坏了吧?不过,身为一名外科医生,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可不行,知道了吗?”
在阶梯教室进行的临床课程,浪速大学医学院三年级学生正穿着白袍,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下午3点才开始的课,却因为授课者是财前副教授的关系,几乎所有学生10分钟前就坐定了。他们抽着烟,等着上课。
上课的时间一到,两名助手立刻走入教室。课堂中的杂务,譬如开关幻灯机、调整屏幕的位置、擦黑板等,全由他们负责。学生们继续聊天,抽着烟。不一会儿,走廊传来脚步声,财前走了进来,谈话声戛然而止,大伙儿忙不迭地在桌下捻熄香烟,一齐起立迎接。财前什么教科书也没带,两手一径插在白袍口袋里,轻轻点了个头,跨上讲台,环顾着所有学生。
“今天的临床课程讲的是食道癌。” 他面向黑板,拿起粉笔简单地将食道癌患者的病历:既往病史、主诉、目前病况、检查记录等逐条写下,接着他向助手下达指令:“X光片!”
财前的授课洋溢着自信和霸气,透过幻灯片观看这场完美手术的学生,不禁发出钦佩的叹息。幻灯片放映结束,帘幕拉开的同时,学生们充满敬意的视线全集中在财前身上。在那里,他们看到自己梦想中的未来,整间教室弥漫着奋发图强的激昂。“诸君,今天我所说的,绝对不是纸上谈兵,只要勤加练习外科的功夫,相信将来有一天你们也可以做到。外科就是这么个需要本领和创意的领域,希望你们也能以外科医生为志愿,抱持着这样的理念。”说完后,财前将白色粉笔“咚”的随手一扔,“今天就上到这里。”白袍的下摆轻轻一翻,他昂首阔步地走下讲台。
学生们还沉醉在财前副教授的精彩课程里,心荡神驰地坐在椅子上。然而,财前一走下讲台,就好像已经把刚刚讲课的内容给忘了,他淡漠地走出教室,朝副教授室走去。
进入副教授室后,财前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从早上就开始看诊,下午则是查病房,病房查完后又马上去上课,一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头昏眼花。他将白袍从身上扯下,坐到破旧的椅子上,忽然助手从斜对面的医局走来。
“医生,刚刚医学部长室打电话过来,说要你上完课后,马上去部长室一趟。”
“什么?要我去医学部长室……” 第一时间,财前想到自己之所以会被叫到医学部长室,是因为从里见那儿转来的胰脏癌病人曝光了,鹈饲兴师问罪来了。
医学部长室里,鹈饲医学部长正背对高及天花板的书柜,坐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
“我是财前,不好意思,我来迟了。”课堂上的自信和不可一世翻然改变,他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财前君,昨天你送到我家的那幅画是怎么一回事?”
财前一时语塞:“啊,那幅画是我岳父财前又一要送给鹈饲医学部长的。我无意中跟岳父提起那天在画廊遇见您的事,说您好像很着迷地看着那幅画。他听到后,就要我赶快把画给您送去。”
“喔,你的岳父财前又一不就是在堂岛开财前妇产科诊所的那位吗?他的大名我是听过,不过,我们并不相识,为什么他要送那么贵的画给我呢?”
“事实上,岳父早就久仰鹈饲教授的大名,因为他本身是医师公会的干部,希望在公会的研讨会上,能够请到教授您来演讲,亲炙您的教导。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想说先跟您打声招呼,以后开口会比较方便,如果冒犯到您……”财前诚惶诚恐地说道。
“这么说来,你岳父送画给我是因为他身为医师公会的干部,想提升公会的学术水平,是以先跟我打声招呼,没有其他意思?”
“啊,就是这样,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嗯,这一点我很清楚,你的工作能力本来就很强,剩下的就只是品德,品德的问题。哈哈哈!”他的笑声直达天花板,传回来就好像一阵哄笑。
“那么,我先告辞了。”财前从椅子上站起,正打算将门推开——上卷 第二章 外人插入
进入9月,新馆也即将落成,迁入新馆的准备工作让整个医学院上下忙碌不堪,里里外外弥漫着一股慌乱的气息。
不但第一外科入口处挂的牌子要全部更新,放置诊疗器具和病历的置物柜也得重新整理。此外,10月中旬即将举办的泷村名誉教授的77寿宴也必须规划妥当,特别是负责统筹这一切的财前副教授更显得忙碌不堪。
财前五郎从早上9点起便接连施行了两台手术,下午两点过后,才在副教授室匆匆吃完午餐。吃完饭后,他连忙把当天一早佃送过来的寿宴筹备草案摊在桌上,里面包含了募款宗旨书、发起人名册、会场布置、活动流程等所有资料。他把资料浏览一遍后,吃力地从座位上站起,往教授室走去。
东教授正坐在桌前,不知在写些什么,一看到财前,他连忙问:“有什么急事吗?”
“事实上,是有关泷村名誉教授77寿宴的事终于定案了,我想麻烦您帮忙看一下……”他将资料放到桌上。
东从募款宗旨书开始,逐一过目,看完后说:“财前君,这场寿宴的主办单位是医学部吗?”他的脸色阴沉,声音却出奇地平静。
“不是,这份宗旨书上也写了,主办单位当然是泷村名誉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第一外科……”
“哦?主办的果然是我们研究室,这就怪了,为什么发起人名册上的总召集人不是我,而是鹈饲医学部长呢?”
“关于这件事,我原本也想请教您的,只因这次替泷村名誉教授办七七寿宴的事,和学会无关,纯粹只是私人的聚会,而且我知道泷村医生很喜欢热闹,寿宴一定得办得风光才行。如此一来,关于募款的事,就必须到很多地方去请托,我知道您对这种事一向不耐烦,而碰巧鹈饲医学部长又好像很想承担此事,因此,我就干脆让鹈饲医学部长担任总召集人,做起事来也比较方便……”
财前态度恭谨,话里却暗示:这种活,不是像您这种只会做学问的教授做得来的。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的副手,这么为我着想。不仅如此,这次你不只是为我想,连其他地方也都想到了吧?你在这总召集人上面花的心思,不管是对我还是对鹈饲医学部长,都非常地周到,真教我佩服哪!虽说鹈饲医学部长嘴里恐怕不会说些什么,但心里想必是非常高兴,说不定他还会把他们里见副教授叫来,跟他说要好好跟财前君学习呢!”东每句话听起来阴冷得让人不舒服。
“还有,财前君,这两百个发起人的数字是怎么来的?”
“这点,我也应该早点跟您商量的……”
“这200人的名字一字排开,任谁看了都会知道他们就是出钱的大爷,这未免太露骨了吧?不够的款项再另外想办法,顶多只能加到100人,你赶快把它改过来!”东命令式地说道。
“事实上,我想既然要拜托人家当发起人,应该愈早通知愈好,所以我已经让佃把200份委托书送出去了……”
“你看,财前君,不管是总召集人的事,还是其他事,你嘴上说要找我商量,却都是已经做了才来找我!如果今天我坚持要做这总召集人的话,你打算怎么办?”东的话重重地往财前的胸口踏了下去。
财前一时词穷了:“幸好只有发起人的委托书送出去而已,除了发起人以外,还有300封的邀请函要寄,到时再让鹈饲医学部长和您并列为总召集人……”他话还没讲完——
“别再说了!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做主张、独断专行呢?连商量都不商量一声,就擅自决定由谁来挂名总召集人,等到我有意见了,才说什么让您也怎样之类的话!说老实话,你就是这点最让我不高兴,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提醒你几次了,要你改进,可是你改到哪里去了?你不是要在我退休之后接教授位子的人吗?可凭你这样的人品,就算我再怎么举荐你,别人也一定会出来说话的!所谓的教授,不是只会拿手术刀而已,见识和人品也都要顶尖才行。”东的话咄咄逼人,句句带刺。
财前硬压下即将爆发的火气:“您对我的指正,我一直都铭记在心……”
“你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吧?”东马上把他的话驳回去。
“随着我退休的日子愈来愈近,大家对谁要来接任教授的事也愈来愈好奇,这是人之常情,本来新来的人就比快走的人更引人注目。因此,你现在所处的位子就好像是台风眼一样,背地里搞小动作、出怪招,只会招来误会和反感,造成反效果,所以请你务必自重。话说回来,最近医局内的气氛好像很浮躁,该不会连我接班人选的事,都有无聊的流言传出吧?”
