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你还会不会喝一杯牛奶（上）

　　

　　田松（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

　　明天你还会不会喝一杯牛奶？（上）

　　讲座时间：2017年1月31日

　　各位亲，今天我们来聊一聊喝牛奶的话题。我讲课的题目是《明天你还会不会喝一杯牛奶？》

　　今天这个话题仍然是昨天关于《警惕科学家的“恶”》那个话题的一个延伸。昨天话题的主要观点来自于北师大教授田松先生，今天这个话题的观点仍然来自于于田松先生的一篇文章《“人”这种动物为什么喝“牛”这种动物的“奶”？》。当初，我读过他那篇文章以后，第二天，我就非常坚决地把家里冰箱里所有的奶制品一股脑地清了出去，扔进了垃圾桶，并且从那天以后，我很少喝牛奶，很少吃奶制品。这是为什么呢？我今天和大家慢慢地说。

　　田松先生那篇文章写得非常长，大约有两万多字。如果我按照他的文章观点来讲的话，大概要讲两个小时。所以我对他的文章的观点做了一些摘录和调整，尽管这样，翻翻这一叠卡片，我估计一下，至少也要讲到一个小时，所以这个内容我将分两期来讲，好了，我们转入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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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喝一杯牛奶，是现代都市生活的一种时尚，或者被称之为“健康生活”的一种标志。去年，我在美国生活了将近二十天，每天早晨起来打开冰箱，一杯牛奶泡麦片。不是我喜欢喝牛奶，而是因为在美国没有的吃，没有的喝，只能如此。一回国，我就再不喝了。

　　人为什么要喝牛奶呢？如果是这样问的话，马上就会有人告诉你：喝牛奶可以补钙、补铁、补锌、补硒，还可以补充各种维生素。这有什么根据吗？是谁说的呢？答曰：“科学根据。”“电视里面铺天盖地的奶制品广告都这么说的……”其实，大家在这种语境之下，很有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个奶是“牛”的奶，是“牛”产出来喂“小牛”的一种食物，所以，田松先生发出一个振聋发聩的提问，他的问题就是：“人，这种动物，为什么要喝，牛这种动物的奶？”通常第一个回答：“牛奶有营养啊！”请问：“是不是人奶跟牛奶相比，人奶更有营养？”一般的情况我们都可能这么认为，人奶肯定是有营养的。你看妇幼医院里到处都张贴着“母乳喂养好”。对于人类的婴儿来说，妈妈的“奶”当然比牛奶还要“牛”。所以说妈妈的奶不是“牛”而是“神”。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即使是这样一种“神奶”，婴儿喝一段时间以后就不行了，你看，奶水再足的妈妈给婴儿喝了一年半以后，如果不添加其它的食物，这个孩子就会营养不良。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有个邻居，他家的小男孩吃妈妈的奶吃到八、九岁。很显然，这可能就不是营养的需求了，而是母子之间那种娱乐了。但是，同理推之，假如小牛喝母牛的奶喝到成年以后，会不会营养不良呢？根据人类婴儿和奶的经验，肯定会的！所以说，对于哺乳动物的成年个体来说，光靠乳汁喂养肯定是不够的。

　　那么，再请问，小孩子为什么一岁多以后就不能再喝妈妈的奶，很多妈妈要给他断奶呢？我们常常听到一个怪异的回答：人奶不够喝。其实也不是这样，在现代社会里喝人奶（假如你有足够的钱的话）也是能够喝到的。我们以前曾经听说过四川的大地主、大恶霸刘文彩供养了几个奶妈，来供他喝奶。现代的富豪的生活未必比不上刘文彩。

　　但问题是：一个哺乳动物的成年个体为什么要去喝奶？所有的哺乳动物当中，没有哪一种动物的成年是需要喝奶的；而且更没有哪一种成年的动物会依赖另一种动物的奶。由此看来，“人类喝奶”这个例子是绝无仅有的，是个例外。而且在我们中国基本上没有喝牛奶的传统——外国人喝牛奶可能因为长期养牛养的比较多，像欧洲、美洲、养牛的比较多——中国从来只养猪，没有人去喝猪奶的。

