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来》——长篇纪实小说 第六章

  原标题:《活下来》——长篇纪实小说 第六章

  《活下来》——长篇纪实小说

  作者:王翔

  题记:他积蓄了世界所有的能量,必须告诉所有的人

  第六章 这些天,这三个月,巨大的恐惧、巨大的思想

  这些天,是指2022年12月30日到2023年4月8日这些天,这三个月。其间包括1月18号接到大野圭子发来回信的日子;其间包括3月18号王翔见到阔别10多年的王震宇大姐的日子;包括1月6号和师然处理完天大的事,王翔请她在护国寺小吃店吃豆汁、焦圈的事 ;包括1月23号,大年初三,王翔和海亮乘夜车去山西见春子和Z总,寻求一线希望的事;包括二月份三月份这两轮创排《春天》、《约翰·克里斯朵夫》,王翔、蓬蒿团队和几十位非职业演员一起,收获着最美好、最重要的生命体验的事;包括这三个月90天,随时随刻,王翔被巨大的资金压力所笼罩,常常夜不能寐,又时时感到巨大希望,发誓要通过无与伦比的巨大苦干努力,达到个人和人类族群的最高能力、达到最高回肠荡气的能力的事。巨大的思想,是指隐伸延展在这一章里的“谅解恶”的思想,或许它是解开人类生命密码的钥匙?

  这一章——第六章,原想2023年1月21日至27日,春节放假这七日写就。头两天王翔整日躺在床上净睡、沉睡。之前的这些天太累、惊心动魄。王翔几乎没了力气。躺在床上,大脑偶尔在构思。23号,大年初二,开始动笔。但常被巨大的恐惧惊醒,这恐惧像死亡一样时时压迫着、窥视着。

  王翔暂搁笔。

  最难最恐惧时刻,做了几件事。

  师然带着小溪春节去福建,王翔想约她们在回来的路上在武汉下车停留半日,王翔从北京赶过去,在这个王翔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陪小溪游历。因她们已定了返程机票,作罢。春节后,王翔应师然之邀陪小溪去西单大悦城宠物园和书店半天,那一刻,是王翔的生命在这个小生命环绕下最宁静轻松的一刻。此后,在新一轮《春天》排演中,王翔邀请师然带着小溪来参加排练,并请小溪在2月25号的演出中登上舞台,并在当天的蓬蒿推文里这样写道:“在今天的演后谈上我说:为了这些孩子们,能以这样美好欢快的方式进入生命舞台,为了这些亲爱的非职业演员们,脸上绽放出更美丽的笑容,克服日常生活中生命表达的弱点,获得更美好更丰富的生命收获,我发誓:拼了命,也要保住蓬蒿,多么期望再有一个人、几个人,和我一样,拼了命,一起来保住蓬蒿”。

  除了师然和小溪,在最艰难恐惧的时刻,见到海亮和春子,也是王翔最大的心理宁静的安慰。1月23日,大年初三,王翔约上海亮,乘夜车去了山西,就是想和海亮在一起待一天,就是想见到春子。早上下车,在酒店吃早餐,交流。下午找到一个咖啡馆,继续交流。同时也确定了在春节过后,2月1号开始,蓬蒿进行一个月的第三轮《春天》非职业演出的创排,在最艰难时期,蓬蒿按最高的节奏、队形、诉求走。由春子远程在线上指导排练。晚上,由春子安排,王翔和海亮见到了春子的朋友企业家Z总,他大学文学专业毕业,初次交谈就彼此感受到对方对时空对生命理解甚深,后来王翔在他描写蓬蒿剧场的朋友圈文字下方惊呼:世界得一知己足矣。Z总的事业,疫情间也受重创,暂时无力支持王翔,但王翔保留着希望。

  在最难最恐惧时期,王翔心里惦挂着大野圭子。大野庆人先生是王翔请到中国、请到蓬蒿剧场演出的最高艺术级别的国际艺术家。日本舞台艺术四大瑰宝:能剧、狂言、歌舞伎、舞踏。舞踏就是由大野一雄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带着他年轻的儿子大野庆人,还有年轻的土方巽,一起创建的。2015年横滨艺术节上,王翔第一次看到大野庆人先生的片段演出,立即邀请大野庆人来蓬蒿、来中国演出。此前大野庆人从未出国演出过。2016和2017年,王翔两次邀请大野庆人来蓬蒿剧场演出。并安排大野庆人到南京大学文学院和上海戏剧学院做讲座和工作坊,到四川德阳三星堆戏剧节做工作坊,费用全部由王翔来出。王翔和大野庆人建立了非常深厚的生命联系,大野庆人告诉王翔,做舞台艺术,一步要走出四千年的步伐,王翔将大野庆人先生视为自己的与蓝天野、童道明一样的艺术父亲。此后的2018、2019年,每次参加横滨艺术节,王翔都要率蓬蒿团队去横滨上星川去探望大野庆人。每次都是大野庆人与夫人大野悦子一起在门口迎接,大野庆人与王翔久久拥抱。大野庆人先生第二次来蓬蒿来中国演出时,他的女儿大野圭子陪同前来。此后王翔率蓬蒿团队两次去上星川看望大野庆人先生,圭子都来作陪。王翔送给圭子纪录蓬蒿和自己的视频“蓬蒿呼吁、王翔呼吁”。第一次王翔由上星川返回横滨市区时,圭子坚持不让王翔乘电车回去,而是自己开车送王翔,通过翻译,与王翔畅聊了一路。王翔永远也忘不了,第二次去上星川看望大野庆人先生,圭子代父母送王翔出门,出租车开动时,圭子挥着双臂摇动,直至汽车开出很远,看不见为止。2022年12月10日,王翔和海亮、春子再次去上星川看望大野庆人夫人,仍是圭子代替母亲送王翔出门,看着王翔上车,挥动双臂到看不见为止。在这之前,圭子代表已去世的父亲,到横滨银行艺术空间观看王翔带到这届横滨艺术节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全场六十分钟,端坐在那里,身形一秒钟都没有动过,王翔从观众席后面一直看着这一幕,那身形,像大理石雕刻的维纳斯雕像一样。大野庆人先生于2019年年末去世。这次王翔再来上星川,看望大野庆人的夫人大野悦子,亲切地叫着大野悦子奥咖桑(妈妈),叫着大野圭子伊毛都桑(妹妹),大野圭子亲切地叫着王翔奥尼桑(哥哥),亲切地领着哥哥去大野庆人先生的遗像前,羞涩地给王翔看她写给在天堂的父亲的信。翻译告诉王翔,大野悦子刚过生日,王翔说,回北京后就买礼物寄来补上。王翔回到北京,隔离、解除隔离,即刻赶到几乎空无一人的秀水街,用自己的审美目光,给悦子买了两条、给圭子买了一条最质雅、最好看的杭州丝巾,寄往日本。她们母女收到后披在身上拍照回邮件发给王翔,圭子还写了那么多亲切的话。王翔收到后,两个多月也没能抽出时间回信。她们不知道,现在王翔面临的保住蓬蒿的生死博弈,多么惨烈。

  王翔于2022年12月12号率蓬蒿团队回到北京,踏进的是一个巨大转幻的时空,12月6号北京宣布“进入各类公共场所,不再查验核酸检测的阴性证明”,一下子放开了,但人们面临的是巨大的无所适从。

  蓬蒿团队全阳,只剩下一个东红。

  遭受巨大打击的是王翔的牙科诊所。

  诊所护士全阳。几位主要大夫都已年近70岁,为了保护,她们不来上班,王翔也不想让她们来。

  从12月9号到来年的2月7号,整整58天,诊所停诊。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对于王翔,对于王翔的牙科诊所来说。

  58天的时间,诊所没有一分钱收入。

  蓬蒿剧场的演出,从受理到批准,也都要重新开始,需要近两个月的时间,到2月中旬才能有演出。

  诊所护士团队的工资要发。蓬蒿团队的工资要发。诊所的房租要交,房东是私企单位,声言不交房租就停水停电。

  去年有一位帮助过王翔的朋友,有一笔先息后本的贷款,1月9号到期。虽然数额不是很大,诊所正常营业时很容易调配,但这一次不同,诊所已停诊两月。

  一个生命,除了要面临死亡以外,还会有伤口。

  有时一个局部的伤口,会出血导致全身失血,会溃烂会导致全身败血症。

  动物遇到这种情况,会找到一些含有中成药成分的植物闻一闻,咀嚼咀嚼,用伤口蹭一蹭;或在尚有体力时,迅猛捕捉到一只猎物,让自己补充能量使生命延续。

  但蓬蒿没有,得到帮助的机会几乎为零。

  绝望之际,王翔开始想到找认识的所有的朋友,一万两万地借钱了。

  王翔约师然见面。请她再次帮助。

  师然犹豫,但还是同意了。

  那是1月6号,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王翔约师然做完查询,在旁边的“护国寺小吃店 ”坐下,王翔点了两碗豆汁,两个焦圈,请师然吃午饭。

  师然说,我是老北京,但也好久没喝过豆汁了,真好。我能申请再买两碗,打包给我妈妈和姥姥带回去吗?王翔说太好了。

  师然说,王老师,你太累了,我有品牌店“洗个头发”的打折卡,我请你去洗个头,心神轻松一下吧。

  王翔说,你的很多生活习惯,都还是知识分子白领工薪族的节省习惯,为什么这样勇敢地承担着帮我、帮蓬蒿。师然无语。

  师然预约后带着王翔去了她常去的那个分店,那是在一个大厦里面,那时疫情刚刚放开,人们都还不敢出来,整个大厦静的空荡荡的。

  约好的男技师迎了出来,王翔笑着夸他,你怎么可以这样帅?