财前觉得好像让人揪住小辫子般的狼狈,然而他依然不动声色:“您也有那样的感觉吗?我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喜欢兴风作浪的肯定不乏其人,确实有奇怪的谣言在传呢!”
“奇怪的谣言?”
“事实上,是有人在传,或许会有外校的教授进来。”
“哦?外校的教授……”东的眼睛闪了一下,不过他马上恢复平静的表情,“是谁呢?说出这种口无遮拦、没凭没据的话……你该不会认为我是那种连通知都没通知一声,就把长年辅佐我的副手踢掉的人吧?”他以令人害怕的沉着语气问道。
“听您这么说,我总算是比较放心了。说老实话,当我刚听到这个谣言的时候,还在想我绝对不能就此退缩呢!”
“不能就此退缩,这意思是?”
“做个一辈子等着升格的副教授。”“那么,万一临时出现了阻碍,让我想推举你也推举不成,你要怎么办?”
“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吧?不过,万一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会想办法让自己不用忍气吞声的。”
这样的言语就好像冰冷的刀刃,双方正面交锋,你来我往,眼看就要痛下杀手。虽说这柄残酷的刀刃无形无声,却都已瞄准了对方的心脏。
在京都召开的日本癌症学会总会进入了第二天的议程,来自全国各地的近千名会员将第一会场——国立洛北大学的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
讲台正面挂着大型屏幕,屏幕左侧是主席的位子,右侧则是演讲者的位子。研究发表者就演讲席,每人以7分钟为限,一边将幻灯片、图表打在正面的屏幕上,一边发表演说。演讲的题目遍及各个领域,从致癌理论、癌细胞研究,到癌症根治手术、抗癌药物、放射线治疗等临床方面的课题,都一一提出来发表。
听讲席的最前排坐着癌症学会会长、副会长、理事等著名一级学者,在他们之后,则是各大学教授和副教授级的人物。
东和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并排坐在理事席里,东的眼光落在当天的日程表上。还剩7个题目,日程表上记载的研究发表就将全部结束,在这之后,船尾计划让金泽大学的菊川升以特别演讲的形式发表演说。这次癌症会议有绝大部分比例的议题与胃癌的根治手术有关。因此,表面上看来,菊川的演讲是从心脏外科的角度来评述心脏患者者接受胃癌根治手术的可能性,不过,船尾其实是想让来参加此次会议的浪速大学的教授们对菊川升产生好印象,为他竞选的第一外科下届教授埋下有力的伏笔,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在主席的介绍下,菊川升来到演讲席的麦克风前。他一鞠躬,将没抹油的头发一拨,生硬地讲了起来。
菊川说话的方式既不流畅也无抑扬顿挫,不过,却透着一股对学问执著的热情和诚恳态度。看到这样毫不矫饰、洋溢着学者气质的菊川,东对为了女儿佐枝子而选择丧妻的菊川一事,已经不再愧疚了。在东的心里,想要推举菊川成为教授的心意更加坚定。
东怀着豁然开朗的心情,偷偷瞄向斜后方的座位,在那里坐着浪速大学的教授们,更后面的五六排则是挨坐在一起的副教授和讲师们,不过,里面并没有财前副教授的身影。
在东的带领下,三人来到鸭川旁的“京美野”。
“我越听就越是佩服菊川先生的雄心壮志,更让我觉得你无论如何都能胜任我的位子。”东放下国立大学教授的架子,低下头拜托着。 一一提出来发表。
听讲席的最前排坐着癌症学会会长、副会长、理事等著名一级学者,在他们之后,则是各大学教授和副教授级的人物。
东和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并排坐在理事席里,东的眼光落在当天的日程表上。还剩7个题目,日程表上记载的研究发表就将全部结束,在这之后,船尾计划让金泽大学的菊川升以特别演讲的形式发表演说。这次癌症会议有绝大部分比例的议题与胃癌的根治手术有关。因此,表面上看来,菊川的演讲是从心脏外科的角度来评述心脏患者者接受胃癌根治手术的可能性,不过,船尾其实是想让来参加此次会议的浪速大学的教授们对菊川升产生好印象,为他竞选的第一外科下届教授埋下有力的伏笔,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在主席的介绍下,菊川升来到演讲席的麦克风前。他一鞠躬,将没抹油的头发一拨,生硬地讲了起来。
菊川说话的方式既不流畅也无抑扬顿挫,不过,却透着一股对学问执著的热情和诚恳态度。看到这样毫不矫饰、洋溢着学者气质的菊川,东对为了女儿佐枝子而选择丧妻的菊川一事,已经不再愧疚了。在东的心里,想要推举菊川成为教授的心意更加坚定。
东怀着豁然开朗的心情,偷偷瞄向斜后方的座位,在那里坐着浪速大学的教授们,更后面的五六排则是挨坐在一起的副教授和讲师们,不过,里面并没有财前副教授的身影。
在东的带领下,三人来到鸭川旁的“京美野”。
“我越听就越是佩服菊川先生的雄心壮志,更让我觉得你无论如何都能胜任我的位子。”东放下国立大学教授的架子,低下头拜托着。
菊川语带迟疑地说道:“感谢您的提议。不过,浪速大学和金泽不同,是具有优良传统的都会大学,而像东医生这样的老前辈竟然找我当接班人,对我来说,实在是……话说回来,在东教授的研究室里,不是有位在食道外科扬名的财前副教授了吗?既然已有这么优秀的人选,为什么还特地找上我呢?关于这一点,我怎么想都不明白。”他似乎觉得很讶异。
“菊川君,东医生都这么说了,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船尾从旁催促着菊川。
“不,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像我这么消极、又什么都不懂的人,真的有办法领导像浪速大学第一外科那么大的家庭吗?关于这一点,我……”菊川升依然犹豫不决。
“关于这一点,我事先也都考虑了,刚刚介绍给你认识的金井讲师,就是我最器重的手下。16年前我也是单枪匹马,忽地就从东都大学调到浪速大学,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路我已经帮你铺好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担心!与其担心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倒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你来浪速大学后,要如何争取比现在更完善的研究设备、更充裕的研究经费,让自己拿出更优异的学术成绩才是。”东忙着化解菊川的疑虑。
菊川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了,他抬起头,深深点头致意:“一切就拜托东医生您了。”
“哎呀,你这么说,倒让我高兴地想要跟你道谢了,我可是把劝你接受的事当做是自己的重大责任呃!”东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也松了口气,因为对象是菊川君,所以我知道就算我跟他说这个职位有多棒,他也未必会接受,害我担心了好一阵子。这下,肩头的重担总算卸下了。”
船尾的脸上释出欣慰之色,好像说定的是他自己的事。东没有错过船尾这表情,对船尾而言,将菊川送进浪速大学,代表着自己能够支配的权限扩大了;而对东而言,他之所以力挺菊川当教授,是为了退休后还能遥控第一外科。说难听一点,船尾和东两个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促成菊川的人事案。
新大阪饭店的三楼宴会厅,为祝贺浪速大学名誉教授泷村恭辅77大寿的各界嘉宾,正陆续赶来。这里面当然不乏大阪邻近县市的国立大学校长和医学部长,而在知事、市长、工商协会代表的带领下,著名的财经界人士、大阪市的众、参议员们,也几乎都到齐了。
3点一到,偌大的会场已经烟雾弥漫、酒气冲天,虽然都已经10月了,气温却高得让人快要流汗。确定300名左右的出席者大致到齐后,财前连忙跑去主桌,在东的前面摆好麦克风。如果寿星是像泷村名誉教授这样的大人物,负责司仪的就不会是副教授,而是寿星出身的研究室的现任教授,此乃医学界的惯例。
东以一贯的严谨表情面对麦克风。“今日感谢大家百忙中抽空参加此一盛会,我谨代表主办单位,致上最诚挚的谢意!现在,为浪速大学名誉教授泷村恭辅医师庆祝77大寿的宴会正式开始,我们恭请来自各界的嘉宾为寿星献祝词,也请伟大的泷村医师为我们讲几句话。”
泷村名誉教授满头白发下的泛红脸颊闪着光芒,他站到麦克风前,用力地清清喉咙后说道:今天,大家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共襄盛举,我衷心感到感谢。有这么多人为我祝贺,相信我一定能活得更久。说句惹人讨厌的话,我甚至厚脸皮地希望88岁过‘米寿’的时候,还有人帮我办庆生会,大家可千万不要以为与泷村有关的聚会就此结束,从此把老头子忘了。相对地,我也会自求老当益壮,凡是医学界的事或是跟大家健康相关的事,只要能做的,我一定效犬马之劳,请大家不要客气,尽量利用我这把老骨头!”
