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任何人都有理性——按照自己的价值取向作出自己理解的最佳选择的能力

  抱歉,我点错了。其实还没有完稿。现在不能变回草稿了,只能一点一点复制到草稿箱中。足足两万多字,复制也麻烦,所以大家先将就着看吧,我会陆续增补

  我回忆我过去的体验。好像确实没有像我在知乎平台接触过的几位患者一样,一直强调自己在胡思乱想,说什么“你看我是不是很荒谬?”我当时求助的原因,无非就是因为我感到困扰。发病时的状态是与正常人的状态明显不一样的。强迫与反强迫当然会对我的学习造成不良影响,何况高三的压力又大,所以我开始担忧,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且还伴随剧烈的脑神经痛。这种焦虑与神经痛是明显令我感到不舒服的异常状态。不用专门和正常人作比较也能感知。请假又不好请,所以我后来甚至逃课去找医生求助

  我在简单心理上面的求助贴详细介绍了我过去的情况。不光是治疗师,可以说所有正常人,总认为我们好像没有理性,说难听点就好像没长脑子,所以明知道不合理还要去做,而思考是不会有结果的,于是就叫我们转移注意力。以前有个医生在我描述自己的病情之后,很不以为然地说:“你都知道这么做不正常了,怎么还要做呢?”接下来就是叫我转移注意力

  如果查阅关于强迫症的诊断标准,的确会发现“患者明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合理,却无法控制”这样的典型描述。我父母也是这么理解的。父亲直到我痊愈之前,对我都一直是这样的态度,就总认为我是哪根神经坏掉了或者怎么样,才得强迫症,包括我为了解决心中的疑惑进行沉思,也就是内省和思辨,在他看来也是脑子有毛病才这么做的。我父母总说我进行内省与思辨本身就是病。2019年底我接受吃药之后,父亲发现我仍然走来走去,还觉得奇怪,还发问:“咦,这药怎么吃了没效?”他总认为我这样思考问题也是因为无法控制

  其实,对于这句典型描述,我只同意“无法控制”这四个字,而前半句我认为太绝对。

  强迫症的症状不见得就是强迫与反强迫。这或许正是施旺红医生所说的“症状复杂”的一大体现。我们查阅关于强迫症的资料,总是能看到这样的描述。这被认为是最典型的症状,但是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我并不总是具有明显的强迫与反强迫,例如思考人生的意义。包括我在内的很多患者都有这样的困惑。这个问题是真地令我困惑我才思考。虽然我能意识到这不正常,但绝不是我本来没有困惑,不想思考,是闯入什么强迫观念强迫我去思考了,我才去思考的。还有穷思竭虑

  如下图所示,有的患者的确明显做出了这种评价

  还有上文提到的“我的想法是不是很荒谬”也体现了这一点。不过,也有一些患者并没有作出这种评价

  这体现得就不明显

  我举个十分典型的例子:我上大学时常常玩游戏,但是玩得并不开心;我曾经打一场战役打得要吐了还在不断地开档重新打,因为脑子里总是闪现一个念头说我的战果这儿也有问题,那也不够好,正如中学老师一样。老师批评你当然有他的理由。我脑子里面闪现出来的这些念头一样有它的理由,意思无非就是什么你做得不够完善啊,你这样要求自己才算严格而不是放任自流呀,等等。

  例如,我曾经为“尽力”二字穷思竭虑,琢磨到底怎样做才算是尽力。如果是别的患者,可能只是对治疗师哀叹自己思考这个问题多么多么不正常,而我意识到,我如此穷思竭虑地思考这个问题——无非就是因为我生怕自己以为自己尽力了,其实还没有尽力。这些表现显然也和正常人不一样,而且还伴有有脑神经痛。这种异常状态当然很容易就能感知到,但是假如我只是笼统地说自己不正常,自己在穷思竭虑,这叫别人就难以看出我具体、真实的

  其实,我在患病之前就常思考人们认为没有意义的问题。我至今仍然记得两个例子

  一是……(电报)

  二是……(天下)

  很多人认为我在做没有任何意义或者说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也引起了我的反思——难道我真地像没长脑子一样,不能分辨利弊做有意义的事吗?

  让我踏出关键一步的经历是:我在上教育经济学的时候了解到,人是理性动物,经济学是研究人类理性行为的科学。在此启发之下,渐渐地,最迟在2012年6月之前,我已经确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所有人包括我都是有理性的;人们评价某人没有理性,那是因为没看出来

  ……(玩游戏)这些闯入脑海苛责我的强迫观念绝不是没有理由,没有逻辑

  你可能会说:难道你的意思是你认为你当时的思想意识并非不合理吗?我会回答:这要看从哪个角度去说。的确,这显然是不正常的。正常人当然没有哪个会像我这样反复想来想去。这也肯定要妨碍我的正常生活。我的主观自愿是想要恢复正常生活,实现我的愿望,怎么能让这种强迫思维妨碍我呢?我是认为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反强迫上的。让我从这个角度来评价的话,那我同样会向治疗师反映我有不合理的思想意识,但你现在应该注意到了。不过,如果当时有个人问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很不合理?”我倒不会站在这个角度回答说:“是的。”我确实感觉这个“声音”说得有道理。这可不像人们印象当中的那样好像没长脑子似的,或者说中了邪似的,所以仍然要去做——说不正常也好,不合理也罢,客观地说,我发病时的思维活动有我当时的逻辑,当时的理性

  这的确是令人难以看出,也令我这个亲身经历者感到难以使人准确理解的地方。

  总而言之,实事求是地说,站在我的角度来看,我发病时其实有我自己的逻辑,自己的理性。例如玩游戏的过程中,那个强迫观念挑剔我之后,我感觉自己的确做得不够好,没有达到要求,于是就开档重新玩,以此“补过”。一言以蔽之,我发病时的确觉得,这个如严师一般的强迫观念对我的要求是应该的,我去补过也是应该的。我之所以对“尽力”二字穷思竭虑也是因为我生怕自己以为自己尽力了,其实并没有尽力。这我前面都说的很清楚,你应该看得懂吧。

  那么,为什么我们会向治疗师反映自己感觉自己的想法不合理呢?又为什么会反映自己无法控制?这正是我感到难以阐释的地方

  其实人们对理性这个概念有两大认识误区。这在我前面和你的对话中也已经谈到了:

  常常有人发出“你太理性了”这样的评价。我们都知道,这种评价其实具有认为对方缺乏某种情感的含义。我认为这种印象是不对的。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休谟说情感才是行为动机的真正来源

  人们往往会选择从事能够赚取更多收入的行业。这在人们眼中是理性行为。如果你也会这么选择,那你想想,为什么能赚更多钱的行业更值得我们从事呢?你肯定会说:“这还用问吗?挣更多的钱就可以买更多的东西啊,例如买房买车。”那么,买房买车给你带来快感,难道不属于感性吗?

