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今 敏访谈:「千年女优」

  这是意大利媒体于2002年12月就「千年女优」对今 敏导演所做的访谈,内容涉及面很广,采访者追问了一些导演个人的问题,有些得到了回答、有些则没有。

  (1)您是怎么踏入电影导演这一行的?是不是有什么契机促使您成为了导演?

  有一天,有人跟我说「准备策划一部名叫Perfect Blue的OVA动画,您是否有兴趣来当导演啊」,如此这般我就当上了导演。至于他们为什么找我来当导演,据说是制作公司MADHOUSE的制片人一直在注意我过去经手过的那些作品,而且他很喜欢我担任剧本·分镜和演出的那集「乔乔冒险奇遇」的缘故。

  一般来说现在手里的工作与接下去的活计之间不会具有什么自然的关联性,所以自己一定要注意主动去开拓工作的可持续发展性。

  (2)请谈谈您参加「Memories」的经过吧。

  也算不上什么特别的经历。我是因为漫画「AKIRA」而结识了大友克洋先生,从那之后便时不时地和他共事了。于是大友先生制作动画电影合集(也就是后来的「Memories」)的时候我自然也就参与了进来,经过就是如此。执导「她的回忆」的森本晃司先生也要我「务必一起来做」。起初是准备让我负责剧本和角色设定的,不过后来角色方面我只画了一些草案。

  这部作品是我的编剧处女作,为什么让我这样一个没经验的菜鸟来负责剧本的创作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动画业界人才匮乏。正是因为有了这次创作剧本的经历,才促使我决定执导之后的那些原创作品。可以说,这也是我热衷于现实与幻想交汇题材的开端吧。平泽进

  (3)在艺术界,有没有值得导演您称其为「老师」的人物?如果有,您能否告诉我那是谁吗?

  没有。

  不过,我非常敬仰担任「千年女优」音乐工作的平泽进先生,从他的音乐和制作态度中我学到了很多,而且我创作的故事和点子也深受他的影响。

  (4)您在过去人生中遇到的最大难关是什么?还有,现在您作为一位著名电影导演,在前进道路上还面对着怎样的问题呢?

  过去人生中遇到的最大难关……这太私人啦,不告诉你(笑)。

  还有就是我也不是什么「著名电影导演」,所以也没有名人的那些烦恼啦。或者应该说,我现在头疼的正是知名度太低呢(笑)。

  目前在导演工作方面没有什么特别的阻力,但是对于作品的延续性来说则并非如此,我必须决定下一部作品的企划——这就是当前的问题了。因为我想避免重复过去作品的印象,自然就希望能开拓新的题材,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新作的点子和之前的作品完全不相干就是了。由于要考虑到自己的发展方向,因此很难选到那种从策划到制作阶段都能符合自己口味和意愿的企划案。

  此外还有非常现实的问题就是如何搞到投资和制作人员。

  要运用CG之类的新技术、制作人员的人工费用上涨、制作时间要满足资方的要求……为了保证这些条件,每次制作新片便不得不增加预算。话虽如此,但资方总是说票房难以收回成本,因此我们拿到的预算也总是达不到预期的数额,真惨啊。

  寻找优秀的制作人员就更是难上加难了。现在熟悉动画电影的制作人员非常少,因此要和其他动画电影的剧组争夺人才。所以呢,为了吸引优秀的动画制作人员,我必须拿得出能让他们感兴趣的作品内容。

  (5)您认为日本的观众是怎么看「千年女优」这部作品的?在比较过日本(国内公映)和海外电影节的放映情况后,您觉得两边观众的反响有差异吗?