他简短洒脱地说完,会场再度涌起如雷的掌声,接下来,由代表医学院的鹈饲医学部长致辞。
紧跟在鹈饲医学部长之后,大阪府医师公会会长、《每朝报》社社长、大阪府市议会的会长也都上台讲了话,接下来就是轻松的欢乐时光了。不过,财前并没有把工作都交给年轻研究生去做,他自己也离开座位,穿梭在各桌之间,巡视宴会的进行是否顺利。突然,靠窗那边的桌子传来“财前副教授!”的叫唤声。
声音是从锅岛贯治和岩田重吉坐的那桌传来的。他马上朝那边走去,十四五名强权在握的开业医生摆出乡野武士的架势,全凑在一起。他们个个都是年满50岁的知名私人诊所或医院的院长,同时也是校友会的干部。
“感谢大家百忙中还抽空过来,因为有诸位医生的幕后协助,让我们办起活动来也格外有面子。”财前无比慎重地打着招呼。
已经有点醉意的锅岛捻着胡子:“正好,趁此机会,把你介绍给我们校友会的头头认识。岩田先生,你跟财前副教授的岳丈一向亲密无间,就由你来担任介绍人吧?”这话里的默契,只有他自己和岩田才知道。
“也对,就顺便介绍一下。对我们这些开业医生来说,比起天高皇帝远的泷村大医生,真要抱佛脚的时候,还是求手术高明的食道外科权威财前副教授会比较有用吧?”
说完后,岩田先将财前介绍给众人认识,然后再一一把各位院长介绍给财前。在宴会上,这种介绍可说是稀松平常,不过,很明显地,锅岛和岩田的目的是在推销财前,希望校友会的大佬们能扶他当上教授。这时,财前忽然看到鹈饲医学部长穿过乱成一片的酒席,大踏步地往这边走来。他连忙避开,只用眼睛追随着鹈饲。鹈饲朝岩田所在的桌子使了个眼色,来到外面的走廊。然后,岩田表现出似乎要上厕所的样子,匆忙地也往走廊走去。
看着主桌上的东教授,财前五郎的眼睛微微泛起笑意。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不久的将来,他也要坐上那张主桌,和东一样露出不可一世的微笑,谈笑风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将不择任何手段,在5个月后的教授选举中赢得胜利。
泷村名誉教授的七七寿宴之后,他编了诸多借口,好不容易才从后续的聚会里溜出来,没想到岩田要讲的话,全是跟财前副教授有关。这种事又不是今天非讲不可,改天再讲不就好了?鹈饲心里老大不悦。
岩田拿起酒瓶帮鹈饲倒酒,同时说道:“唉,你别板着张臭脸嘛!我也不想在这种日子把你找来,只是,你也知道人事这种东西,差一天整个情势就会完全改观。你还记得吗?你在竞选医学部长的时候,不是也碰到过突发状况,吓得胆都没了?”他意在提醒对方当初自己是怎么替他奔走的。
瞬间,鹈饲的脸上出现无可奈何的表情:“可是,东君是否要推荐那个菊川,到现在都还没有定案,只不过是在推测的阶段,我总不好一开始就表示自己反对外校的人来当第一外科的教授吧?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能等到东确定推举谁后再说。”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东教授打算提拔那个金泽大学的菊川?真让我惊讶,凭你和东平日的交情,就算他不跟别人讲,也应该要找你商量才对,结果他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跟你说,把你这个医学部长晾在一旁,说不定人家打心眼里瞧不起你哪。”岩田语带嘲讽地说道。
鹈饲大度地摆摆手,表示不以为然。
岩田的细小眼睛闪着光芒:“根据锅岛贯治的说法,东这人还蛮会演戏的喔……”
鹈饲无比惊讶:“这么说,第一外科的医局已经展开拥护财前的事前运动,而锅岛君也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了?”
“你何必那么惊讶,你自己不是也有类似的经验吗?等到选考委员会开始运作再来想办法就太迟了,所以,拥护财前的派别马上就整合了医局,也跟锅岛联合了起来。”
“那么,既然工作都已经进行到那边了,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鹈饲谨慎地问道。
“为了确保从选考委员会召集一开始,财前就一直占上风,所以我希望你能让财前派的教授们担任选考委员,如果不这样做,缺乏现任教授支持的财前就会有危险了。”
“可是,我身为医学部长,不可能做得那么明显,如果是一般教授倒还可以。”
鹈饲想了一下,又说:“最近我对则内派所采取的怀柔政策好像成功了,有些事是可以视情况合作的。不过,问题出在基础医学的大河内派,那边只要大河内一句话,大家就会团结起来。因此,这次最难摆平的应该是他们。更何况,之前财前君曾在那个研究室待过,他的缺点人家都知道,而依照大河内的个性,他是不可能喜欢财前那一类型的人的。所以,如果东教授从大河内那边下手的话,事情就麻烦了。因为临床、基础组加起来总共是31门课,基础就占了15门,握有15张选票啊!”鹈饲以沉重的语气说道。他这么步步为营,与其说是为了财前着想,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
鹈饲嘴里咕哝着,急急忙忙走进会议室。
20坪左右的会议室中,以大河内教授为首,其他的委员已经都到齐了。
“哎呀,不好意思,大家来得真早啊!”