  你再想想你前面说的那个拒绝约炮的人。满足性欲带来的快感当然是属于感性,而对道德的敬畏感和违背道德后产生的令自己难受的负罪感,难道就不属于感性吗?

  其实,理性和感性并不冲突。理性的本质就是对感性的抉择

  这是也很常见的一个认识误区,总觉得理性的就意味着是正确的,那么不正确就等于没有理性,所以一旦发现某人做出了自己认为不正确,甚至是荒谬愚蠢的行为,就认为对方没有理性,好像对方没长脑子一样

  这两年常常有人评价西方国家“群体免疫”的论调是非理性的。我支持采取隔离政策,但我并不同意这样的评价。我相信他们一定有他们自己的理解,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果不其然,我后来了解到,西方人相信:瘟疫是上帝对人类的考验,一个信仰足够虔诚的基督徒不会感染瘟疫;你感染了说明你还不够虔诚。知乎以前有个视频专门讲过这个事情。还有记者采访抗议民众。有个示威者揶揄那些科学家说:“你相信你的科学,我相信我的上帝。”还有个学者对记者说,况且科学家的一些解释也让他感觉不严谨。还有一位示威者表示要想免疫就应该处理好自己与造物主的关系。记者问他:“你处理得怎么样?”他信心十足地说:“我与造物主同在。”

  任何人都有理性,而人们常常发现别人有令自己觉得愚蠢的行为,就以为这个人没有理性,好像没长脑子一样,在我看来是不对的。我们应该意识到,其实是人家的理解和自己不一样而已。我相信其他强迫症患者其实和我一样,虽然在正常人看来,是愚蠢的、荒谬的,但是我们仍然有着自己的逻辑,自己的理性

  我个人的确是反对“患者明知道自己不合理”云云这样的描述。我当时也的确不像我在知乎商量接触过的一些患者那样一个劲地强调自己在胡思乱想,多么多么荒谬,至于具体是怎样一个客观的思维过程,要么不说,要么就没说清楚

  在2012年6月之前,我已经接受了亚里士多德的断言——人都是理性动物,包括我自己

  到了2013年,我找咨询师蔡辉雄老师做咨询的时候,也的确是对“患者明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合理”这样的描述表示反对。蔡老师说,他把我的看法告诉了一位老军医。老军医认为,我可能不属于典型的强迫症患者。从我之前的阐述,你也看得出来,我当初一直都能客观地还原我自己的思维过程——不管正常人怎么评价,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我发病时的确是有逻辑,有理性的

  无独有偶。如下图所示,令该患者焦虑痛苦的强迫思维明明具有很清晰的逻辑性,但是他同意我

  然而,进一步交流,我发现他在逃避

  以上文中截图为例,我不相信在他产生这些念头的那一瞬间,会觉得自己的念头是不合理的。我推测,他是因为感觉到自己不能正常生活,和其他正常人也不一样,而且重要他人(罗杰斯以这个概念指影响较大的人,往往是父母、老师、爱人等等)也说患者的想法不正常、不合理,要求他像其他正常人一样去思考,去生活。他也接受了这样的要求和标准,但是他做不到,于是就对治疗师说出了“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合理,很荒谬,但是……”这样的病情描述。这就使治疗师产生“患者明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合理”这样的印象,并写下相应的诊断

  还有可能患者怕被嘲笑,更是迫于重要他人对他施加的压力,于是想要迎合别人对他的要求,就不敢说自己认为自己当时的想法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具有合理性。有点像贾冰在今年的春晚小品上所表现的那样——根本都还不懂是什么意思,就先赞同,先附和,美其名曰“重在参与”

  我的理论正不正确呢?凭我自己无法得到实践的检验。我还只与几个患者交流,都已经让我感到时间精力十分吃紧[捂脸]但是治疗师不同,专业治疗师会接触大量的病例。所以,我很希望请治疗师根据我提出的理论对来访者进行调查,看究竟是不是像我说的这样,向治疗师反映自己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合理,其实只是附和或者盲从(这个词恐怕更准确)而已

  如果您肯指导我,愿意和我还有其他老师共同探讨的话,那么将来我们肯定还会产生更多的猜想与假设。这些猜想与假设同样需要在实践中得到检验

  不过,大家的理解可能还是和我的意思不一样,我感觉有必要再引入一个概念——权威

  权威在英文中对应的单词是"authority",而这个单词也可以表达"权力"这个概念。那么,这两个概念的区别在哪里呢?究竟什么是权威?

  举个例子,有些佛教寺院的住持(俗称"当家师")整天胡作非为,压榨前来侍奉僧侣的义工。义工虽然心里骂他们不是东西,但是仍然对他们唯命是从,因为佛教的戒律规定当家师有这么大的权力,那你说当家师是凭权威使义工服从的吗?显然不是。权力具有强制性,而权威不由强制性决定

  再举个例子,某个郎中看你脸色不好,说你肾有问题,要注意调理。你可能讳疾忌医,觉得中医都是骗人的,就不以为意;后来腰酸背疼,去医院用仪器检查,也没检查出什么结果,仍然掉以轻心;再后来得肾亏了,才悔不当初,连忙找这个郎中来看病。人家就说你要想治好病,就得一丝不苟地照他说的去配合,你连忙答应,不敢马虎,最后这名郎中妙手回春。那你说这个郎中是利用权力,通过强制手段,来使你服从他的吗?当然不是。所以,权力是可以强制他人服从的资格,而权威只是一种能够令人信服的对象

  还有一些健康节目邀请某位医学专家来传播健康知识,哪怕观众并不见得能理解专家使用的术语,也还没有按照专家传播的知识去做什么,去获得什么效果,这些专家的话也容易令观众信服,因为观众认为如果专家没有掌握正确的知识,那又怎么可能成为专家呢?既然他能成为专家,那么就说明他一定掌握了正确的知识。我们不妨使用“效果”这个概念来帮助理解;换句话说,在观众看来,这些专家所掌握的知识具有可以成为专家的效果。能理解我的意思吧。观众认为这证明他们所掌握的知识肯定是正确的,不然他们也成不了专家。成为专家这一效果就是令观众信服的理由