　　在我的老家也有这样一句话，骂成年人说：“你奶还没有喝得够呢”。其实，“成年人”一旦和“喝奶”跟这个词连起来了，给人一种羞辱的感觉。当然了，在草原上的一些游牧民族，他们每天会吃奶酪、和羊奶、喝牛奶，我想可能那种生活方式当中，动物对他的喂养所产生的一种馈赠，这个我们先不说，我们后面再来谈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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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来谈谈我个人。小的时候我是没有喝过妈妈的奶，因为我在大约一个月的时候，我妈妈受了一次惊吓，于是再不产奶，所以我小时候经常喝的是米汤。偶尔也喝过一两次奶粉。我的小时候生活困难，可能吃过奶糕、可能喝过米汤、喝过鱼汤，但是，肯定基本没有喝过什么牛奶。在读师范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胃不好，在那个时候家里人可能会给我准备过一些奶粉。那时候可能是冲上一杯，有时甚至就不冲，抓一把奶粉放到嘴里面干嚼下去。

　　第一次尝到这种酸奶简直让人不可思议。那是在谈恋爱的时候，女朋友喜欢喝酸奶，每次看她喝那个酸奶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感觉。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感觉？有一次，她喝，让我也喝，结果一口下去，“呸”就全吐出去了。酸奶那个——啥怪味啊？可是因为女朋友她喜欢喝酸奶，这么好喝、这么爽滑。后来，我就又忍着继续喝，一个多星期喝下来以后，这味道太有感觉了！从此之后我就喜欢上、爱上了酸奶的味道。

　　实际上，从我工作的时候1991年开始一直到现在，我差不多将近有二十多年喝奶历史，这两年不喝了。以前从来没喝过到后来几乎不喝，再到后来天天喝。这其实是人的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你想，一个人从不喝酸奶到喜欢喝酸奶，这过程简直让人感觉很奇怪。大家想想看，我为什么要喝牛奶？说说理由，不外乎有三个：1、好喝，口感好嘛；2、有营养，这就是大家都知道的，3、时尚，有面子嘛，大家都喝牛奶，喝牛奶是个时尚。

　　牛奶好喝，未必是本能。比如喝酸奶，当我一开始吐出酸奶的时候，绝对没会想到要去喝第二口，更没有感觉到哪天不喝酸奶就这浑身不对劲，没有！可是后来我就感觉到了。还有“时尚”，大家都在喝。三个理由中，其中有一条，大家感觉得一定是有科学根据的，就是：牛奶里面营养多。这个营养是怎么来的呢？你一定看过这么一个神话，我们中国人和日本人在抗战结束的时候，其实我们两国的人民（体质）是差不多。可是后来我们就感觉到日本人的体质为什么超过我们了呢？哦，有一个著名的段子：日本人每天喝一杯牛奶，若干年以后平均身高增长了多少多少厘米，所以身高比中国人高了。我不知道大家有没听过这个话，请问日本人的平均身高真的比中国人高吗？这个段子背后其实想说明的是什么？——牛奶有营养。而这话是谁说的呢？一定是科学家说的！