鹈饲在确认离会议开始时间3点还差不到5分钟后,于大河内左边的位置坐了下来。右边的邻座是东,坐在对面座位的依序是第二外科的今津、妇产科的叶山、整形外科的野坂。 “现在我们开始召开第一外科下任教授遴选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大河内选考委员长,请。”
大河内那像鹤一般细瘦的身躯站了起来,语气严峻地说:“选考委员会是一个以公正调查及判断为基础,替第一外科遴选出教授候选人的机制,然后再以这个机制选出最后几位候选人,藉由教授会议投票表决选出下一任教授。我们的角色担负着重大责任,希望诸君能够公正无私地进行评选。”
在座全都不发一语,东的脸上掠过了一抹即将卸任的落寞阴影。
“各位,拜托大家了!请大家慎重地进行评选……”东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我想说的是,对于下任教授的人选,我并没有说非得怎样的人不可,只要是由诸位选考委员严正评选而产生,在我卸任后能将历史悠久的浪速大学医学部发扬光大的优秀学者,不论是谁都可以,这是我惟一的想法。”他对菊川升只字不提,还故意用淡然的语气诉说自己的要求。
全场一片鸦雀无声,鹈饲说:“不愧是名副其实的绅士——东教授的发言!通常,现任教授大多会对下任教授的人选,蛮横专断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或希望,但东教授却一心只为浪速大学医学部的将来着想……我们也应该好好地向他看齐才是。”
只有大河内略带责备地说道:“不把教授的位置视为自己的所有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之前没有这样想的人才奇怪。”
“我们现在立刻开始制定具体的评选标准吧。首先要考虑的是下一任教授的专长项目,关于这一点大家有什么意见?”
一番七嘴八舌之后,鹈饲大声说道:“从刚才各位的意见看来,除了妇产科叶山教授之外,大家好像都不在意要遴选的是本校的下届教授啊。每个人一开始就不考虑从本校产生人选。我们是要遴选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所以,是不是应该照着顺序,先把目光焦点放在本校,然后再往其他学校看呢?我也不是说一定要选本校的某某人啦,只是身为本校的医学部长,还是要先提一下先后顺序的问题。”
他态度恭敬,却立场强硬。在座一片寂静,因为众人对鹈饲有所顾忌以致气氛显得凝重起来,只有大河内一脸泰然:“鹈饲君,所谓的全国公开招募,不用说大家也知道,它指的是以本校为起点而至全国的大学,所以当然不会忘记本校出身的人。采用全国公开招募的方式,目的就是要以广阔的视野来网罗人才。鹈饲君你老是在说,我们国立浪速大学要从全国各地广召人才,指的就是这个啊!”
鹈饲被堵得哑口无言。
“那么评选的方式,大致上就决定为全国公开招募了,至于下任人选的专攻领域,我们就等大家一起评阅被推荐人的学术成绩时,再同时决定好了,如何?”
大河内做出了总结,其他委员也都颔首认同。
“那么,接着就是候选人的年龄,这也是评选的标准之一。对于年届退休的老学者,我们应该是敬谢不敏吧?”
大河内说完,妇产科的叶山接着说:“没错。再者,没有10年以上资历的教授,终究只是徒具教授的虚名而已,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成绩。我们就找年纪40上下,正值事业盛年的少壮派教授如何?”他这番话是在暗指财前五郎。
整形外科的野坂继续纠缠不休:“话虽如此,光只是年轻有活力也没什么用吧?最好是在学术成绩和外科手术技巧方面都很杰出,而且得到大家一致尊敬、认同的人。”
……
鹈饲发言:“年关将近,接下来杂务会愈来愈多,我们大家不可能只忙选考委员会的事,所以应该尽快办一办,就把截止日定在12月10日怎样,然后在12月当月将候选人做个决定。”
“但是,今天已经是11月10日了,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这样好吗?毕竟是全国性的招募,这样时间上好像不太充裕……”
鹈饲也看穿了东心里的盘算,他说完后转向大河内:“等12月10日以后,全国公开招募的候选人资料都收集齐全,我们就尽快找个时间召开第二次选考委员会,怎么样?”
大河内回答道:“嗯,只要全国公开招募的候选人资料都齐了的话,何时开会都无妨。这个嘛,就定在12月15日或16日,怎么样?”
在场的人没有异议。接下来,就只要以浪速大学医学部长的名义,拟一封请求推荐函,内容说明为“本校第一外科教授即将任满退休,有一教授空缺,贵校若有适当人选,请在规定日期内寄上被推荐人的履历、学术成绩明细以及推荐信”。然后再将请求推荐函发送到全国各大学就可以了。
大河内的目光扫过每一位选考委员:“那么,今天的第一次选考委员会就到此结束,我们会尽快联络学务主任,请他以本校医学部长的名义,向各大学正式发出请求推荐函。”上卷 第三章 勾心斗角
“就今天第一次选考委员会来说,支持菊川的有两票,支持财前的有两票,支持某人的一票,保持中立的一票。由这比率来看,支持菊川和支持财前的两方势均力敌,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突破目前的局面呢?不管怎么样,鹈饲和叶山这组人马的政治势力很难对付,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哪!”今津的语气略显沉重。
“拉拢了鹈饲医学部长的叶山,他们的政治力量的确是个威胁,但如果我们照目前的情况进行下去的话,政治力量说不定会让他们自掘坟墓,造成反效果!这里毕竟是大学,虽说或多或少存在愿意依附政治势力的人,但另一方面,一定也会有教授排斥这种露骨的政治介入才对。”
“嗯,的确,也有可能会变成自掘坟墓的局面……对呀,应该会有人很排斥,没错……”今津恍然大悟似的点头,“不过,现在还有件事令人担心——一旦评选真的着手进行,东教授您的立场会变得很尴尬哦!现任教授不支持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副教授,依照以往多次的经验,这样的副教授反而会得到大家的同情票,支持的声浪反而会增高,我担心的是这个。”今津忧心忡忡道。
“这种情形是可能会发生的,这多多少少是源于人们同情弱者的心理吧,但我对这一点也已经有所体认,也思考过届时该怎么办了。”
“您的打算是……”
财前五郎泡进浴缸里。他将身体下沉,浸泡到下巴处,感觉刚完成十二指肠溃疡手术的紧张感逐渐舒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手术成功后的爽快与解放。但是第二次选考委员会的结果却化为一股沉重的忧虑,充塞在他心底。举行委员会的三楼会议室,就在这个中央手术室浴室的不远处。
突然间,浴室门口传来敲门声。门口明明亮着“入浴中”的红灯……
财前不悦地出声响应。
“财前医生,我是佃……”
医局长佃的声音鬼鬼祟祟地响起,财前接着打开玻璃门。
“哦,是佃啊!你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医生,最终候选人决定了!是您、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以及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我从学务处那里打听到的,不会错的。”
“这样啊。除了菊川之外的另一个人,果然是德岛大学的葛西啊……真是难缠的对手。”财前面色凝重起来。
“有鹈饲医学部长和叶山教授在,竟然没能把他给踢下来。”
佃表露出不满,财前差点忍不住跟着抱怨,却还是忍了下来。
“我想应该是东教授和今津教授联手,为了分散我的票源,才和野坂教授同一阵线,推举葛西的吧!话说回来,葛西是我的前任副教授,这个对手比菊川来得棘手多了。”
