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能没有电影啊
2023年，是电影的复苏之年。电影院回来了，院线电影市场持续回暖。单从时间跨度最长的暑期档来说，定档影片的数量已经超过去年同期。截至目前，暑期档进程刚刚过半，票房已经突破了80亿元。
时隔一年，中国影人重新踏上戛纳国际电影节的红毯，上海国际电影节也全面回归线下。大大小小的电影活动遍地开花，成为很多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电影对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今年5月上映的电影《造梦之家》给出了答案。传播学学者、看理想主讲人刘海龙，将通过玩具、镜子与艺术的媒介演化三阶段理论，为我们解读这部电影。电影是造梦机器，它带我们入梦。
讲述 | 刘海龙
来源 | 《生活在媒介中：传播学100讲》
01.
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
《造梦之家》和斯皮尔伯格之前的很多充满着特效的、惊险刺激的作品相比，其实比较平淡。
这部电影算是斯皮尔伯格的一个半自传，电影主人公萨姆·法贝尔曼（Sammy Fabelman）就是斯皮尔伯格的自我投射。看一个人的传记或者人生历程时，我们常常也更关注的是那些“成功”的片段。所以很多评价会觉得这部电影平淡，觉得这讲的不过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悲欢离合的家庭故事。在影视剧里，更狗血、更夸张、更戏剧性的家庭故事，大家可能已经看过太多太多。
我觉得这部电影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回顾斯皮尔伯格作为一个知名的导演，为什么会喜欢上电影，以及他对电影的理解。所以这是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通过斯皮尔伯格的个人经历，去反思电影究竟是什么。
我主要是从媒介发展、媒介技术、媒介和人的关系的角度，去讨论一下，到底什么是电影？
《造梦之家》一开头，斯皮尔伯格的父亲给他讲了电影的原理，每秒24格（的画面），利用人的视觉暂留，静态画面就产生了动态的幻觉，这是电影的基本原理。
另外，电影里还出现了很多类型片，像约翰·福特执导的经典西部片《双虎屠龙》，或是一些看起来很“山寨”、很业余的电影，还有很多恐怖片，当然包括斯皮尔伯格本人的许多作品，比如经典的《大白鲨》，以及他执导的第一部长片《决斗》（duel）。这也是一部非常精彩的恐怖片，通过剪辑，把两部卡车的追逐撞车，拍出了惊心动魄的、让人感到恐怖的氛围。
在电影中，斯皮尔伯格参与了一个大制作的战争片的拍摄，这也让人联想到了他后来的作品《拯救大兵瑞恩》，在这些细微的个人经历里，其实包含了很多电影早期发展的特点。
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人的胚胎发展，是从小的单细胞生物，慢慢地变成多细胞、像鱼一样的胚胎，然后是类似于两栖动物的形状，最后再慢慢地变成哺乳动物的样子，这也几乎是人类的进化史。
整个人类的进化史，其实会融合到个体胚胎的成长过程中。其实这部电影，也是从一个孩子的视角，他怎样从电影观众到爱好者，再成为专业导演的成长过程。其实斯皮尔伯格的成长视角，也反映了整个电影发展的历史。
美国媒介技术研究学者保罗·莱文森（Paul Levinson），曾经提出过一个媒介演化的三阶段理论，他认为一个新媒介从出现到产生影响最后在社会上普及，会经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玩具”，第二个阶段是“镜子”，第三个阶段是“艺术”。
我不知道这部电影的编剧或导演是不是看过莱文森的理论，但整部影片描绘的萨姆（也就是斯皮尔伯格的自我投射）和电影的关系的过程中，这三个阶段都非常完美地体现出来了。
第一个阶段是玩具，当一个新媒介出现的时候，我们对它充满着新鲜感，会把它当做一个玩物探索。就像 ChatGPT 刚出现几个月时，很多人去试用它，大家会提出稀奇古怪的问题，这些问题常常是好奇感，并不是实际要做些什么。
所以在电影发明的早期过程，对电影的一些试用，其实都像玩具一样，比如电影里小萨姆用“模型”拍摄了一段电影，自己给自己放映，然后就觉得自己成为一个导演了。
第二个阶段，媒介作为一个镜子，成为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工具，反映了我们的日常。比如纪录片是电影早期一个非常重要的类型，不管是最初的《火车进站》或是后来拍摄的很多反映现实的纪录片，因为电影就像照片一样，它具有记录的功能，所以它会像镜子一样反映现实。通过这个媒介，我们看到了陌生的自己，这是一个写实主义的阶段，它会让我们看到现实。
第三个阶段是艺术阶段。在这个阶段，我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反映现实，甚至可以制造现实，它的前提就是语言的进化。比如说电影中各种各样的技术和特效，像蒙太奇，《造梦之家》里有个实例，在胶片上戳了很多洞，这样拍摄时屏幕上会出现一片空白，造成一种虚幻的、烟火爆破般的效果。
这是一种对电影语言的探索，进而它就可以制造一种新的现实，制造一种幻觉，而不仅仅是像第二个阶段那样单纯地反映现实。莱文森讲的这三个阶段，在这个电影里有非常完美的体现。
02.
