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你安静了，世界就安静了

　　

　　2020年5月，电影《春潮》在“云端电影院”上映。这部影片聚焦于一个由三代女性组成的家庭身上，记者郭建波、母亲纪明岚与女儿郭婉婷同住在母亲的房子里，看似融洽平静的日常生活下，实则暗藏着三代关系中的巨大矛盾与纠葛。母亲在外人面前开朗能干，在家中却强势蛮横；郭建波在外是嫉恶如仇的报社记者，在家里却阴郁沉默，与母亲、女儿的关系都十分紧张；而女儿郭婉婷成绩优异，但却性格敏感，一直生活在母亲和外婆间的矛盾冲突中。从电影的整体节奏来看，三代女性间关系的冲突与发展成为整个电影的情节线索，同时也蕴藏了整个影片的主题内涵。导演杨荔钠从一个不同于男性叙述的女性视点出发，描绘了在父姓角色缺失的异质化家庭中，同为母亲的两代女人之间的对抗与胶着，冲突与矛盾在一次次的沉默中终于爆发。最终，所有的不满与怨恨随着母亲纪明岚的昏迷而归于平静，正如郭建波望着窗外所说的：“你安静了，世界就安静了。”PART01异质化家庭中的人物命运变化

　　(一）情感：亲情的缺失

　　由于整个人生经历的波折与艰辛，导致郭建波的母亲纪明岚整个人阴郁偏激，对家人有着强烈的控制欲。年轻时为了改变农村户籍，她将城市户口的老郭作为自己的目标，并与之组建家庭。组建家庭后，虽然已摆脱了农村户口，但她仍不快乐。由于怀孕后背负着的“未婚先孕”、“第三者”的帽子，纪明岚要时刻担心那个时代人们对自己这种身份的女性的闲话与批评。因此，为了改变身边人对她的看法与评价，从而摆脱自己的负罪感与所承担的社会舆论压力，她利用言语优势博得外人同情，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单纯的南方姑娘”的形象，并在这个过程中，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卸到了老郭的身上。在纪明岚为了这一切不断地做出努力，时刻经历着苦难艰辛时，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她也无法得到慰藉与谅解。为了给母亲寄一些粮食，她省吃俭用，一天只吃一顿饭来省下口粮，结果导致她经常昏倒。而当她将这些口粮寄给母亲后，母亲却对此表达了不满，认为纪明岚省吃俭用省下的口粮不值得一提，并质问她为什么不寄钱回来。母亲的不理解、社会舆论的巨大压力、摆脱农村户口的困难，使得纪明岚在这一过程中性格不断扭曲，愈加强势咄咄逼人。为了摆脱社会舆论的批判，让大家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进而收获到同情、关切和温暖，纪明岚将自己立于道德的制高点上，不停地举报丈夫是暴露狂，将小姐带回家，以这种形式对给自己带来“伤害”的丈夫进行报复。而在女儿建波的记忆里，母亲始终认为自己的存在是她“耻辱”的记录。夜里母亲会叫醒睡梦中的小建波去父亲的领导面前哭诉，控诉老郭的“恶劣”行径；在小建波来例假时，她对此不关心，还冷漠地说“怎么来这个了？”；在建波工作后对社会中的“艾滋病、性侵”等主题进行报道时，母亲却将建波的行为污名为“畜生不如”。可以说，当建波想要母亲的陪伴与怀抱时，大多数时间里，她却只能从男人那里得到一些温暖。作为母亲，纪明岚没有给予建波应有的温暖与关爱，反而一直对建波的人生进行诅咒：孤独、贫穷、孤儿寡母与疾病缠身，而这些在建波的人生经历中也都一一应验。可以说，无论是在母亲纪明岚的人生经历中，还是在建波的整个成长过程中，“母亲”这一角色都没有给予女儿应给予的亲情与温暖。对于纪明岚来说，母亲不理解、不体贴她，只是一味地索取与质问。对于建波来说，母亲时时刻刻地打压着她的想法与生活，并不断地想要在建波的心中同样种下对老郭的怨恨，销毁建波所认为的温柔父亲在家中存在的痕迹。而这些种种行径都使得建波内心充满对母亲复杂的情感，生活灰暗压抑。同样，在建波的女儿郭婉婷的视角里，母亲和父亲这两个重要形象也是缺失的。在她出生后，外婆就将她据为己有，抢占了建波作为母亲的位置，使得婉婷从小就缺少母亲的陪伴。在她与母亲交流时，她说自己小时候完全没有关于母亲的印象，尽管建波强调她一直都在。在她成长的整个过程中，她没有见过父亲，家庭中也只有母亲、外婆以及作为外婆爱人存在的老周，可以说，父亲这一形象及其话语在婉婷的生活中是缺失的。当她看到同学崔英子与父亲拉手跳舞时，她的表情呆滞茫然，同时又充满羡慕与渴望，因为在她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关于父亲场景的体验与想象，更多的是外婆对她的控制，以及外婆对母亲在她心中形象的摧毁。也就是说，在这个异质性家庭中，郭建波及其母亲、女儿三代人的亲情都有着不同程度缺失。而这也使得三代关系中的中间人建波的情感变得越来越脆弱，情绪无法得到宣泄。（二）生存：事业、生活和命运的纠葛