财前说完,想起了自己还是助手时就已经是副教授的葛西博司。葛西在8年前把副教授的位置让给财前,转赴德岛大学担任教授。对付菊川,可以利用反对外来教授这种正攻法,但是对于出身本校同时又是财前学长的葛西,根本没有任何有效的战略。而且若转任到浪速大学校系下面的地方院校的那些教授考虑到自己的将来,而与校内同情葛西的一派结合在一起的话,可能会形成一股强大的威胁势力。在迷蒙的蒸汽中,财前心底一股不安的情绪油然而生。
新的一年到来了。一星期后举行的教授会,将进行决选继任教授的投票。财前派为了巩固票源,频繁地召开聚会。
叶山教授听从鹈饲医学部长的吩咐,接下游说校内教授的工作,岩田重吉与锅岛贯治则利用浪速大学校友会干部的身份,从校外煽动临床组的教授们,提高支持财前的声浪。今晚的聚会,他们将要估计这些活动的成果,并据此拟定最后对策。不过鹈饲医学部长担心直接与岩田、锅岛见面太惹人瞩意,因此只有岩田一个人和鹈饲商议之后,再前往锅岛贯治、财前又一及财前五郎本人等待的扇屋包厢。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预估作业比想像中的困难,耽搁了不少时间。”岩田急急忙忙地走进来。
“预测结果怎么样?”又一迫不及待地询问。
“有绝对把握会投给财前的票数,约18票。”
“咦?才18票?太少了吧!31票当中只能拿到18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开始不是保证说,鹈饲先生是临床组的实力派,所以临床组的票都会到五郎这边来吗?”又一光秃秃的头反射着灯光,脸上尽是无法信服的不满。
“唉,唉,别这么激动嘛。全部虽然有31票,但是当中有15票是基础组的,剩下的16票才是临床组的。首先,临床组的16票,应该是支持财前的鹈饲派10票,支持菊川的东派4票,支持葛西的野坂派2票。不管是哪一边,为了取得过半数的票,都必须抢到基础组的票才行。但是基础组有大河内这个像奈良大佛一样的老顽固在,整组的票都掌握在他手里,也就是说,决定教授选举胜负的15票,目前流向未明。所以,我们要想办法从那里张罗到8票才行。”
“的确,说老实话,18票这个数字,实在无法让人完全放心。如果葛西学长的出现,分散了原本因反对外来教授而集中在我身上的票源,我很有可能遭到他与菊川的两面夹击。”财前五郎担忧地说完,又一接口道:“这样的话,就更需要从‘奈良大佛’所在的基础组张罗到10票以上才行啊!”
“没错,重点就在这里。我和鹈饲之所以谈得那么久,也是为了这件事。我们商谈之后,最后想到了一个不错的方法。”岩田说完,突然压低了声音,“表面上,基础组的票掌握在大河内手中,但是我听说,最近以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为中心,一些年轻的基础教授们,对大河内那种状似清高实则食古不化的做法感到不满,所以叶山正着手从助川教授那儿开始瓦解他们。”
“哦,叶山教授啊……真是太感激了。”
又一在一个月前,才委托叶山到自己的医院进行手术,并以手术谢礼的名义支付了巨款。叶山这么快就采取行动,让又一很满意。
但是这时财前五郎开口说:“基础组一向被称为‘大河内基础组’,内部非常团结,他们会因为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一个人的挑拨,就四分五裂吗?”
基础医学组当中,公共卫生与媒体关系密切,助川教授也经常上电视或广播,宣导防治公害等议题。财前五郎想起善于交际的助川教授,担心基础组那些意气用事的老学究,会那么简单地跟随助川吗?
锅岛也担心这一点,但他灵机一动:“这个方法怎么样?碰巧我也担任市议会的民生保健委员长,就让我以‘咨询下年度预定设立的公害研究所相关事宜’的名义,邀请公共卫生助川教授等生理、卫生、放射科的教授前来,然后再趁这个机会巧妙地游说他们支持财前,各位觉得如何?这样的话,既不会显得突兀,还可以顺势暗示他们,等到财前当上教授之后,将会安排他们底下的研究员成为公害研究所的成员。”
锅岛非常自信地提出意见,又一紧接着开口:“那我该准备多少才行?”他是指贿选费的事。
岩田慌忙挥手:“你怎么动不动就扯到这里?这件事就交给我和锅岛市议员,需要的时候,再由我向你开口就是了。”
“可是,我看医师公会的选举,从头到尾就是钱、钱、钱!我是依照自己长年的经验,才这样说的。”
“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只要是叫做选举的东西,全都和钱脱不了关系。日本医师公会的选举和候选人,与其说是比较见识高低,倒不如说是看谁钱撒得多。但是大学的教授选举,给钱的方法是需要一点演技的——让钱看起来不是钱的高超演技。”
“哦?高超?连这种一文不值的东西也要啊?”私立医专出身、一直都是开业医师的又一揶揄地说道。
门扉紧闭的新馆会议室里,正举行决定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教授会。硕大的玻璃窗以及淡黄色墙壁构成的崭新的会议室内,充满了历年教授会未曾有过的紧张气氛。
室内的桌子排成U形,正中央坐着教授会主持人鹈饲医学部长及选考委员会长大河内教授,临床组与基础组的教授们则依座位表顺序入坐两旁。除了1名教授因病缺席外,30名教授都到齐了。不过由于各派事前的拉票活动,大半的教授应该都已决定要投给财前、菊川、葛西这3名候选人当中的某一位了。 大河内站起鹤一般细瘦的身躯,说:“经过我们就学历、职历、研究经历、品格等各方面进行更加严格的评选之后,最后决定由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德岛大学的葛西教授,以及本校的财前副教授为最终候选人,接受教授会的表决。这3名候选人的学历、职历、研究经历等,各位只要参考手边的履历表复本,应该就能知晓,因此我以选考委员长的身份,仅就3名候选人学问方面的成绩作重点说明。”
大河内以他一贯的简洁风格说完后,各教授便低头看着每个人手中的候选人履历表。
东与今津暗中对视了一眼。从大河内平淡的说明当中,感觉得到对菊川的亲切善意。
大河内语毕坐下,鹈饲紧接着站起来:“方才选考委员长针对3名候选人,公平且严正地介绍了他们的成绩。各位如果对于各候选人有任何疑问或意见,请尽情发言。尤其是选考委员之外的各位教授,请趁此机会,直言不讳地说出你们的意见。”
在选考委员会上无法以众克寡的鹈饲,想要在教授会中靠着支持财前的多数派一决胜负。此时,大河内正色催促东发言:“在这之前,如果现任教授东教授有任何意见,都希望您能够先说出来。”
东静静地起身:“我并没有特别想说的。这3名候选人都是选考委员会经过严正的讨论选拔出来的优秀人物,因此我只期望可以通过更公平的投票方式,选出最能够促进本校发展的杰出人才。”
“东教授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我们应该要以严格的态度,踊跃地对各候选人提出质疑才是。”鹈饲客气地说道。
仿佛呼应似的,支持财前的第二内科教授,同时也是附属医院院长的则内教授开口了:“我想对葛西候选人的成绩提出质问……”则内教授以结核专家的立场提出尖刻的质疑,支持财前的一派,为了不让因反对外来教授而集中在财前身上的票,分散到同校出身的葛西身上,想先击溃葛西。
支持葛西的整形外科野坂教授,浅黑色的脸上充满了斗志:“真不敢相信这番话会出自专攻结核病的第二内科教授之口!葛西候选人的肋膜外充填术在发表之时,很明显地让结核的空洞缩小,对结核的治愈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学问’这件事,即使是一直被视为真理,在经过10年之后,也很有可能不再是真理。但是如果因害怕这一点而裹足不前,就做不了什么事了,况且葛西候选人之后又不断地改良肋膜外充填术,努力克服初期发现的缺点。难道您不知道吗?”
