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困境的延续——双子杀手
4K,120帧,杜比全景音效……一连串的电影技术名词仿佛成为了李安这部新片的标签,而李安这位以往被认为在其作品中,充满着人文主义关怀的作者,也成为了隐含着某种对电影技术可能性追求的技术狂人,或许从《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开始,李安就已经带给人们这样的印象了。对李安这部新作的评价显然是褒贬不一的,仅仅上映两周,武汉万达的杜比厅就开始撤档,说明了这部影片在大众视野中的反应。但另一方面,专业的电影评论者虽然也有对影片简化叙事的诟病,总的说来,还是肯定了李安在技术上面所做的坚持,以及全新的观影体验所带来的感官震撼。但我们真的就可以说,李安从过去的那个感性的伦理哲学家变成了对影像质感纯粹追求的技术者和唯美主义者了吗?
当然,我们不得不承认,这部影片中,李安的类型片叙事是失败的,一个老套的克隆人的故事,简单粗暴的发展逻辑,以及直白缺乏内涵的对话,毫无悬念的转折与结局。李安用着三四十年代,前希区柯克的、美国制片厂时代的叙事逻辑来面对早已对电影叙事的各种桥段熟念于心的当代观众,这种失败是必然的。但是,那些奔着李安的名字走进电影院的观众,又有多少能够清楚地知道,李安,这个几乎触碰到了电影荣誉顶点的电影作者,从来不是一个类型片导演。所以,李安唯一的一部类型片《绿巨人》,也遭遇了失败。只是与《双子杀手》不同的失败。李安在院线的失利归其本质,不能单单归咎于这一部影片的处理,而是全部影片都没有成为所谓的爆款,或热门影片。回想一下李安的作品登陆院线后的几部作品,谁又能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得到了一般大众的普遍认可呢?那些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论着的《断背山》与《色戒》,谁又能说是因为影片的电影价值呢? 那么,究其根源,是因为李安本就不是一个创作着喜闻乐见的类型片的导演,而是一个温柔地带着人文主义关怀,并且对人性的复杂包容地进行感知的,通过自然主义的视角来面对伦理困境的作者。
李安从来都是自然主义的,而不是现实主义的。在李安成名的父亲三部曲中,一贯的平静,甚至矛盾冲突都是在克制中展现的。在其中,对情绪和情感的感知从来不是因果式的,而是模糊的、暧昧的、隐匿着的,就像《饮食男女》中,老朱与锦荣的感情始终藏匿于她与三个女儿的相处背后,直到最后才真正浮出表面,冲突也仅仅是冲突,而不是高潮或转折。正如所有典型的自然主义那样,李安作品中的人物的行为从来不是来自于明确的目的,转变也不是预设的必然,所有的持续与改变都是自然发生的。难道《断背山》中的恩尼斯和杰克在他们的感情产生之后,出现了那个明显要克服的目标,并朝着那个目标努力且发生变化了吗?《色戒》似乎可以看做目标的设立(刺杀)与改变。但我们在影片中从目标的确定到发生转变经历了整部影片,这里也没有曲折的情节。那么,我们在李安的作品中所获得,就不是戏剧性的冲突与矛盾的解决,而是伦理困境以及居于其中的人的暧昧状态。在面对这种伦理困境时,或是难以割断关系下的和解,这是父亲三部曲的意义,因为这里面对的是一种家的伦理;或是自我毁灭或放逐,《卧虎藏龙》、《断背山》以及《色戒》都是这样的,因为这是社会道德与个人情感的伦理冲突;又或是彻底地对人性丑恶的一面的悬置,这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只讲了一半故事的原因。
从《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开始,李安看到了自然主义的另一种可能,不是叙述方式的,也不是叙事逻辑的,而是影像的质改变,也就是沉浸式的观影体验,更大限度地还原真实感知,并将其强加到观众面前。所以李安用他惯有的方法拍摄了《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通过新的技术的影像,放大了人物细微动作、表情、眼神等传递内在的可能性。因为在这些新的技术的作用下,细节变得更加清晰,一切微小的变化也变得更加突出。比利·林恩那张被复杂情感所充斥的面孔,是李安期待这种新技术为人们感知处于困境中的人的意愿的集中体现。但是就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是失败的,因为它用120帧去窥视人的内心,但观众似乎没有这种凝视的耐心。于是,《双子杀手》成为了李安新的尝试。
从影片一开始,李安便像炫耀自己所拥有的玩具的孩子那样,为我们展示了这种新的视觉体验下的各种事物的材质、各种物体的运动、各种人物的细微活动所产生新的感知的可能性。那个俯拍的火车站栅栏状的顶棚体现了几乎可以媲美黑白片的灰度层级;高速运动的火车所产生的直接的速度感;后景从以前的可见却又在一定程度上被压缩向前景,变成了与前景具有相同的视觉感受,这是更加强烈的纵深感;各种材质在视觉中产生的质感的加强,这种对物质质感的加强使得现实中对物质质感的通感似乎在电影中得到可能,例如水的通透性与流动感,金属的光泽与冰冷的温感,石头的粗糙与厚重感;色彩饱和度与亮度的明显加强等等。而120帧保证了动作的流畅,追逐打斗无需再依靠不同景别的快速剪切来体现,而是在直接的镜头中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李安来说更为重要的或许是人物细微差异在这样的技术下的放大,就像亨利与Junior对峙时的对比。但李安所有的,不只是新的技术,影片依然展现了某种伦理困境——一个人不是想自杀的人,在面对某种自我否定倾向时会怎样?就像影片中的自己(克隆体)想杀死他自己(本人)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