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好看的明清小说?

  写的是大众生活、官场轶事等等…贴近实际生活的、又非太学术性之类的。

  明代小说,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开放

  宗城

  说起明代,很多人想到的是礼教森严、专制集权,但明代也有另一面,它是中国色情小说最泛滥的朝代。在明代中后期,社会纵欲之风盛行,色情小说在民间广为流传,除了我们今天熟知的《金瓶梅》《肉蒲团》,《浪史》《痴婆子传》《浓情快史》《剪灯新话》《灯草和尚传》《则天皇后 如意君传》也是当时有名的色情小说。《金瓶梅》西门庆抚摸潘金莲的三寸金莲、《如意君传》里年届七旬的武则天与男宠做爱,都成为明代士人私下阅读的内容。

  自武宗朝以来,情色小说在民间大量刊印,宫廷贵族和士绅阶层竞相在房中收藏春宫图,这些春宫图画尽男女交合姿势,不只有夫妻床戏,也有多人性爱、同性欢愉的场面。明代春宫图善于用隐喻,作家梁文道曾举过一个例子:“比方说:画家会画这个男子在写书法,女人在旁边磨墨,为什么这个跟性有关呢?是因为‘书’这个字,当时就是说一个人写字,暗示着男子性交,如果一个女人刺绣,暗示的是女人淫荡。”

  《金瓶梅》第十三回写西门庆的春宫手卷,就是明代春宫图的缩影,书中描绘说:“内俯镶花绫裱,牙签锦带状成。大青小绿细描金,镶嵌十分干净。女赛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双双帐内惯交锋,解名二十四,春意动关情。”明代中后期,社会享乐主义盛行,纵欲成风,“房中术”成为贵族和读书人公开的谈资。可以说,要论社会上性话题的尺度,明代比今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瓶梅》色而不淫

  明代色情小说中最经典的一幕,就是《金瓶梅》里西门庆和潘金莲偷情,毒杀武大郎。西门庆桌下摸着潘金莲的小脚,又趁大郎不在,与金莲翻云覆雨,成为多少中国人年少的启蒙。《金瓶梅》借北宋写明代,书中处处细节都取材自明代,西门庆一代巨富,官商勾结,掠夺女子,欺压底层,却终究敌不过更大的权力,可算是明代乃至中国世俗的写照。

  《金瓶梅》可谓明代世情小说之首。此书作者不详,有王士贞、贾三近、李开先、徐渭等多种说法。此书创作于嘉靖末到万历二十年间,最早的记载见于万历时期,万历二十四年丙申(1596):文人袁中道写信给画家董其昌,他对《金瓶梅》赞叹道:“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金瓶梅》不仅写肉欲,更写世情,这是一本借古讽今的小说,看似在写情爱,又不乏对官场的辛辣讽刺。作者通过描写西门庆和宋御史、候巡抚、蔡京、翟管家等人的交往,暴露出明代官场的黑暗。

  其实,《金瓶梅》对性的描写并不泛滥。此书长达一百多万字,有关性交的具体描写仅有两万多字,相比之下,不到五万字的《怡情阵》,描述性交的文字就多达三万余字!而像《姑妄言》《痴婆子传》几乎是篇篇都在写性爱。

  像《金瓶梅》《剪灯新话》都不是纯粹的色情小说,他们更主要的是世俗、传奇的成分,要说纯粹以性为主,《浪史》是明代色情小说的代表之一。此书写尽秀才风流事,主人公梅生仪表堂堂,兼具文才,人称“浪子”,一生与他人私通交合,泄欲无尽,可谓风流快乐鬼。这本书有趣的是,作者写一个纵欲的秀才,但并没有像传统儒家叙事一样,让他不得好死,而是选择让梅生善终。书中云:“这浪子也登黄甲,赐进士出身。浪子也不听选,告病在家受用,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无日不饮,无日不乐,又娶着七个美人,共二个夫人与十一个侍妾,共二十个房头。每房俱有假山花台,房中琴棋书画,终日赋饮酒快活。过日人多称他为地仙。”

  《浪史》代表了明代色情小说的一类潮流:它们质疑封建礼教,主张及时行乐,肯定欲望的正面作用,在书中写尽男女交合之事,但它们又有明显的局限性。在这些书里,女性更像是男性色欲的客体,而不是享受欲望的主体,这些色情小说看似解放了女性,却依然根植于一种阳具崇拜叙事,从故事到人物都充斥了男性读书人对世界的意淫。所以,无论是《浪史》《痴婆子传》还是《姑妄言》,都要大肆渲染男主的阳具,营造出一种女性对巨大阴茎的渴望。