被野坂指责为孤陋寡闻,则内教授反驳道:“克服缺点?别开玩笑了,我看你才是不晓得我们结核专家对他的评价。再说,葛西候选人真的有担任教授的器量吗?我觉得他所谓的品格完美,根本就是八面玲珑、见风驶舵,也就是太没有自己的主张……”
则内说到一半,支持葛西的教授发言了:“担任教授的器量,是一个人在当上教授之后,自然会慢慢具备的。所以,这一点不构成是否适任教授的问题,而且葛西候选人是属于大器晚成型的,他最近的成绩让人耳目一新,在学术方面,可以说是东教授的直系继承人!兼之他又是财前候选人的学长,同样是本校出身,实力也相差不到哪里去,依照先后顺序来看,推举在地方医院饱尝8年辛酸的葛西候选人才有道理啊!”
鹈饲敲了敲桌子:“禁止刚才那种拉票式的发言。请针对候选人的履历及成绩,继续提出质问。”
财前派的眼科教授,屈着瘦小的身躯,以异常低沉的声音说:“冒昧请教一下,我听说菊川候选人的背后有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暗中操纵,如果真的是这样,委员会真是把最棘手的人物给留到最终票选了。众所周知,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可是文部省科学研究经费审议会的老大啊!”
财前派的参谋人物叶山立刻响应:“这真的很教人伤脑筋呢!竟然让东都大学的一个教授左右文部省的研究经费,这才是学界之癌!如果为了觊觎研究经费而影响选举,那才真是浪速大学的耻辱!但是话说回来,菊川候选人背后如果确有东都大学的船尾在操纵的话,的确是相当棘手。”
这番话表面上攻击文部省科学研究经费审议会的***,事实上却是一种让菊川候选人陷入不利的恶劣诽谤。
温和的今津闻言立即怒气冲冲地责难道:“医学部长,刚才的发言才是恶质的拉票活动,请禁止那种发言!”
“今津教授说的没错,此后禁止一切针对特定候选人的中伤发言。请继续提出质问。”鹈饲敷衍地响应着。
财前派的助川教授发言了:“站在基础组的立场,我想就菊川候选人的论文提出质问。菊川候选人的《试论高压手术室在心脏外科手术的应用》这篇论文,我刚才和生理学的教授谈了一下,关于在高压下的病态生理,应该还有许多尚未解决的问题,因此觉得这篇论文略嫌轻率。各位觉得如何?”
东与今津的表情骤变。他们不是为菊川的论文内容感到慌张,而是他们仰赖的基础组教授竟然对菊川提出了批判。
东压抑住惊愕的神色:“这个问题让我来回答吧。的确,高压手术室的设计以及氧气中毒等问题依然尚未解决,但是近年来与此相关的研究,不只是我国,在海外也相当盛行。学会非常期待这些研究能够带来崭新的见识,因此我不认为可以称之为‘轻率’。”
听到东教授的回答,大河内转向生理学教授:“林田,身为生理学教授,你同意东教授的发言吗?或者这篇论文的确就像助川说的,太过轻率了?”
生理学教授林田回答:“关于这个问题,须视今后的发展而定,不该妄下定论,因此我无法评断。但是作为一篇试论,应该还是有它的价值的。”林田的回答相当模棱两可。
“那么,关于财前候选人,各位有什么疑问吗?”鹈饲打圆场似的说道。
葛西派的血清学教授迫不及待地开口:“我想对财前候选人的成绩提出质问。财前候选人对于食道·胃癌的手术方法,广受嘉许,但是学会中认为,财前候选人的所谓‘发明新术式’的提法是太夸张了一些,反倒具有强烈的宣传意味。而且在消化器的手术当中,即使进行相同样式的吻合,术后引起的愈合程度以及范围,也未必完全符合财前候选人所提出的报告,甚至在实质上与他的评价往往并不一致。”
菊川派的神经科教授也附和道:“我听说财前术式非常复杂,并非任何人都能够轻易习得。关于这一点,我想请问选考委员会,是否请教过外科学会的权威——泷村名誉教授的意见?”
葛西派与菊川派两派,完全站在同一阵线了。
选考委员长大河内响应道:“关于这一点,我们并非专家,如果各位希望,我们可以联络泷村名誉教授,请教他的意见。不过这里正好有另外印制的候选人论文,请各位参考并研讨如何?”
葛西派的野坂乘胜追击似的开口了:“财前候选人在手术方面有着卓越的技术,同时在搞女人方面,似乎也有相当高超的手腕。传闻他和酒吧女之间有婚外情,完全没有一个国立大学教授应有的德行,有关这一点,我想各位应该都已经纳入考虑了吧?”
野坂对支持财前的教授们投以嘲讽的微笑,鹈饲的表情转为恼怒:“野坂,请不要进行人身攻击。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形,你的话似乎夸张了一些。那点程度的风流韵事,你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吧?呵呵呵呵……”鹈饲压低喉咙环视众人笑道。临床组一些行事较招摇的教授们,都露出了苦笑。
“看样子,议论似乎进行得差不多了。现在就来进行投票,有任何异议吗?”鹈饲紧接着这样说,没有任何人反对。
“那么,我立刻联络学务主任,现在开始进入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投票程序。”
“请等一下!”鹈饲刚宣布完毕,东忽然站了起来。他微微苍白的一张脸,安静地环视着众教授,“我要弃权。”
“咦?弃权?”教授之间传出错愕的声音。
“是的。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听着各位激烈的议论,但是我实在是不忍心眼见我一手培育的财前、葛西两名弟子,在接下来的投票当中骨肉相残。我自己本身无法取舍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不过若从学问成绩方面持平地来看,我又想支持菊川候选人,但教我如何舍弃自己的两名爱徒,投票给其他人呢?因此,虽然万分遗憾,我还是决定舍弃我的一票,就此告退……”
这番话深深打动了众人的心,整个会议室充满了感人的气氛。
东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侧之后,室内众人依旧沉浸在深深的感动之中。在场的教授脸上都浮现出感佩的神色,整个会议室安静得让人忘了他们方才还在为各自拥护支持的候选人进行激烈的论战。
“不愧是东教授,太了不起了……”大河内低声呢喃道。其他教授也沉浸在方才的感叹当中,静静地点头。
“现在开始,我们将在学务主任的见证之下,进行继任教授的投票手续。”
教授们仿佛被鹈饲的声音唤醒般回过神来,鹈饲以截然不同于教授们深受铭感表情的态势拿起电话,联络学务主任。
“学务主任送来选票之后,立刻进行投票。请各位慎重参考葛西、菊川、财前三位候选人的履历、成绩目录以及刚才的审议内容,不要为一时的情感或同情所惑,秉持良识及理智,选出最适合这个重荣誉、重传统的第一外科继任教授。”
鹈饲的发言,很明显地想要遏止东的感人发言及戏剧性退场所带来的微妙影响。
寂静无声的室内,记入名字的写字声变得格外响亮。不久后纷纷有人折起选票,学务主任迅速地回收并放入投票箱之后,将投票箱放在鹈饲面前。鹈饲马上打开投票箱:“那么,我们立刻开票。”他严肃地说完,读出首先取出的一票。
“菊川升……”
面对黑板的学务主任,在菊川的名字底下写下“正”字的第一画。支持菊川的今津,兴奋得脸红了。
“财前五郎……”
财前派的叶山等人屏住呼吸。
“葛西博司……财前五郎……菊川升。”
鹈饲唱票的声音逐渐变得激动,凝视着黑板的教授们,也都怀着期待与不安的心情盯着每一票。
“葛西博司……葛西博司……财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
鹈饲的声音透出焦躁之感,唱票的速度也加快了。因为菊川与葛西的票纷纷出笼,财前却没有几票。除了大河内之外的其他教授,都逐渐露出兴奋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他们支持的是哪一个候选人。
“菊川升……葛西博司……财前五郎……财前五郎。开票完毕。”
鹈饲唱完票,学务主任立刻统计票数。
财前五郎 12票
菊川升 11票
葛西博司 7票
财前派的叶山等人虽然松了一口气,却都难以置信地望着黑板。支持菊川升的今津也露出复杂的表情,深深吐了一口气。野坂则一脸苍白,难以置信地盯着葛西博司那少得意外的票数。上卷 第四章 山重水复
财前五郎在门前哈一口满是酒臭的气,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缩着肩膀按下门铃。玄关那头传来脚步声,不是女佣,而是妻子杏子出来开了门。
“你回来得好晚,爸都等不及了。”
一得知今天教授选举的结果,财前立刻打电话给岳父又一,通知他最终得票数以及即将举行决选投票的事。
“这种日子还回来得这么晚,你真是太没常识了。”
杏子美丽的瞳眸露出愠色,冷淡地说完便自己一个人先折回屋内了。
又一露出不悦的表情:“明明说好至少有18票,结果竟然只拿到12票,这莫名奇妙的状况是怎么回事?鹈饲医学部长的政治力、岩田和锅岛的金钱力,根本一点儿都不管用嘛!”