  一个小时清洗头发头部,王翔的身心轻松了许多。同时他也告诉师然,内心也还是依然悬着。

  1月9号,师然借给王翔的第二次的款到位。正好是王翔那位朋友的到期还款日。

  1月10号,王翔约师然,签署他们之间再次的借款手续。

  还是在师然就职的那个著名国际品牌公司办公大楼。

  王翔早到了一会儿,在一楼大厅里来回走着活动身体。正是中午下班时间,巨大的滚动电梯带着一群群年轻的生命缓缓下行,她(他)们的衣着都是那么休闲得体好看。

  师然电话招呼王翔上二楼咖啡厅。王翔一个人和那些年轻孩子们逆向乘电梯拾级而上,身影显得是那么孤单。

  坐下,师然问:“王老师看到这些午休时间的商务上班族,有什么感触么?”。

  王翔:“我对他们没什么感觉了,没有同频的感觉,非我族类。以前还抱有期望和幻想,一点一滴地想找到一丝缝隙,和他(她)们的生命去发生联系。自从去年那个网络上我被攻击的事件之后,就对这个年龄段的人也不抱有希望了。老年人已经萎缩,中年人已无可能改变,现在就连年轻人也是这样一种状态,靓丽的麻木。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是小溪这样的孩子们,但他(她)们白天睁开眼睛时、看到这个世界时,能看到什么呢?能看到真诚、善良、勇敢、温暖和灵动吗?这就是蓬蒿剧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啊”。

  上面这段对话,是王翔离开师然之后,让师然靠记忆又写成文字再发给王翔的。

  王翔给师然说,它太重要了。你问我一句话,我回了很多,但都是你想要的。你也是引领者。

  师然,肯定也是这个世界的引领者,在最危难的时刻,她以美丽而又弱小的心灵和身躯,帮助了蓬蒿,像她天天护佑小溪一样,像母亲一样护佑了蓬蒿这个像人类的孩子一样的希望。

  生命有时就是神迹。就在师然得到那笔借款转而借给王翔的那一天,也就是王翔上一笔先息后本借款要还的那一天。

  师然止住了王翔和蓬蒿这个生命的一条伤口,让它没有出血和溃烂。

  《春天》、《约翰·克里斯朵夫》、《和氏璧》三部戏,第三轮创排演出的演员招募推文,发布在2023年1月22日,也就是农历大年初一,蓬蒿剧场的公众号上。

  王翔在自己朋友圈转这条推文时说:

  “大年初一发《春天》、《约翰·克里斯朵夫》、《和氏璧》三部戏演员招募,说明蓬蒿剧场的生存和创造状态,说明人类最高精神的生存和创造状态”。

  推文里写道:

  “招募要求:无性别、年龄限制。以非职业为主。遵循重内容、重意义,轻形式的原则。

  报名时间:2023年1月23日-1月30日

  面试时间:2月1日10:00-18:00

  排练时间:2月上旬

  演出时间:2月中旬”

  过了春节长假,转过头来,2月1号进行面试。

  海亮在自己朋友圈里说:“王老师为了保护每一个来面试的非职业演员的艺术权益,昨天下午讲到嗓子哑。创造一切可能,让大家提升艺术能力和生命美的能力”。

  2023年2月2日,蓬蒿剧场再发推文:“三部最珍贵的作品,意义有多大?”。

  推文里写道:

  “在人类最难时期,蓬蒿剧场艺术总监王翔带领着蓬蒿团队及新一轮非职业演员,创排《春天》、《约翰·克里斯朵夫》、《和氏璧》,呼唤人们心中的‘春天’,呼唤‘美的基础之上的精神共鸣之后的刻骨铭心的爱’,呼唤生命中的‘真玉’”。

  “蓬蒿剧场艺术总监王翔在蓬蒿工作群里发布这样的议题:1、在蓬蒿和外界都是最困难的时期,我们高内涵、高节奏、高效率地创作这一轮的三部最珍贵作品,意义有多大?2、每次创排公开课,每次演出,都是争取真正的朋友关注蓬蒿、帮助蓬蒿的交流机会,在最后的艰难时期,一起更好地活下来”。

  2月1日面试结束,2月3日即转入排练。在当日蓬蒿剧场公众号发布的推文“没有月亮的地球是漆黑一片,仅有高空悬挂的月亮照耀,地球上也是一片冷寂”中,这样写道:

  “今天是新一组《春天》部分演员在蓬蒿创排的第一天。两个小时的围读,新招募的五位演员:祁菁、张丽丽、恬静、左敏敏、陈楠,先是给了春子、郭靖两位导演一个巨大的惊喜,让郭、赵二人不停感叹这五位非职业演员的文学内涵和灵性。

  时间转入晚上的坐排,时空巧合的是,王翔和东红正在赶写这篇推文,谈到《春天》这部戏的意义与灵性的时候,春子从办公室隔壁的排练室打给王翔电话,请王翔过来两分钟,问一个她们在分析剧本时不解的问题。

  ‘我全都明白了。我看到,天上的月亮触动了世界的心灵。但是,如果不能将它带到地球上挤压它并触动它,就不会有答案’。

  春子代表全体演员说:‘我们分析了剧本的所有内涵和肌理,唯独这句话还是不太清楚’。

  王翔回答说:‘因为就是这句话,是全剧的核心啊。泰戈尔这样一位一百多年前的巨型智者,在描述了那么多美丽无比的众花树之后,告诉世人一个巨大无比的真理,没有月亮的地球是漆黑一片。但仅有高空悬挂的月亮照耀,地球上也是一片冷寂。唯有将这理想的高空明月付之实施,放在地球的混乱现实中,触碰它并挤压它,经历巨大灾难并几近毁灭之后,才会有答案,才会重获温暖、春天和希望。经历了三年疫情的巨大灾难折磨,怀有美好温暖愿望的人们,坚持了下来,才会有希望。”

  2月12日,这一轮《春天》,在排练七天后正式在蓬蒿剧场首演。分两期演出12场,持续到2月底,中途还有新的非职业演员加入。

  王翔和东红撰写了六篇推文在蓬蒿公众号连续发表,一次次诉说《春天》创排上演的意义。

  想告诉人们,要了解目前人类生存的艰难、现状和希望。想告诉人们,自打有生命的第一天起,生命和人类,就被无比强大的“熵”定律压迫着。无处不在的熵增趋势,就是要把一切突起的美好的事物重新拉平。已获得的既得利益,也都会汇入、成为这熵增的一部分。一定要超越它。泰戈尔说的要毁灭已经既得的那一部分,实际上是指要超越它,才能重新迎来春天和新生。

  这六篇推文的题目是:“低层的轮回和保护会痛苦;只有超越和丰富能到达幸福”、“为什么幸福少、痛苦多?”、“最强的生命力,要欲望最强”、“背后的肌理与真相”、“我们一定要成为生命的奇迹”、”“收获‘我不知悉、不知知悉’”。

  在这些推文里,王翔写道:

  “昨天演出结束时,台上演员邀请十几位观众,一起合着音乐上舞台起舞,大家那么欢乐是吧?我今天想说这样一个欢乐的话题。我也想说一个誓言,就是当我看到,我们的小溪小朋友和凌洲小朋友上台那一刻,当小溪在台下坐着看戏,第一次那么安静的一刻,我发誓蓬蒿剧场一定要保留下来,拼了命也要保留下来。

  我期待还能有一个人、几个人,和我一起,拼了命,能把蓬蒿剧场、把这样一种剧场、这样一种生命的方式保留下来。同样的,当我看到周小星第一次上台,看到张玉、王静、左敏敏、李欣瑜、陈楠、杨静波、恬静、祁菁,她们在台上展现这样的美好的生命呈现、脸上绽放那么美丽的笑容的时候,我还是发誓,要把蓬蒿剧场保留下来,这是我今天特别想讲的一句话。这才是生命的意义啊。”

  “为什么欢乐少?为什么失去的多?因为我们太多的时候,不讲意义,只讲局部得到。讲到这里,我心里一直都会特别沉重和疼痛。所以,我今天再讲《春天》这部戏的意义:它指出一切欢乐都要经历痛苦的毁灭之后才会到来。为什么会有毁灭?因为人性。人只要一出生,从开始就很难,以后会越来越难,获得的东西就要保护下来。

  但是,保护了获得的东西,在更好的东西出现的时候,人们就有可能反抗它,这就是生命的规律。所以泰戈尔这部戏,多棒啊。只有经历毁灭,世界才能重启真正的温度和春天,一个人也是一样。坐排围读的第一天,我和张玉、王静的交流,其实讲的就是这个主题。要想更美,必须是要越过自己过去既得的东西,敢于面对那些既得东西中的低级、不美和不足。因为人们已经从既得的东西中得到了一些满足,但是实际上这还不是最愉快、最美好的,要超越它、敢于正视它,往前走,更努力,才会收获真正的幸福。这是泰戈尔在一百多年前阐述的这部剧的核心。不然,我们永远不停地轮回,不停地轮回,会痛苦,会在生命当中失去更多欢乐和美好。”

  “这是我特别想说的话,说到这一刻我心情是很沉重的。因为让人们获得更幸福的生命收获的道理没法儿讲,而且有时候不敢讲,讲完以后会得罪人,得罪的是每个人自身的低级的保护的权益,丧失的是每个人更高级权益的权益。我还是想在每次演后谈时说这些。如果不说,不可能产生蓬蒿剧场,不可能产生现在这种感受和欢乐。因为这些东西只有在拥有更高的欲望和要求之后、更苦干更努力之后、更面对自己的整个生命的全部真实包括低级和不足之后,让自己变得更美好更丰富更灵动更文学更艺术之后,才能发生。今天这句话我也特别想讲给王静和张玉听,因为我们交流过,也讲给今天第一次上场的周小星、李欣瑜、左敏敏,现在及上一批的演员们听,也想讲给未来的孩子们听、讲给他们的家长听。因为这是我想传递给大家、传递给所有亲爱的生命的信息量。”

  “刚才有观众问我这次演出排练了几天,我回答七天。除了一位职业演员,其余全是非职业演员,没有上过一天舞台,甚至没有讲过一句戏剧台词的演员。

  春节以后,2月1号,团队才上班,演员面试。2月2号,正式建组。今天是2月13号,昨天首演,其实只有10天的时间,排练了七次。所以,我就说这是一个奇迹。

  在现在的演后谈上,我也不想占用大家更多的时间,我只想再一次表达蓬蒿剧场的生命观念、艺术观念、活着的观念。”

  “是什么观念?