  色情小说对性物的描写,大可做一篇论文,本文试举几例。比如《怡情阵》里写男人阳具:“恰似一个才出笼的馒头,软浓浓,鼓蓬蓬十分可爱”,紧接着就渲染阳具之大:“约有七寸多长”、“一条火棍又热又硬”,以至于李氏吃了一惊,暗暗说道:“我曾和过几个小厮弄过,再没有如此之大……”又如《绣榻野史》里的浪女人金氏道:“不是我的宽,怎么你这等大吊儿射进去的顺流呢,你的吊儿比别人不同,吊儿也有五样好五样不好,你的吊儿再没有短小软蛮尖的病,只有大硬浑坚久的妙处,实是难得。”有趣的是,这些色情小说的主人公大多是秀才,其实也暴露出作者自我的趣味。

  若是按主人公的身份划分,明代色情小说可分为四类:第一类最泛滥,才子佳人叙事,主要写书生性爱,如《浪史》;第二类是王侯将相野史,比如《则天皇后 如意君传》《玉妃媚史》《昭阳趣史》,写宫廷性事;第三类,写商人阶层的世俗生活,如《金瓶梅》;最后一类,是以女性为主人公,写女性的欲望故事,如《醋葫芦》《痴婆子传》,但这类的作者多是男性,对女性的想象仍不免单薄。

  在明代的色情书写里,女性作者缺席了

  在明代,写小说的主要是士人群体,这些人有一个特点,就是讲故事爱发牢骚。但他们说的不都是腐儒言论,还有为数不少正面肯定欲望,甚至给通奸行为说情的。例如《灯草和尚传》开篇云“莫道人家贪色欲,相逢尽是消福禄。”又云“那夜深入静,欲火怂恿,男男女女,没一个不想成双着对”。书中有一个故事,讲杨官儿在越州作官时,有一乡宦夫人与小厮通奸,被人拿住告官。杨官儿命当堂脱去下衣,重责十大板。作者却插入议论,认为主仆通奸虽道德有亏,但不是罪案,杨官儿这样做未免“刻薄”。书中第五回还借红婆子之口说:“大凡偷情嫖院,一夜情分,也是前世有缘。”

  无独有偶,《浪史》《一片情》《巫山艳史》等,写女性也不都是荡妇羞辱,而是世情地描绘男女的欲望,大有借纵欲书写,反抗礼教的意味。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三级片,倒是与明代色情小说味道相似。明代色情小说,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士人之言,另一类是市井欲望,后者的特点就是承认性爱是自然之欲,是愉悦之事,主张人们应承认性、享受性,而不是污名化性欲。《痴婆子传》序言说:“性发于情,情由于性,而性实具于心者也。”又借少妇之口说:“当上古混蒙之世,虽男女两分,而并生营窟巢穴之间,木叶为衣而蔽严寒,然炎暑料亦并木叶而去之,裸体往来,恬无愧怍,见此凹而彼凸,宛然异形,……而男女之相悦,所从来矣。”《一片情》的作者干脆为寡妇失节辩护,他认为男性丧偶后可以寻花问柳,女性却要恪守妇道,这本身就不公平,且就寡妇而言:“单说人家不幸,有了寡妇,或五十六十,此时火气已消,叫他终守可也。若三十以下,二十以上,此时欲正炽,火气正炎,如烈马没缰的时节,强要她守,鲜克有终。与其做出事来,莫如早嫁为妙。”

  但可疑的是,在明代的色情书写里,女性作者却缺席了。明代并非没有女作家,比如传奇写作者梁孟昭、词人刘淑英,但写色情小说的极为少见。我的一个推测是,明代并非没有女性写色情小说,而是她们碍于身份,只能匿名或假名发表。在明代,女性的地位仍明显低于男性,女性被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困守于深闺与家庭,而男性则牢牢掌握着书写的权力。明代也有反思男女不平等的色情小说,比如《醋葫芦》,作者是心月主人,真名不详,书中辛辣地讽刺了社会对男女的双重标准,舆论对女性有更高的道德要求,源源不断地生产贤妻良母的叙事,污名化女性的欲望,反而成为束缚女性的镣铐。所以此书的序言说:“妇人以一夫终,外畏公议,内顾名行。男十色不谓淫,女过二便为辱。苦矣,身之女矣!”