　　科学知识之所以是可信赖的，并不是因为它是绝对的真理，而是因为科学知识是可以被每个人都验证的。可问题是，我们对于科学知识，又验证了多少呢？比如，关于牛奶具有丰富营养的科学依据。我们是因为验证了才相信，还是因为别人相信了自己也相信了呢？我不知道在听我讲座的老师们当中，有多少人是去验证过牛奶的成分。我想，你们大多数跟我是一样，是看奶粉那个上面的成分标签吧？或者到百度上面去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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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我们其实就有很多话可以来和老师们谈谈。比如，这样一些东西，它超出了我们经验之外，我们不会去相信的，比如像“宇宙大爆炸”，有的人是坚决不相信的，这个不信的人群当中，有的还是科学家。可是有一些日常生活当中的事，比如“牛奶有营养”，这里的日常科学谁去验证过了呢？像“抽烟可以提神”这个说法，对于烟民来说，还有一点点充分的依据，因为立竿见影。可是“牛奶有营养”，“喝牛奶补钙”，这个“钙”是不是不补上了？补上了有什么表现？有多少人能够获得直接的体验？没有。相反，喝牛奶拉肚子的人倒有不少。有一种人，他会得一种病——叫乳糖不耐。他只要一喝牛奶，马上就拉肚子，当下立判。可是在喝牛奶是“时尚、好喝、有营养”这三大理由当中，“好喝”是主观判断；说“时尚”是因为周围有氛围，大家都喝；第三说“有营养”这个科学根据却是大家不能直接得出来的，而是需要大家去相信，要相信“牛奶有营养”。可是大家有没想过，大家都在喝，是因为大家都在相信，而且越相信越觉得这牛奶非常好喝，这三个理由之间互相促进。

　　说到这里，实际上我还对“我们对科学依据的信赖”表示一种怀疑。是谁在让我们相信这个科学依据？比如我们以前说菠菜能够补铁，后来很尴尬，菠菜并不能补铁，这也是科学家研究的。比如“母乳喂养好”，我们大家都知道、都提倡，但是科学的论据表明：母乳的营养是不如牛奶的营养成分的。在猪奶、牛奶、羊奶、人奶，这几个奶当中哪一个营养最好？其实比较下来，应该是羊奶最好，营养最均衡，而且奶的口感也好，所以现在也突然流行喝羊奶了。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五十年代），全世界各个国家宣传用牛奶喂养是科学的先进。假如没有这个宣传的话，我们现在谁都知道“母乳喂养好”，阿猫阿狗都知道，你还要强调吗？不需要的。不管是什么奶，大家都认为人奶最好。可是有没有想过人与人之间也有差异的。有的人健壮，有的人身体弱，有的人健康，有的人身体有病。当然，健壮的牛奶喝当然好了，大家有没有想过，喝牛奶的时候，我们需要有一定程序：给牛奶加热，给牛奶杀菌。喝人奶从来没有，有见过妈妈给小孩子喝奶的时候，要把奶头消消毒，烫一烫？这是不可能的，孩子饿了，妈妈还不是撩起衣襟就给孩子喂奶？可是，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要大力宣传“母乳喂养好”呢？其实，除了健康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些年轻的女性不肯给孩子喂奶，她们为了身体的苗条，为了自己的职业的生涯，宁愿用牛奶喂养孩子，好把小孩交给家里人。我们发现在这个时代当中，人这种哺乳动物正在失去她作为哺乳动物的本能，转而去按照所谓的“科学法则”去行事，我觉得这个也是蛮狗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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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松先生在他那本书里说还讲：全民喝牛奶其实是一个巫术。这个巫术其实是指现代人的一种迷信。他说，巫术并没有随着“现代”的到来，而消声觅迹。愚昧和落后的地区“巫术”依然盛行，文明和先进的大都市里面，同样有各种变化着形态的巫术在或明或暗地流传着。他举了几个很有意思的例子：某个韩剧里面提供的，在第一场雪飘洒大地的时候，和爱人在雪地里热吻九次可以保证九年的甜蜜生活。现在我们以科学的眼光来看，这其间毫无因果关系。问题是当我们渴求健康，渴求生命长寿的时候，往往也会去寻求这样的一种巫术吧。

　　在书里面，他讲了一个道光年间的一个巫术。我在这里给大家读一读这个文言文：

　　道光末，有丹药盛于西南诸省，后延至内地。制药者乃一西域奇僧，居万佛园，故名万灵丹。传日服一粒，有舒筋活血，养颜回春之效。且价钱公道，不及菜金之十一。平常市民皆用之，莫不称奇。凡十有九，僧圆寂，乃止。其徒有三，皆曰正宗，顷而云散。贻至今日，西南民众常念其丹。