　　这部影片中，建波及其母亲、女儿的这三代女性的过去经历都充满了痛苦，现在的生活压抑低沉，但未来仿佛随着母亲纪明岚的昏迷慢慢沉静安稳下来，似乎充满了希翼。可以说，在生存这一圈层里面，建波的事业、生活与命运其实相互纠葛，彼此影响。事业上，作为一名记者的建波将更多的关注点放在对“艾滋病、性侵”等主题的报道上，而这样的报道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为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报道出来。领导也曾多次对她进行劝说，要她跟随着时代的大潮流走，不要一意孤行，放下一些执念，但她还是选择去伸张她所认为的正义。在生活中，她面对着来自母亲和女儿两个不同方面的压力。每次回家时，必然逃脱不了母亲无休止的问责，所以她回家后选择呆在房间里，尽量减少与母亲的交集。即使是在饭桌上吃饭时，建波也始终保持沉默，不言一语，即使这样，母亲仍会因各种事谩骂责备建波，并试图不断地去摧毁老郭在家中存在过的痕迹。而对于女儿，由于母亲与建波个人的原因，她缺席了女儿成长的很多时期，所以她想要更好地照顾女儿，弥补之前缺失的母爱。但由于她面对着来自多个层面过大的压力，也需要自己寻找释放的契机，于是出现了在女儿睡着后，她去跟情人约会的情况。在女儿醒后找不到她，哭诉着她的不好时，她所承受的压力又因此剧增，只能将女儿送回母亲那里。在命运的安排下，她整个人生其实都充满了压抑，家庭的异质化、对母亲的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对女儿的愧疚与爱、事业的不那么顺意，都使她承担了更多的压力。面对这样的命运，她倔强地不想听从母亲的安排：找到一个好男人结婚安定地生活，而是选择跟母亲一样未婚先孕，最终生下了自己都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尽管与母亲的生活充满矛盾与冲突，建波并没有选择逃离母亲身边，而是与母亲不断纠缠胶着，最终造就了压抑不如意的事业与现实生活。也正如那句话：“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决定了你和世界的关系”。PART02

　　意象中的性别隐喻

　　电影中的意象往往有着更深层次的含义，这也就是影像表达上一个非常重要的修辞策略：“隐喻”。可以说，电影中的各种意象总是为这部影片的主题立意等服务。在《春潮》中，所选择的“水”、“黑山羊”、“粉色鸽子”等意象，在为主题深意服务的同时，更关注于男性话语权缺失情境下的女性形象，“隐喻”形象中带有明显的女性色彩。

　　（一）水

　　在日常生活中，由于“水”的流动性，以及自由变换形状等特点，往往是与女性的柔软、灵动、多变等形象特征相联系。可以说，很多情况下，“水”都是作为女性形象的审美载体和文化联想而参与到影片的整体叙事中1。在这部影片中，除了象征着女性的柔软与灵动等，“水”具有了更多的意味与使命。导演杨荔钠将其作为母性的象征、爱欲的象征和主体意识的象征蔓延开来，并以此呈现主人公的女性视角与人生际遇。当回家发现家中挤满排练的人时，建波故意让水溢满厨房，以此来逼迫排练终止，表达她对母亲无声的指控。可以说，那溢出的漏水象征着缓慢渗出子宫的“羊水”，预示着孩子与母体的脱离，也寓意着祖孙三代盘根错节的命运羁绊。另一方面，影像艺术中的“水”也可作为一种爱欲的表达。2在建波与男友约会时，她与男友在浴室的场景中的很多细节就涉及到了“水”，雾气蒙蒙的浴室玻璃，被水打湿的头发，蕴满雾气的眼神，这些都增加了浴室场景中的欲望色彩。最后，在影片末尾，“水”再一次出现。流动的水如春潮般涌来，它们从城市的角落生发，渗进病房、流入舞台，随后在郭婉婷与崔英子逃离会场、不断追逐的脚步下蔓延开来，直到“水”的源头。正如这“春潮”的水一般，女性的主体意识以肆意而活的心意，自然生发，以不竭的动力，超脱于男性社会与原生家庭的束缚，最终实现对自我的建构与呈现。