  权威的定义就是令人信服的对象。不见得就是专家教授,例如多数人或者很多人的认可,这同样算权威,而且这还是一个很常见的权威。人们往往一旦感觉很多人都认可某个观点,于是就相信这个观点是对的,心想:如果说得不对,又怎么可能得到这么多人的认可呢?强迫症患者的思维在大多数正常人看来都是不合理的。我想这样的观点在每一个患者心目中也具有有权威性。还有句名言叫事实胜于雄辩。这体现的也是一种权威,那就是客观效果的证明。以前鼓吹那种“唯制度论”(完全依赖制度建设,不指望道德建设)的“公知”其实就在借用这种权威。我会在下文详谈

  你每次接受一个权威观点之前,经历过怎样的一个思考过程呢?我现在想借用唯制度论这个例子展示一个权威观点被人们接受,进而内化为自身观点的经典模式。你再回忆一下自己是否也遵循过这种模式。在此之前,我先区分权威的两种类型——内在权威与外在权威

  我先设想一个情景:人们都相信减肥不能吃肥肉,认为减肥减的就是脂肪,怎么能吃肥肉呢?没错吧。所以,我要是告诉你,我减肥的时候恰恰每天都摄入比常人更多的脂肪,你肯定笑我连常识都没有。这就是你的内在权威在支配你的意志

  正如伽利略质疑亚里士多德那样

  亚里士多德认为重物体一定比轻物体的下落速度更快。他的观点一千多年来统治整个科学界。没有人质疑他的权威。后来,伽利略所认同的知识、经验使他发现了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漏洞,于是提出质疑

  但是假如我告诉你我是依据专业人士的建议呢?你就会开始生疑了。假如我再告诉你,这些专业人士不仅主张要摄入脂肪,而且还要以摄入脂肪为主,反倒很少吃饭,后来我实践的效果也非常好呢?那你就会瞠目结舌,开始产生兴趣了……这就是外在权威在支配你的意志

  都说西方发达国家没有严重的腐败,百姓的权益受到了保护,而他们的法律又是基于性恶论来制定的。我上大学的时候就经常听到这样的一种论调:西方发达国家之所以没有严重的腐败是因为他们完全依靠制度;人的本性就是邪恶的,所以人都是靠不住的;指望掌权者能够自觉廉洁奉公是天真可笑的想法,那么要想遏制腐败,就必须要依靠制度来制约他们。我称之为“唯制度论”,因为这种论调对道德建设或者说价值导向完全持轻视态度

  时至今日,唯制度论在中国仍然有大批拥挚,甚至横店的群演都有人相信这种论调。我就曾经在拍摄现场亲耳听到一名群演在休息时间对其他人宣扬多党制衡。他言之凿凿地说:“只有让这些政党相互争斗,我们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

  不知你是否也相信这样的政治主张。我是对此一直持质疑态度的。我上大学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法律也是需要靠人去执行的,那我们凭什么相信执行法律的人就一定是靠得住的呢?你可能会脱口而出:“权力需要监督。在西方国家,人民不惧怕执政者,因为他们认为这些人是受我监督的。”的确,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一言以蔽之,民主法治要想贯彻执行,不但需要执法者还需要监督者,而西方现在有句谚语——谁来监督监督者。监督监督者的人也是监督者。知乎上,多数人都是高中以上学历吧。如果你还记得高一学过的集合概念,那么理解起来就更容易。我们可以把人视为一个大集合,执法者、监督者就是这个大集合里面的元素——既然整个集合都是“靠不住的”,那么里面的元素不都是靠不住的吗?

  我们也可以借用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规则来论证

  大前提:人是靠不住的

  小前提:执法者、监督者都是人

  结论:执法者、监督者也是靠不住的

  我就怀疑:西方发达国家的法律制度其实仍然在靠道德建设支撑;西方的统治精英哪怕嘴上可能也持和中国公知一样的论调,其实自己内心里对道德建设并没有持轻视态度。后来,我搜集到的信息越来越使我相信自己的观点,尤其是美国著名法学家布尔曼也说:“法律必须被信仰,不然就会形同虚设。”

  当然,我现在不是和你讨论政治话题。我想表达的观点是:不管我的观点对不对,你说支持唯制度论的人当中有几个是像我这样经过认真审视,包括严谨的逻辑论证乃至留心考察之后,才决定信与不信的呢?

  诚然,西方发达国家的腐败没有那么严重,而他们的立法是基于性恶论,与我们中国的制度有很明显的不同,这两个事实的确容易使人们相信二者之间一定有因果关系,想当然地认为:西方的政治制度没有合理性的话,西方发达国家又怎么会没有严重的腐败现象呢?这种判断十分常见。无论是不是强迫症患者,人们碰到类似现象都想当然地接受过这种逻辑。

  其实,这是武断、不严谨的。 《发展心理学:儿童与青少年》(Shaffer著)这本书在第一章,也就是介绍科学研究方法的部分,明确指出一定要区分相关关系和因果关系。什么是相关关系呢?如果我们发现越是依赖制度建设的国家,清廉指数就越高,那么我们可以说二者之间成正相关,也就是俗话说的“成正比”;如果成反比,那我们就说二者之间“负相关”。正相关和负相关统称“相关关系”。虽然我还没有发现谁对民主与反腐举例论证过这样的相关关系,即越民主就越清廉,越专职就越腐败,但如果真有哪个公知这么说,那就更容易使我们相信这种唯制度论了。然而,有一句很多人耳熟能详的话叫“透过现象看本质”——要知道,真正的因果关系有可能只是没有被我们察觉而已,所以决不能武断地把相关关系等同于因果关系

  可是人们往往就是在这两种关系之间划等号,一发现这种相关关系就认定具有因果关系。这种唯制度论体现出来的经典模式就是:先向人们展示与自己的主张相关,也符合人们期望的客观效果(你们看,民主国家都没有那么腐败);断定存在某种因果关系,再按照某种逻辑解释这种因果关系的合理性;由于具有权威的加持,例如这种主张是出自专业人士之口,或者很多人都支持这一主张,或者客观效果本身也让人相信事实胜于雄辩,人们也就不假思索地加以接受了,并没有认真审视过这种逻辑究竟能不能自洽

  其实我们每个人从小到大一直都有人像这些公知一样,告诉我们哪些观点是应该接受的,哪些观点是不应该接受的。当你在这些人的引导下作出抉择时,你真地认真审视过他们的观点吗?

