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作家王芸小说《寄》的讨论

  原标题:关于作家王芸小说《寄》的讨论

  日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江西省作协常务理事江腊生与该校文学院部分博士研究生、硕士研究生和本科生组织文学课堂,对江西作家最新文学成果展开对话。

  这一期他们邀请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常务理事、南昌市作协主席、著名作家王芸,以线上线下相结合的形式讨论其发表在《江南》的中篇小说《寄》(《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今天,我们特推出文学课堂讨论成果《寻找生命的寄居之所:关于王芸<寄>》的讨论》。

  ——编者

  

  

  

  寻找生命的寄居之所

  ——关于王芸《寄》的讨论

  主持人:江腊生教授

  特邀嘉宾:作家王芸

  讨论人: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腊生老师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中国语言文学类本科生

  时间:2022年5月20日晚19:00-22:00

  

  江腊生:走近作家,深入文本,一直是我认为文学批评最好的路径。今天非常荣幸请到南昌市作协主席、著名作家王芸老师以线上的形式来参加我们的文学课堂。我们一起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来看其新作《寄》,在感受小说的魅力中形成一定的文学素养,也在讨论中和对话中培养文学欣赏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有机会与作家面对面的交流,聆听作家创作的心声。在今天这样一个快速行进的时代,面临日新月异的外部世界,有一些情感和记忆是我们不愿丢弃的,需要把它们寄存在一个地方,王芸的小说创作就充当了这样的“寄物居”。其中既有面对行将消失的传统和情感的态度,又有个体生命世界的悲悯与思考。今天我们一起来讨论这个文学话题,通过大家对作品文化与审美的解读,各自从不同的角度展开思考,把握现代化进程中的生命与存在。

  首先,让我简要介绍王芸老师的创作情况。王芸,中国作协会员。生于湖北,现为江西省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花》《江风烈》,小说集《与孔雀说话》《羽毛》,散文集《此生》《穿越历史的楚风》《接近风的深情表达》《经历着异常美丽》等。200多万字小说、散文见于《人民文学》《小说选刊》《中国作家》《新华文摘》《长城》《江南》《上海文学》《天涯》《长江文艺》《散文》等,及收入四十多种选本。曾获第三届湖北文学奖、第五届湖北文学奖新锐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奖)大奖等。

  下面我抛砖引玉,围绕王芸老师的小说《寄》提出三个问题,供大家思考和讨论:

  1.小说《寄》中“寄物居”的内涵及其美学追求。

  2.小说如何处理热点事件和生命哲学之间的关系。

  3.小说的叙事策略及其伦理向度。

  

  

  

  

  观点摘录:

  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何典:

  这篇小说以悬疑故事为外壳,通过为人物立小传的碎片化叙事,我认为表达了作者对人和物的存在的思考,即存在于世间,人和物的寄托是什么。

  第一,物的寄托是什么?这里的物不止是静物,还有包括我们的历史,我们文化。现代社会,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加快,“村庄田地被征用大半划入了开发区,又配套建设公路,火车轨道也延伸过来,于是一征再征,于家村就剩不下多少地了”,导致旧物和历史都成为了人们的记忆碎片并将消散无影。这是我们的文物以及历史在当代社会面临的被淘汰的困境。尽管有韩老师这样有情怀的人坚守着对旧物的保护,但是最后这些旧物还是被影视城收购,韩老师这种靠情怀支撑的力量是微弱的。我认为作者对物的寄托是什么的答案是“韩一含就没想过扭曲人与物的意志,否则不会拟那样一纸约定。随缘而来随缘而去,都是自然”。

  第二,人的寄托是什么?这篇文章塑造了韩老师、老迂头、小倩等等形象,也通过人物引出了许多小故事:韩老师开“寄物居”免费为旧物和流浪者提供居所;老迂头一辈子对海昏国没来由的痴迷;留守儿童于雷因为小纠葛过失致人死亡;赵诚因为出轨、倒卖医疗设备,居无定所孤身流浪……我想作者通过这些小故事,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人该寄托于什么的多种思考:“用一辈子做一个梦,也是值得的”,也许人该寄托于梦想;于雷和小倩的父母外出务工,他们缺乏足够的家庭教育,也许人不该只寄托于追求财富,也应该给予家人更多陪伴;“人生若有余地,人就多一些选择,就不会走向极端”,也许人应该寄托于宽容善良处世……人应该寄托于什么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作者将思考藏在一个个小故事里面。

  最后,我注意到作者在文末引用了两次《葛生》,结合“人之一生,不过寄居一世,物亦人,人亦物,安居为要,安心是福”,我想这里表达了人与自然万物的联系,也突出了作家“安放身心”的主题。

  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苏阅晨:

  看完这篇文章,我觉得“寄物居”是文章中我认为最大的亮点,它的形式让人觉得新颖,就像是一个空间留存着过往的人们的记忆,他们的记忆都包含在那些器物之中,让人觉得温暖也不会让它们无处安放,虽然故事的结尾那些器物都被其器物主人的家人们卖了出去,我个人在阅读时感觉到那些不与时代相同进步发展的,停留在过去历史的器物以买卖形式停留在这个时代,未免有点感叹;那可能也不可能在水中的海昏国,那个在水中永远沉睡过去的女孩小倩,老迂头一次次探入水中想寻找他心目中的海昏国,不经意找到小倩尸体沉在水中的那一刻,给我的感觉是历史与现实的那一刹相遇,那遥远而飘渺的国度与现实中逝去的人,给人以想象的冲击,恍了恍神。

  作家引用了《诗经》中的一首诗:“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夏季白日烈炎炎,冬季黑夜长漫漫,百年以后归宿同,与你相会在黄泉 ,通过描绘时间的推移,展示出了时光的流转,通过文章中的旧物、承载的过往记忆,还有各类身份的流浪汉,都可以引出一个思考:我们在这样一个时间历史的洪流中,如何安放身心?我们每个人在历史的过程中都可以说是“流浪者”,最后你归于哪里,回归何处?