  我觉得海外观众的反应比日本观众更加直接,当然他们也并不只是在看「千年女优」才会这样。海外观众在看片子的时候感情溢于言表,他们会哭泣、欢笑、惊讶,作为演出家,在公映时观察他们的反应真是很有意思。

  关于「千年女优」,在日本国内的访谈和互联网上的留言感想中,观众对最后一句台词意见颇多,但是海外的观众却从没有如此反应。或许这就是两者之间比较大的差异吧。我觉得在日本,对最后那句台词是毁誉参半,而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译注:台词内容——「だって私、あの人を追いかけている私が好きなんだもん」,意思是「因为我真正爱的,是一直在追寻他的我自己啊。」)

  似乎反方认为千代子「太任性随意」、「太自恋了」。这句台词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之所以将它放入剧中,是有着重要意义和明确意图的。

  个人认为,现在社会的伦理和道德观一直是摇摆不定的,特别是日本这种没有一神教的单一神明的国家,社会规范的力量更加孱弱。在这种时代,便不得不强调个人的价值,因此我认为在如此状况下,人会自然而然地采取自爱自恋的生存方式。过去在日本,自谦曾经被看作是一种美德,我也是在这样的文化熏陶中长大的。可如今这套观念已经行不通了,不仅如此,我认为日本的很多传统文化元素已经变质,重视自我与个人的价值观已经占据了主导地位。

  (6)您和梦工厂的合同情况如何?

  我自己当然不可能去向梦工厂做宣传。这件事多半是发行公司办的。

  「千年女优」目前还没有在美国公映,最后的结果如何目前还不得而知,不过我认为和梦工厂签约是件好事,因为这样就能让更多的观众接触到影片了。

  (7)「Perfect Blue」描写了对未麻的那种近乎变态的爱情,而本片「千年女优」则表现了千代子和源也之间纯粹而又深厚的爱情。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爱情表现形式,您是如何为它们划清界限的?在导演您自己的人生历程中,是否经历过这两部作品中所表现的爱呢?

  我认为变态之爱和纯爱并没有明显的区别。比方说母亲对孩子的溺爱,这对母亲本人来说可能是一种纯粹的爱,但正是这种纯粹反而会扭曲孩子的成长历程,所以也可以说是一种变态。

  至于我在真实生活中是否经历过这样的爱,那属于个人隐私,恕我无可奉告。不过,要说到我和作品之间的关系,那确实是有过类似的爱情经历。我对作品的态度,既可以说是变态也可以说成是纯粹吧。我并不认同「工作和私人生活要分开」这个观点,工作就是我的生活,生活也是一种工作——两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或许有人说这就是变态,或许也有人会说这是一种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但不论他人如何评价,我还是会按我自己的意愿继续走下去。这也不是什么对错的问题,人各有志嘛。

  (8)「千年女优」的所有出场人物都被置于同一视点之下。也就是说,每个出场人物都在追求年纪更大的人物。 摄影师(井田)→导演(立花)→女优(千代子)→画家→政治观点(历史) 除摄影师外,所有人都对年纪比自己打的某人/或者某件事物抱有爱意,由此也让观众感受到了「无果之爱」(无尽的追求)的虚无悲凉。而这种「没有结果」的宿命正是爱情的高贵也是痛苦之处吧。因此,我们想知道如果本片从追求年长者的观点切换到看年轻人的视角,将会出现怎样的情节呢? 比如,画家是如何看待千代子的呢? 千代子对画家一往情深,但画家对她亦是如此吗? 对千代子来说,立花是个怎样的存在呢? 立花对千代子表明了自己的爱慕之心,而片中却并未让千代子说出她对立花的感情。 被爱之人(画家、千代子)对追求者的感情是如何设定的呢?

  那个被称作钥匙先生的画家和千代子二人分别对千代子和立花的感情想法如何如何并不该由我来回答,这应该交给观众们去思考。一般来说,被爱的对象不一定也对追求者抱有同样的感情,在「千年女优」中亦是如此。

  只是,片尾在医院的一场戏中,千代子亲口说出了自己对立花的看法。也可以说这段剧情证明了千代子和立花的关系最后还是有了重大的变化。在之前的剧情中我也对立花与千代子之间那种物理上和心理上距离的变化做了细致的描写,希望您能注意到这些部分。

  此外,在「千年女优」一片中追求者与被追求者之间的关系,也清楚地反映出我与「自己理想中的作品」之间的关系。

  我认为自己一直在追求的完全理想的作品,是我自己永远无法抓住的东西。

  在创作的过程中,作为作者的我自己也产生着变化。但凡抓住了一个点子,又向理想前进了一步之时,那原本的理想也随着我的变化而成长了。因此,理想这东西永远是梦里温柔乡。

  尽管我大概永远无法梦想成真,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不断追寻理想的态度。

  (9)本片出场人物之间的摩擦主要源自「代沟」(如千代子和母亲、千代子和詠子等等)。这是否来自导演您自己对于代沟问题的体验和经历,从而影响了影片呢? 若真是如此,能请您谈谈这些经历吗?