  人的生命,不光是人的生命,一只狮子、一只狼、一只羊、一只蟑螂、一片树叶、一束小草,都是生命,只要产生生命,就是奇迹,都要顽强地活下来。在整个宇宙当中,只有地球有生命有奇迹,那一刻,每一个生命都是最勇敢的,现在人的生命的勇敢精神到哪去了?一般的人,如果说不勇敢地活着,我今天下午和祁菁还在交流,什么事情都放过去,不管不问,就那样,你的生命能出来吗?第一个生命的单细胞能出来吗?第一个DNA能出来吗?普通生命不努力,比你有能力的那些人,他们就会过分地做很多事情。我想,蓬蒿剧场想传递的精神就在这儿,勇敢地活下来、温暖地活下来、奉献着活下来、爱着活下来,更美丽地活下来。只有这样,所有的人愿望更强烈了,那些比你有能力的人,才能在过度的物质贪婪的道路上收敛一些,因为有更好的东西等着我们,也等着他们。这就是蓬蒿排这些戏(《春天》、《约翰·克利斯朵夫》、《和氏璧》)的核心目的。

  在最困难的时候,蓬蒿排了三部戏,《春天》是第一部,已经演了一轮,现在是第二轮。第二轮的《春天》主要是讲那么美丽的事物、美丽的世界,在一定时期之内必须经过巨大的挤压博弈甚至毁灭,才能温暖重启。就是剧中的台词:“我全都明白了。我看到,天上的月亮触动了世界的心灵。但是,如果不能将它带到地球上挤压它并触动它,就不会有答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迎来春天。第二部戏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寻找美的基础之上的精神共鸣之后的刻骨铭心的爱。第三部戏是《和氏璧》,寻找生命当中的真玉。这是我想给朋友们讲的三部戏。”

  “人要伟大,为什么?我还是想反复讲蓬蒿的观点、我的观点,包括我的长篇纪实小说《活下来》。今天上午,我发了一条朋友圈,是再看叔本华《意志与表象的世界》有感,人必须要创造和发展自己的一切欲望和生命,绝不是像叔本华说的那样,要减少欲望、要躲避。你躲避了,其他人不躲避,别人就要掠夺你,一丝一毫都不会差地掠夺你。只有人人都往上走,最后才会超越单纯的掠夺和物质和自我,走向更大的艺术,互相爱互相给予,产生更大的欲望,得到更大的满足。产出和满足爱的欲望、美的欲望,不是简单的物质的掠夺的欲望、占有的欲望。叔本华的观点是错误的,就像刚才张丽丽说的那样,人人都要伟大、更伟大,包括不光是物质占有、低级掠夺,要包括爱和奉献,包括艺术,包括美,这样更强烈的欲望和占有。这样人类才能活下来。你们看看我们的小沫沫多伟大,你们看看这小姑娘。9岁的孩子,去年在蓬蒿演出才8岁,刚才陈楠把这话筒递给她的时候,她把话筒转给了云溪,你知道她的设计吗?她要最后发言。就是这种精神,知道吗?因为你只有把欲望全部往上顶,不回避,你才能超越低级的欲望,产生更高级的欲望,和努力苦干,那就是艺术、爱和美。

  从蓬蒿剧场诞生,一直到现在,我始终想给这个世界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你们看看,我们的演员们这一刻多么美?但实际上,也像我和所有的演员聊过的那样,多少人在疫情三年期间,在这个时空当中抑郁。躲避是不行的,必须要欲望更强、更好、更苦干、更努力。今天我把这话多说一点,奉献给大家。”

  “今天这一刻要纪录下来。

  蓬蒿剧场咖啡厅门口有一块儿木匾,上面有很多支持过蓬蒿的人,像徐小平、蓝天野、朱琳等很多人,在旁边还有一个白色的KTV板,是我在2015年“第六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开幕式的现场致辞——《想明白、去坚守》,里面说到的一句话:‘有一次我在出租车上,听到一个古希腊神话传说当中的故事,九位文艺缪斯的母亲是一个人,叫记忆女神。被纪录、被记忆的,只有一个标准,就是最美的东西、最艺术的东西,或者最艺术的生命、最美的心情’。实际上我想记录的就是这一刻的心情。在某种意义上,只有这一刻的心情,不管是谁,郭靖、杨静波、祁菁、张丽丽、陆杨、小沫沫、云溪、陈楠、恬静、秦箫,这样的心情。这才是生命、才是活着、才是被记住的,但是永远会被提取的记忆。再提取的时候,浑身血管扩张、充满热度、充满能量、绽放笑容,抗拒抑郁、抗拒癌症、抗拒邪恶、抗拒懦弱、抗拒逃避、抗拒绝望、抗拒疫情。这样的一刻,有多少机会可以呈现呢?我们这很多朋友还想做很多事情,到哪儿做这种事情呢?我不知道。但据我的信息量,我带着蓬蒿团队去过博洛尼亚戏剧节五次,横滨艺术节九次、阿维尼翁戏剧节五次、哥本哈根戏剧节两次,特拉维夫戏剧节两次,我不知道还有哪个空间现在有这样的时刻?这种时刻维持下来,不就那点儿破事吗?几百万的房屋欠款,每个月就十几万的蓬蒿运营费,这点破事都可以难死你。但是,为什么要做下去呢?就是为了能有这样的心情,不论是演员还是观众。所以,我再回到前两场每次讲的,这是奇迹。

  奇迹等于最好的心情,等于最苦干,最舍生忘死,换来幸福,换来安宁,换来美丽。但是,谁做呢?演员们都听我讲了好几遍了。但我主要是希望新的观众们有权力得到这些幕后花絮的机理和真相。坚持再上演一轮春天,这六场戏,我们真的成功了。我每次坐在观众席里,周围都没有一丝的躁动、一丝的游离,任何一个人能够有一刻在这个环境里待上一小时,待上十分钟、一分钟,你的生命就不一样了,就拥有过巨大的财富,这就是奇迹。”

  “下面讲第一个奇迹。

  第一个奇迹从大的时空讲起,《春天》这部戏产生的这样一个时空背景。《春天》在去年三月开始创排的时候,也是疫情最严重的时候,那时上海被封了两个月,那一段时间,北京也人心惶惶,包括我也在家囤积了大量的食品。我们在线上创排了这部戏,那时候创排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后来疫情好转了一点,就在蓬蒿剧场线下 演了一轮。一直到去年的12月1号,我们决定去参加当年的横滨艺术节。整个非职业演员团队,大部分还被封在小区里面,有的在外地无法赶回北京,只有蓬蒿团队,六个人加上我,12月1号去了横滨艺术节,代替非职业演员们演出 。但是,11月27号时,我们团队的其中一员,就是今天这位举着相机的孙海亮先生,还被封在小区里。但是在20号的时候,我就让团队订了飞机票,包括他的机票。昨天海亮说我胆大,胆大的事其实比这还多1万倍,我就指望着在去横滨艺术节前他能解封,果真27号他 解封了。更神奇的是,12月1号走,30号的早上凌晨2点钟,我睡得比较晚,在我们小区群里面看到一位 女士说她丈夫出门出不去了,我就警觉了。我到前门一看,果然保安不让出门,我看小区后门还开着,就赶快上楼,箱子都没拿,拿一个小包就往后门走,侥幸地就出来了。我打车到蓬蒿剧场,趴在桌上睡了4个小时。那时候小区群里边已经炸开锅了,所有的人都被封在小区里面了。当天下午,我要求蓬蒿团队全体到蓬蒿剧场集合,连夜赶往首都机场,第二天下午的飞机,但头天晚上就要连夜赶到,以防突然有弹窗进不了候机大厅。蓬蒿团队合衣在候机大厅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先醒,当我看到,一抹金色的阳光,透过北京首都机场巨大的玻璃穹窿,照射在安详合衣熟睡的蓬蒿同伴们的身上时,我知道,我们胜利了成功了,奇迹发生了。12月1号晚8点,我们到达了横滨。在横滨银行艺术空间剧场,当我看到横滨国际艺术节艺术总监丸冈女士,两次来观看《春天》、《约翰·克里斯多夫》,观看中五次流泪时;当我看到大野圭子代表已去世的父亲大野庆人先生来观看《约翰·克里斯朵夫》,圭子端坐在那里,美丽的身影像大理石雕刻的维纳斯神像一样,一秒钟都一动不动时;当我看到,有日本观众,从北海道专程赶来横滨,观看《春天》、《约翰·克里斯朵夫》、《和氏璧》三部戏,并在演后谈和蓬蒿团队热烈交流时,我知道,我们胜利了成功了,奇迹发生了。

  我们12月12号再回到北京的时候,也是我要讲的时空变幻这个奇迹,12月12号我们回到北京,12月6号北京就已经宣布进入公共场所不再要核酸检测阴性证明了。一个时代结束了。

  在这个这样巨大的时空变幻节点上,我们还活着,我们去了横滨艺术节,在那里呈现了泰戈尔诗剧《春天》、呈现了一百一十年以来,第一次由王翔结构成话剧的被誉为人类艺术圣经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 、呈现了“生命是可贵的,甚至是可敬畏的,但还有一些比生命、比我们一己的百年之身更可贵、更可敬畏的,那便是:对无限的渴望,对生命本身颤栗般的惊喜,对善美的承认和向往,对理想的热度,对陌生人群的关注.....”的《和氏璧》。”

  “第二个奇迹,演员们的奇迹。

  我们这一组的演员,除了陆杨,全是非职业的”。

  “《春天》剧中核心的台词:

  他会在我花苞的耳下,

  难道他用歌声与我攀谈吗?

  他会收买我的心吗,

  在法尔衮月的清新日子里?

  (我不知悉,不知知悉)

  他难道会用自己的颜色将花染红?

  他难道会搅醒人心中的梦?”

  这段台词是我们的八岁的小沫沫读的。

  为什么要读这段台词?

  因为这段台词是人类的灵魂,是人类在历经艰难,毁灭掉、超越过自己的既得利益,从新走向春天和温度之后,唯一最要获得的东西。

  为什么要由沫沫来读?

  我能读懂沫沫的心。2016年。我在瑞士根特的一个教堂上边,一个4、5岁小女孩,老盯着我看,她觉得这个中国人挺善良的,老围着我转。我就说,我想让根特这座城市和这个小女孩成为我的恋人。小女孩的妈妈通过我的翻译,问我能等她吗?我说我能等20年,只要我不死。这是美和灵性。

  我们的沫沫,实际上是希望。

  《春天》的演出,最后为什么设计为大家都在毁灭之后重启,而在重启之前,所有身着白黑服装的演员们都是倒在地上的,昏暗的场灯照在她(他)们身上。这时前面演出时读过《我不知悉》的小沫沫,身着红装走上来,用轻盈的脚步,用眼神,来唤醒她(他)们,她(他)们重新站立起来。

  我刚才为什么在第一个奇迹讲时空呢?我讲的实际上是转换、是节点,讲的是时空神奇。那是巨大的失望和灾难之后的神奇。

  沫沫这时走上来,实际上她是引领者。谁的生命没有受到污染,谁的生命还能向着最美的方向、脉动的时候,她就是引领者。现在能演出这部戏,这一刻,我们这一群人都是引领者。谁要说不是,我绝对和他没完。知道吗?其他人在做什么呢?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做什么呢?

