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与人间——试论电影《幸福的拉扎罗》中的圣人形象

  2018年的意大利电影《幸福的拉扎罗》自上映以来,便在欧洲各大电影节掀起了一股复古风潮,许多影迷纷纷表示自己仿佛看到了意大利电影灵魂的延续。尽管惜败于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但并不妨碍它在许多电影观众心目中年度最佳的地位。《幸福的拉扎罗》由意大利导演莉切·罗尔瓦赫尔指导,讲述了一个现代版耶稣的奇幻故事。故事发生在20世纪的一个意大利乡村,一群农民被烟草大亨,侯爵夫人阿诺西纳欺骗并奴役在一个小山庄里,无父无母仅有一位祖母的青年拉扎罗善良单纯,每日被村里的人使唤。某一天,侯爵夫人的儿子坦克雷迪来到了小山村度假并与拉扎罗相识并相认为兄弟,他出于无聊自导自演了一段绑架闹剧,种种机缘之下,外界发现并解放了这个山村的人们。而拉扎罗则坠落山崖,四十年后,拉扎罗在(圣)狼的唤醒下复活,他决心穿越时空,寻找曾经的兄弟。

  国内知名的影评网站豆瓣电影有一篇对于这部电影宗教哲学意义的解读,个人认为是比较到位的。《幸福的拉扎罗》无疑是一篇基督教寓言,而片中拥有着纯洁无瑕的明眸的拉扎罗便是现代版的耶稣基督。关于这一点,并非本文讨论的重点,在此不多赘言,如感兴趣还请去豆瓣寻找影评区的第一篇影评。但面对这样一部广受赞誉的电影,我差不多看完的第一反应却是——生气,并且立即删掉了电影资源。尽管站在电影观赏者的立场上,我不得不承认无论从选角、表演、艺术布景、音乐还是拍摄手法来看,这部电影无疑都是一部佳作。但作为一个哲学系学生、一个佛法修行者以及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电影所表现的基督教精神以及导演对《圣经·新约》的理解实在让我无法苟同。

  电影,不仅仅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或者娱乐商品而存在于这个世界。一部优秀的电影,更阐发着创作者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与把握。《幸福的拉扎罗》描述了一个纯洁无瑕的圣人,与一个圣人已死的世界。在这个故事中,作为神子——圣人的拉扎罗总是用一双清澈见底的双眼凝视着这个世界,他似乎永远如此的懵懂无知,无欲求,干净的像高山冰原之上的寒冰,在他的映衬下,世界显得更加的丑恶。在影片的最后,人们再一次杀死了圣子,而代表着圣灵的狼则流浪与街头——在导演的眼中,这大概是一个不值得拯救的时代吧。

  我的疑问就在于此——圣人当真会是这样一般形象吗?影片中的拉扎罗,作为神子,是至善无罪的。但同时又似乎是“愚笨”的,像一块朴石,世界对于他而言总是新奇,他总是用一种懵懵懂懂的眼神望向这个世界,总是对他人施以善心与同情。而纵观古往今来的中西圣人,不论是现实存在过的、传说中尚未被证实的,还是仅存在于幻想中的,都不仅仅拥有“纯净的灵魂”。

  西方的圣人,大抵可分为两类来看。西方文明主要的起源有二——二希文明,古希腊文明传统与古希伯来文明传统。二者分别是西方两大精神传统——科学与宗教的来源。古希腊文明中并不曾出现过典型的“圣人”形象,最接近这一概念的大约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提出的美德伦理学语境下的理想人格——。这一词汇并没有具体的英文与汉语翻译,通常被翻译为“happiness”与”幸福“,意为一种通过道德实践而获得的“人性的巅峰”,完满的人格。但这种人格绝非仅仅是“至善”二字便可说明的,亚里士多德更强调的是其中蕴含的“中庸”(golden mean)的要求,即一个每时每刻都知道如何去做正确的事的人。他们会懂得如何对局势做一个审慎的考量而非仅凭美好但无用“善心”去行事。而基督教的圣人,同样也是电影中拉扎罗的人物原型——神子耶稣基督,除了至善的本性外,也是一个充满了智慧的人物,有着足以吸引诸多门徒的智慧与人格魅力。在我看来,尽管基督教在一定程度上是反智的(《旧约·圣经》中亚当夏娃因偷吃禁果——智慧果而被赶出伊甸园,基督教统治时期也以愚昧百姓、盲目信仰而被称为“黑暗的中世纪”①),但除了纯洁无暇的至善本性外,基督教中的圣人形象无疑也是拥有着智慧的。

  而在佛教中,圣人——通常指的是佛菩萨,更是以智者的形象出现。甚至佛教本身就是十分强调智慧的,八正道的修行更是以正定引发的无漏慧为根本。小乘佛教的圣人——阿罗汉,需要修习四谛(苦集灭道)与八正道(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来达到,四谛与八正道本身就是佛法的最高智慧。而大乘佛教中自度度他的菩萨所修习的六度——分别为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亦是以智慧为其核心。除此之外,菩萨还需修习各种世俗智慧以度化世间。悲智双运,福慧圆满。

  在中国思想家的文本中,更是对古圣人着有着详细的论述。如儒家经典《易传》中,描述“圣人”为“大中至正”——“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德……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而在千百年来被视为圣人典范(虽然他自己不觉得)的孔子看来,圣人的品质除了”仁“还有”智“,要做到智德兼备,方才称得上圣人。仁者安人,智者利人,这实际上是一种与亚里士多德理论颇为相近的德性伦理学。而道家所理解的圣人,亦是与道合一,有着感通天地的大智慧。“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无论儒家还是道家,圣人皆以顺应天地/道为自己的准则,因而“圣人无情”。(程颢:“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

  在对中西印的圣人形象进行了一些初步了解后,现在让我们再回头审视《幸福的拉扎罗》中的拉扎罗这一人物形象。很快我们便会发现,相对于实实在在存在的人,拉扎罗这一人物更像是人的“善本性“的抽象,脱离了现实社会。他是一个美好的幻想,却并非现实的“圣人”。但即使用”奇幻寓言“来解释这部电影的定位也让我感到十分的反感,相对于其他文化,历史上基督教的确更倾向于寄希望于这种不切实际的”神迹“”圣人的感召“一类的神秘事迹来企图实现对信徒的教化,而历史并非由幻想铸就,欧洲历史的停滞也正是与基督教长达数世纪的“黑暗统治”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