  「千年女优」中的代沟问题是我特意加入的。

  不过也并不是说我原封不动地将自己的经验照搬到作品中。

  无论是谁,都能时常感受到代沟问题的吧,我也不能免俗。我总是觉得老年人古板陈腐,也总是觉得年轻人愚昧无知(笑)。大家都有这样的经历吧。

  老年人有老年人的智慧良识、年轻人则拥有老年人已经失去的锐意和热情,我认为两者若能够重视相互沟通,便应该能丰富彼此的价值观。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在作品中尝试去恢复这样的互补关系。

  (10)片中只有那个年轻摄影师并非自愿参加拍摄的工作,他只是在完成自己的义务而已。您是在通过这个设定来批判现代日本年青一代漠视传统事物的态度吗?

  这并不是批判。只不过是由于我所知道的很多年轻人其实就是如此,但我也不是在下什么好与不好的定义。

  过去我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只是现在上了些年纪,便经常后悔当初自己对于「根」(历史与文化的背景)的认识不够积极。但也正因为如此,我并不想将这个想法强加给年轻一代,我觉得即便强制他们这样做,也只能造成反感与反抗罢了。

  (11)在横田正夫先生的访谈中,提到「瓦砾」象征着导演您从学生时代向着社会人的世界转变时,价值观的剧烈变化。那么当时您是「完全粉碎抛弃」了怎样的价值观,又接受了怎样一种「新的价值观」呢?

  在不涉及个人隐私的前提下我可以说,当我换了一个角度去看以前那些我钟爱和为之感动的画作、漫画和电影时,当我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品评以前这些作品中描述的价值观和感情时,我明白了一件事:它们并非我之前所想象的那样值得钟爱。情况应该就是这样。虽然我不想就这个问题过于深入,但我当时确实意识到以前我创作的那些画作与寄托在其上的价值感和努力方向实际上是没什么意义的,也就是说,我之前的价值观崩溃了,成了一堆瓦砾。至于之后产生的「新的价值观」,我想您如果看过我在那之后创作的「MEMORIES/她的回忆」剧本、「Perfect Blue」和「千年女优」的话,应该就会明白的。

  (12)在「千年女优」中,导演将瓦砾与再生、与死亡和新生集合在了一起。您曾在横田先生的访谈中说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您的影片确实具有极强的创造力,那么这些电影是不是在「瓦砾/破坏」中涅槃而生的呢?

  我觉得您在重复之前的问题,所以略微换一个角度来回答吧。人的成长历程说白了就是重复死亡与再生的过程。之前积攒起来的价值观无法适应新的局面时,便要把它彻底摧毁重新铸造,之后遇到更新的局面又无法适应……就是这样一种反复的过程。

  但是,所谓再生并不是把旧事物转化成完全不同的东西,而是在过去的积累和个人的经验基础上的再生,这个过程决不能脱离过去的历史。

  比方说从瓦砾中再生吧,那也并不是凭空的无中生有,而是将残骸重新加以利用并组合成另一种东西。

  因此,即便是新的价值观,其成分也是过去自己所积累的那些东西。当然,其中会加入一些新事物,也会抛弃一些旧的东西,但我认为构成它根本要素的成分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13)在「千年女优」中您着重展现了「坠入爱河」的火热感情(爱上某人并春心大动。也就是说这属于未经世事的年轻人的初恋,只是一种爱恋而称不上「爱情」,或者可以说是不成熟的「恋爱」的状态),您为什么选择这种不成熟的恋情,而不是去表现更为成熟的爱情呢?(后者指的是夫妇一起经历风雨磨砺仍不离不弃这样成熟的爱)