  (这时和所有演员一起坐在舞台上参加演后谈的沫沫回答说:应该在上课吧)。

  王翔说:对。这些孩子们在上着课。

  我要讲一个沫沫的机密,世界的机密、人类的机密、生命的机密,我现在不想透露太多,因为有时候会引起误解。也可以透露一句。她的妈妈今天也在现场。因为学校老师的一些偏见和压制,这位最伟大的母亲让她辍学,安排沫沫在家里用一种更好的方式学习。我说错了吗沫沫?

  (沫沫:没错,但是我觉得你透露得有点儿多了)。

  王翔:你看看我们的沫沫。你看看我们所有的演员们,你看看我们的导演、制作人,还有我们孙海亮。我现在想再问一个问题,你们知道这部戏排了多少天?这样的呈现好不好?有观众回答一年。王翔说你们太可爱了、真可爱。我想回答你们是七天。

  我认为这一版比上一版要好,为什么好?主要是看观众的反应,观众们一分钟、甚至一秒钟,我都没有发现有人游离,都是秉神凝气。他们都在感受到这一刻,每一句词、每一个表达都抓住人心、抓住美。但是除了美,还有什么?泰戈尔诗剧《春天》里面的美,就已经是奇迹了,但还有更大的奇迹——智慧、哲理。在美的过程当中,泰戈尔讲出了一个世界间巨大无比的道理和真理。”

  “第三个奇迹,是泰戈尔的奇迹,没有他创作的文本,全没有我们今天的欢乐和愉快,这位智者100多年前,就讲出了一切生命包括植物和人的最大的美,和最大的哲理。”

  “第四个奇迹,我是奇迹。我和蓬蒿剧场所有的环节的奇迹。

  我担当了1,000多万的债务,买下了半个四合院儿,才能把蓬蒿维持下来。整个疫情,我的诊所停诊7个月,蓬蒿剧场停演18个月,我们还在坚持。往往一个坎过不去就是灭顶之灾。就是一点儿破事,几十万百十万的破事。没人扛,我扛下来了,继续做蓬蒿剧场。反正我和张丽丽还有一个世纪约会,不不不,是约谈。约会,我只能和泰戈尔约会。这样的情况下,攒了这么大的财富,这个财富将是几万倍几万倍地要在这个世界上流传下去。我敢发誓,在若干年后,蓬蒿剧场会成为像美狄奇博物馆、雨果故居博物馆那样的博物馆。我敢发誓,因为它的能量在这儿。我去过三次哥本哈根戏剧节,有一次专程去了哥本哈根大学。大家原谅我,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去到哥本哈根大学门口的草坪广场,我去找那个地方找那个神迹。连丹麦的出租司机都知道海森堡和波尔的故事,就在那儿。他们俩在那里散步的时候,他们脑海里就已经出现5年以后,原子弹是轰炸广岛、长崎,还是轰炸巴黎、伦敦?在这两个诺贝尔奖获奖者脑海中,是德国先造出原子弹,还是美国先造出原子弹?

  我做蓬蒿剧场14年。14年前开始,脑子里呈现的就是现在每一幕演员演绎的形象,各种时空心情都能呈现,连沫沫的形象我脑子里面都呈现过,这是神奇。最艺术的人、生命最勇敢的人、信息量最丰富的人。一会儿我会在交流群里给大家发我写的长篇纪实小说《活下来》,观念在先、对象在后,脑子里没有,什么都不会有。不是勇敢地活下来,追求美追求艺术地活下来,脑子里全是一团浆糊。你们看看云溪(众花树饰演者)的表演多棒啊。因为云溪有一次来蓬蒿看演出,七点半的演出,五点左右我接到文委通知——疫情加重,停演。整个剧组的演员都在哭,但是我必须要停演啊,不停演得负刑责,知道吗?”

  “第五个奇迹,就是整个生命的奇迹。

  茫茫宇宙,所有粒子散乱无序排列,一片死寂;只有地球,出现生命,艺术、有序、漂亮地存在着。

  我们一定要成为生命的奇迹。欲望最强的奇迹,最勇敢的奇迹,最温暖的奇迹,最苦干的奇迹,最刻苦的奇迹。”

  “第六个奇迹,就是认知的奇迹。

  是我们可以认知时空、认知生命、认知自身、认知这个世界一切真相的奇迹。

  这是我活下来的动力,永远向着温暖重启的动力。

  “谅解恶”。就是我的认知和观点,我的认知的奇迹:

  恶(占有),是父亲、是源泉,没有占有就没有生命。

  善美、艺术、爱和奉献(更大占有),是母亲,是人类能更好活下来的源泉。

  只有更大的欲望,更大的占有,而且需要更多普通人都有更大的欲望、更强烈的生命力,能超越一般的恶的低级的占有,带领着恶的兄弟姐妹,一起获得更多,整个人类,才能一起更好地活下来。

  因为他们比你有能力,你们不努力、欲望不强烈,你就要受压迫,就要被剥夺被掠夺。

  你得爱他们,爱他们比你们努力的精神,超越他们。比他们更苦干,比他们要的更多、获得更多。

  不光像他们那样占有物质,还要占有艺术、善美、爱和奉献,占有生命的一切权益和最高权益。

  这种占有,这种低级占有(恶),和高级占有(善美、艺术、爱和奉献),无一例外、无一遗漏地同时存在于世界上每一个人的生命之中,世界上并没有人群、种族、地域、派别的利益之争,只有这两种需要、两种欲望、两种权益、两种行动,各自从每个人生命中的那二分之一的部分中走出来,集合成这个世界各二分之一的两个整体,互相博弈着、爱着、谅解着、理解着、超越着、提升着,更强欲望更苦干的获得着,人类,才能一起更好地活下来!

  王翔通过《春天》,把自己对世界的爱、对世界的认知,讲透了。

  王翔的《谅解恶》的观点和认知,思考发展脉络如下:

  它最早出现在王翔“2018年第九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致辞和“2018年新年致辞”里:

  “我的这篇“新年致辞”,也是“2018年第九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致辞,从2018年1月1日开始撰写,到5月30日完成,整整5个月。

  这五个月,是蓬蒿剧场最艰难的时期。

  它的艰难,在于蓬蒿房产还债期的日益临近,在于支撑蓬蒿剧场根基的我的三个牙科诊所,其中的两个,面临被迫迁址。

  蓬蒿剧场的存在,和诊所的迁址经营,所面临的大量博弈之事,在当下人类大背景下,如此艰难惨烈。

  我每天要工作18个小时,不停地行走于蓬蒿剧场和诊所之间、各种行政管理部门行政环节之间,不停地和蓬蒿外部、内部利益相关者、合作者博弈,和逼迫两个诊所搬迁的房主傲慢者博弈。

  有时一件小事、一个合作者的自我保护、一个办事人员的作为和不作为,就会耗费我一天的精力。

  每天休息六个小时,家里只是睡觉的地方。

  哪里有时间,写这样一篇重要的文章。

  只能用“新年随想”的方式,在微信朋友圈一段段断续写出。

  它的艰难,在于这个族群面临的越来越惨烈的灵魂肃杀之气。

  这种灵魂肃杀之气,源于这个族群,几千年艰难前行中,最重要和最后的一个集体恐惧时刻。

  这种集体恐惧,加倍地传递给族群中尚存和坚持一丝最好愿望的人。

  低级占有无以复加。

  在这种情况下,蓬蒿剧场诞生和艰难存在了十年。

  它的创办者,也就是我,为社会亏损付出1000万元人民币,并捎带着,在自己心脏冠状动脉血管里放了六个支架。

  600多部、3000多场戏,30多万人的生命,在这里,发生和交流了最美好、最温暖的时刻。

  向宇宙庄严地宣告:在这样艰难的时空里,我们这样美、这样暖、这样灵动、这样高贵、这样真诚地活过、存在过!

  更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想过,还想到了——,这样一个思想、这样一个思考:

  这样的思考,注定要在人类最难的一段灵魂时空中来完成,注定要在最难灵魂时空中、做最难最美的事情的人的行动中,来完成!

  这篇致辞,注定要用半年时间来完成,因为它或许要担负起祝辞的主体——人类,对自己命运100年的总结和思考的重任。、

  这个思考,这篇致辞的题目,就是:

  “谅解恶、超越恶、带领恶,一起获得更多

  ——用温度、用艺术”

  我们的灵魂生存,太艰难了!

  恶(低级占有),太强大!

  它从历史的每一个时空里,从现实的每一个缝隙里,从我们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里,跑出来——,它带着宇宙“熵”定律永恒、终极的威严——,压迫我们、打击我们、报复我们!

  我们必须要与它和解!

  甚至要彻底理解它、爱它、拥抱它!

  然后才能超越它、战胜它、带领它,一起,——更好地、活下来!

  我就像一只年迈的山羊,舔着伤口的血,吸吮着仅能够得到的一点点草的茎叶和雨露,把它用作奉献的资源,惨烈、漂亮地昂着头,凝视着天边的夕阳与晚霞,向世界展示着、给予着自己的美好,和对所有生命的希望、谅解和爱。

  谅解着恶。

  谅解着即将奔跑过来吃掉自己的狮子,和掏肛的鬣狗,也歉意地低头连根吞噬掉那些可爱的小草。

  我们和狮子、鬣狗,和树木、小草,和一切食肉动物、食草动物,和一切生灵,——防御着、搏斗着、爱着、拥抱着,——向世界、向宇宙宣告着:

  ——我们在这里,我们顽强地占有着、掠夺着,活在这里,——抗拒着你,抗拒着你一直、永恒地要把我们拉平、消灭的努力!

  恶——匮乏、防御、占有、聚合、保护、掠夺,——是父亲,是我们生命的源泉和起点。

  存在于我们生命的每一个细胞之中。

  有了它,我们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它才是我们生命的父亲。

  但艺术、美、爱、给予,——是母亲。

  她养育、引领着我们的生命成长,上升到人类,拥有艺术、精神、理性、类本能、创造、超越、爱和奉献,更好地活着!

  我们必须在艺术母亲的温暖、呵护、引领下,和所有的恶的生命兄弟姐妹一起,超越自身、超越既得,获得更多,完成父亲的夙愿。

  同是星球,地球和火星,

  同是生物,动物有腿,植物无腿,

  同是动物,人和猪,

  同是人,物质、技术、防御、贪婪、撒谎、邪恶和艺术、温暖、创造、奉献活着的人,

  一级一级,都拉开了99%的距离。

  到了最后,几乎是全部。

  蓬蒿剧场,用自己的顽强存在,用极致的艺术、美和丰富,用永恒的真诚和温度,给与着世界,给与着所有人和所有生命,最大的资源和财为所有人,找回着全部的权利。

  谅解着恶,超越着恶,一起,获得更多!