“不,今天的结果会如此意外,是因为发生了任谁都想不到的突发事件——东教授突然演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戏。”
“东教授演了一场戏?哦……”又一难以置信。
“教授会结束后,我私下从叶山教授那里听到时,也完全不敢相信。”财前说道。接着他把从叶山那里听来的话,仔细转述给又一听。
又一听着财前五郎诉说,仍旧一副无法相信的表情。财前五郎说着说着,忍不住激动起来:“没想到那个被评为高洁无私的木头人,竟然会耍出这种阴险的手段!看到清高的东不忍坐视两名爱徒骨肉相残,毅然决然地舍弃自己宝贵的1票而离席,大多数教授一定都轻易地被感动了吧!东一定是从一开始就计算到正面迎战没有胜算,才故意以这种方式离席的。就连演戏也充满了他一贯表现出的学者的高洁模样,真是阴险至极!岳父,今天的结果,不是鹈饲医学部长或岩田、锅岛的力量不足,全都要怪罪东的那场戏。”
财前说完,又一转了转眼珠:“不管演不演戏,总之就是前功尽弃了。想要在下周的决选投票获胜,就得从你刚才在电话里提到的野坂那家伙手中买下他的7票才行。”
财前正带着4位助理进行副教授会诊,一行人正朝一般病房的方向走去。
“财前医生——”
一个护士从后面追了上来。
“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打扰您的会诊了。刚才鹈饲教授打电话到办公室,请您去医学部长办公室一下,要怎么回复他?”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鹈饲医学部长吗?你告诉他,我立刻去拜访。”
财前内心有点纳闷,不知道部长所为何来。他转头吩咐助理先去整理病历,说等一下再去一般病房会诊,然后便快步下楼,穿越宽敞的中庭,走向对面的医学部。
来到医学部长办公室前,财前整了整白袍的领子,轻轻地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请问您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财前态度恭敬地询问道。
“当然是有事才会找你,你可真是闯了大祸!”
“请问是什么事?”
“你问我什么事?难道还要我说吗?在我出差时,第一外科有两位职员跑去金泽劝菊川出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财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不起,都怪我太疏忽了。昨天,在两名当事人告诉我之前,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财前坦率地承认了这件事。
“我听说,是你煽动他们的!”
他甩着手,在房间内大步走来走去,眼睛始终瞪着财前,财前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不,根本没有人煽动他们。我听佃和安西说,他们的行为反映了医局全体员工的意见,他们对自己研究室的副教授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遭到现任教授的排斥感到义愤填膺,表示要用实际行动支持副教授升格为教授。他们只是希望菊川先生能够了解医局内的这些实际情况,所以,才会在大雪纷飞中赶去金泽。菊川先生也十分理解他们的想法,说能够体谅他们的心情,还说当初并不是自己要积极争取浪速大学的教授一职的,希望自己的退出使事情能够圆满收场。”
听了财前的说明,一直在房间里绕圈子的鹈饲停下了脚步。
“难道你会相信这些话吗?即使菊川候选人本身真的这么想,支持他的人也不可能善罢甘休!今天早上,东教授打电话来,说有急事要找我商量,我们刚才长谈了足足两个小时。东教授说,第一外科的职员竟然试图强行逼退外校的竞争对手,这种丑闻已经严重伤害了浪速大学教授选举的公正形象。因此,他认为事件的当事人、身为第一外科研究室负责人的自己以及身负监督医局职责的财前副教授,都应该负起应有的责任。你也知道,他提出这种要求,是想把一直支持你的我逼入绝境,陷你于不义,你们的轻率行为让我苦心经营、周密策划的一切全都泡汤了!”
鹈饲激动地吼着,似乎想要将压抑已久的怒气一吐为快。
“无论您怎么骂我,我都欣然接受。只是希望您可以了解,佃等人的行动完全是出于一片爱校心,只是因为年轻气盛,希望由本校的人来担任第一外科教授的愿望太强烈才发生的,绝对不是不把教授会的投票放在眼里的妄为。这次发生这样的事,全怪我忽略了医局员的情绪,没有做好安抚工作,我愿意负起所有的责任。”财前低下了头。
“现在那两位助理去金泽的事不是问题,而是这件事会对决选投票产生多大的影响。菊川派会反向利用去金泽的事,在校内大肆宣传,如果传到基础组大河内教授的耳朵里,大河内教授很可能利用这件事去游说上次投票支持你的基础组教授,使基础组的票完全倒向菊川,你知道这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吗?我身为浪速大学医学部长,也必须在医学界站稳脚跟,一旦这次问题变得有那么严重,即使我想要支持你,也不得不放弃了。”
财前的脸渐渐变得苍白:“教授,但是……”
“有什么好‘但是’的,还不都是因为你的疏忽,才会在离决选投票只有两天时,发生这种陷自己于绝境的事!”鹈饲红着脖子,双手叉腰,气呼呼地站在财前的面前。
走出医学部长办公室,财前打电话给正在等他会诊的助理,表示临时有急事,一般病房的会诊延到明天,然后,踏上通往旧馆屋顶的楼梯。
。财前心底浮现出一种不祥之兆。庆子曾几何时说过的一句话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你不懂得利用里见副教授这种人,就无法获胜——庆子不经意的一句话,顿时让财前的心苏醒了。
财前走出温室,迈下楼梯,朝第一内科的研究室走去。
“你现在有时间吗?”
听到他的声音,里见才发现有人进来,立刻转过头来。
“原来是财前,可不可以晚一点再来找我?”