  起初,我在创作时并没有选定某个想要表现的特定主题,只是随时把自己觉得有趣的点子加以扩展,于是作品的中心主题自然而然就在创作过程中逐渐成型了。要是一开始就选定一个特定的主题去做,那么作品就会变得古板而充满说教意味,多半会弄得魅力大减。所以说呢,「千年女优」所描写的那种并不成熟的爱、那种青涩的恋情说不定是源自我当时自己的心境呢。当然,如果您看过电影就应该知道,说是爱情也好恋情也好,与其说千代子对他人抱有某种热情,不如说她实际上爱的只是自己。我不知道其他人对这个问题怎么看,但我认为她的这种感情是凌驾于自私与任性之上的,是一种孤高而严肃的自我肯定。

  (14)在横田先生的访谈中,导演您将自己和作品中的女性人物——未麻和千代子做了比较。「PERFECT BLUE」中,您比较了未麻和您自己作为导演跨出的第一步;而这次在您独立原作(剧本)的「千年女优」中,您通过比较自己和千代子来阐述了自己的想法和创作感受。您也曾说过,这样一种创作的传承将会延续到下一部作品。那么,您是如何看待下一部作品的?能否请您少许谈谈「东京教父」?

  说到我想在「东京教父」中表现些什么……这必须等到电影完成给您看过,您才能明白啊。这些东西要是能几句话就说得清,那也不用去拍片子啦。

  情节很简单。故事发生在圣诞前夜的东京,混迹于新宿的三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垃圾场捡到了一个婴儿,为了把她送回父母身边,他们跑遍了东京。基本情节就是这样,是一部轻喜剧。

  三位主人公分别是:中年大叔、离家出走的少女、中年男同志。

  虽说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却过得像一家人。在寻找弃婴父母的过程中,以婴儿为契机发生了一系列奇迹般的偶然事件。随着故事的发展,他们与各自家庭原本已经丧失的羁绊也逐渐复活了。

  无家可归者正如字面意思所说,是没有自己的家的。但是本片描述的并非仅仅是失去了「家」的人,我想着重表现的是,他们是失去了「家人」的人群。也可以说这是一部描写他们与家人破镜重圆的故事。

  本片关键的理念是「家人」与「偶然」。

  和之间的两部作品不同,「东京教父」虽然并没有剧中剧和梦想-现实的切换这些手法,但片中的剧情却仍与客观现实决然不同。我相信眼刁的核心观众能够充分享受到这种多元剧情世界的乐趣。

  影片预计会在2003年春季完成,但公映时间还未确定。

  (15)导演您曾在另一次访谈中这样说过——「千代子只能是一位女性角色,而绝不可能是男性。因为那些男性英雄总是企图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历史。依我看,无论是在什么时代,男人们总是想要证明自己在社会上的存在意义,他们只想做行动者,而从不安分」。对于这些观点,能否请您详细谈谈?您是如何看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区别的?

  我觉得与其纠结于男性女性这个问题,不如抛却性别的差异,去探讨一下人类内心深处的男性倾向和女性倾向更合适。男性倾向是主动的,它倾向于通过推动人、物和事件的发展,以此来完成「切离」。所谓切离即是在分析和衡量的基础上进行选择。当你做出了某种选择,就意味着肯定会有所舍弃。此外,要使用左脑右脑来区分的话,男性倾向应该是更语言化、理性化的,也就是左脑类型。

  相对的,我认为女性倾向则是被动、接受性的。它并不做出选择,而是将所有事物和观念照单全收。它应该是较为感性而富有想象力的。

  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在内心深处都同时具有以上两种特性,它们决定了人的行为模式。「千年女优」中的千代子显然也是兼具男性倾向与女性倾向,并深陷在两者复杂的纠葛中。