电影，从玩具到镜子
电影早期，小萨姆看了一场1952年的电影《戏王之王》，这也是一部非常有名的关于马戏团的电影。这个马戏团是美国历史上非常流行的、发明马戏巡回表演的巴拿姆马戏团。整部电影就是马戏的百科全书，或者写给马戏的情书。
整个马戏团的运作，就像一个超级大的工厂，里面有1000多人，有各种不同的工种。很多人说，电影是由戏剧发展而来的，《戏王之王》要讲的，其实是电影是马戏的一个延续。电影是一个工业，马戏也是一个工业，要到一个地方巡游，得搭起马戏大棚，不仅涉及到表演、舞台设计等许多技术，甚至还涉及到基础建设，比如怎么去搭马戏棚，如何把动物与器材装箱，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工业体制。
马戏其实代表着陌生化，而且它是一种平民化的观看场景。这和戏剧不一样，戏剧是大家在很严肃地看一种艺术，而马戏是大众化的，所有人都可以参加。在这个过程中大家聊着天，吃着爆米花和冰淇淋，其实有点像看电影。
所以电影的基础我个人觉得不是戏剧，而是马戏表演。而且，马戏表演给人一种非常神秘的感觉。我记得我小时候看马戏表演，对马戏团的生活和演员，有种特别的幻想和憧憬，觉得那些人特别高大、特别神奇，我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生活的。
看《戏王之王》，你会觉得那些马戏演员非常潇洒，像有着特异功能一样，能够驾驭马匹，能够骑着摩托车做一些非常刺激、惊险的动作，这都是我们在日常中看不到的。在《戏王之王》里有一个镜头，偷了钱的驯象师想要开车逃走，却想到所爱的女孩还在后面的火车上，于是他想去招呼火车停车，最后却导致火车与汽车相撞，出现了十分惊险的列车出轨事故。这个场景对小萨姆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震撼，电影里突然出现这样惊天动地的场面，让他非常恐惧，但同时也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回家之后，小萨姆让父亲给自己买了一个模型火车，并且在母亲的建议下，拿着摄像机模拟拍摄了撞车的场面，这样他就可以一遍一遍反复观看，通过这种方式消除自己心里的恐惧感。这也是莱文森媒介理论中第一阶段“玩具”的具体体现。
之后，小萨姆拍摄了全家人与父亲的一位同事一起去野营的过程，本来想作为纯粹的记录和留念。但在剪辑处理录像的过程中，小萨姆发现原来母亲与父亲的同事之间好像有一些暧昧的关系，但在拍摄时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点。
这里也涉及人眼与技术图像之间的差异，因为我们人类的关注点其实会受大脑支配，很多东西我们会视而不见，虽然视网膜上反映了一些图像，但大脑没注意它就被漏掉了。但是机器的眼睛，也就是技术图像是不一样的，它冷静客观地记录，它没有重点，拍下来后我们可以重新观看它，所以机器给我们揭示了一个另外的世界。
这个细节其实引用了另一位大师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放大》 （blow-up），电影讲述的也是一个摄影师在拍照时，在照片一角发现了凶杀案，通过不断地把照片放大，最后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这是莱文森媒介理论的第二层“镜子”，电影就有这样一种特殊的功能，它可以让我们看到人眼可能注意不到的这个世界的部分，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镜子。
电影里还有一个情节，当萨姆的父母向孩子们宣布要离婚，其他孩子都在发泄和抱怨父母。只有萨姆坐在一个高高的楼梯的上面，俯视着大家，这时还出现了一个幻觉，突然一下，萨姆看到了一面镜子，里面他扛着摄像机，正在记录父母和孩子们的冲突。
其实这个场景就反映了这时候萨姆已经成为了摄像机的附属物，他觉得自己可以冷静地、超然地来看待这一切，似乎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当事人。当然，从心理分析的视角，这是一种抽离或者是逃避，一下有了第三者的视角，这样他就可以非常冷静地来看待一切，不用把自己代入其中，自己的命运就变成了别人的命运，电影本身成为了一种逃避和解脱。
所以在这个过程中，电影变成了一个镜子，既反映了现实，也反映了自己的心理，看到了更多的自我。
03.