　　 解释一下就是：在道光末年，有一种丹药在西南的好几个省在流行，后来有人就传到了内地，做药的人是一个西域的一个老和尚，住在万佛寺，所以这个药就叫“万灵丹”。每天吃一粒有舒经活血、养颜回春之效，而且价钱公道，不及平常吃菜钱的十分之一。平常市民日用之都说“好”。后来老和尚死掉了，他三个徒弟都说自己的这个丹药是正宗的，互相争，最后就散掉了。到现在，西南的民众经常怀念那个奇丹。

　　后来他还写了一段，他说：“如果回到道光末年，我可能跟大家是一样的。”因为那个和尚的徒弟还提供了制作的一些细节：

　　取药师佛前热香灰三钱；万佛园连心三枚磨粉；观音座前供奉三日之精面三两；佐万佛园春蜜三钱；并以法师亲用四十余年之木鱼捣拌，可制丸三十枚。

　　你看这个过程说得多仔细啊！用如来佛前的香灰，用万佛园的连心磨碎了，然后用观音面前的面三两，加上蜜，然后捣，做成三十枚药丸。这个过程更加坚定了那些愚昧的人对丹药的信心。用现在的眼光看，这种达成愿望的方式就叫做“巫术”。田松先生接下来写的挺有意思：

　　“每天清晨，拉开冰箱门，取出牛的奶，剪开包装皮，倒进玻璃碗，放在微波炉里转上一分半钟，配面包一至三片，徐食徐饮。”

　　他说，这同样也是一种健康巫术，这种巫术，其实目前为止有很多。

　　比如有人跟你讲：重新布置房间，床南北朝向，通风避光……这是风水先生的判词；

　　每天早晨睁眼之前，转睛、搅海、鼓漱、双掌搓热、拂面揉背……这是传统道家的养生之术；

　　每天敬佛礼佛，心中默念……这是一位相信佛教的居士的建议；

　　神爱世人，且能行神迹，每天向基督祷告……这是一位基督教徒的忠告；

　　每天一趟太极拳……这是一位太及时伏的经验之谈；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这是俗语；

　　每天一个苹果，叫你不要看医生，这是刚刚从西方传进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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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是不是巫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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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人们相信牛奶与健康之间有着某种充分的理论依据一样。在过去，人们相信万灵丹和健康之间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同样万灵丹也是“时尚、好吃、有营养”。可是现在我们说牛奶也是“时尚、好喝、有营养”。当然了，现在我们还说喝牛奶有助于睡眠。假如你睡不好的话，假如得病的话，那不是牛奶的错，那是你的错，就跟西方的一个童话寓言里面的灰姑娘一样，水晶鞋你穿不进去，那是你脚不好，你不是灰姑娘。我们假如表达对人家一个问候（比如某人生病了，我们带着牛奶去看望她，安慰她）：“你每天睡前喝一杯牛奶，能帮助你睡眠。”被关切的人当然是：“好好好！是是是！”

　　其实在我们现在生活当中，周围有很多这样的话，而且这种话往往带上了一个面具——科学。最流行的“巫术”，往往是以“科学”的面目出现。因此科学的巫术不仅占据了传统巫术最活跃的领地，还在不断的开疆拓土。比如：保健、美容、增高、丰乳、生发、壮阳、除皱纹、抗衰老。很有意思的就是，前一段时间，我老妈生病，我在医院里和老爸有一次对话。老爸说：“最近要喝羊奶，羊奶好喝。”我说：“你怎么知道呢？”他说：“广告里说的。”我问：“你怎么能相信广告呢？”他就反问我一句：“我不相信广告，难道相信你吗？”我顿时无语了。

　　江晓原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做《电视广告之江氏定理》。江氏定理里面有一个最直接的推论：电视上广告做的越多的商品，其实际的效用往往越可疑。因此，科学巫术实际上就是把自己包装成科学，或者现在很有可能说科学本身就是一种巫术。这个话说的要遭雷打的。我们今先不谈这个，我们明天还是继续回到这个喝牛奶这个事情上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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