  尽管千代子一直在坚持「寻找钥匙先生」这件事,尽管这种追寻理想的行事方式可以看做男性倾向的一种表现形式(不过千代子之所以如此做,并非是受观念和理念的驱使,而是出于感情原因,所以也可说具有较强的女性倾向),但同时这种行为也是欠缺理性、不考虑现实的,因此可以说是受了女性倾向的驱使。不过我觉得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能如此坚强。

  要是这两者之间的平衡发生变化,一旦女性倾向的影响衰退,那么她在追寻理想的同时应该就会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关注现实事务了。如果千代子开始对现实中的事情瞻前顾后,那这个跨越千年的故事就要胎死腹中了(笑)。

  (16)请谈谈您和村井さだゆき先生的关系(译注:原名村井贞之)。您对于自己和他合作制片的经历感受如何?

  「Perfect Blue」和「千年女优」这两部作品的故事结构都很复杂,这种结构上的复杂性正是影片的魅力所在,也是我梦寐以求的。

  我觉得村井先生也是个喜欢通过结构来炫技的作家,因此这些作品应该也很对他的胃口。如果不是我们二人通力合作,那这两部作品中复杂曲折纠结无比的剧情便不可能实现。

  只是,村井先生和我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对人物描写——或许说是对角色的爱都不太够(笑)。所以在描写「千年女优」中千代子那样灵魂深处欲求无限的人物时,便感到力不从心了。

  不过千代子这个人物,与其说她是现实的人,更不如说是一个各类传说故事的主人公大集合更合适,她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因此说不定我们对她的不完美塑造才正是抓准了火候呢。因为我最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去描写那些从头到脚一股说教味道、看上去高大全其实假大空的角色。

  (17)「PERFECT BLUE」和「千年女优」是正统的日式电影(我个人这么认为),但同时也广受国外观众的好评。您认为影片成功的关键在何处?

  虽说我不太清楚两部作品是不是都很成功,但你说它们都是正统的日式电影,这一点绝对没错。我认为这取决于语言的差异。

  刚才我谈到了男性倾向与女性倾向的问题,那么这里就再就这个话题说几句。日语的主语在很多场合是很暧昧不清的,因此我认为日语是一种女性倾向较强的预言;而相对的,主语明确、说话时先给出谓语决定性结论的英语(也包括类似的意大利语、法语和德语等等)则是男性倾向较强、更具有理性的语言。当然,如前所述,在各自的语言和文化圈子里,男性倾向和女性倾向通常还是较为平衡的。

  我认为「Perfect Blue」和「千年女优」中现实与幻想的混淆与暧昧,还是源自我的母语——日语。

  如果海外的观众对这种暧昧性特别感兴趣,说不定也会对自己所处的男性倾向较强的文化圈子产生变革的愿望,说不定会去有意识地挖掘和恢复文化中的女性倾向呢。不过这就是个比较大的话题了,文化论什么的可不是我的专业,以上只是我的想象而已。

  (18)近期日本动画中开始频繁使用动作捕捉技术,依我看,导演您也是率先使用这种技术的先行者吧。您为何会选用这项手法?它会带来不同的感受吗(在视觉上)?

  您完全想错了。我从不使用动作捕捉,也从没听说过其他日本动画中曾用过这项技术。最多也只是参考录像带来作画——即使是这种手法也很少有人使用。

  「Perfect Blue」中的舞台表演场面是我们邀请了舞蹈教师亲自来表演,然后将过程拍成录像带在作画时参考的。不过这并不是一般所说的动作捕捉。

  如果您觉得「千年女优」中角色的表演就像使用了动作捕捉一样栩栩如生的话,那么这全部要归功于动画员和作画监督那千锤百炼炉火纯青的技术。

  (19)您对当今的日本动画产业和世界动画产业怎么看?