  故事的最后,海昏影视城以适宜的价格收购老物件,年轻人认为是天上掉馅饼,儿老人大都不情愿舍不得,一度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寄物居”重新露出了厂房的面目,显出萧瑟荒芜之气,呈现出新时代和旧时光之间的对抗,以及人们在这种新旧交替之间的情感上的惆怅。通过这些符号,作家表达出了她对当下社会转型期的一种思考。

  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金子琦:

  1.我认为在叙事方面,这部小说比较有意思。从小说第一章开始,从老韩的视角讲述了小倩死亡的事情,紧接着又从流浪者7号的角度讲述“寄物居”中收留的流浪者,再后来从老迂头的角度讲述海昏侯墓的故事,叙事视角不停转换,运用全知视角的地方也很多,好像每个故事都是独立的,但是其中又有很多的联系,有因有果,让读者觉得人物和人物之间是存在着明里暗里的联系的,使整个故事更完整。

  2.这部小说有一处感动我的地方就是韩一含和他父亲早就已经知道于雷藏到那个柜子里面,但是他们仍然以一个老师对学生关爱的心对待他,并没有发现他直接就去报警或者吓唬他,而是小心翼翼地将他接出来并且还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发现了这件事毁掉了这个孩子,这里小说的氛围一下子就改变了,变成了一个非常温馨的环境,让我感受到了老师的深切人文关怀。

  3.在小说中我注意到了作者很多次将流浪者的形态和动物联系在一起,例如,流浪者7号将自己绑在树上睡觉,流浪者18号像一只小兽一样在床上辗转反侧,并且出去“觅食”,这些都是动物才有的行为,我猜想作者这样写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将流浪者比作一些流浪猫狗,让人更能感受到“流浪”的形态。其次,将人和动物联系在一起,因为动物是最真实的,情绪表现很直接,作家将人和动物联系在一起,或许也想表现出这些“流浪者”最本真最真实的一面,因为人和动物相比,人性复杂得太多了,可是当一个人的行为像一只动物,那么就直接简单多了,很多行为也更容易被接受理解。

  4.由于作家之前的媒体工作经历,作品中多多少少都带有作家之前工作的痕迹,例如会出现记者采访,报纸报道,报刊等与通讯媒体有关的词语和事件,在与王老师的交流中,老师也提到,因为之前的工作经历,这些情感会融入作品,会在作品中有意无意地展现,可能是为了情节需要增加,也有可能是作家下意识的动作,这让我更加相信,一个作家的作品和他的经历息息相关,包括在阅读的过程中,作品中有的人物说的话像一次访谈,让人读起来更轻松一些。

  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熊雨琪:

  王芸老师的故事围绕着寄物居中来来往往的人们展开,老迂头找海昏侯墓、韩老师开设的寄物居、溺水死亡的小女孩小倩和失踪的于雷、流浪者赵诚等多条主次线索交替并进,但小说并未取名寄物居,而是命名为“寄”,我认为这里面大抵有作者的深意。

  寄作为动词主要有四个意思。首先是寄存,这是明面上最清楚的含义。老人们将用不上但舍不得丢的东西寄放在寄物居,这些东西满含年代感和记忆,最后却还是被小辈们拿走卖掉。

  其次是寄托,寄物居的东西是老人们的情感寄托,那些祖祖辈辈、成年累月积攒下的器物,被岁月浸润的东西,就像海昏侯之于老迂头,是他用一生去追寻的梦,“用一辈子做一个梦,也是值得的。”“缠磨他大半辈子的虚飘念想而今落到了实地,这让他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知足。”

  然后是寄居,一开始的寄物居只是寄放物品,老韩可能没想过会有人 留宿,但当他看到流浪汉出现时,他提供了供人留宿的想法。尽管一次只能待三天,但流浪者们还是不远万里地跑来寄物居,因为“给他一种时光倒流的恍惚感、安慰感,让他莫名地心安。”

  最后是寄送,传递。眼睁睁看着喜欢的女孩掉进水里却无所作为的小孩于雷躲进这个流浪汉们寄居的居所,老韩父子发现了他,却温柔地与他交谈,努力将他带回正道。无形之中,老韩父子将寄物居的精神“寄送”给于雷,正如文章的末尾,城市的另一头也开了一家“寄物居”,老韩不会放弃他坚持的东西,不会放弃传递,我们不难相信在这种人文关怀精神的传送下,寄物居会越来越多,王芸老师笔下的寄物居是充满人性关怀的地方,饱含作者的温情思考。

  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江俊峰:

  《寄》将目光投向城市与乡村的夹缝,投向商业文明陵犯农业社会的前线。在阴影之中,原有的生活方式不得以改变,承载了记忆与情感的生存空间不断被挤压,由此衍生出甚少被关注到的群体:孑然一身、自我放逐的流浪汉;老无所依、寄情于物的老年人;失措的少年。作者关注着他们内心的惶惑与无助,借“寄物居”这一特殊空间,作为小说事件与人物交汇的中心点,辐射出安宁与温暖的人性力量,使之成为个体的精神寄托与灵魂栖所。