  最后请关注,有关蓬蒿剧场最近的,惊天动地、惊心动魄,充满世界上、宇宙间无以复加的难度、爱和温度、灵度的三件大事:

  ——今年4月开始的,目前已持续六站,准备持续百站的“蓬蒿十年戏剧艺术·生命美学大展全国全球巡展”。

  ——去年8月开始的,为解决保住蓬蒿空间房产,而发起的,已经写完百封、计划写到千封的一对一《蓬蒿持股邀请函(王翔生命邀请函)》。

  ——今年6月5号(马上)开始的,蓬蒿剧场主办和承办的第九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有文学剧场单元、新生实验单元、邀演单元等七个单元,共计80余部戏,持续到今年12月。

  最后,我只想说一句话:

  这宇宙,这世界,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人,所有的朋友,

  我爱你!

  王翔

  2018.5.30 ”

  2019年12月1日,在北京舞蹈论坛上,王翔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生命美学三要素”观点:

  “12月1日,参加北京舞蹈论坛,第一次正式提出我的完整的生命美学思考:

  “生命第三要素是美(更大的占有),生命第二要素是恶(占有),生命第一要素是难。

  在这个舞蹈学院的论坛上,应她要求不提名地感谢了支持蓬蒿的舞蹈界的这位朋友,

  做为永远的纪录。 下面是“生命三要素”全文:

  2016年,王翔提出:艺术是全部,生命第一要素是美。

  瞬间美、瞬间恶、瞬间脏。

  是想说明:任何一个时刻,脱离向着更美,马上成为反生命、反艺术。

  2018年,王翔提出:生命第二要素是美,第一要素是恶。

  恶(保护、掠夺、占有、获得),是宇宙间产生生命的大英雄,是生命的源泉和起点,是我们的父亲和兄弟,存在于我们每一个细胞之中。

  艺术(温暖、超越、奉献),是母亲,养育呵护我们,让我们超越父亲、超越即得、占有获得更多。善是更大的占有。

  不能以恶反恶。

  2019年,王翔提出:生命第三要素是美,生命第二要素是恶(保护、掠夺、占有、获得),生命第一要素是难。

  是想说明:生命和艺术的第一要义是苦干。不是不要天才和灵性。但一旦带上了投机,马上就成了反生命和反艺术。”

  在2021年第十二届“袈蓝蓬蒿·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致辞中,王翔更系统地完善了自己“谅解恶”的对生命的思考和观点:

  “所有的人,所有最好的愿望,我爱你,我们一起,更好地活着——2021第十二届“袈蓝蓬蒿·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致辞

  斗转星移。

  时空静止、时空变幻。

  被“熵”定律终极统治、一片静止无序死寂的时空,叫宇宙。

  靠着耗散结构理论和不确定性原理,脱颖而出,

  靠着恶的占有、掠夺、获得,

  和更大的善美的占有、掠夺、获得,

  充满生机,

  但永远面临“熵”定律终极报复面临夭折的,

  叫地球、叫生命、叫人类;

  叫低级资源占有、叫利益、叫技术、叫既得;

  叫更大资源占有、叫更大利益获得、叫艺术、叫付出、叫爱。

  能坚持苦干、趋向真实地解读时空、解读全部人性利益和需要的,

  叫艺术,

  叫文学、叫戏剧。

  能艺术地呈现和记录历史的,

  叫信史。

  在新冠疫情一年半之后的大时空背景下,由蓬蒿剧场发起和承办的第十二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将于2021年8月7日顽强开幕。

  这是意义多么重大的事情。

  它的意义重大,首先在于它的艰难。

  王翔在2019年12月I日北京舞蹈论坛的演讲中,提出他的“生命美学三要素”观点。

  生命美学第三要素是“美”,是艺术,是爱,是更大的占有;

  生命美学第二要素是“恶”,是占有,是抗击“熵”定律永恒地将物质拉平至无序死寂状态、产生生命的大英雄,是生命的源泉和起点;

  生命美学第一要素是“难”,是抗拒一切艰难、寻找生机和更好生机、坚持苦干、绝不懦弱、绝不懒惰、绝不逃避、绝不投机,是生命和更好生命的开天辟地。

  直到今年戏剧节开幕前两周,蓬蒿剧场账上的资金,几乎还是空的。王翔为了戏剧节的筹办,尽量在不伤害更重的前提下缓发他的医疗企业的支出。

  为了筹款,王翔甚至一周跑遍八个城市,寻找自己过去生命中最亲的亲人、恋人、朋友,寻求他(她)们对蓬蒿剧场的持股支持。

  戏剧节冠名、蓬蒿咖啡馆和蓬蒿剧场其他IP项目招商,每天都在艰难艰巨的商谈之中。

  常常是为了挤出和寻得几个小时心情宁静的时间,做一些艺术创作思考包括写这篇致辞,对于王翔来说,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产生生命、获得和占有资源,很难;

  产生更好的生命、为做艺术,去获得和占有更大的资源,更难。

  在这种情况下,在整个人类遭遇疫情一年半之后的大背景下,第十二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这个由一个人承担和投资举办的戏剧节,顽强开幕。

  大家说,这里的意义,该有多大。

  自打有生命,自打有人类,自打每一个人一出生,就会顽强地追求着自己的生命权益。

  追求占有,追求既得,追求保护,追求物质,追求技术;追求精神,追求艺术,追求付出,追求爱。

  艺术、文学、戏剧,是每个人精神和爱的更大收获占有空间、生命权益空间。

  一个剧场,一个蓬蒿剧场,带给了多少人,精神、艺术和爱的更大的生命权益收获空间。

  一个戏剧节,一个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带给了多少、多少人,精神、艺术和爱的更大的生命权益收获空间。

  在人类千万年茫茫寻求每个人和所有人自身生命权益的征途中,这个戏剧节,已经站到了最高点,大家说,它的意义有多大。

  在全球最大疫情、在人类最大灾难,还没有结束的大背景下,这届戏剧节顽强开幕,意义有多大。

  当人类征程最后转身一切变暖之后,所有的人们,所有的亲爱的人们,所要追求的最高生命收获,不还是这样的戏剧节吗?

  因此,这届戏剧节的主题定为:2020,静静地坚守,2021,重回温度、理性、灵性。

  谁坚守,谁重回?如果要加一个主语,那就是:亲爱的人类。

  仅就艺术创造来说,这届戏剧节也产生出一个有价值的意义,在世界戏剧节历史上,第一次设立“哲学剧场单元”。

  与其说是为艺术为戏剧,而设立哲学剧场单元,不如说是为人类。

  在整个人类,面临走向断崖还是重回温暖和理性的时刻。

  哲学剧场单元、也是整个戏剧节的开幕演出,定为彭锋先生编剧的《理由》。

  彭锋先生是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他写的这部戏,重提生命与艺术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重又讨论利己与利他的顽强利益博弈,重又讨论观念在先对象在后,在当下是多么有意义。

  该戏由蓬蒿剧场出品制作,导演选择了去年在南锣鼓巷戏剧节上呈现作品《绿洲》的现代舞导演萨日娜,在语言之外加上了歌队的肢体表演,使整个舞台表达更具生命思辨意境。

  当然,一反艺术的技术形式常规,选择萨日娜来导演这部戏,最主要的,是因为她对艺术、对生命、对所有人生命最高权益的真诚。

  本届戏剧节的哲学剧场单元,收到应征作品25部,最终13部作品入围。

  整个戏剧节含文学剧场单元、新生实验单元、儿童剧场单元、青少年及高校学生单元、极简剧场单元,共计收到171部应征作品,最终78部作品入围。

  如果说,生命财富价值的统计和计算,不能仅以物质和货币来计算。

  以物质和货币计算的数额,哪怕数以万亿计,哪怕占有再多,但在整个人类财富价值体系中,还是只在一至十那个最低级的层级之中。

  而戏剧、艺术、真诚、温暖、心情、奉献和爱,它们的价值层级,是十至一百、一千、一万。

  今年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78部戏,它们的财富价值,有多重?

  在一个最艰难的时空中,留给了人类。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还不是最重的价值和意义。

  最重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

  意象派诗人威廉斯说:只有在事物中才有思想。

  蓬蒿剧场最大的意义,是它在戏剧艺术实践、在戏剧艺术这个事物中,产生的思想。

  1543年,哥白尼临终前在不朽名著《天体运行论》中提出“日心说”,开启了人类对自身赖以生存的天体时空的认知。

  1781年,康德提出哥白尼式革命性的对人的自身的认知论“观念在先,对象在后”。

  1963年,马丁·路德·金发表“我有一个梦想”,提出人类每个种族每个阶层每个人的权益博弈,都是公平的。

  2018年至2021年,蓬蒿剧场和王翔在自己的戏剧艺术实践中,提出自己的思考,提出“谅解恶”——每个人、所有人自身低级占有和高级占有的权益博弈,都是公平的。

  前两者,哥白尼和康德,是说空间、内心具体的事情;

  后两者,马丁·路德·金和王翔,是说人和社会具体的事情。

  王翔认为:

  恶(低级占有),是宇宙间抗击”熵”定律、产生生命的大英雄,是所有生命的父亲,是生命的源泉和起点,存在于每一个生命和每一个细胞之中。

  艺术、善、美、付出和爱(高级占有),也存在于每一个生命和细胞之中,是母亲,是生命更好获得、发展、存在的源泉,温暖地带领着恶(低级占有)和所有生命的兄弟姐妹,一起,获得更多。

  所有的人,要想更好,不能以恶反恶,不能以自己的恶反对他人的恶。

  所有的人,要想更好,要谅解恶、理解恶、超越恶、带领恶,一起,获得更多,靠艺术、靠温度、靠付出,和爱。

  所有的人,自身的,已获得的、低级占有的、恶的利益和能力,是一个整体;所有的人,自身的,更好的、高级占有的、艺术的善的美的付出的爱的利益和能力和愿望,是另一个整体。

  这两个“整体”,各自集合在一起,也会不停地、瞬间转化着,构成全部人类世界。

  这两个“整体”,要互相爱着、博弈着,一起向前,人类、所有的人,才能,更好地活下来。

  这种思考,其中的价值与意义,是不是蓬蒿剧场和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对更多人、对世界、对人类更大的贡献呢?”