  我们每个人从小到大都经历过一个把外在权威转化为内在权威的过程。我将其命名为“权威内化”。拿次子举例,弗洛伊德的大弟子阿德勒说次子往往因为和长子年纪差不多,就被别人提出同样的责任要求,但是他并不像长子有那么多锻炼机会。如果一个次子接受了“我应该处处向长子看齐”的价值标准,相信这是正确的并将其内化,那么当他发现自己做不到那么优秀时,他也会说出口吻与强迫症患者类似的话:“我知道我应该……但是我做不到。”

  其实,我们每个人,不仅仅是神经症患者,都经历过把权威观点内化为自己观点的过程。这是我们终其一生都会经历的事情。你觉得某个老师很有水平,很喜欢听某个老师讲课,于是吸收了老师的观点,变成你自己的观点。这不就是在内化权威观点吗?问题在于我们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态度、模式加以内化的呢?是独立思考,认真审视过,还是不假思索,人云亦云?

  你可以拿我说的那个宣扬多党制衡的横店群演做参照,理解我对强迫症患者所作出的猜想。他的政治主张想必也是来自那些公知,但是你能说他当时的想法不是他自己的真实想法吗?这显然也不对呀。这确实是他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确实相信多党制衡才是正确的制度。问题在于他是怎样形成这样一种政治观的呢?是以怎样的一种态度和模式,把那些公知的权威观点内化为他自己的观点的呢?——他真地认真审视过吗?这才是我要阐释的重点

  我举个更敏感却更鲜明的例子: 一个学生打心底爱上自己的老师,但是她认为这是有违伦理的,于是只有感叹我恨君生早,君恨我生迟。这是她的内在权威,在很多人看来是合理的对吧——但是假如她的社交圈普遍都认为“享受自由,释放天性”才是合理的呢?在这种“新潮思想”的影响下,如果她并没有打心底理解这种思想却选择了盲从,难道她就没有可能对她的好闺蜜说“我现在知道我的观点很封建,很过时”这种话,表示自己的顾虑是错误的,是不合理的吗?当然有可能。然而,她真地理解为何要释放天性并且应该去释放天性吗?

  我觉得这个例子更好理解。由于拼图中患者的思维活动在正常人也就是大多数人看来的确是不合理的,所以举那个例子您恐怕也的确是看不出问题之所在,而在这个例子中,该学生萌生性冲动时的“闯入性思维”——学生不能和老师恋爱,在大多数人特别是长辈也包括她自己看来,恰恰是合理的,而她同样有可能出于从众,对闺蜜说自己的想法不合理,并在闺蜜的鼓动下去“解放天性”

  那你说长期以来形成的道德感,有那么容易仅仅因为盲从,而真正改变吗?所以,有可能她最后还是对闺蜜反映,自己知道要释放天性,但是面对老师仍然会羞愧,于是就给她朋友造成一种明知道应该解放天性却做不到的印象……你或许也对这个例子感到好笑吧,不过,也请你注意——这种印象跟治疗师对强迫症患者写下的“患者明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合理却不能控制”这样的诊断是不是很像呢?

  楚弥真老师讲述的一个案例也提供了一个很生动的例子: 一个6岁的小孩,他老是趴在爸爸身上吸他胸部,而他爸爸有一次突然就严厉地拒绝,并且生气地打了他一巴掌,那么他所获取的感知可能就是:我很想亲近爸爸,我很喜欢爸爸,但是我爸爸一巴掌打过来了,我感到自己很受伤;我以后不这样做了。他内化的社会反馈就是:我要亲近一个人但是这个人会反对我。他这一瞬间的想法未知,因为想法来得太快,不清晰

  我可以借用这个案例进一步阐释我的观点。我曾经在一本书上了解到一个术语叫“内在大人”,和楚老师说的“内在的社会反馈”应该是一个意思,就是小孩小时候总是受到大人的批评责难,久而久之把他理解的大人对他的态度内化为他对自己的态度了。这其实和说的内在权威是一个意思

  注意,我加了“他理解的”这四个字,因为他的理解不一定符合大人的真正态度。难道他爸爸的意思真地是只要亲近别人都是不对的吗?这显然不是。那我小时候跟我爸爸也很亲热,但是我要是也像这样去吸他的乳头,那我爸爸肯定也会反感,但这意思又不是绝对地说不准我亲热,只是要求我不要以这种失当的方式亲热。我们大人还是看得出来的,但是小孩儿的理解就不一定对了

  我总结强迫观念有两种类型,一种其实就是内在权威。我前面描述的玩游戏时的强迫观念就体现了这一种类型。(原型是我的中学老师)还是以此为例,当这个孩子产生“我要亲近一个人,但是这个人会反对我”的意识流(如楚老师所说,想法转瞬即逝,不一定清晰)之时,你能说这不是他自己对自己的真实吗?这显然不对。这就是他自己的真实感受。这么说并不错。这就属于把大人的观点、态度内化为他自己的观点、态度了。

  我的理解就是:他不仅感受到大人对他持这样的态度,而且他相信这种态度是对的,受到责难完全是自己的问题,于是以后对自己的亲近动机也一直持否定态度,所以,尽管已经没有哪个大人会责备他,他自己也仍然相信,自己只要想去亲近他人就是应该受到责备的。(澄清一下,心理学家加涅指出情感、态度、价值观其实就是一个东西)

  我设想的治疗方针就是引导患者反思这种内在大人所传递出来的价值观(例如这个小孩认为亲近别人是值得反对,是应该打巴掌的。当然,这属于他自己的错误理解)。反思这真地是值得认同的吗?在这个过程中,循序渐进地把我的世界观、价值观介绍给患者;如果他坚持是认为这是对的,那就引导他思考在继续遵循这种价值观的前提下,到底要怎么做是好呢?如果他发现在不否定其内在权威的前提下,无论怎么做,都是不能心安理得的,那么我就引导他认真审视一下这个内在的大人;如果他开始对这个内在大人提出质疑,也就是说,这个内在的大人在他心目中的权威地位发生动摇了,那么就进一步引导他思考,究竟应该以一种怎样的价值观来取代这个内在大人。当然,我这只是提出一种理论。具体怎么操作,就要拜托专业治疗师了