  流浪意味着与族群联系的切断,意味着社会性的缺失,意味着远离人际关系与烟火气息的漂泊感。《寄》中的流浪汉们几乎没有名字,代之的是冰冷机械的数字序号,这种命名方式印证了他们的疏离与悬浮。虽然同是选择自我放逐的灵魂,但流浪群体之间却有着不同的心理成因和漂泊归宿。小说并没有从社会问题的角度剖析流浪汉群像,而是重点关注他们的人生轨迹与心路历程,关注他们的深层精神世界与灵魂追求,并给予力所能及的慰藉。因此,灵魂的漂泊与自我放逐虽然或主动或被动,但流浪者们在寄物居内都获得了或多或少的疗愈与缓释,后者仿佛是漂泊旅程中暂时的寄身之所。

  在小说中,因为开发区的建造,失去了土地和故居的村民们,住进了市政府规划的“幸福新村”。在搬迁的过程中,老人们希望将陪伴人生的旧物品带在身边、搬进新房,但是这一愿望却遭到了后辈的拒绝。在庄子看来,仅仅针对物品本身的功用,借此对其进行评定与评价是不可取的,限定物价值也是在限定人的自身,因此他嘲笑惠子“拙于用大”,而只有理解物的无用之用,因循物性,才能进入逍遥境地。在《寄》之中,作者对于旧物的理解也显露相似的倾向,寄物居收集的不仅是看似无用的旧物,更是旧物所承载着的回忆与情感。

  作为一首悼亡诗,《葛生》主要表达了丈夫对于死去妻子的悼念之情。正如于家村的老人们希望死后可以葬在家乡一般,“归于其室”代表了生者对于死后世界的想象,并通过合葬实现团聚这一目的。因此《葛生》在哀痛之余,传达出来自精神层面的抚慰。而作为生者的精神寄托和灵魂居所存在的寄物居,同样是对现世生者的慰藉。《葛生》和寄物居一般,同样传达出了温暖的人性力量。

  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吴石香:

  我主要是从阅读的综合感受来分享自己的看法。《寄》通过寻找失踪的小倩,勾勒了与寄物居有关的三代人在城乡交汇的开发区——于家村中的生存状态和无从安放的身心。老一代及其念旧,重视归根,依恋土地、房屋和老物件等能见证自己生与死;年轻人疲于当下的生活,努力但是普遍处于空虚状态;未成年成长缺乏家庭关爱、学校教育以及社会教育。

  老一代以老韩、老迂头和于家村诸多老人为代表,他们都执着于自己的精神依托,或是学生的祝福、海昏侯墓,又或者破旧的老房子,破损的旧物件。老韩在教师退休后在于家村办起了“寄物居”,“沉沉稳稳安安静静镇日守着这大仓房,天天听戏听不厌,没事就在这些旧器物间转磨”,退休之后,学生在教师节给他的祝福是维系韩老师全部的骄傲。他对于自己的人生有较为清晰的认知,“他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安度晚年等待既定结局的老头儿”。

  老迂头从六岁就开始信奉于家村的湖底是有海昏侯遗址,做了一辈子的梦,只有老韩能够理解他,宽慰他,为他答疑解惑,甚至带他去看历史上的海昏侯墓。他有着年轻人所没有的虚无缥缈的念想,当念想落到实地,这让他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知足。

  年轻人以韩一含、流浪者13号赵诚、流浪者7号、于家村诸多年轻人为代表。流浪者13号赵诚,人生曲折,从小受尽磨难,父母离异,作为留守儿童只有与奶奶相依为命。但是唯一在乎的奶奶不在人世间后,失去奋斗的目的,便开始转向攫取足够的金钱,希望能避免缺钱而无法守护家人的苦痛。苦尽甘来,家庭美满,却被钱财和美色诱惑,公司破产,但害怕被追责,为了维持仅剩的可怜的“自尊”,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活。他对“寄物居”有较为深厚的感情,那种时光倒流的恍惚感、安慰感,让他莫名地心安。

  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郑燕玲:

  岁月之书终会翻篇,但没有历史的人类将在宇宙中失去自己的定位。旧物是情感的寄托之地,其存在帮助老人们体味自己的过去的存在。“没有熟悉的物的影子,也没有稳定的屋的结构,画面中的一切似乎被一股力拉扯变形,混杂在一处,它们在旋转,在飞驰,在沉坠,在飞升,在消逝,在重建……”“寄”暗示着一种斗争,人与历史的斗争。这组比较抽象的画面,是对人复杂情感的书写,所谓的它们在旋转,在飞驰,在沉坠,在飞升,在消逝,在重建……也指明了不同人的历史的结局,沉坠者如流浪者13号,为了逃避自己的错误与不幸而隐姓埋名;消逝者如卖掉旧物的村民,将自己的历史承载当做商品出卖;重建者如老韩的博物馆式寄物居与小韩的画展,他们努力在用自己的方式留住消逝的历史并赋予其新的意义。在故事的结尾,海昏侯墓的发掘使得旧物具有了商业价值,许多家庭从寄物居中拿回自己的物品去换去金钱。在市场经济社会下,上一个时代的残影终于消散。韩老师将自己的寄物居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像一个追着日落奔跑的人,聆听着老旧的收音机镇日播放着拖腔缓板的戏曲,以一点烛火守望着逝去的昨天,直到百岁之后,归於其居。世事更迭,死亡永恒,他独自怀念历史,正是与永恒对抗中悲剧美诞生。

  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王婉卿:

  小说中被挤压的生活空间是幸福新村。随着城市的迅疾扩张,城市边界日益模糊,乡村在不断丧失,最终沦为容留老弱病残的空心村,留守在乡村社会中的人们面临巨大的失落情绪。小说中老迂头和老韩父子正如此,他们通过“海昏国”的寻觅、“寄物居”的开设来弥补心灵的空缺。

