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作家证明了,女人再坏再淫荡都是男人的良师

  有点奇特的是,法国文学界保守主义的代表人物、天主教徒弗朗索瓦·莫里亚克,曾经宣布赦免科莱特(Colette)的 “肉欲之罪”。这是因为莫里亚克懂得,科莱特所写的那些耸动的情节,未必不是人性的真实,而一个观察和承认这些真实的女作家,是一位悲观主义者。

  文|云也退

  安德烈·纪德比科莱特大4岁,读完《》后,他给女作家去了一封信,表达他的欣赏与崇拜:“你的小说表现了一个多么漂亮的主题啊!你的智慧,你大师级的才华,你对肉体最鲜为人接受的秘密有怎样的理解啊!”

  科莱特的才华或许让纪德感到嫉妒不安,但负面的情绪即使有,也被一种致敬彻底掩盖了。

  《谢里宝贝》真能震住纪德这样的人物?这部中篇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不能与纪德的创作相比。1912 年,蕾雅 49 岁,她的情人,一个昵称 “谢里”(法文意为“我亲爱的”)的小帅男 24 岁,两人的关系已经持续了 6 年。而在构思、撰写这部小说时,科莱特,这位 19、20 世纪之交法国文艺名流也将近不惑了。她曾是演员,当时是一个写小说、当记者、搞戏剧评论的女人;她用身体填满了青春的每一寸空间,现在用文字和头脑提前勾画自己再过五年十年的样子。

  要知道蕾雅长什么样,看看科莱特自己的照片就知道了。这个女人身材丰腴,裸露在外的每块皮肤,腮帮子、下颌、腰、肩膀、大腿,还有她毕生引以为豪的左乳,处处肉感,突破了黑白照片的视觉限制。小说里的谢里是个富家子弟,手里的财产够他啥事都不干过一辈子的;在谢里之前,蕾雅就是达官显贵的姘妇,而得到谢里的爱恋之后,她的母性指数也提高了。谢里对这一点感到骄傲:蕾雅从未在一个衰老的造物身上玷污了自己的手和口。这个超级熟女的长处,不是她有“逆生长”的相貌,而在于她在这般年龄上散发出的青春气息,以及她那稀薄的、简直一触即碎的少女属性。

  这个作家证明了,女人再坏再淫荡都是男人的良师

  谢里的性格,是其母夏洛特·佩鲁夫人一手造成的。她是蕾雅最好的朋友,曾是高级暗娼,性格尖刻贪婪,年华老去后还要穿着紧身胸衣,骄矜于自己的一双纤纤玉足。谢里不知名的父亲留给他大笔财产,都被佩鲁夫人投入了股市,但她对教养儿子没有兴趣。谢里被仆役照顾长大,被丢进母亲那个淫乱、放荡、反复无常的世界,在不为人注意的时刻亲睹其貌。在科莱特笔下,这种父母(至少有一方)仍然健在的孤儿,性取向暧昧、三观一塌糊涂的人物,可不止谢里一个。

  纪德也写“背德者”的故事,他的《背德者》和《田园交响曲》都写不伦之恋,但是纪德的诗意,还有那种啃啮灵魂的思索,是科莱特所不具备的。当年西蒙娜·德·波伏瓦说,她只敢在巴黎的书店里买了,拿到门外的人行道上看,唯恐有伤“体面”二字,因为科莱特从不写法国好人家的事情,专写那些令人不齿、十分肉欲的故事。小说一开场,读者就像在看一部丁度·巴拉斯的片子:谢里敞开睡衣,走向裹在衾被中、身穿睡衣的蕾雅,贪婪地笑着,看向她从男人世界里掳获的一件战利品—一串由 49 颗珠子串成的项链,每一颗都是无价之宝。她不再戴着它睡觉,她知道在清晨的微光之中,这件东西的魅惑威力会把谢里的注意力引向她的脖子。

  “他就是美的化身,为什么一笑起来就很丑呢?”蕾雅心想。而谢里看她,也未必不是这感觉:明眸皓齿,头发乌亮,天使般的优雅外表,被淫心扭曲的笑容。对谢里这样一个还没长大就提早堕落的男孩而言,蕾雅真是再好不过的伴侣了。她分明是被包养者,却时有包养了谢里之感:他越是骄纵侮慢,她还越是感到得意,因为她可以由此感觉到自己的母性,可以像母亲管教孩子一样,在人格上凌驾于谢里。

  这个作家证明了,女人再坏再淫荡都是男人的良师

  蕾雅很清醒地认识到,她那对高高挂着的乳房将一直坚持到谢里的婚宴之后才垂下来。不过她并未想到,也不愿想到,这场婚礼即将在不久的将来发生。小说开始没多久,我们就得知谢里的母亲已经为他安排了一桩婚事,门当户对的女孩埃德梅即将成为他的妻子,这无非是第三共和进入中期的法兰西,资产阶级家庭之间成为惯例的联姻罢了。对科莱特来说,这种正统婚姻的乏味,总是与暗娼世界的精彩与危险构成对比,读的人自然领会。