  我可以拿这个案例进一步阐释我的看法。这位来访者他同样有可能对治疗师说自己的这种内挫感不合理。虽然他应该不会像我当初那么容易意识到自己的异常,因为我以前并不是强迫症患者,我仅仅根据自己以前的正常状态就可以知道自己不正常,而这位来访者肯定是从小到大长期都是如此,但是旁人还是会指出来的,会告诉他这种感受是不正常,不合理的,叫他不要担心。那你说假如他也有从众心理,看见很多正常人都叫他不要担心,说他这种顾虑是不合理的,那他很有可能也会意识到:哦,我这是不合理的。于是,就向治疗师反映自己知道自己的这种担心不合理,但是他说不合理的原因和我们通常理解的原因就不是一回事

  然而,他这么说并不等于他就知道该怎么做。对这个案例,我想他肯定不仅仅是因为这一次经历,就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偶然因素背后也有必然因素。假如我是这个小孩儿,如果说我这么做受到了爸爸的责打,那我首先想到的是换一种方式。怎么直接就产生这样一种看法了呢?这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吧。我估计他父亲平常就不是很喜欢跟他亲近,而且他也尝试过很多种方法,都难以和他亲近。这次经历只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他说不合理的原因确实像我推测的这样,那他这么说显然不等于他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做,因为他本来就是盲从旁人的观点才这么说,何况他过去也尝试过很多种方法,等于说已经形成习得性无助了。就算你现在手把手教他怎么与人接近,他也没有信心做好。更重要的是他对父亲的态度究竟理解得对不对:父亲责打我真地是因为只要我想亲近别人就是不对的吗?这也是要让他能够意识到的。当然,这只能说是我的理论分析,不等于我知道该怎么操作

  现在我就可以把我的观点说得更清晰一些了:我怀疑,这些患者相信自己的想法不合理只是因为受到了权威的加持;森田治疗师可以是这个权威,自称康复于是宣传森田疗法的人可以是权威,身边的人也就是包括同学、朋友在内的大多数正常人也可以是这个权威。正如这名出于从众心理决定去向老师求爱的女孩一样,仅仅因为发现周围这么多朋友都认为应该解放天性于是就去解放天性,因为她相信这一新潮思想如果没有道理,是不可能让这么多人幸福的。然而,这种新潮思想真地就是对的吗?她过去以来长期以来所形成的道德观真地就是错误的吗?这是她并没有真正想明白的问题——换句话说,她并不是像伽利略那样,严谨审慎地探讨这一思想能令众人信服的真正原因,充分认识其内在本质后,才决定信与不信的

  请注意,我并没有说患者发病的时候一定就是有意要和正常人比较。我的意思就是他们把权威的观点,也就是大多数正常人包括森田治疗师的观点,内化为他自己的观点了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果其他患者确实如我所猜想的这样,内心里有这样一个内在大人,令他感到痛苦迷茫,那就必须要先确保他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如果只是不假思索地把正常人的观点内化为自己的观点,总是以正常人的眼光来对治疗师评价自己的想法多么多么不合理,却从来没有像我当初反复开档玩游戏的那段经历一样,用心体验自己的真实感受(对不对先不谈,合不合理先不管,客观地说,至少我有没有我自己的逻辑,我自己的理性?),那就会给治疗师造成错误的印象,也就迈不出走向康复的第一步,而我现在还真有这种顾虑。如图中的箭头所示:

  其实这幅图体现得还不是很明显,我想要说的是:我以前经常看到宣扬森田疗法的人在表达这样一种看法——强迫症患者感到疑惑的一些事情在别人看来是很正常的,就算深入思考也是连大科学家都想不出结果的,所以患者自己也别去想了,而我一看到这种说法就会反感。怎么能说别人都觉得是正常的,是不用去想的,所以我也不用去想呢?伽利略当初怎么不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观点统治物理学界一千多年了,别人都没有提出质疑,我怎么能提出质疑呢?你说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我们今天还能不能认识万有引力定律?爱因斯坦怎么不认为,别人都认为时间就是时间,空间就是空间,没有什么好想的,那我还想这么多干嘛呢?你说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我们今天还能不能知道相对论?

  学会用佛教的缘起观看待我的自由意志之后,我就更加坚信自己的看法了。我们既有共性,也自己的特性。别人意识不到这个问题是受他的因缘所限,你能意识到其中的问题进而悟出其中的奥秘也是由你的因缘决定。人有千万种,花有百样红,不同的因缘造就不同的思想意识。这怎么能一概而论,等量齐观呢?

  我相信,一个患者一旦提出如图所示的这种“奇怪”问题,就意味着他很可能已经在对他的内在大人提出质疑。这是治疗的契机。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其他患者要是真地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相信别人都认为我思考的问题没有意义,那我思考的问题肯定没有意义,想这个问题是不合理的——有错只可能是我有错,所以我不用去想了,那就难免会使治疗师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有一点要注意,我觉得培养独立思考能力的关键就在于不能有"有错只可能是我有错"这样的想法。爱因斯坦当年如果也觉得别人都认为时间就是时间,空间就是空间,没有什么好想的,我还想这么多干嘛呢?有错只可能是我有错,所以一定是我自己的理解有错,是我自己想不转,那就会明明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必要思考,却停止继续深思。如果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这么想,那我们就今天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相对论了。我自己当初要是也认为,既然这么多人都推崇森田疗法,那么这疗法肯定是不容置疑的,有错只可能是我有错,我照着做就行了,我也走不到今天

  如果其他患者的确像我推测的那样缺乏必要的独立思考能力,那就始终都只是笼统地说自己认为自己的想法不合理,不会像我当初那样对自己的心理活动进行内省并向治疗师作客观的描述,还原当时真实、完整的思维过程,包括反复洗手、反复检查时的动机是否如我反复开档玩游戏时那样

  难就难在我们究竟怎样去剖析患者的内心世界,确定他们是否真地如我所说呢?这就必须拜托专业的精神分析师了

  好像有不少森田治疗师都叫患者要“先相信,后理解”。这六个字其实概括了我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的成长历程:

  先不假思索地接受某个权威观点——权威说什么是合理的或不合理的,我们也跟着说合理或不合理。不理解,就尝试着去理解。哪怕感觉解释不通,哪怕在实践过程中没有得到期望的效果,我们也不会轻易地动摇自己对这一权威观点的信心,而是相信一定是自己哪里没有理解对

  我自己也的确是经历过这种先相信,后理解的心路历程

  我高中的时候一直都在强化这样一种信念:老师的教导都是不容置疑的,哪怕我感觉不对,也是我自己的理解不对。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例子就是:

  我的高中老师常常要求我们在下次考试之前树立考试目标,一定要进步多少多少名。这大家都很熟悉。本来,我上高中之前也定考试目标。我也常常在下次考试之前,估计自己能考多少多少名。我对自己的目标也很期待,所以我学起来也是兴致勃勃,生怕少学一点就达不到自己的目标了。尽管我总是高估自己的能力,没有达到自己目标,但是我从不灰心丧气,而且哪怕我能发现自己的错误,我同样认为是一种收获。即便我总是高估自己的能力,并没有达到自己目标,像这样能够从错误中学习,不断成长,成绩也自然而然就进步了。所以,我对目标就没有这么执着。这是我上高中以前的学习经验。然而,不止一两个高中老师对我这种态度明确提出批评,不允许我有允许自己失败的想法,不然就是不严格要求自己。我接受了这种教导,但是这样一种学习态度和我以前的学习态度是截然不同的。于是,我一直在尝试怎么去理解,而我也确实感到很困惑。你说我怎么敢100%地保证下次考试一定能考多少多少名呢?我有时是有信心考多少多少名,但是你要我作百分之百地保证,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失败,这我可就不敢打保票了。这样,我要是达不到目标,不等于宣告我失败了?但是把目标降低一点,我又感觉又太容易了,毕竟我对自己的目标也不是完全没有信心。这难道不也是在放任自己?究竟怎么定目标,到底要不要定目标,这一困惑从高中开始一直困扰了我十几年

  这还看不出强迫症的苗头。我再举个例子。我的高中班主任在我的心目中也是格外有权威性的,因为我们班每年都是在普通班排第一,他也很有威严。有段经历影响了我,那就是他三番五次地批评我们总是遗忘。据我所知,现在的高中好像都是只用不超过两年的时间,就把高中三年的课程全部学完,然后到高三用一整年的时间来进行轮番复习。我当时上的学校也是这样,所以进度是很快的。我以前上初中的时候,就曾经在司有和写的《中学生必备14种能力》这本书上,就了解过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大学后我上普通心理学,又学到了这一知识点),所以我认为遗忘本身就是正常现象,何况学习进度又快,对他的态度是大惑不解的。以我的经验,如果是换作我上高中以前的老师,碰到我们遗忘的知识点,他会引导我们回顾,而他从来都不引导我们回顾,总是批评我们,但是我后来转念一想:老师的观点是不容置疑的,一定比我们的看法要高明。于是,我就一直在尝试怎么避免遗忘。可想而知,这根本就是徒劳无功的,但是我仍然只怪自己力不从心,并没有对他的观点提出质疑。哪怕他后来每节课甚至只讲十分钟就草草了事,还堂而皇之地说自己就是只讲十分钟,却经常拿着一本教人考驾照的书坐在讲台上阅读,我都始终相信他的权威

  一定要注意这个例子,这有助于你理解我关于无法控制的体验

  到了高三,具体地说,就是2008年11月份。当时,我决定采用自警法,每天在日记本上写几个字进行自警。结果,我就感到好像怎么写都是片面的,于是十分紧张,反复添加字词都仍然惴惴不安;在其他方面也有这种总是感觉自己达不到应该达到的要求,于是就反复做的表现,正如我前面说的反复开档玩游戏一样。后来,我就被医生诊断为强迫症

  这体现了强迫观念的一种类型。我总结还有一种类型。接下来,我以这种类型为例,阐述我对无法控制这四个字的理解

  我当初有没有“无法控制”的体验呢?还真有。我记得高三的时候,有时陷入对立思维。面对强迫观念地的连翻追问,我会急得跺脚,因为这让我无法正常地生活,无法做好眼下自己想要做的事

  由于时间久远,我的记忆已经不清晰,只有大致的印象。我先举个例子:我高三时有个数学老师说,排列组合这一章的测验分数必须要在120分以上才行。我数学成绩很差,而这一章的测验分数我拿到了九十多分,相比以前进步很大。本来,我是很兴奋的,但是我明显感觉到我的成绩老师根本就瞧不上眼。我可以拿这个例子设想一个情景,向你阐述我在这种情景当中会出现的令我感到无法控制的症状:

  我奔着排列组合这一章考120分的目标奋斗并拟定的相关计划,相信只要按部就班地认真学习,不出差错一定能实现目标;结果,我脑子里面突然出现一个声音——真地能考120分吗?于是,我开始恐慌,开始思考。脑海中出现了元对话。我想:一定能,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拥有自信,就已经成功了一半!的确,当时包括我父母在内的正常人常常拿这样的励志话语或者鸡汤文鼓舞我,叫我从今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以为这些话可以使我恢复正常的学习生活。想到这里,本来我也是准备不想了,然而,接下来又冒出一句"真的只要相信自己就可以达到目标吗?",使我更加恐慌,而我作出的回复只会引起这个声音进一步的追问。如此循环往复,我开始急得跺脚

  虽然这是我设想的一个情景,但这也是有根据的。我当时的确有过这种急得跺脚的发病经历。在该情景中,我的心理活动也符合我大致的印象。此时,假如有一个人问我:“你是不是有一种无法控制的感觉?”那我也会和其他患者一样,说:"是的。"

  我前面已经介绍过权威内化的现象。"排列组合这一章必须拿到120分才行""有志者事竟成""自信就可以成功一半"这些想法都可以说是我上高中时深信不疑的内在权威,而这些信念其实都是有问题的。我现在已经不再认同

  据我了解,美国有一位英才妈妈教育孩子要"尊重底层人,争做人上人"。本来,我所受的家庭教育也是这样。父母鼓励我树立远大的志向,但是他们的要求并没有绝对化。他们更注重培养积极向上、热爱学习的生活态度,认为这比考清华北大更重要,也从来不给我施加压力。我上高中以前的老师也常常宣扬这样的价值观