  王翔

  2021.7.26”

  时间拉回至现在,2023年2月。

  《春天》继续在蓬蒿剧场排列着、上演着。

  对“谅解恶”的观点,继续在王翔的生命中,思考着。

  恶(低级占有),活下来,靠资源。

  善美、艺术、奉献和爱(高级占有),活下来,更要靠资源。

  整个2月,王翔带领着导演、制作人、蓬蒿团队,指导者十几位非职业演员,排演、上演着《春天》。

  晚上回到家里,整晚,直到第二天凌晨,巨大恐惧笼罩、压迫着王翔的,是想着向谁开口借钱,请他(她)入股、给他(她)利息,请他(她)相信,王翔会用自己今后的生命和牙科诊所的利润偿还和加倍偿还。

  借到钱,还购买蓬蒿房产的欠款尾款,支付蓬蒿每月每月的运营费。

  这一轮《春天》剧组的非职业演员中,有两位和王翔交流甚深,第一天围读创排时,为了迅速提升她们热爱生命、热爱每一个词每一个字的能力,王翔请她们读了自己的长篇纪实小说《活下来》,她们都留了泪,也通过这篇小说《活下来》,知道了蓬蒿目前面临的危机。

  此后王翔与她们交流很多,交流对生命的困扰、对生命的勇气和爱。

  年纪稍大的那一位又有几次流泪。她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当她们这一轮演出结束的前一天,王翔约她再谈,向她提出借一些钱时,她拒绝了,她告诉王翔自己有家庭无法做出决定。王翔说那就少借一点吧,三万、五万?她说不行。王翔说那就一万,她仍拒绝。

  后来在这轮演出结束一周后,她给王翔打来电话,问王翔在不在蓬蒿,要专程给王翔送来两件礼物。她来了,是一张祝福王翔和蓬蒿的明信片,和一个崭新的挎包,因为她每天看到,王翔每天背的那个包,太破了。

  王翔收下了明信片。包也收下了。王翔告诉她,新的包是不会用的,那个旧的包跟了我十多年,感情太深了,破的地方补一补,有可能用到我的生命终结啊。

  王翔接着给她说,抱歉啊,你特意赶来,但今天不能陪你多聊了,我太累了。

  另外一位演员,王翔也是在演出结束前一天找她聊的,她的生命很勇敢,也很智慧,深层的生命美学层面,能和王翔交流的比较深,这次2月份《春天》第一轮演出时她报了名,但由于时间安排原因没能参加,但好几天其他演员排练时她都跑过来观看,直到参加2月份的第二轮演出,她饰演《春天》里的季节之王,自己的出场设计特别有创意。

  但她太小了,大学刚刚毕业一年,工作、社保都是断断续续。她给王翔说,我把家里支持的生活费借给你一万吧。两天后她又给王翔说,一万可能挤不出来了,借给你三千吧。王翔说,亲爱的小姑娘啊,三千不要给了,你留着,好好生活啊!

  转入三月,王翔给蓬蒿团队安排,继续招募非职业演员,继续新一轮的《约翰·克里斯多夫》。

  王翔也希望通过再度排演《约翰·克里斯多夫》,遇见、找到和蓬蒿志同道合、能帮助蓬蒿的人。

  如果说,排演《春天》,是王翔想籍着泰戈尔,向人们表达,必须超越甚至是毁灭像父亲、像源泉一样的恶的低级占有欲望,才能重获春天。

  毁灭、超越之后,要获得什么?

  获得了什么,人类才能再度抵御毁灭、人类怎样才能更好地活下来?

  那就是两条:

  一、获得更强的生命欲望、生命意志力、生命能力。要苦干、绝不退缩和逃避。

  二、获得“美的基础之上的精神共鸣之后的刻骨铭心的爱”。精神共鸣、精神共鸣!美和艺术、美和艺术!奉献和爱、奉献和爱!

  这两条,全部都在罗曼·罗兰的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多夫》里。

  看看它的卷终语,也是这篇小说问世110年后,全人类第一次由王翔将它结构成话剧搬上舞台并做为开篇语的那段话吧:

  “圣者克里斯多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像一块岩石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克里斯多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树上;松树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着他出发的人都说他渡不过的。他们长时间地嘲弄他,笑他。随后,黑夜来了,他们厌倦了。此刻克里斯多夫已经走得那么远,再也听不见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听见孩子的平静的声音。他用小手抓着巨人额上的一绺头发,嘴里老喊着:‘走罢!’——他便走着,伛着背,眼睛看着前面,老望着黑洞洞的对岸,削壁慢慢的显出白色来了。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中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里斯多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咱们终于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孩子回答说:‘我是即将到来的日子。’”

  “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的自拔与更新”。

  “多少人,所缺少的是意志,是力;一切的天赋他们都齐备,——只少一样:就是强烈的生命”。

  “唯有创造的生命才是生灵。其余的尽是与生命无关而在地下飘浮的影子.......”

  “不创造,毋宁死!”。

  “他对完美的追求,几乎成了一种宗教。这种异乎寻常的追求,只靠天才和勤勉是无法实现的,总要有某种道德精神,这就是在现代文学史上从未见过的罗曼·罗兰精神”。

  “而所谓完美,也并非圆满无缺,而是颠扑不破、再接再厉地始终向着比较圆满无缺的前途迈进的意思”。

  在王翔结构的这部话剧中,保留了三段人和人的最美好的生命友谊、生命情谊——苏兹、葛拉齐亚、奥列维。

  看看王翔结构在这部话剧最后一幕里的,克里斯朵夫第一次遇到奥列维的那一段吧:

  “那时正到了三月底。克利斯朵夫不跟任何人交谈,不接到任何人的信,已经有几个月之久,除了母亲每隔许多时候来几个字。正当他这样的无声无息,幽居独处的时候,忽然有天早上收到罗孙太太的一封请柬,邀他去参加一个音乐夜会,说有个著名的四重奏乐队参加表演。

  克利斯朵夫先是耸耸肩,赌咒说不去。但音乐会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他的决心一天天地跟着动摇了。听不见一句话,尤其是听不见一句音乐,使他喘不过气来。固然他自己再三说过永远不再上这些人家去,但到了那天,他还是去了,觉得自己没有骨气非常惭愧。

  去的结果并不好。一旦重新走进这个政客与时髦朋友的环境,他马上感到自己比从前更厌恶他们了:因为孤独了几个月,他已经不习惯这些牛鬼蛇神的嘴脸。这儿简直没法听音乐:只是亵渎音乐。克利斯朵夫决意等第一曲完了就走。

  他把所有那些可憎的面目与身体扫了一眼。

  在客厅的那一头,他遇到一对望着他而立刻闪开去的眼睛。跟全场那些迟钝的目光相比,这双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朴实的气息使他大为惊奇。

  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确的,法国式的眼睛,望起人来那么率直:它们自己既毫无掩饰,你的一切也无从隐遁。克利斯朵夫是认识这双眼睛的,却不认识这双眼睛所照耀的脸。那是一个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的青年,小小的个子,有点儿驼背,看上去弱不禁风,没有胡子的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头发是栗色的,五官并不端正而很细腻,那种不大对称的长相使他的神气不是騷动,而是惶惑,可也有它的一种魅力,似乎跟眼神的安静不大调和。他站在一个门洞里,没人注意他。克利斯朵夫重新望着他;那双眼睛总是怯生生的,又可爱又笨拙的转向别处;而每次克利斯朵夫都“认得"那双眼睛,好象在另外一张脸上见过似的。

  因为素来藏不住心中的感觉,他便向着那青年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想跟对方说什么好;他走一下停一下,左顾右盼,好似随便走去,没有什么目标。那青年也觉察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向自己走过来;一想到要和克利斯朵夫谈话,他突然胆小到极点,竟想望隔壁的屋子溜;可是他那么笨拙,两只脚仿佛给钉住了。两人面对面的站住了,僵了一忽儿,不知道话从哪儿说起。越窘,各人越以为自己在对方眼里显得可笑。终于克利斯朵夫瞪着那个青年,没有一句寒暄的话,便直截了当的笑着问:

  “你大概不是巴黎人罢?”

  对于这个意想不到的问句,那青年虽然局促不堪,也不由得笑了笑,回答说他的确不是巴黎人。他那种很轻的,象蒙着一层什么的声音,好比一具脆弱的乐器。

  “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说。

  他看见对方听着这句奇怪的话有些惶惑,便补充道:“我这话没有埋怨的意思。”

  可是那青年更窘了。

  他们又静默了一会。那年轻人竭力想开口:嘴唇颤动着,一望而知他有句话就在嘴边,只是没有决心说出来。克利斯朵夫好奇的打量着这张变化很多的脸,透明的皮肤底下显然有点颤抖的小动作。他似乎跟这个客厅里的人物是两个种族的:他们都是宽大的脸,笨重的身体,好象只是从脖子往下延长的一段肉;而他却是灵魂浮在表面上,每一小块的肉里都有灵气。

  他始终没法开口。克利斯朵夫比较单纯,便接着说:“你在这儿,混在这些家伙中间干什么?”

  他粗声大气地嚷着,那种不知顾忌的态度便是人家讨厌他的地方。那青年窘迫之下,不禁向四下里望了望,看有没有人听见。这举动使克利斯朵夫大为不快。随后那年轻人不回答他的问话,又笨拙又可爱地笑了笑,反问道:“那末你呢?”克利斯朵夫大声地笑了,笑声照例有点儿粗野。 “对啊,我又来干吗?"他高高兴兴地回答。那青年突然打定了主意,喉咙梗塞着说:“我多喜欢你的音乐!”随后他又停住了,拚命想克服自己的羞怯,可是没用。他脸红了,自己也觉得,以至越来越红,直红到耳边。克利斯朵夫微笑着望着他,恨不得把他拥抱一下。青年抬起眼来说:“真的,在这儿我不能,不能谈这些问题……”

  克利斯朵夫抿着阔大的嘴暗暗笑着,抓着他的手。他觉得这陌生人瘦削的手在自己的手掌中微微发抖,便不由自主地很热烈地握着。那青年也发觉自己的手被克利斯朵夫结实的手亲热的紧紧握着。他们听不见客厅里的声音了,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觉得心心相印,碰到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但这不过是一刹那,罗孙太太忽然过来用扇子轻轻触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说:

  “哦,你们已经认识了,用不着我再来介绍了。这个大孩子今晚是专诚为您来的。”

  他们俩听了这话,都不好意思地退后一些。 “他是谁呢?”克利斯朵夫问罗孙太太。

  “怎么!您不认识他吗?他是个笔下很好的青年诗人,非常的崇拜您。他也是个音乐家,琴弹得挺好。在他面前不能讨论您的作品:他爱上了您。有一天,他为了您差点儿跟吕西安·雷维—葛吵起来。”

  “啊!好孩子!"克利斯朵夫说。

  “是的,我知道,您对吕西安不大公平。可是他也很喜欢您呢。”“啊!别跟我说这个话!他要是喜欢我,就表示我没出息了。” “我敢向您保证……”

  “不!不!我永远不要他喜欢我。”

  “您那个情人跟您完全一样。你们俩都一样的疯癫。那天吕西安正在跟我们解释您的一件作品。那羞怯的孩子突然站起来,气得全身发抖,不许吕西安谈论您。您瞧他多霸道!……幸亏我在场,我马上哈哈大笑,吕西安也跟着笑了;结果他道了歉。”

  “可怜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听得大为感动。

  接着罗孙太太和他谈着别的事,但他充耳不闻,只自言自语地说:“他到哪儿去了?”