　　（二）动物

　　这部影片中主要采用了黑山羊、粉色鸽子与长颈鹿的意象来分别体现三代女性的诉求，以及她们的自我探索与抗争。在西方宗教里，黑山羊是魔鬼的典型代表，意为“害群之马”。在郭建波的梦境中，母亲纪明岚化身成为“黑山羊”，被医护人员带走。而黑山羊的哀嚎与平日里母亲纪明岚的咆哮责骂相联系，夹杂着痛苦、悲伤等情绪，正是家庭中沉默的建波内心对母亲的厌恶情绪最真实的投射。“黑山羊”被带走反映了建波希望母亲能够被远远地带离她的生活，那样就不用再整日感受母亲歇斯底里的抱怨与责备，也能使自己有机会与女儿好好地相处。但在医护人员等闯进家里时，她下意识挡在餐桌前的行为，又反映出她的犹豫与不舍。在对母亲感到厌恶的同时，她内心最深处仍对母亲纪明岚存有眷念和爱。除此之外，这里“黑山羊”被医护人员带走的情节，也正好为后文母亲的昏迷埋下伏笔。片中的“粉色鸽子”是对郭婉婷形象的一个映射：渴望家庭和平宁静的同时具有反叛精神。与一般完全象征和平圣洁的白鸽不同，这部影片中的鸽子则是以粉色的形象出现，这跟郭婉婷的整个人生经历密切相关。她从小被外婆养大，母亲这一角色在她的生命中是存在着较大比例的缺席。她长期生活在外婆与母亲的矛盾与冲突中，对如何尽量避免矛盾的升级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解决办法，即在矛盾发生时让母亲出去，减少与外婆的碰面，从而减少冲突的恶化。实质上，她一直向往着平和稳定的家庭生活，内心深处充满了压抑与沉重，粉色鸽子较之白色鸽子，更能展现出婉婷不同于其母亲建波的一面，具有抗争与反叛精神。长颈鹿，是建波与女儿婉婷都很喜欢的一种动物，也是建波记忆里与父亲有关的一个特别存在。小时候父亲会带着建波去动物园，在可能的前提下，给足他作为父亲所应给予女儿的关爱与陪伴，带给建波美好的回忆与温暖的关爱。婉婷无心地指出长颈鹿就像她俩和外婆，这是对这个异质化家庭具有指向性和设计感的无形解说。面对咄咄逼人的母亲，沉默顺从的建波就像没有声带的长颈鹿，最终家庭走向无法沟通的牢笼。3通过水与这三个动物隐喻意象的有机组合，正好将一个男性话语权缺失、充满冲突与矛盾的异质化家庭呈现在受众面前，强势冷漠的母亲、沉默顺从的郭建波、叛逆却向往和平的女儿，彼此相互牵扯纠缠，无法摆脱。PART03