  1.老迂头对海昏国的追寻。老迂头该形象引起了我的关注和思考,他疯狂地追寻海昏国。于他而言,“海昏国”是安放身心的冀望。安放身心是每一个人都无从逃避的命题,让人们安放身心之所包含物质与精神双重层面。当人们谈论国富民强、可持续发展、文化自信之时,精神安居往往被忽略,这恰是一种不同于物质满足的朴素却又不容易实现的社会理想。

  2.“寄物居”的蕴意——对逝去事物与情感的回望与追思。“寄物居”专为流浪汉开设,这些社会中最边缘、失落、失败的一群人在寄物居收获了心灵的慰藉。对于被收容者而言,安居为要是其心之所向;对于建立者老韩父子而言,亦是一种生命价值追寻。当海昏侯影视城提出收购老物件时,老人一致反对,年轻人却紧紧抓住谋利的机会,韩一含始终尊重大家的决定,不扭曲人与物的意志。老物件的不被保留、韩一含顺其自然的道学信仰与其说是一种有容乃大,不如说投射出作者对置于时代变化下的传统和情感行将消失的无力与惆怅。然而最终在城市中出现的另一个寄物居,代表着作者面对传统与现代的冲突时不仅保持回望姿态,更呼吁传承与发展。

  小说接近尾声之处引用了《诗经》中的《葛生》篇,写到“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这既是一个文学和哲学层面的思考,更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实思考,我们作为历史洪流中的一名“流浪者”该如何安放身心?又究竟向何处前行,归于何处?百年之后,流浪者群体乃至每个人的精神情感是继续依托一间小小的居室安放保留,还是其生命状态能够不附着于任何物质外壳真正突破无处安放的困境?

  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邹龙妹:

  城市化进城中,年轻一辈掌握了主流话语,他们现代化进程中过度追求物质金钱,却忽视了老一辈人和儿童的情感需求。他们的情感何所寄托,如何去保存老一代人的记忆与追寻,如何去安放中国普通老百姓的情感,这也许是作者想通过寄物居传达的思考。寄物居安放的旧物在岁月中消失了其本身的价值,但是作者建立了一种全新的人文价值,旧物寄托了老一辈人的历史,是情感的寄托。寄物居也存在一些无家可归或者有家不能归的无根者——流浪汉,寄物居不仅仅给这一批边缘人提供了居住之所,也让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出路,获得了自身的存在价值以及身份认同。

  小说的叙述重心放在了城市无根之人——流浪汉,作为小说的社会边缘人,他们在社会生活中轻若羽毛。正如小说中所写——“舍得放弃一切的人素来不会有情感的敏感,也就不会有束缚,”但相反,他们都背负着过去,都有束缚。流浪者七号主动抛弃过往离家出走,漂泊了大半个中国,最后落脚寄物居,在寄物居中他修好了物品获得存在价值。流浪者13号则相反,他是因为医疗案件被迫出走,卷入了于雷的案件后,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奶奶,寄物居中的旧物带寻他找回了回家的路。

  还有小说中所提到的老人和儿童。于雷无意犯罪,作为留守儿童他把生命寄托给了爱情,尝到失败后他失手造成了小倩的死亡,躲在寄物居中,窥探成人世界,被动成长,在反思忏悔的救赎成长。

  最后的寄物居物品被媒体买去,成为了城市化进程中发展经济的一部分,但老韩半年后又开了一个寄物居,小说也有了一个较为圆满的结局。

  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彭璐瑶:

  在阅读《寄》时,我注意到文本反复提及听觉上的声音和视觉上的光与影。

  首先,我认为对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光影的强调,其实就弱化了人物的言语。无论是流浪者7号、老迂头或是赵诚,他们都是以自述的方式阐释自我,而非向外性的对话,换言之他们是无声的、沉默的。从这种内面的自我陈述可以看出他们没有能言说的对象,他们精神上的流浪与无处安放。

  其次,文本中很多声音是来自寄物居里的器物,如“某个木柜发出吱呀声响”、“木柜子从骨头里苏醒”,仿佛人只剩下皮囊,而物倒像是活了一般,所以我认为这些声音都是沉默者内心的投射,换言之这些物声代表的是人声,因为这些器物承载了人的精神。此外,文本中还反复出现烛火,有烛火就必然有影子,所以我认为烛火就指涉寄物居,因为寄物居就是这些人的依托与光亮,而由烛火投射出的影子则暗合了器物上承载的精神。总之,声音、光影与寄物居这三者之间是暗合的。

  最后,寄物居汇集了各种声音—呼唤声、雨声、鼾声、吟唱声、器物声,通过这些声音,以动衬静,营造了孤独的氛围。在这样的孤独中,我能感受到精神的无处安放、错放与缺失。首先是精神的无处安放,正如寄物居所设置的规则一样,对于无名流浪者来说寄物居从来就不是归宿,只是借宿三日就必要离开的驿站,他们最终还是要往理想的方向前行。其次是精神的错放,老迂头坚信了、寻找了一辈子的海昏国却是海昏县。最后是精神的缺失,无论是于雷还是赵诚,他们都自毁了自己的精神寄托,不得不流浪。

  寄物居是我们精神的居所,但我也不禁提出质疑,这种安放本就是有限的,寄物居可以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以获取延续,但即使是已找到安身之地的旧物,这些承载了精神记忆的旧物,也无法逃脱在无声中的自我磨损和被变卖。

  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刘泉:

  夜间细雨迷蒙中,从若有若无的呼喊声开始,水底沉尸案件的真相一步步浮现,其间牵涉的大批纷繁复杂的人事,可以带给我们一些对现实生活的思考。文章题目“寄”,有依附、客居、放置、寓脱之意,结合文本内容,我们可以看出书名与寄物居遥相呼应。寄物居收留了许多老旧事物,如炸米花机、缝纫机、樟木箱子等老物件,呵护着老迂头等农村老人们的精神寄托;也收留了从各处汇集的流浪汉,提供了一个可暂时歇脚的地方,给予他们一些心安与慰藉。寄物居是收容人事的载体,是一种稳定的状态,与之相反的则是一种不稳定的流浪的形态。在流浪这个层面,文中主要刻画了流浪者7号与13号,7号是因为自幼失去双亲,又不招叔婶待见,唯一通晓的木工手艺也没有市场竞争力,只好各处流浪,四海为家。13号赵诚则是因为逃避贩卖二手医械的刑罚,主动选择流浪。看似两者是因为生活的困顿和不得已,深挖下去,更是精神上的荒芜与不安。不然7号不会因为老韩一个斟酒的举动便产生留恋,13号不会规律地来寄物居,而是早就远远离开,以防被抓捕归案。换句话说,流浪者们并不是留恋寄物居能遮风挡雨的物质功用,而是在寄物居这个地方他们能感受到精神的温暖和抚慰。文章中对流浪汉的刻画,启示我们在经济腾飞、物质生活日益丰富的时代里,精神的安放也很重要。

  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朱瑶:

  阅读这篇小说首先给我的感觉便是“温婉”,这当然首先直接表现在作者的文笔和叙事风格上,更值得我们探讨的是藏在“温婉”背后的东西,我能从中感受到作者的心跳脉搏,字字句句都蕴含着人道主义情怀。虽然消费时代磨灭了很多东西,但是人性深处的良善是延续不断的。老韩早就知道于雷藏在“寄物居”中,但是他生发的第一个年头并不是交出这个孩子,破除这桩悬案,而是担心这件事是否会毁掉孩子。粘鼠板的数量增加了,且旁边的食物也增加了,这样的细节充分体现了作者的怜悯之心。作者的怜悯以及作者赋予人物的善良,这不恰好是我们这个时代所匮乏的吗?或许这也是作者对解决“精神流浪”的一种新的方式探索。

  回到中心论题上,此篇小说,我其实最关注的是小倩,于雷这一类的人物。他们的父母常年不在家,他们和乡村老人们一样,是孤独者。但老人们尚有寄物居。韩老板,老迂头,甚至是流浪汉,尚可以回望,尚可以安放自己的心灵,尚有自我精神寄托的世界存在,小倩和于雷呢?故事中所有人物未关注到孩子们的成长变化和心灵世界,他们从未想到,集所有好学生优点于一身的小倩有一天会旷课,恋爱。小倩和于雷似乎只有彼此,但是在现代社会中,他们建立的关系并不牢靠,它会因为无数个变化,瞬间崩塌。

  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设定,小倩的尸首竟然是由执着于“海昏国”的老迂头所打捞上来的,迟到的救赎人竟然是千疮百孔的传统文化,但这没能救得了小倩。尸首的设定,暗示了传统文化在物欲社会中的无力感。于雷躲进了寄物居,但寄物居不会收留他,寄物居可以存放乡村老人们的旧物,可以收留流浪汉,可以寄存人们对传统的眷恋情感,却唯独容纳不下小倩和于雷。我认为,真正精神流浪的,是小倩和于雷这一类尴尬人物,我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我们被高速发展的世界裹挟,我们这一代人甚至连“老物件”都没有了,我们对传说中的故事提不起兴趣,我们的心灵无处可去,所以,出路在哪里?

  2020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杨珂:

  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征服自然和利用自然的旨趣成为当下社会的重要追求,经验主义和唯理主义等哲学都致力于寻找新的自然知识的根据,力准确地把握世界的要素。诸如此种认识论为获取生存的可靠知识,从而导致了认知主体在认识上的可靠前提和出发点,也即人如何生活的问题,变成了一个逻辑理性的问题。但是,面对现代文明的漫卷,终有一死的人究竟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有限的生命究竟如何寻得超越,又在哪里寻得灵魂的皈依呢?在此时代语境下,我从小说《寄》中,看到了当下社会现实中的诸多问题,并寻找到了答案。第一,无地安放的传统文明。小说中旧物的闲置、木质家具的损坏,以及农村留守老人、儿童等现象,不仅仅是人类物质生活方式的变化,更是时代进化过程中,一代传统文明的失落。第二,无以释放的个体欲望。小说中,老迂头为圆童年之梦,偏执地探寻海昏侯国;流浪者13号为弥补童年伤痛,经历离婚,犯罪;于雷获取小倩的情感理解,意外导致小倩致死等,无不是当下社会,为获取他人认同,或进行自我确证的过程中,个体欲望无以释放,并遭受异化的真实写照。第三,无处皈依的精神家园。小说中,老迂头探寻海昏侯国的梦被现代事实所打破;流浪者13号被捉拿归案,仍旧未找到他的精神家园;于雷无意致死小倩,虽然如同梦一场,但仍在生命中留下伤痛的痕迹。可见,不仅仅是旧物的难以安放,个体在荒芜现实中的精神和灵魂,更是无处皈依。而小说《寄》,通过“寄物居”这一虚拟空间的存在,给予我们以指引,那就是 “诗意地栖居”。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人生的本质是诗意的,人应该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也即人的生存状态问题,人在现实生存中应获得心灵的解放与自由,并不断追寻精神的家园和归宿。

  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1级博士研究生 毛卫利:

  《寄》聚焦了中国城市化进程中被忽视和遗忘的角落。一是被迫变迁的农村生活空间。因为田地征用和房屋拆迁,农民传统的劳动空间和居住空间发生了急遽变化。农耕文明时代的自然村落消失,现代化后的新空间里旧物被遗弃和边缘化,旧物和老人都无法在新家园中找到自己的栖息之地,这是这篇小说里社会—文化层面上最有敏感度的发现。小说塑造了以老韩和老迂头为代表的非功利主义老年群体。老韩作为寄物居的主人,是旧时光的看门人,老迂头作为一个“痴人”,一生只做一件事情,是旧时光的追寻者,两者都带有未被工业化思维浸染的理想主义色彩。二是农村留守儿童问题。作者在叙事策略上用一个凶杀案作为外壳,倒叙和插叙叙事手法的往复使用,再加上惊蛰时期“点着烛光”的“寄物居”内外气氛环境的烘托,营造了悬念感;老韩父子对于于雷的救赎,彰显了传统道德的化人作用,但在情节安排上采用了全知叙事和有限叙事并置的手法,使得叙事节奏稍显冗长;三是年轻的流浪汉群体。相比于流浪汉们坚硬的现实生活,作者塑造的流浪汉群体呈现出了艺术的诗化特点,和“寄物居”的怀旧格调统一一致。

  叙事伦理上,作者并没有单一消极地批判城市化,她设置了一个《诗经》意境中的寄物居,在有限的戏剧化叙事空间里展现多重社会议题,试图弥合社会变革中传统与现代的裂缝和冲突,让人和物完成道德和情感上的喘息和救赎。此外文本还设置了老韩和韩一含这对理想的父子,父子代际间价值观和文化上的相互认同,寓意了新旧传承和调和的希望。

  最后,从叙事文体上来看,小说分为九个小节,第一节中的程派折子戏和第九节的《诗经.国风.葛生》赋予了小说传统气息和怀旧氛围,其余各小节基本可以作为每个人物的小传,在其中人物相互观察和对望,使人物之间呈现出对话状态,是对传统纪传体风格的继承和突破。总之,《寄》是一部在思想上关注当下、情怀上关注边缘角落群体、文化上引起我们反思城市化进程的佳作。

  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9级博士研究生 张振强:

  王芸的中篇小说《寄》结尾处通过对“寄屋居”取名的解释,指出了小说取名“寄”的意义:“人之一生,不过寄居一世,物亦人,人亦物,安居为要,安心是福”。文本以“寄屋居”为中心,披着“追寻小倩之死”这个通俗的“悬疑”外衣,通过对“寄屋居”这个特定时空中不同的人、物存在状态的书写,以诗意的语言为我们建构出一个充满张力的多释性的生活时空。围绕“寄”字的三个含义,我们也许能够试着读出文本所建构的三重时空结构。

  第一重:“寄物居”所建构的人与物所“寄存”的静态物理时空。在这个物与人共同“寄存”的特定时空之中,“人”与“物”已经模糊了界限,人即物,物亦人。在这里,人与物均遵守着“安居为要”的静态时空法则。同时,“寄物居”里的旧物“不像而今机器批量制作的东西,只有冷冰冰的手感和温度”,这些旧物充满了“灵韵”,以特有的历史厚重而给人以“震惊”之感,从而超越了机械复制时代的造物。“寄物居”里与旧物相伴的还有来去自由的“流浪汉”。流浪汉动态的足迹与暂时静态的“寄存”,和旧物一起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充满本雅明笔下现代性色彩的“寄物居”时空,既历史又现代,充满了张力与多释性。

  第二重:对价值与意义的追寻所建构之“递送”的动态时空。在文本中,人生的价值与意义是否“递送”至目的地已不重要,人生就是一个“递送”的动态流逝。“用一辈子做一个梦”的老迂,坚守绘画的的韩一含,追寻“幸福”的流浪者赵诚,依赖小倩的于雷……人生价值与意义的追寻、拥有、丢失、再追寻……形成了人生“无尽”的“递送”轮回。

  第三重:诗意语言所营造的人与物的审美“寄居”时空。文本中的人与物通过语言而超越了物理时空。“旧物”既可以在“寄物居”中岁月静好,也可以飞入影视城而换取“金钱”;流浪汉既可以暂时栖身“寄物居”,也可以随时踏上无尽的流浪之旅。人与物寻找“寄居”之地的努力成败与否已无关轻重,人与物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的生存之态,也许才是本文最为重要的“寄”之揭示。

  2021级中国语言文学类本科生 秦钰茹:

  王芸老师此篇中篇小说《寄》,以高中生小倩落水溺亡这一案件串联起几位重要人物的故事,讲述了城市化进程中,农村生活空间逐渐缩小、旧物与老人边缘化、传统文化的遗失与年轻一代的精神困境,人们情感无处寄托、身心无处安放的问题。

  文中创造了一批流浪者形象,作者将本应物质与精神上同样匮乏的流浪汉诗意化,产生了不满寄人篱下、轻松而自尊的流浪者7号、与命运缠斗后选择低头顺从的流浪者13号等生动的人物形象,同时借由流浪者相对自由的视角,巧妙联系起了案情的发展,推动叙事的进行。

  与流浪者密切相关的寄物居是寄放来自乡村的遗留之物的处所,里面的物件不被城市所接受、老旧又占位置、在时光流逝中沉默地衰老,正如被边缘化的空巢老人们,亦是对年轻人来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传统文化。作者通过塑造寄物居这一概念,将人们对老时光的留恋、失落的情感、遗失的传统文化、无法走出的精神困境收拢,温情地给予了一个城市让步农村、当下让步过去的空间。

  老韩作为寄物居的拥有者之一,是旧时光的看门人,儿子韩一含成长后与父亲和解,两人冲突消弭,走向同质化,或许可以理解为年轻一代并非就是传统的对立面,他们中也有让步的可能,表达了和寄物居一样的希望。