  他开始找他。可是那陌生朋友已经不见了。克利斯朵夫又去找着罗孙太太,问:

  “请您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谁啊?”

  “您刚才跟我提到的那个。”

  “您那个青年诗人吗?他叫做奥里维·耶南。”

  这个姓氏的回声,在克利斯朵夫耳中象一阕熟悉的音乐一般。一个少女的倩影在他眼睛深处闪过。可是新的形象,新朋友的形象立刻把那个倩影抹掉了。

  在归途中,克利斯朵夫在拥挤的巴黎街上走着,一无所见,一无所闻,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觉。他好似一口湖,四周的山把它跟其余的世界隔离了。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骚动。只是一片和气宁静。他再三说着: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

  还有葛拉齐亚:

  “葛拉齐亚回到酣睡如故的大花园里,不胜欣慰地跟她喜爱的自然界和生灵重新相聚。在她受过创痛而才安静下来的心中,她带来了一些北国的哀愁,仿佛一层薄雾,此刻给阳光照着,慢慢地融化了。

  她偶然想起苦恼的克利斯朵夫。

  躺在草坪上听着熟悉的蛙声跟蝉声,或是坐在她比以前接触更多的钢琴前面,她悠然想着自己看中的朋友;她和他几小时的低声谈着话,觉得有朝一日他可能推开门走进来的。她写了一封不署名的信,迟疑了好久以后,终于在一个早晨,瞒着人,心儿乱跳,走到三里以外,在农田的那一边,丢入本村的信箱。——那是一封亲切动人的信,告诉他说他不是孤独的,劝他不要灰心,有人在想念他,爱他,在上帝面前为他祈祷,——可怜的信,糊里糊涂地中途遗失了,他始终没收到。

  随后,这个远方的女友仍然过着她单纯而宁静的岁月。意大利那种和气、恬静、安乐、默想的精神,又回到那颗贞洁沉默的心中,——可是关于克利斯朵夫的印象继续在她的心灵深处燃烧,像一朵静止不动的火焰。

  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有股天真的温情远远地在关切他,将来还要在他的生命中占据极重要的地位。他也不知道就在他受辱的音乐会中,有一个将来成为他的朋友,成为他亲爱的伴侣,和他并肩携手,向前迈进的人。”

  还有苏兹:

  “彼得·苏兹已经七十五岁。他身体非常衰弱。个子相当高大,驼着背。半夜里常常需要在床上坐起来,身体向前弯着,流着汗,拼命想给他快要窒息的肺吸收些空气进去。

  在行将就木的年龄,他觉得自己在一个陌生朋友的年轻的心中再生了,素不相识的克利斯朵夫,在他的生活中成为一个光明的中心。他从来不敢希望有福气看到克利斯朵夫,他太老了,不能再上莱茵河畔去旅行一次;至于请克利斯朵夫到这儿来,更是做梦也没想到的。

  克利斯朵夫的电报送到的时候,他正坐上桌子吃晚饭。他先是弄不明白:发报人的名字很陌生,他以为人家送错了电报,不是给他的;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慌乱中眼镜也戴不稳,灯光又不够亮,字母都在眼前跳舞。等到明白以后,他简直骚动得把晚饭都忘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去拿了帽子和手杖往外就跑。他要马上把克利斯朵夫要来的消息通知他的朋友们。

  他要马上把克利斯朵夫要来的消息通知他的朋友们。——法官萨缪尔·耿士,牙医生兼优秀的歌唱家奥斯加·卜德班希米脱。三个老朋友常在一起谈着克利斯朵夫,把所能找到的克利斯朵夫的作品统统演奏过了。

  苏兹在街上想着自己的快乐和将要使朋友们感到的快乐,自个儿笑起来了。天快黑了;走到村口耿士家的小园子前面,天已经全黑了。他敲着门,直着嗓子叫耿士。耿士打开窗来,问:“谁啊?叫我干吗?”

  苏兹喘着大气,兴高采烈地嚷道:“克拉夫脱……克拉夫脱明天到……”

  耿士莫名片妙,只认出了他的声音:“苏兹!怎么啦?这么晚赶来什么事啊?”

  苏兹又说了一遍:“他明天到,明天早上!……”“什么?”耿士一点儿摸不着头脑。“克拉夫脱!”耿士把这句话想了一会,忽然很响亮地叫了一声,表示他明白了:“我就来!"他喊道。

  耿士想了一会,吸了一大口烟又吐了出来,然后把手放在苏兹膝盖上,说道:“得通知卜德班希米脱。” “我去,"苏兹说。

  他到站上,离火车到的时候还差三刻钟。他好不耐烦地等着克利斯朵夫,而结果竟把他错过了。他绝对想不到克利斯朵夫会从四等车厢里跳下的。克利斯朵夫直接往他家里奔去,发现大门上了锁。他问邻人大学音乐导师苏兹在不在,人家回答说在,可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克利斯朵夫一气之下,走了。

  老苏兹挂着一尺长的脸回来,听邻人说着那些情形。不禁大为懊恼,差点儿哭出来。老人立刻回头走下楼梯,依着邻人渺渺茫茫的指点,出发找克利斯朵夫去了。

  老人满街跑着,向走路人打听,都一无结果。他直爬到山坡高头的古堡前面,正当他好不伤心地走回来的时候,他那双看得很远的尖锐的眼睛,忽然瞥见在几株树底下有个男人躺在草地上。他不认得克利斯朵夫,不能知道是不是他。那男子又是背对着他,把半个头都埋在草里。苏兹绕着草地,在路上转来转去,心跳得很厉害:

  “一定是他了……噢,不是的……”

  他不敢叫他,可是灵机一动,把克利斯朵夫的歌里头的第一句唱起来:

  奥夫!奥夫!……(起来罢!起来!)

  克利斯朵夫一跃而起,像条鱼从水里跳出来似的,直着嗓子接唱下去。他高兴之极地回过身来:满面通红,头上尽是乱草。他们俩互相叫着姓名,向对方奔过去。苏兹跨过土沟,克利斯朵夫跳过栅栏。两人热烈地握着手,大声说笑着一同往家里走。老人把早上的倒楣事儿说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几分钟以前还决定搭车回家,不再去找苏兹,现在立刻感觉到这颗心多么善良多么纯朴,开始喜欢他了。还没走到苏兹家里,他们已经彼此说了许多心腹话。

  一进门,他们就看到耿士。

  克利斯朵夫所有的烦恼一霎时都化为乌有:他觉得遇到了真正的朋友,自己又活过来了。苏兹眉飞色舞,不胜怜爱地瞅着他,心花怒放地笑了。

  苏兹渴望克利斯朵夫弹几阕他的作品,只是不敢说。克利斯朵夫一边谈话一边在室内来回踱着。他走近打开着的钢琴的时候,苏兹就留神他的脚步,心里巴不得他停下来。耿士也是一样的期望着。果然,克利斯朵夫嘴里说着话,不知不觉地在琴前坐下,眼睛望着别处,把手指在键盘上随便抚弄;这时两老的心都跳起来。不出苏兹所料,克利斯朵夫试了两三组琶音以后真的动了兴:一边谈着一边又按了几个和弦,接着竟是完整的乐句;于是他不作声了,正式弹琴了。两个老人交换了一个得意的,会心的眼色。

  克利斯朵夫奏着他的一阕歌问:“你们知道这个曲子吗?"苏兹挺高兴地回答“怎么不知道!"

  时间过得很快。三位老朋友围着饭桌望着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话句句咽在肚里。克利斯朵夫很奇怪:在这个偏僻的小城里,和这些从未一面的老人怎么会相处得比自己的家人还亲热。他想:一个艺术家倘使能知道自己的思想在世界上会交结到这些不相识的朋友,他将要感到多么幸福,——他的心会多么温暖,加增多少勇气……可是事实往往并不如此:各人都孤零零地活着,孤零零地死掉,并且感觉得越深切,越需要互相倾诉的时候,越不敢把各人的感觉说出来。

  夜深了,两位客人都已经动身。屋子里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苏兹,他对老人说:

  “现在我要为你一个人弹琴了。”

  半夜过后,他们分手了。老人把客房收拾得仿佛预备他住上几个月似的。桌上花瓶里插着几朵蔷薇和一枝月桂。书桌上铺着一张全新的吸水纸,当天早上他教人搬了一架钢琴进去,又在自己最珍视最心爱的书籍里挑了几册摆在近床的搁板上。没有一个小地方他没想到,而且都是一片诚心的想到的。可是一切都白费了:克利斯朵夫什么也没看见。他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

  苏兹可睡不着。他再三回味着白天的快乐,同时已经在体验离别的悲哀。他把彼此说过的话温了一遍,想到亲爱的克利斯朵夫睡在他身旁,跟自己的床只隔着一堵壁。他四肢酸软,浑身瘫倒了,气也塞住了;他觉得在散步的时候着了凉,旧病快复发了;可是他只想着: “只要能支持到他动身就好了。”

  他虽然筋疲力尽,还是把克利斯朵夫送到车站。开车的时间到了。他们在车厢的踏级上拥抱。苏兹把夜里写的诗塞在克利斯朵夫手里,站在正对着他车厢的月台上。在已经告别而还没分手的情形之下,两人无话可说了。但苏兹的眼睛继续在那里说话,直到车子开动以后才离开了克利斯朵夫的脸。

  火车在铁道拐弯的地方隐没了。苏兹孤零零地踏着泥泞的路回家,拖着沉重的脚步,好容易才挨到家里。一阵狂咳把他气都闭住了。他 一边不由自主地哼着,一边反复不已地说:“还好!……居然能够撑到这个时候……”