  上个月(2002年11月)我被邀请去访问了美国的梦工厂。梦工厂的动画制作现场和我熟悉的日本动画片场完全是两个概念,那里非常棒、环境也很优越。为了制作动画,他们准备的精良设备和投下的巨额预算所打造出的制片体制让我看得目瞪口呆。不过我也并不因此就会去羡慕那样的体制和环境。我认为即便自己在梦工厂的工作室工作,也无法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实力吧。虽说他们的体制中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但日本的动画片场也有很大的优势,我认为自己只有在日本的片场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实力。

  此外,梦工厂和迪士尼关于动画作品的方向与目的的想法与我们完全不同,对于动画本身的概念,美国和日本也是截然不同的。所以说即便都是做动画片的,日本的动画作品其性格就和其他国家的作品完全不同吧。尽管最近常有人说美国的电影业界也正在关注日本的动画片,但我觉得实际上原因就在于日本的这些动画作品,无论在格调还是目的这些方面,都是在美国根本没人做的,我看今后那边也不会有人去做这种类型的片子。而日本这边也不可能按照美国的方式和理念去制作动画。我想正是因为有如此明确的差异和区别,不同的文化之间才能够产生相互刺激和影响吧。

  就我个人来说,如果能从海外拿到巨额的资金,然后以此在日本的动画片场制作动画,将会是一件令人愉悦的好事。不过呢,我想到时候人家既然已经砸了大笔的钞票,那自然也要对作品的内容横插一手了吧。虽然现在我的工作环境非常艰苦,但对目前手里动画片的工作节奏和状态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还是多注意注意如何在当前的环境下做到最好吧。

  (20)虽然意大利的动画产业规模很小,但现在有很多看着动画片长大的年轻人也梦想着成为动画导演和动画剧本作家。您能给他们一些建议吗?或许这有助于他们成长为优秀的专业人才。

  动画制作并不仅仅依靠作画能力,你必须兼备捕捉动作细节的观察力、影像技术与感受力、还要能把握人的内心、将这种掌握能力转化为演技的能力、还要具备构思故事的能力,此外你也必须抱有旺盛的求知欲望和不断开拓的态度。要是你只想做哪些烂大街的平庸动画,那以上这些才能倒是无所谓。但如果你希望做出些有意思的东西来,那么就从怀疑一切开始吧,怀疑你以往拥有的那些常识!至少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笑)。

  (21)尽管「千年女优」是一部低预算的作品,但作品的质量实在是很高。单看预算我们完全想不到作品会如此优秀。您是怎么变不可能为可能的?

  没有别的理由,这全是靠了我们优秀的工作人员。

  「千年女优」最早的预算是一亿三千万日元,最终制作费用也不到两亿。这在日本的动画电影作品中应该说是最低限度了。

  您认为「千年女优」是一部优质的作品,这让我倍感光荣。尽管预算很少,但为了克服这一难关我也想了很多点子。从策划定案开始到构思、剧本、分镜的制作方式等等,也就是说从制作的准备阶段我们便开始考虑到预算的限制,绞尽脑汁想要在作画阶段将效率提升到最高限度。说句极端的话,正因为有这样的限制,制作过程才有意思嘛!

  因为预算限制,我们不能让角色的动作过多,因此便要考虑如何设计这些有限的动作、又该如何让动作停下来。考虑到动画人物的表现力主要在于从静到动的变化,那么无谓的动作反而就成了动画中最为碍眼的东西了。

  这可不是我的什么奇思妙想,而是常年处于预算限制的严峻环境下,从而培养出来的日本动画制作片场的特有理念之一。我只是将这些想法和感触重组了一下以适合自己的工作方式。

  在工作现场有一群赞同我这种工作方式的优秀工作人员,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日本的动画演职人员——特别是很多实力雄厚的人士都富有职业精神,他们绝不是根据金钱收入的多寡来选择作品的。这些人士选择工作的标准是:作品能否发挥自己的实力?作品是否有足够的魅力来吸引自己参与?

  尽管我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对参与其中的动画工作人员们来说究竟有几分魅力,但我时刻尽力保证作品的质量,以免辜负他们的厚爱。对参加过「千年女优」和正在参与制作「东京教父」的那些优秀的工作人员吗,我表示由衷的感谢。

  单凭金钱是买不来技术与才能的,我的态度是:用智慧去克服预算低下的难题。

  200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