电影是造梦的艺术
到了萨姆的高中阶段，大家模仿1964年的“逃学日”，一起去海滩玩一天。女朋友借给他一部非常高级的16毫米摄像机，萨姆在这个过程中拍摄了一部纪录片，但这部纪录片与之前那个家庭野营的记录有本质的区别。
纪录片拍完之后，大家一起观看，出现了一些戏剧性的场面，一直在霸凌萨姆的一个高大健壮的、体育很好的同学，突然痛哭流涕地对萨姆说，“我没有那么伟大，没有那么完美，你为什么可以把我拍得这么伟大？好像一点缺点都没有。”这都把萨姆哭懵了。
这部纪录片里，萨姆把这个同学拍得像古希腊的奥林匹亚的神一样，就像希特勒的御用电影导演里芬斯塔尔拍摄的《奥林匹亚》《意志的胜利》那样。
其实萨姆非常讨厌这个同学，他不仅霸凌萨姆，还是一个反犹主义者。但在这部纪录片里，萨姆可以抛弃个人的恩怨和好恶，把这位同学作为一个单纯的演员和角色，来塑造自己想要的现实。
电影除了记录现实之外，它还可以把所有的人、所有的场景都变成中介，来塑造和建构一个新的现实。也就是说电影不仅仅是在反映现实，它可以拍摄得和现实完全没有关系。在执导这个电影时，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用来造梦、建构自己心目中现实的工具而已。
结尾部分也反映了这点，后来，萨姆被电影公司制片人说要带他去见一位大导演，就是作品在电影里反复出现的约翰·福特。有趣的是，饰演福特的是另一位著名导演大卫·林奇，大家可能很熟悉他的《穆赫兰道》《双峰》等。
林奇是一个把电影和梦境结合得最好的导演，看他的电影，你常常会觉得就像在做梦一样，你也不知道电影反映了什么。许多其他导演在电影里设计好了主线和情节，但林奇的电影，你经常会越看越迷糊，一切好像都没有道理，就像一个梦境一样，是一个非理性的组合。
当然有很多评论会通过心理分析的角度去解读他的电影，但是我想林奇的电影就是在给大家展示一个梦境，一些荒诞的情节。所有的一切可能都是颠倒的，也可能都被完全没有逻辑地组合在一起。这就构成了一种非常奇特的美学，而且你永远不知道现实是什么，电影就是一场梦。
所以由林奇来演约翰·福特，我觉得在这部电影里面也起到了一个非常戏剧性的效果，反映了斯贝尔伯格本人对电影的理解——电影本身不仅仅是一种对现实的反映，它还可能是一个超现实的、非理性的梦境。
林奇饰演的福特点着一支雪茄，非常有派头，也非常威严地去教训萨姆这个后生。福特问萨姆，我挂的这些照片，都有什么特点？后来福特说，非常简单，这些画面里的地平线，不管是偏向上方还是下方都是非常有趣的，但如果地平线位于画面的正中就非常无聊。说完之后，福特说，滚吧，我的精髓都说完了。
福特到底要表达什么呢？电影作为一门艺术，地平线位于中间时，其实这是一个大多数人看世界的视角，就是把电影当成镜子去反映现实的视角。福特是拍西部片的，西部片就像中国的武侠片一样，充满着幻想，它不是现实，所以福特要用电影给大家制造一个现实。
所以福特讲，地平线不要在正中，这样你才能够建构出一个让观众看不到的、日常体验不到的现实。所以在影片结尾，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场景。萨姆开心地走了，这时候镜头突然抖动了一下，把地平线放在了画面下方，不再是放在了画面的正中，这是一个非常反讽的、自嘲的场面，说明导演斯皮尔伯格这时候突然入戏了，摄像机其实代表的是斯皮尔伯格本人。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时候的画面地平线不对，没有遵照福特当年给他的提示，所以突然有了调整。
所以，电影翻译成《造梦之家》，我觉得特别的切题。斯皮尔伯格讲，要通过电影去制造一个现实，当然更深层次的，是通过这种制造出来的现实，来反映我们的现实。
后来斯皮尔伯格自己的电影公司，也叫作梦工厂。
本文整理自看理想节目《生活在媒介中：传播学100讲》番外，有大量编辑删减，完整内容请至看理想App收听。
音频编辑：ruicen、香芋
原标题：《还是不能没有电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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