“我有很紧急的事要找你谈。”财前一脸苦恼的样子。
“那,你先去隔壁等我一下,我先把这一部分算好。”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从隔壁传来里见的声音,“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其实,是这次教授选举的事……”
“不好意思,这种事不要找我。上次在我家聊天时,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你我对教授选举的态度南辕北辙。”他直截了当地回绝了。
“我当然知道。但今天我不是来找你辩论对教授选举的看法,而是把你当作我惟一值得依赖的朋友才来找你的,你不要这么铁面无情嘛。”财前露出难得的懦弱笑容。
“我要找你谈的事,可能你已经听说了,就是有人说是我煽动我们医局的佃去我的竞争对手菊川家里逼退他。你相信吗?”
“我不想听这些。”里见把脸转了过去。
“原来,你也相信了那个传言。那是菊川支持派为了陷害我故意散播的恶意中伤。”
财前似乎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怒。
“如果在教授选举前不及时澄清这则声称我做出这种卑劣行为的传言,简直就让我心如刀割,我一定要证明我的清白,所以,才来找你商量。”他面露愁容地拜托着。
“如果你的话属实,根本不需要理会这些不实的谣言。”
“不理会?没错,这也是一种方法。但你难道认为,我即使因为这种不实的谣言而挫败也是无可奈何吗?”财前面有愠色地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认为,你没必要再陷入这场充满丑闻的教授选举。你可以摸摸自己的良心,如果问心无愧,根本不需要去向别人解释什么,只要保持自然,做回自己就好。如果可以获选,当然可喜可贺;即使选不上,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总之,以前的教授选举,从来不像这次选举那样谣言满天飞,连我这种对选举毫无兴趣的人也对此时有耳闻。并且每次都让我觉得,你渐渐失去了有志于医学之路的学者的初衷,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是教授选举让我变成了这样!以前,我曾经在你家里说过,教授选举并不是凭实力,而是像所有选举一样,都会和金钱和绯闻纠缠不清,还让你听了很不舒服。事实上,教授选举比我说得更加复杂离奇,稍有不慎,就会被莫名其妙的力量打得头破血流,埋进棺材里。我是身处这个旋涡后,才亲身体验到这一点。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还要我承受败选,让我情何以堪!事到如今,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这种莫须有的误解和中伤而败选。”
他激昂的语气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里见用和他的激昂相去甚远的冷漠语气说:“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呢?我先声明,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对教授选举毫无兴趣,在这件事上,无论你陷入多大的绝境,我都不想插手。”
“是吗?那我不会再找你聊有关教授选举的任何事了。但是,如果是有关我人格的问题,应该可以找你商量吧?”财前的语气突然温柔起来。
“那没问题。”
财前立刻清了清嗓子:“其实,我最在意的是病理学的大河内教授是怎么看这个谣言的。当初我和你一起上病理学的课时,都是大河内教授的学生,我在写学位论文时,也曾经接受过他的指导。正因为他是我的恩师,所以,我更不能忍受他相信这些谣言,误以为我是这么卑鄙的人。这和教授选举无关,我希望他能够了解我的清白。但如果我自己去对他说,他会以为我在狡辩。你刚好很了解我,而且大河内教授也很相信你,所以,我希望你帮我去向他解释这件事。”
虽然表面上只是请里见帮忙解释事情的原委,但其实财前是希望藉由里见的解释博取大河内的好感。里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财前。
“我拒绝,你自己去就好了。”
“正因为我自己不方便去,所以才来拜托你。里见,拜托你!”
财前站起身来,完全不顾面子和别人的感受,向里见低头拜托。
里见露出不知道是同情还是轻蔑的眼神。
“财前,原本我还对这个传言半信半疑,但看到你这种低头拜托的样子,反而让我觉得确有其事。无论你再怎么拜托我,再怎么恳求,我都不会去向大河内教授解释的!”
里见断然拒绝后,转过身去,再度埋头于桌上的资料。
新官三楼的会议室内,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即将拉开序幕。U形桌子正面中央坐着主持人鹈饲医学部长和选考委员会委员长大河内教授,基础组和临床组的教授则按照座位表顺序分坐两侧,上次投票时缺席的解剖学教授也出席了本次投票。30位教授占据了各自的座位,只有弃权的东教授座位上空无一人。
3点整一到,鹈饲立刻站了起来。
“现在将举行第一外科继任教授选举决选投票,相信各位在这个星期内,已经充分参考日前的审议以及手头上的资料,并经过深思熟虑,基于严正、公正的原则,将于今日会议中投下神圣的一票。”
有些教授早已决定想投的候选人,毫不迟疑地奋笔疾书;也有教授在思考片刻后才慢慢地提起笔,每个人的神情各不相同。鹈饲将肥胖的身躯倚在桌上,握笔写下名字后,视线随即瞟到掌握着财前与菊川的选战胜败关键的整形外科野坂教授身上。只见野坂单手托腮,闭着眼睛陷入沉思,不一会儿,突然挥笔书写,并迅速将选票折成四折。此刻,野坂派的皮肤科乾教授和小儿科河合教授也纷纷落笔。会议室内响起一阵的折叠选票的声音,学务主任见状拿起投票箱收回选票,并将投票箱放在鹈饲面前。
“现在,我们立即进行决选投票的开票。”
学务主任拿起粉笔面对黑板。
“菊川升……”开出第一票后,菊川的名字下方画上了“正”字的第一画。
“财前五郎……”财前的名字下也被记上一票。
“财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财前五郎……”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鹈饲洪亮的唱票声在室内回响着,黑板上,财前五郎和菊川升的“正”字笔画数你来我往地一画一画增加,每画一笔都卷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热气。
“菊川升……菊川升……财前五郎……菊川升……财前五郎……”
随着唱票的声音逐渐加快,即便是不知情的人,也看得出鹈饲内心焦躁不已。叶山、今津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野坂则表情微妙地看着黑板,猜不出他到底支持谁;而其他的教授也热切地盯着票数的消长。两人的票数一直咬得很紧,只在一票之间争得你死我活。
“财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财前五郎……菊川升……财前五郎。开票完毕。”
开完最后一张选票时,鹈饲的额头滴落一颗硕大的油汗;而分属财前支持派的参谋叶山和菊川支持派的参谋今津也是大汗淋漓,只有学务主任冷静而迅速地统计票数。
财前五郎 16票
菊川升 14票上卷 第五章 医学新贵
财前五郎迈着沉重的步伐前往医学部长办公室。再走十几米,和鹈饲医学部长面对面的那一刹那,即将决定自己耗费16年的光阴——尤其是最近这10个月来废寝忘食、不择手段疯狂争取的教授宝座,最终是否落在自己的手中。想到这儿,一阵狂乱的心跳拍打着他的胸膛,他的手脚几乎不听使唤了。就在前一刻,他接到学务主任的电话,告诉他:“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已经结束,请你到医学部长办公室一趟。”从对方的话中,财前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关于胜负的暗示。
站在医学部长办公室门前,财前大口地做了次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推开了门。
“我是财前……”他站在鹈饲的办公桌前鞠了一躬。
鹈饲特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已经在刚才结束了,总投票数30票,开票结果——财前候选人获得16票,菊川候选人获得14票。因此,财前候选人以两票的优势获选为教授。请问你接受这项职务吗?”
他以慎重严肃的口吻宣布决选结果。这一瞬间,财前心中的喜悦仿佛要从胸口迸发出来一样,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跨出一步,双眼炯炯有神,紧张万分地说:“恭谨受命。”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财前,真是太好了。老实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鹈饲也卸下公事公办的姿态,真情流露地说出了心里话。对鹈饲而言,支持财前者的多寡攸关身为医学部长的自己的实力。因此,这句话与其说是对财前说的,倒不如说是一种强烈的自我满足。
财前朝自大的鹈饲恭敬地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去。前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