  明代色情小说泛滥,但真正具有可贵艺术品质的并不多,大部分更像是今天流水线生产的网文,遣词造句、行文模式乃至说教都如出一辙,它们是当时说书人迎合市场所写的小说,往往借说书人引入正题,又假托六道轮回、儒家纲常,将性爱和社会批判结合。其代表作如《灯草和尚传》《姑妄言》,书中不仅写尽偷情纵欲之事,还不忘写因果报应、讽刺社会,可惜,大部分作品仍停留在单纯泄欲的层次,除了写性爱还是性爱,泛滥到令人麻木的境地,例如《绣榻野史》这一段:

  “金氏搂了东门生笑道:‘我的心肝,我养汉只怕你怪我,你若不怪,我的心肝,不瞒你说,那一刻不是要合他弄一弄呢。你从前叫我同他坐了吃饭,我看了嘴脸身材,十分爱着他,前日天气甚暖,他不穿裤子,着吴罗衫儿,里边那吊儿,硬骨骨的跳起来了。我逼里骚水不知流了多少,把我一条银红软纱裤儿,都湿透了。”

  明代色情小说主要由男性文人写作,从男性视角出发,流露出对女性身体的色情化想象。跟妓女做知己、跟嫂嫂偷情、读书人抱得三妻四妾、在书房等文人墨客之地行禁忌之事,成为这些小说的常见意象。书中描绘的女性,也充斥着金莲小脚、樱桃红唇、玉臂清辉、雪白浑圆的乳房与臀部,以及浑身散发的勾人劲儿。这些描写集中呈现了男性为中心的审美视角,它隐藏的叙事是:“不是我的错,都是女人勾引我的。”通过把女性身体色情化、女性欲望荡妇化,男性借此为自己的纵欲开脱,其背后仍是对欲望的贪求与畏惧,以及儒家伦理对男性创作者的束缚。中国人常说道貌岸然,其实道貌岸然不一定是坏人,一套道德规范能约束俗人,使他把自己的恶念藏在心里,而不是公然作恶,那比真性情的作恶其实要好。只是,这种道貌岸然的副作用一方面就是产生了大量伪君子、卫道士,另一方面就是批量生产了一系列为男性欲望开脱,却又污名化女性欲望的作品。这也是为什么,《金瓶梅》能在一众明代色情小说中脱颖而出的原因,它不只有男性文人的凝视,也有诸多像潘金莲、李瓶儿、春梅一样神采飞扬的女性,她们与西门庆并非只是主奴关系,还有一种互相算计的世俗之爱,一份小心翼翼隐藏在男权社会里的叛逆之心,是女性利用男性的机制,微妙地施展自己的欲望。但白茫茫大雪落尽,世俗故事,终走向命运悲剧。我们为一个个具体的人嗟叹,而不再只是把女性当作色欲的投影。

  许多色情小说艺术价值不高,却具有文化研究的价值,能让我们看到不同于主流叙事的明代社会。比如《姑妄言》提到了时人对严世蕃、赵文华的看法,《绣榻野史》则科普了一种明代的假阳具:“(仪行父)又拿出一个东西,有四五寸长,与阳物无异,叫做‘广东膀’,递与荷花,说道:‘我与你主母干事,你未免有些难过,此物聊可解渴。’荷花接过来道:‘这东西怎样弄法?’仪行父道:‘用热水泡泡它就硬了。’”

  明代色情小说为何流行

  明代前期专制森严,士绅阶层遭遇朱元璋重挫,色情小说并不繁荣。从明代中期开始,以嘉靖、万历两朝为代表,色情小说才走入繁荣时期。这一方面跟印刷术、刻书坊的发展有关,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士绅阶层和城市市民群体的崛起,为色情小说提供了稳固的后盾。明代自孝宗之后,虽专制不变,但社会统治已经松动,加之皇帝本人也沉湎于声色犬马,宫廷贵族和士人阶层在陆王心学、世俗主义的带动下进一步肯定欲望,于是,明代后期呈现了一种分裂的社会图景:一方面,国家专制集权,社会贪污腐败,整个朝廷呈现出江河日下的氛围;另一方面,江南等地商贸繁荣,士人商贾饮宴美色,以至于后世声称:明代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