  蕾雅暂时离开了前台;19岁的埃德梅不能满足丈夫那个已经习惯了情场熟女的胯下之物。在床上,埃德梅紧闭双眼,四肢乏力,谢里很苦闷,他用妻子顶替情人的设想砸了。爱的竞争是世上最残酷的竞争,埃德梅不是对手,她感觉到她的床榻正被蕾雅的幽灵摇撼,尽管她仍然克服了谢里的冷漠和厌恶而爱着他,尽管谢里没有说出蕾雅的名字。

  “十九岁,皮肤白皙,头发散发出香子兰的芳香,此外,在床上,眼睛闭着,双臂耷拉着。所有这一切,非常之美,不过,这很少见吗?您认为这很稀奇?”男人经历过蕾雅的风暴,便看不上埃德梅纯洁的宁静了。

  那些写不伦之恋的故事,如纪德所写的兄妹之恋、神职人员与民女之恋,或者类似《朗读者》这样的老妻少夫之恋,恋爱中成熟的一方都是“自知”的,他们明白自己正在步入毁灭,依然听凭欲望的推搡。与这种自知的心理抗争,超过肉体的厮磨,形成故事最大的看点。蕾雅却不同,她用极端的玩世不恭消灭了道德感。出于强烈的自恋,谢里把他同蕾雅的私通看作神圣的,它与其他任何“老女人-小男人”之恋都不一样—那些人的恋情不是淫乱逸乐,就是出于赤裸裸的利益;而他们的恋情却能擦亮两人的人生—首先是蕾雅的人生。但是蕾雅,这种半辈子都在风月场里泡的人,最清楚不伦之恋是没有任何道德借口可以找的。

  “唉,我可怜的谢里……你失去了你那老而无用的情妇,我失去了我那制造丑闻的小情人,这意味着我们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这么想多滑稽呀……”

  因为爱写这种无灵魂、无道德的人物,科莱特备受批评。她的演员生涯里就充满了出格的、挑战既有观念的举动,她将这个世界对戏子的所有偏见都揽到自己的头上:他们都是一群自恋、无伦、逢场作戏的行家。在音乐厅里,科莱特曾半裸出镜,衣不蔽体。她演过吉卜赛女郎,演过男人的小情人,演过一只猫;她身缠一条破烂的羚羊皮腰带演过农牧神;她演过一个埃及木乃伊,戴着镶金缀玉的两块蚌形乳罩从死者的世界重返人间;1907年,34岁的她袒露左乳出演《肉体》一剧,一时路人皆知。她活到81岁,在人生的晚期,每当她得到什么官方的荣誉,总会有一批老前辈起来愤怒地反对。

  这个作家证明了,女人再坏再淫荡都是男人的良师

  《谢里宝贝》 [法] 科莱特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年 9 月出版

  即使科莱特的情人德莫尼侯爵,一个同性恋、异装癖兼多年的毒瘾患者,都看不过这一点。1906年,他对科莱特的第一任丈夫、文学批评家威利说:“科莱特是个没有道德情感的任性孩子。”科莱特闻言,不怒反笑:“我很惊讶呀,”她跟威利说,“米茜(德莫尼侯爵的爱称)居然会写出‘道德情感’这样的词。”

  《谢里宝贝》可能赢得过像纪德一样的批评家的称赞,但在多数人眼里,它只是一本粗俗的、非道德的、伦理倒错的书,几乎没有一个让人怜惜的人物,就连埃德梅,也不过是她自己的幻想的牺牲品。不过,“谢里宝贝”还是有一点值得称道的地方,那就是,当他重返蕾雅的怀抱,发现两人将难以维持原先的关系时,他暂时放弃了病态的自恋人格,设法安慰这个堕落的女人。作为回报,蕾雅说了几句告别之言,倒也有一点“汉子”的味道:

  “你离开我太晚了,我的坏婴儿,我太久地把你搂在怀里了,可你现在有个沉重的负担要挑起来了:一个年轻女人,也许是一个孩子……你所欠缺的所有一切责任全是我的错……是呀,是呀,我的英俊小伙儿,多亏了我,现在已经二十五岁的你,还是那么轻飘,那么被宠坏了,又那么阴郁……”

  即使最坏最淫荡的女人,也可以成为男人的良师;两个人分手时,彼此都展现出一些人性的地方。一个要从坏婴儿、从恋爱的奴隶状态解放出来,另一个要摆脱姘妇兼保姆的枷锁,将自己交到流逝时光的手心里。他们不需要回头是岸,他们只需要度过生命的一个异常阶段。

  有点奇特的是,法国文学界保守主义的代表人物、天主教徒弗朗索瓦·莫里亚克,曾经宣布赦免她的“肉欲之罪”。这是因为莫里亚克懂得,科莱特所写的那些耸动的情节,未必不是人性的真实,而一个观察和承认这些真实的女作家,是一位悲观主义者。“这个异教徒和肉欲的造物将我们无可阻挡地引向了上帝。”他说。而科莱特给我们铺设的阶梯,是谢里宝贝这样的人物,一群享乐主义者,一群没有得到任何超越性的拯救的男人和女人。即使我们会把目光从科莱特的书上挪开,转向上帝,厌恶和困惑仍然会出卖我们的内心,相反,从上帝转向科莱特的过程,反倒会让我们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