　　精神视阈下的性冲动

　　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的人格可以分为五个发展阶段：①口欲期（0-1岁）；②肛门期（1-3岁）；③性蕾欲期（3-6岁）；④潜伏期（6-12岁）；⑤生殖期（12-20岁）。而人的人格基本组成部分在前三个发展阶段就已基本形成，所以儿童的早年环境、早期经历对其成年后的人格形成起着重要的作用，许多成年人身上出现的很多心理及行为上的问题都与这五个阶段所需要的得不到满足等有关。在口欲期，婴儿与母亲的乳房联系是非常紧密的，如果婴儿与母亲的乳房建立了一个良好的关系，婴儿就会感知到世界对他的友好。但由于母亲纪明岚本身对于自己“未婚先孕”以及 “第三者”的言论是十分介意的，且不断地试图用各种言语去塑造自身“单纯的南方姑娘”的形象，去博得同情与关注。所以在建波婴儿时期，小建波与纪明岚的乳房并未能够建立良好的关系，这也正是成年后建波事业与生活的压抑不如意的一大原因，即对“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决定了你和世界的关系”这句话最真实的写照。而在性蕾欲期，即“俄狄浦斯期”，幼儿会表现出对异性父母的爱恋，而把同性父母当做竞争对手。出现这一现象，一方面是由于自身的“性本能”，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父母双方的刺激加强了这种倾向，即母亲偏爱儿子和父亲偏爱女儿。在这部影片中，幼年时期的建波会被母亲半夜叫起来去父亲领导面前哭诉，为了与父亲离婚，母亲一直打压着父亲的生活与事业，父亲被刻画成一个带小姐回家、喜欢裸露身体的“流氓”形象。但对这个时期本就充满对父亲的爱恋的建波来说，父亲其实很温柔，不同于母亲的控制欲与歇斯底里，他会带她去动物园看长颈鹿，带给她心理上的温暖。在这一环境下，更加剧了建波对父亲这一异性角色的爱恋与向往，但母亲的打压，使这一阶段建波并不能够自然地去接近父亲，也不能自然地表达对父亲的喜爱。父亲这一角色的话语在她的生活中存在着较大的缺失。同时，这也影响了母亲在建波心中的形象：一个强势、充满极致控制欲的存在。到达潜伏期后，一个人对异性的强烈欲望突然消失，反而表现出对同性的兴趣。但在这一阶段，母亲纪明岚对建波却表现得很冷漠，甚至是带有厌恶与憎恨，她用自己所受到的屈辱来对父亲老郭和建波进行惩罚。在建波渴求与母亲呆在一起，学会与同性合作的时期，母亲这一角色由于纪明岚本身的原因出现了很大程度的缺席，使得这一时期的幼儿需求也未得到合理的满足。当来到生殖期，青少年的第二性特征逐渐显现出来，这意味着他们终于有了可以平等抗衡同性父母的生理条件。在建波第一次来例假时，母亲纪明岚冷冷地说：“怎么来这个了”。而此时，那个被母亲说成是大流氓的父亲教会了建波如何叠卫生纸，并烧热水给她泡脚。在她成长的这一时期，给予她应感受到的温暖，减少了她对自己生理变化的无所适从与不安。在建波成长的这一过程中，尽管母亲不断打压甚至想要摧毁父亲在建波心中的形象，但对于建波来说，父亲在她心中就是一个特别完美的存在，在他受到跟母亲相同的屈辱时，也从未放弃过建波。而这一完美形象的存在，与父姓角色在异质化家庭中的缺席，就使得建波将这种对父亲的渴望与爱恋转移到成年后遇到的异性身上。无论是现实生活中与男友、情人等混乱的性生活，还是幻想中她对温柔慈爱的台湾按摩师的依赖与渴望，以及未婚先孕等情况的发生，都体现出她人格发展阶段未得到满足的需求，随后在成年期将这些需求与不满足转移到异性身上，也即是她所展现出来的对性的渴望，以及无法抑制的性冲动。这部影片描摹出一幅父姓角色话语权缺失的异质化家庭图谱，其中三代女性关系中潜藏的巨大矛盾与纠葛一次次爆发。影片中不断出现的“水”与“动物”意向，也暗示着对三代人物关系及形象的刻画与复杂矛盾的情感转向。而在这种异质化家庭中，女性的生存与命运层面也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尤其是郭建波事业、生活与命运的相互纠葛与影响。同时，建波本身对性的渴望以及不克制的性冲动，是对她对父亲这一异性角色爱恋的转移与反映，也是对其成长经历中母女关系、家庭关系等最真实的投射。但最终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母亲纪明岚的昏迷住院归于平静祥和，“你安静了，世界就安静了”。参考文献：[1]宋珮暄，《以春为媒，似潮而归——聚焦电影《春潮》的女性本体叙事创新》，《电影文学》，2020（14），115-117.[2]高娜，《母女关系的现实抵牾——从《春潮》的家庭伦理省思电影的女性表述》，《电影文学》，2020（19），19-23.[3]王博，《从《春潮》看家庭与代际关系的异质化》，《电影文学》，2020（16），106-108.[4]张贞，《从《春潮》看女性电影的母女镜像叙事》，《电影文学》，2020（18），94-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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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字 | 刘恬 程书凡

　　图片 | 源于网络

　　审核 |王楚馨 许梦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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