  值得一提的是,明代的出版政策并不严厉,加之士绅阶层私刻图书成为风尚,也推动了色情小说的发展。相比起元代和清代,明代是一个出版相对自由的朝代,明代统治者设立了很多监察机构,比如东厂、西厂、锦衣卫,但主要针对的是官僚群体,而非书商、小说写作者。明太祖时期,朝廷政策还有鼓励文化发展的倾向。洪武元年,政府免去了书籍税,同时免税的还有笔、墨等图书生产物料和农器。

  当然,明代也有文字狱,有封禁图书的记录,但相比清代,明代的文字狱并不兴盛。明代政府查抄的一般是涉及官方禁忌的书籍,比如明成祖朱棣曾下诏焚毁有关靖难的史料。另一种政府忌惮的书籍是传播淫邪思想的图书,比如明代正统七年(公元1442年),国子监祭酒李时勉进谏,批评小说《剪灯新话》是“邪说异端、惑乱人心”,要求将其禁毁,明英宗朱祁镇随即下旨给礼部,焚毁此书,停止印刷。万历末年,朝廷也颁布过禁止私刻《金瓶梅》的命令,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地方官员对禁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金瓶梅》在明代有多个版本,可见官员对这本书的打击并不彻底。

  明代情色文学的繁荣也跟国家管理体系的转型有关。明中期白银大量流入社会后,不但改变了整个赋税财政体系的运作机制,也对社会和国家结构产生了影响。具体来说,明代财政体系的变化,导致了皇权对士绅权力的让渡,士绅阶层经过朱元璋残酷打击之后,又重新在明代中期活跃起来。到了嘉隆万时期,朝廷管理地方的手段不再仅仅是王朝官员通过里甲制控制地方户口,而是把士绅、宗族长者作为中介,通过中介和宗族里的长者,维护地方的稳定。这些士人是当时的意见领袖,也是社会上掌握文化权力的一批人,他们的喜好对书籍的刊印和传播起了很大作用。像《金瓶梅》《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这些小说,它们的主要支持者就是士绅。这些士绅比如今的知识分子权力要大,他们中了科举可以免除杂役,中了秀才可以免役二人逃避赋税,他们不仅是知识领袖也是地主,放在今天,相当于高校学者和房地产巨头的结合。

  史书记载,嘉靖朝以来,江南地区重现奢靡之风,地方官员、富商竞相攀比,纵情声色,吴中歌妓徘徊,淮扬天上人间,当海瑞感慨世风日下时,明代也迎来自己的纵欲年代,但必须看到,那其实是一个贫富极其悬殊的年代,当江南名士搂着歌姬夜夜笙歌时,两京一十三省却还有千万百姓冻毙饿死于饥寒之下。在中国明代,社会识字率不到10%,读书仍然只是一小部分人的特权。

  明代中期,有一些思想家已经公开反对“禁欲主义”,例如思想家李贽和小说家冯梦龙。李贽说:“成佛征圣,惟在明心,本心若明,虽一日受千金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淫也。”冯梦龙编小说,“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他们所主张的,无非是承认人欲,追求自然天性。这种对欲望的肯定冲击了传统礼教,对商品经济的发展有推动作用,但它并没有更进一步,去反思父权制社会和维护礼教的专制帝国,也没有对男性本位的叙事做出颠覆,因此,即便部分明代思想家们肯定了欲望,却没有换来女性的解放,也没有对父权制真正的动摇。

  明代的色情小说繁荣,但女性地位依然低下,除了柳如是、陈圆圆、万贵妃等少有几位女性,大部分女性仍被淹没在历史黄沙之中。究其根本,没有经济基础和政治地位的赋予,女性并不能得到他们本就该有的书写权,也不会有真正的解放。

  鲁迅在《南腔北调集》里说,这社会制度把女性挤成了各种各式的奴隶,还要把种种罪名加在她头上。正人君子骂女人奢侈,同时正在偷偷地欣赏着肉感的大腿文化。传统男权文化对女性的贬抑和压迫,焦点就在于“场”(空间)的占领。理论家所说的“场”,可以理解为“社会”、“世界”,其内涵是争夺社会控制和话语的权利。以此为理论依据,今天的女性写作强调“话语”的重要性,因为“话语就是权力”。当我们回望明代,看到中国传统的色情小说,我们也不妨展望,如果女性拿起笔,女性写作的色情小说又会和男性有什么不同。推而广之,我手写我心,属于自己的欲望,就不要被他者垄断,说到底,我们无非是要争夺,本就属于自己的叙事,关于身体,关于性欲,关于生命的时时刻刻。

  否则,那些男性本位的善意怜悯,最后只会加固父权制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