  作者将韩氏父子的冲突、于雷的失手杀人等尖锐问题温情处理后,传达了对生命延续、生活依旧的宽慰,正如作者所言,“人有限的一生寄居在实体的世界里,安放身心是重要的也是无可避免的命题”,追寻身心安放之处,也许永远都追寻不到,也许诸如寄物居一样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也不会再出现,也许这份追寻的落脚点就在生活之中。

  江腊生:如何定位一个作家和作品,需要我们将其文学史的视野中加以思考。在王芸的小说中,关注现代化进程中传统文化和生命世界的一些现实问题,是其文本的用心所在。其中有城市化进程中老旧器物的去留问题,乡村留守少年的情感和教育问题,经济发展中人的精神与心理问题等。作家充满温情地审视这一系列的问题,以“寄物居”为文化载体,营造出富有张力的文化氛围,体现了其深刻的人文之思。

  一是热点事件的漩涡中聚焦生命世界的细部。小说关注一系列日常生活中的热点新闻时间,其中有老于头所执着追寻的海昏国之谜,有于雷和小倩两个留守少年因情感冲突而导致小倩死于湖中的命案,有赵诚从一个事业蒸蒸日上的医疗器械代理到破产成为流浪者,有老韩父子开办寄物居,便民保存一些老旧物品。这些热点事件以老韩开办的寄物居为中心,在整个社会大潮中汇聚一起,形成一个诸多热点的漩涡,将当下社会人们的焦虑、迷茫、追求、信仰等真实的呈现出来。然小说并不在于故事的讲述,而是聚焦生命世界的细部,将生活的诸多万象和社会的尖锐之处呈现在读者面前。其中流浪汉赵诚从乡村经过一番挣扎和努力,中间遭遇父亲去世、母亲离去,奶奶病重后离世的艰难与痛苦,终于在城市有了自己的事业。但由于经不住城市诱惑,最后沦为流浪汉。这里既有人性与时代的冲突,又有社会对于这些失败者的缺乏宽容与理解。留守少年的成长与教育之间的冲突,他们的青春冲动与个体成长之间的冲突,也构成了作家洞察社会现实,发现问题的症候的根本。还有村民乃至整个现代人对待老旧器物的纠结与冲突,进入上升到人的精神皈依与灵魂安放。这个现代性进程中习见的矛盾,在作家这里经过独特的切入点,既有日常生活的现场性,又有人类意义的反思性。这一系列的尖锐之处,通过众多热点事件的呈现,集中体现了个体生命世界的复杂。

  二是寻找物与人的安放之所。小说寄物居是一个巨大的隐喻符号。面临城市化日新月异的状态,将曾经的一些情感和记忆保存起来,体现了当下人们的复杂心态。王芸试图表达出一种颇为复杂的时代况味,呈现出新时代和旧时光之间的对抗,以及人们情感上的痛苦和纠结。一方面,韩家父子以开画展的名义,开办一个居民老旧物品寄存的场所。其中保存了一些年代久远,已经带有了生命力的器物。寄物居的作用在于让这些老旧的器物能够在没有功利目的下保存下来,避免了因为现代化带来的舍弃与毁坏,而在自然存放中延续着传统时代的梦。“他相信那些看起来没生命的器物也在苏醒,它们仿佛应和着春天的节奏和气息,在暗里较着劲。”人与物的自然相融,时光的记忆带着人间的温情,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种需要。

  另一方面,寄物居又是人们,尤其是众多流浪汉的栖身之所,也是一个人类意义上的理想之所。各种原因导致人们居无定所,四处流浪,这里也包括着每一个个体的精神流浪。寄物居成为流浪者的安身之地,也是现代人们精神的安放之所。寄物居与韩家父子的画室结合,体现了文艺与精神安放的关系。于是作家的《寄物居》写作,隐喻了其中行将消失的传统和情感,放在小说中寄存起来,表达出她对当下社会转型期的一种思考及其意义。

  三是温情流淌的小说叙事与氛围营造的不足。在《寄》中的,叙事话语简洁明快,不着意刻画人物形象,很少对人物作外貌描写,也不太着意性格塑造,但不难发现其中流淌着作家温情与善意。温情叙事是王芸小说理解世界、理解生命的一种态度和方式。韩家父子办画室、办寄物居,免费为居民提供老旧器物的寄存,还未流离失所的流浪汉提供每次三天的免费居住。这让所有的流浪汉与附近居民感受到一种在记忆与时光中的温暖的归宿感。小倩与于雷在湖边出事,于雷处于恐惧而躲在寄物居的一个柜子里,韩家父子为了让其不恐惧,而故意将食物黏在板上,悄悄地解决了于雷的饥饿问题。寄物居因为海昏影视城收购老旧器物而关门,然而城市的另外一边又开启了一个寄物居,如同小说中写道:“用一辈子做一个梦,也是值得的。”温暖的善举如同诗意的梦想依然坚持下去。这些事件的细节当中,传达出来的是一当下时代弥足珍贵的温情,无论在精神还是存在给读者以生命的宽慰。

  然而小说以讲故事为主体,将一个个类似于新闻的热点事件以寄物居为中心快节奏地呈现出来,缺乏一种与寄物居意象相应的氛围营造。小说在故事节奏的快速跳动中,读者难以真正感受寄物居的的文化氛围,聆听其中一些老旧器物的呼吸与律动。这里,建议可以旁逸斜出,选择一两个寄存的老旧物件,融入一定的人物生活历史,在文化记忆中抵达人性的柔软之处,从而真正建构其寄物居的文化氛围。也就是说,小说中一系列寄放的老旧器物,需要结合一定的文化氛围的营造,释放出其真正的生命感,与小说的主题相互吻合。