  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常说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成为杰出人物;更重要的是要具有愿意为社会做贡献的道德情操;还教育我们要尊重农村人。初中的时候,有个数学老师说,他在一家水饺店吃水饺,发现做水饺的师傅是他以前的学生,于是开始和他交谈。他感叹,哪怕不上大学,而是去店里做水饺,只要用心把它做好,也是有意义的,所以不仅教育我们要"认认真真学习",也教育我们要"踏踏实实做人"

  还有一位老师经常说一段话,令我刻骨铭心,尽管每次都有同学在讲台下对此发出嗤鼻声,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依然令我十分感动。他说:“将来不管你混得怎么样,你在街上遇到我了,都喊我一声。我一定答应!因为你知道喊老师说明你至少是有良知,有敬畏的人。”原话大致如此。尽管这位老师总是说我懒,其实我并不懒,只是对课本不感兴趣,但是平心而论,这位老师真地是一位十分敬业的老师。当时,有个同学成绩相当差,还有小偷小摸的秉性,而且考高中肯定无望(后来,他的中考成绩除了物理之外全部都不及格),但是他仍然不放弃这位学生,坚持要把他教育成人

  在上高中之前,只有少数几个老师宣扬拜金主义价值观。上初三的时候,有一次我向同学表达勤俭节约的观点。当时,一位数学老师从我旁边走过,发出嘲笑。本来,我没有多想。过一会儿,她开始上课,在讲台上似乎若有所指地说:“有些同学你不要讲什么勤俭节约……”说着说着,班上的同学开始哄笑,还有几个同学把视线转向我这边。她眉飞色舞地鼓动同学一定要挣大钱,一定要过富裕日子。不过这样的老师只是少数,对我还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这一切在我上高中之后都变了

  不止一个老师对“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种爱国主义教育嗤之以鼻,甚至也不为报答父母,不为改善家境,号召我们都只为自己的荣华富贵学习。想必他们也是相信这样的激励才是符合人性的,才是真正有效的。对务农表示轻蔑更是家常便饭

  我知道老师也要接受考核与评比,不过我感觉高中以前都是考核平均分。我父亲也说他上中学的时候好像也是考核平均分,而我上高中时的考核标准似乎完全变了。我当时的班主任常常说我们班的指标是至少十个人上本科线,强调一定要达到这个目标,却从来不谈平均分,好像十名以后的学生都不用管了。我也的确发现,如果你成绩不好,你喊老师老师根本理都不会理你,而且确实有几个老师站在讲台上“坦率”地宣告:“你成绩不好就别喊我了,因为你对不起我!”当然,各种学杂费倒是照收不误的

  上高三之后,我的压力越来越大,心态又不好,于是逐渐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后来,我向老师袒露了我的心声,谁知老师竟冷淡地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回去算了呗……”这意思无非就是说: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退学的话还可以提高升学率

  我说的这个数学老师同样具有这种态度。他可不会说,数学考不到120分,只要能用心把水饺做好,也是有意义的。他想必只会认为排列组合这一章连120分都考不到的学生对他能否拿到奖金而言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据我所知,毛坦厂中学这所名校有很多令人瞠目结舌的标语,例如“不成鲲鹏变成鸡”。你说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鲲鹏”指的肯定是能上985的高材生嘛,那“鸡”指的又是谁呢?鸡的含义又是什么?我说这话翻译过来就是——做不了人上人的人通通都不是人,所以只能做人上人!对于这样的价值导向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我的高中学校也是这种氛围。恐怕现在整个中国社会都已经对这种只肯做人上人的价值取向见怪不怪了。我还看过一个短视频:有个学生考了99分,却认为自己应该受到惩罚;他认为将来高考要是差这么一分就有可能上不了清华北大,而上不了清华北大,这辈子就完了。前不久上热搜榜的名句“我哪怕是一头土猪,也要拱了大城市的白菜”也早已家喻户晓

  后来,在自我治疗过程中,我逐渐开始反思这些问题:贫富贵贱本来就是相对而言;如果985、211是大多数学生都能上的,那985和211也就不再令人羡慕;既然如此,那么我们绝大多数做不了人上人的人真地都不是人吗?如果我数学考不到120分,我真地就不用努力了吗?难道我努力做好我自己还不如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要是我真地达不到类似必须考120分这样的“硬指标”,那我今后该怎么安身立命?——我这一生到底要怎样度过才是有意义的?

  我们再来审视我发病时拿来给自己打气的这两句励志话语。这两句话同样缺乏说服力

  首先,需要阐明“成功”这个概念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词也曾长期令我穷思极虑,因为我担心自己不能成功。词典上的定义是“达到预期的目标”。显然,这还不足以解释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现象:人们常常说某某某是成功人士。难道说这个话的人知道他所称赞的某位“成功人士”当初的目标和他现在的成就是一致的吗?虽然他现在在当地拥有一家几百人的工厂,开着豪车,住着豪宅,春风得意,但是有可能他当初的目标其实是成为像马云这样的世界级富豪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显然没有达到自己的目标。结合词典的定义,我总结:人们之所以会说某某某是成功人士,其潜台词无非就是这个人所取得的卓越成就是我们普遍都应该树立的奋斗目标

  由此可见,自不自信和能否达到自己预期的或者他人认为我们应该达到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如果还只是不能达到自己的目标,那还不至于患上强迫症。我前面也说了,我上初中时常常高估自己的能力,经常达到自己的考试目标——问题就在于我对结果的态度变了

  有位洁癖患者对我说,她很焦虑,因为她感到无论怎么做总是会粘上一点细菌。这在正常人看来当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哪儿没有点儿细菌呢?我们不可能一辈子不碰墙,更不可能一辈子不碰桌椅。然而,我看到这样的病情描述,却有不一样的感受。的确,我们总是难免会沾点细菌。这在正常人看来是可以接受的,算不上什么毛病。可是,我们认为算不上毛病的地方——在老师、父母、领导这些师长看来,有可能恰恰就是毛病

  我上高中的时候就经常有这样的经历。本来觉得自己的成绩是值得肯定的,但是老师偏偏说我这儿也不够好,那儿也差劲,而他说的这些毛病在我看来都是正常的,是难免会有的,至少在目前阶段是可以宽容的,也就是说,即便确实属于缺陷与不足。也可以吸取教训,在将来的考试中加以避免,而老师却坚持要我认为这些是不可接受的,还强调我这种把缺点错误放到将来改正的想法是不严格要求自己,一定要我转变学习态度。后来,我逐渐产生这样一种倾向性的自我印象——在我的努力成果中,我感觉算不上毛病的地方恐怕就是毛病;我恐怕无论怎么做都达不到我应该达到的要求

  董卓……妄想

  这位洁癖患者在个人卫生方面是否也遇到过这样的“严师”呢?如果她真有过类似的经历,那么我对他的症状并不感到奇怪

  既然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么虽然很多正常人都用这种励志话语来鼓舞我,但是我真地对此就不会产生任何疑问吗?不会

  说到这里,你肯定开始疑惑:你的意思就好像你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不同,那你为什么会感到自己不正常,并且同样反映自己无法控制呢?