  一到床上,他的身子简直像一堆破絮。他没法动弹;唯有胸部在那里翕动,好比炉灶的风箱。脑袋重甸甸的,发着高热,他整天温着昨日的梦,连一分一秒都不放过。

  回家以后,克利斯朵夫写过一封信去,跟着接到两封很亲热的来信;可是因为懒,尤其因为不善于用书信来表白情感,他把复信一天天的搁了下来。而正当他决心提笔的时候,忽然接到耿士一封短简,报告他的老友死了。据说苏兹从旧病复发的支气管炎变成肺炎,病中老惦念着克利斯朵夫,可不许人家惊动他。他托耿士把自己的死讯通知克利斯朵夫,说他到死都记念着他,感谢他赐予他的幸福,只要克利斯朵夫在世一天,他就在冥冥中祝福他一天。——耿士可没有说出来,他旧病复发,终致不起的祸根,大概就在陪着克利斯朵夫的那天种下的。”

  人类的精神共鸣、心灵的融合以及灵魂的渗透,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中最令人神往的描写之一,书中处处可以寻觅到这类熨贴的,象诗一般的句子:

  两颗相爱的心灵自有一种神秘的交流:彼此都吸收了对方最优秀的部分,为的是要用自己的爱把这个部分加以培养,再把得之对方的还给对方。

  谁要在世界上遇到过一次友爱的心,体会过肝胆相照的境界,就是尝到了天上人间的欢乐。

  你能在朋友身上再生,恢复你的青春与朝气,用他的眼睛去体验万象更新的世界,用他的感官去抓住瞬息即逝的美景,用他的心灵去领略人生的壮美…………啊!只要能生死相共,便是痛苦也成为欢乐了!”

  演员招募的第一天,就给王翔带来了希望。

  那是2023.3月11日下午两点,当新参加这一轮应聘的非职业演员们走进蓬蒿剧场,团队工作人员招呼她(他)们进入蓬蒿图书室,王翔请她(他)们每个人做自我介绍,请她(他)们朗读一些作品片段,王翔给她(他)们讲解排演《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意义,与她(他)们交流朗读发音的方法。

  当一位应聘者含泪谈起自己这些年来的生命困惑,当她告诉王翔自己选择的朗读片段是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时;当另一位应聘者将自己的应聘简历交到王翔手上,简历上写着:“关于我——选择性社恐,矛盾体,擅长反思,极少更改;热爱与朋友辩论,无法恋爱”,王翔被触动了,王翔的心里痛了,王翔的心里热了。

  王翔给她(他)们讲,话剧舞台表达,首要的是台词和语言。

  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每一个字、是名词、是动词、是量词、是主语、是谓语、动词有状态、动词有上扬的状态、名词一般都是两个字以上、两个字的含义肯定不完全一样。

  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个字之间的缝隙,都要读出来。都要像热爱着一条条生命一样,热爱着它们,——读出来!

  用这样的苦干的、艺术的、热爱着的态度,去生活我们生命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

  这样活着,我们的生命还会有困惑吗?

  面试结束。

  王翔在送大家离开蓬蒿时,那位选择茨威格小说片段朗读的应聘者,对王翔说了一段话,很重要很重要的话。

  王翔给她发信息:

  “你临走时在门口说的话,如方便,再回忆发给我一遍吧,我想纪录下来。”

  “在门口同您说的话是看着您的眼睛说的,我尽量回忆啊。”

  “我当时是这么说的:您做蓬蒿剧场,不盈利做了14年,各种艰辛唯有自己知道,这是您的使命啊,在您身上我看到了正心正念正修正行,你是在用生命点燃生命。今天很感动,止不住流泪。”

  “您说生命就是艺术,我们要活出艺术的本真和美好,您讲了很多本质的内核,您说最高级的艺术是最真实解读世界之后自己个性的表达,越坚强越温柔,这才是本质。”

  她参加了这一轮《约翰·克里斯朵夫》全部的三天排练和三场演出。在《约翰·克里斯朵夫》第三幕“我有了一个朋友了”中“苏兹”这一节时,由她来叙述苏兹和克里斯朵夫离别以及苏兹去世这一段,每次排练,每次演出,到了这个章节,她都会流泪,止不住地流泪。

  王翔约她交流,问她有没有力量帮助蓬蒿。

  那是在一天排练结束,王翔找了蓬蒿附近的一个安静又温暖的饭馆,请她一起吃饭。王翔说和任何人谈起这件事,我都会充满恐惧。先要保证胃和心情是暖的。

  她表示,疫情三年,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很艰难,无法再承受更多的事情。

  另一位在简历中写着自己是选择性社恐和无法恋爱的应聘者,在这一轮《约翰·克里斯多夫》排练和演出中,生命表达也有很大的提升。

  她发给王翔短信:

  “在我的工作环境里常常会觉得自己幼稚不切实际或理想主义”

  “永远都在别扭”

  “但今天见到大家一下觉得好轻松”

  “原来人和人相处是真的舒服的一件事”

  “太感谢您了”

  “今天收获到了很多温暖的力量”。

  王翔给她推荐了自己认为必看的8本书,依次是:《约翰·克里斯朵夫》、《飞鸟集》、《马丁·伊登》、《大卫·克波菲尔》、《荆棘鸟》、《茨威格短片小说选》、《马斯洛人本哲学》、《平凡的世界》。

  演出结束那一天,王翔邀她在蓬蒿咖啡馆坐下谈了一次,问可否支持蓬蒿,她答应可以考虑支持,4月5号清明节过后再约着聊一次,昨天(4月5号),王翔给她发信息:“明天能来蓬蒿吗?我们交流。如来不了,后天白天我有空,可到你近处看你”。

  6号她没回复。

  7号凌晨3点回复说:

  “我刚刚收工才看到你的消息,实在不好意思”

  “最近在进行一些拍摄,黑白颠倒的。有时间肯定是我去看您啊”。

  王翔回信息:

  “需要见面交流。不要考虑谁去看谁。如你时间紧不方便来蓬蒿,就约好时间我去你就近处看你”。

  8号晚,这篇小说《活下来》第六章发稿时,她还没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大姐。

  大姐叫王震宇。

  在本部小说《活下来》第四章“蓝亦诚”里,王翔写信给蓝亦诚描述过,85年,王翔在北京进修,生命中有一个最重要的人,就是王震宇大姐。

  王翔在写给蓝亦诚的信中说:

  “在北京生活的那一年(85年),有这样一些嗜好。逛书摊,无休止地逛书摊,无休止地买书,去北京音乐厅,去美术馆,看话剧,像《和氏璧》、《魔方》、《上帝的宠儿》,去北海、紫竹园散步。最重要的是看人,各种各样的人,学文科的、学自然科学的,只要是有真才实学的,老的年轻的,老学究、老古董式,年轻的、新潮的、总想把我们那种根深蒂固的残存的却又是不死的理想主义打垮,却又总是打不垮,但我们却能从他们身上吸取了很多有生命力的东西的。交流,聊天,激烈的闲聊。也一块儿骑车去香山、郊游。但说心里话,再去北京,主要的只是想去看你了。

  真心地祝你一切都好!”

  这里面说的“激烈的闲聊”,就是当年王震宇大姐,带着王翔、张臻、陈向红他(她)们一批的年轻人的“激烈的闲聊”。

  当时王震宇大姐每周去一天北京图书馆,像推土机一样把改革开放后流入中国的各种文献、学术、思想、文学、诗歌、艺术,通通推个遍,再回来,把它们吐哺给王翔他们。

  尼采、叔本华、康德、弗洛伊德、海明威、茨威格、北岛、舒婷、顾城、谢烨,都是那时大姐告诉王翔的。

  (罗曼·罗兰和《约翰·克里斯朵夫》,是王翔从杨秀章叔叔的女儿杨晓禾那里得到的。马斯洛人本心理学,是王翔从好友许金声那里得到的。王翔来北京后喝到的第一只软包装饮料,是张臻告诉王翔的。第一次打到面的,是朱凌告诉王翔的)。

  那时王翔从武汉来到北京医科大学口腔医学院进修,大姐、张臻、陈向红都是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的研究生。张臻是因为王翔要去看《和氏璧》,她要去看《野鹅敢死队》,而分手了的女友。

  王震宇大姐,是王翔的妹妹王艺的爱人杨一耘的姐姐杨一稼的同学和挚友。现在之所以这样罗列人物关系,是想理一理人类生命中伦理关系、血缘关系和艺术关系、生命美学关系的线索。

  杨一稼是那个年代自学成才的服装设计师,曾获得过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刘海粟奖”,最早一批出国到意大利留学的人。因癌症英年去世,是王翔心中的痛。杨一稼是王翔青年时期遇见过的最优秀的人。

  王翔总在想,促使自己最终走上这条路的核心节点到底在哪里?

  王震宇大姐是引领者之一。

  像在给蓝亦诚的信中写到的,是王震宇大姐给了王翔最早的、最明确的“残存的却是不死的理想主义”的启蒙。

  王震宇大姐在85年推荐给王翔的第一部小说,就是伍尔夫的《去灯塔》。书中描写一家儿女在每年这个日子去那个小岛上的信号台悼念亡父,遇狂风暴雨无法通行,想放弃,只有母亲一直鼓励大家坚持到最后一刻云开雾散。

  王震宇大姐,在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之后,就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后来是社科院婚姻与家庭研究所主任。那时王翔也从西安第四军医大学研究生毕业,分来北京海军总医院口腔科任主治医师。和前妻宇红常一起去看望大姐和她的丈夫中国社科院宗教所主任彭耀大哥。

  再后来震宇大姐退休,在海南买了房子休息生活,偶尔回北京。王翔办了自己的牙科诊所,又创办了蓬蒿剧场,竟然忙得十多年没有和大姐联系。

  直到2021年,蓬蒿剧场最艰难的时候,王翔想着找大姐联系。

  王翔知道,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大姐,会无条件地、舍了命地,来帮助王翔、帮助蓬蒿剧场。

  因为是大姐给了王翔理想主义的启蒙。

  理想主义的全部的命,就是整个世界。

  没有大姐的电话,没有大姐的微信。

  王翔曾想过到社科院询问大姐的下落,但王翔想想就发憷,事业单位防人都像防贼似的,之前曾到过上海寻找失去联系多年的陈洁,也是找了一天都没找到。

  2023年3月18日,就在这轮《约翰·克里斯朵夫》演出的前两天,下午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