  王芸:小说《寄》是我的“安放身心系列”小说中的一部,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小说,此外还有《羽毛》《异向折叠》《沙漠》《安息》《薇薇安曾来过》《绿鸵鸟行动》《拯救格格巫》《控》《蜜袋鼯的夏天》《雀替》等。

  “安放身心”就大的方面来说,一个是物质层面,关乎我们的生存,关乎我们的一饭一蔬、一衣一裳、一屋一室、一冷一热这些最基本的生活日常;一个是精神层面,涉及教育、审美、世界观、价值观,包含心理学大师马斯洛所归纳的人的五大心理需求:生理、安全、归宿和爱、尊重、自我实现的需求。“安放身心”是每个人都绕不开的人生命题,自然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社会问题。这个系列放进了我的一些思考。

  在《寄》中,“寄物居”里存放的旧物件联通着一个村庄的旧时光,是过往岁月的记忆、经年积淀的情感的寄放载体、象征之物,联通着农耕文明,也牵连传统伦理。进入现代工业文明语境,这些旧物件已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它们真的就毫无价值和意义,不值得留存了吗?传统文化、伦理在时代变迁中也面临存续的疑难,当何去何从?

  《寄》还写到韩老师的“寄物居”收留了许多流浪者,并将之以数字来命名,如“流浪者7号”“流浪者13号”。这个很多同学谈到了。流浪者是特殊群体,居无定所,衣食的需求降至最低,但他们有没有“安放身心”的需要?生而为人,不论他们因何种缘由被动或主动地走上流浪之路,在人世间放逐自己,看似不再追求身体的安放,但他们的心,真的不需要来自人世间的温暖和慰藉,或者,他们的选择,是堪破人生真相之后另一种“安放身心”的方式?

  这些年大量人群从乡村出走,进入了城市。他们即便在城市生活数年,也多半未能真正地融入城市生活和社会关系体系,他们渴望融入城市却又因为生存条件和能力的局限只能停留、徘徊在有形、无形的边缘地带,面临种种困境。在精神上,他们是类似飘萍的群体,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村人,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人,“无根”或“失根”的生存状态,必然会带来精神上的焦虑、失落、迷茫、伤痛等。但他们中的许多人凭依着自身的生命力和不懈的努力,竭力寻找和创造着新的“安放身心”的可能。这样的一个群体,是社会巨变、时代迁衍造就的,他们不同于祖辈的生存方式、生活空间、精神状态,我觉得是值得去探究和书写的,我在《沙漠》《异向折叠》《安息》等小说中都有涉及。

  《寄》中还有一位老迂头,也有很多同学关注。他经年累月在大湖底寻找他的“海昏国”,常常下湖去寻找能印证“海昏国”存在过的石头……这来自我多年前听到的一个故事,让我生出好奇和感慨:一个人竟然将自己的大半生都寄放在一个看似虚无缥缈的愿念中,也许他一生都找不到“答案”,却坚持多年执着为之……我听说的只是一个干枯的远方的故事,然后我虚构了关于他的那些情节和细节,将之纳入了“安放身心”的主题,这是一个平凡而微渺的生命的选择,是千千万万“安放身心”的方式之一种。

  《寄》还写到了两个孩子小倩和于雷,许是与同学们年龄相近而引起共情关注。他们是典型的“留守孩子”,在亲情缺失的成长之路上,试图彼此靠近取暖,却最终酿成悲剧。他们代表了为数不少的“留守孩子”群体,他们的“身心安放”问题不只关涉到一个个家庭,不只关涉到学校教育,也关涉我们国家的未来。

  人生如寄。我们有限的一生寄居在这个实体的世界,只占据极其短暂、狭小的时空,可是对于每一个人又是生命的全部。“安放身心”,是每一个人都回避不了的命题,无论他拥有多少见识、学问,无论他地位、级别为何,无论他财富多寡,即便是极其平朴、微渺之人,如老迂头,如小倩、于雷,如流浪者赵诚,如小说中不具名的被动迁居的老人们,他们都有“安放身心”的需要,这是生命本能需要之一。

  细究起来,物质层面的安放容易实现,精神的安放更难,有着更加复杂的内涵。农耕文明越数千年走向式微,工业文明到来,高科技时代到来,更多的未知等在前路。面对飞奔而至的“新”,人将何去何从,如何安放我们的身心?还有,表面看起来是安放,却不一定是人们需要的真正的安放,之中又有一个真伪命题……这些不是一个中篇可以容纳穷尽的。

  江腊生:非常感谢王芸老师和各位同学。大家从不同的角度谈了自己对作品的理解,提出了一些富有见地的思考,还针对一些创作细节与王芸老师做了交流。王芸老师从自己的创作初衷出发,真诚而谦逊地解答了大家的困惑,并详细谈了自己的创作追求。透过王芸老师今天与大家的交流,我们不难感受到其中温暖的人文情怀与悠远的理性忧思。今天大家的讨论非常丰富,涉及小说的叙事角度、文化构成、生命哲学、叙述声音、情感结构等方面,相信对于我们大家今后从事文学研究具有非常积极的作用。与作家面对面的交流,我们感受到了文本内外的更多的文学信息,有利于我们进一步把握文学审美的本质。感谢各位同学的精彩讨论给我们互相提供了新的视角和独到体验。最后,大家再次鼓掌,感谢王芸老师的光临与分享。预祝王芸老师佳作频出,并期待下次的交流。

  编 辑 | 欧阳国

  审 核 | 曾清生

  签 发 | 李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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