  我可以先打个比方,尽管这个比方有可能引起误解:可以把这个声音比作一个人;我正满怀信心地朝目标前进的时候,这个人却在旁边质问我的信念;我感觉他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就开始恐慌,并向他做出辩解;我也不想纠结,因为越说越耽误时间,于是说完撒腿就跑,而他却进一步发问;如此连番追问使我越来越恐慌,也越来越烦,于是对他吼道:"你别再烦我啦!"但他就是不停地质问;把精力花在辩解上自然就耽误了我赶路,于是我越来越沮丧。

  有人可能会根据我的比喻,把这个声音理解成类似传说中的脑控。好像某个人,也就是说,是外人而不是我自己,在用高科技手段什么的对我下达我不想遵守的指令。这么理解还是不对

  楚老师向我讲述的一个基督徒的案例可以拿来做参照。虔诚的基督徒对基督教教义(这也是他的内在权威)深信不疑。我姑妈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曾语重心长地劝我入教,而我并没有答应,因为我越听他传播“福音”,就越是感觉基督教的逻辑好像不能自洽。如果你是基督徒,你读到这里很可能会批评我说:“上帝是绝对不会错的,只是你自己不能理解罢了。”好吧,算我愚钝,是我自己无法理解。可是,有这种困惑的人不止我一个,连基督徒自己恐怕也有这种困惑。我在《奥巴马大传》这本书中了解到,作者在美国认识很多虔诚的基督徒;他指出,哪怕感到基督教的教义不能自圆其说,这些教徒也相信一定是自己哪里没有理解对

  楚老师曾经接待过这样一位来访者。他相信神爱世人无条件。他认为自己过去顺风顺水是因为受到神的眷顾,是神赐予了他好运,而现在诸事不顺,越来越觉得神不爱他了,于是向楚老师求助。其实,我当初也提出过这样的质疑——既然神爱世人是无条件的,那为什么要用瘟疫来惩罚世人?为什么凡是不信基督教的人,哪怕是善良的人,也必须下地狱?现在,我还了解到影响较大的新教加尔文派甚至声称,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得到上帝的眷顾,我们应该用自己的成就来证明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换句话说,你不能取得卓越的成就,那就说明你不是上帝的选民,你不配得到上帝的眷顾。显然,这位来访者也产生了这样的疑问甚至担忧。他脑子里冒出来的这个意识也好比是一种声音,那你能说这种声音是不正常的吗?是哪个外人在给他下达什么指令吗?当然不是。他脑子当中出现的“神好像不爱我了”这种认识无非说明他已经意识到我曾经也意识到的这个问题也就是神爱世人并非无条件罢了

  然而,当楚老师语重心长地与他探讨之后,问他:“神爱你有没有条件呢?”我听楚老师的描述,感觉他仍然在以一种鹦鹉学舌般的口气(抱歉,这一措辞可能令基督徒感到不适,不过我听楚老师的描述,确实感觉是这种口气,或许我的措辞不够恰当吧),几乎一字一顿地回答:“神爱世人是无条件的。”也就是说,他的内在权威仍然没有动摇,但是他至少已经产生疑问,而我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其实就是我对于自己的内在权威产生的疑问——拥有自信就必然能成功吗?谁没有过胸有成竹却大失所望的经历?有志者就一定事竟成吗??这个世上那么多不得志的人有谁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

  当然,我是想要压制它的,所以也可以说是我的内在权威想要压制的对象。这就是我说的强迫观念的第二种类型

  那么,我又为什么要对这种声音进行辩解呢?这个“辩解”又该怎么理解?

  还是以这个基督徒作参照。他意识到神好像不爱他了,开始困惑。当然,他没有解决自己心中的疑问。当我面对脑子里的声音提出那种质问时,我同样感到困扰,想要解决心中的疑问,而我想出来的“有志者事竟成”这样的励志话语无非就是我想到的答案。所谓的“强迫观念”之所以会连番追问,无非是因为这些答案并非无懈可击

  这样说来,好像还是看不出我和正常人的区别。诚然,我们每个人这一生中都会产生这样或那样的困惑。我说这个区别就在于我们以一种怎样的态度面对心中的疑问。我相信,理解了无法控制的真正原因,其实也就理解了反强迫与反强迫的本质:

  当时,我并没有质疑这些在老师的教导下形成的内在权威——我仍然遵循这些内在权威,并执着于实现我那数学考120分的目标——这是不是属于“患者自己的意愿”?我再次强调一遍,我脑子里面出现的那些声音其实说明,我已经意识到这些内在权威具有不能自圆其说的漏洞!难道不是吗?

  问题是我仍然对自己的内在权威深信不疑,而陷入这些疑问带来的困惑,把时间花在思考这些问题上面——是肯定要耽误我的学习进度的,是肯定要妨碍我去考我的120分的——这是不是叫做“违背患者自己的意愿”?所以,我不准自己产生这样的疑问,而这当然是徒劳的。

  将来我会在第二章阐述用缘起观看待人的自由意志。了解这一观点后,理解为什么徒劳会更透彻

  我后来之所以能走向康复,就是因为我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如果让我回到高三,面对心中的这些疑问,我就会开始反思:是呀,自信并不等于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目标,假如我真地考不到120分又该怎么办呢?非得考120分吗?考不到的话,努力做好我自己,难道还不如自暴自弃?这样我就开启了第一阶段。接下来就会逐渐进入第二阶段、第三阶段

  这样,我每天都会沉思,总是走来走去。假如现在又来一个人,像我爸那样问我:“你怎么老是走来走去的呢?是不是有一种无法控制的感觉?”那我现在就会告诉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