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潜入者(“提升系列”第一部 科幻世界出品)

  有理由相信

  我们很快

  就能够理解

  那个简单的东西——一颗小星星。

  ——A.S.爱丁顿[1],1926

  第一节 走出鲸梦

  “玛卡凯,你准备好了吗?”

  雅各布静静地躺着,没理会他身处的这个金属“茧”中马达和气阀细微的咻咻声响。水波轻轻拍打着他的机械鲸[2]的球状鼻子,他在等着玛卡凯回答。

  他再次检查了头盔显示屏上的小指示图标。嗯,无线电工作正常。半潜在水下几米的另一头瓦尔多鲸上的驾驶者,应该听到了他的每一句话。

  今天的水格外清澈。向下看去,他可以瞧见一条小豹纹鲨懒洋洋地游过,在这片近岸海底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玛卡凯……你准备好了吗?”

  雅各布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耐烦,也不想让人发现等在这儿已经让自己的后脖颈儿越来越僵硬。他闭上双眼,一块接一块地放松自己那扭曲的肌肉。他还在等着自己的学徒回答。

  “是……的,我们开始……吧!”终于传来了颤颤巍巍、嘶嘶啦啦的声音,听起来很费力,似乎是憋着一口气说的。

  雅各布知道,对海豚玛卡凯来说,这已经算是一次不错的长篇讲话了。他可以看到那头年轻海豚的瓦尔多鲸训练机就在身边,它的图像映现在他头盔面罩的镜面上,灰色的金属尾鳍正随着波浪轻轻起伏。她的人工鳍没有接通动力,在水面忽隐忽现的锯齿状波纹下缓慢无力地漂动着。

  她已经尽可能准备好了,雅各布想。如果有能够帮助海豚摆脱鲸梦[3]的技术,现在我们就来找到它。

  他再次颔首对着麦克风说:“好的,玛卡凯。你知道瓦尔多鲸怎么工作。它会直接放大你的任何动作,但如果想启用火箭助推器,你必须用英语发出指令。为了公平起见,我也得用三音海豚语[4]指挥我的瓦尔多鲸工作。”

  “好……的!”她嘶嘶地说道。她的瓦尔多鲸的灰色尾鳍一下子向上扬起又落下,轰的一声,海水飞溅。

  雅各布嘴里念念有词地向梦神祈祷着,碰了一下开关,接通了玛卡凯和他自己的瓦尔多鲸上的放大器,然后小心地转动胳臂,引导人工鳍运动起来。他弯了弯腿,瓦尔多鲸巨大的尾鳍随之做出反应,猛地后推,机械鲸迅速翻滚下沉。

  雅各布想纠正动作,但矫枉过正,他的瓦尔多鲸翻滚得更厉害了。霎时,周围到处都是人工鳍冲击搅动产生的气泡。他耐心地不断调试纠偏,直到把瓦尔多鲸稳定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启动,向前行进了一点,然后弓起背,蹬了出去。瓦尔多鲸随即做出反应,尾巴猛地一甩,跃出水面。

  海豚几乎已经在前方一公里了。雅各布跃升到最高点时,刚好看到她从十米高处优雅下落,平滑地切入波浪之中。

  他将头盔前喙朝向水面,大海像一面绿墙般向他扑来。他冲过飘浮的海藻的卷须下潜,冲击震得他的头盔嗡嗡作响,还吓得一条金色的雀鲷慌乱地一溜烟游走。

  他的入水角度太陡了。他咒骂了一声,踢了两脚来矫正。机器巨大的金属尾鳍随着他踢脚的节奏击水,每一击都让他的脊梁战栗,把他压在厚厚的机甲衬垫上。瞅准时机,他弓身再次踢腿,机械鲸破浪而出。

  在他的左舷窗,阳光像一支箭般射来,强光盖住了他那小小仪表盘上的微光。伴随着头盔电脑的轻声作响,他扭身让前喙朝下,再次冲入清澈的海水中。

  一群小银鱼在他面前四散奔逃,雅各布兴奋地放声大笑。

  他的双手顺着控制杆摸到火箭微控开关上,在下一跳的最高点,他用三音海豚语发出一声指令。马达轰鸣,机械鲸的外壳两侧伸出了一些小翼。火箭助推器随后猛烈迸发,他的后脑勺被紧压在头罩后部。海浪紧贴在他的机械鲸之下飞速后掠。

  他一个急速下降,靠近玛卡凯。她用三音海豚语尖啸一声作为欢迎。雅各布让火箭熄灭,恢复纯机械式跳跃,伴随着她前进。

  他们步调一致,前进了一阵子。玛卡凯一跳比一跳更勇敢,在入水之前的滞空时间里还会来上几个屈身和转体动作。有一次,她甚至在半空中用原始海豚语即兴吟诵了一首打油诗,雅各布希望后面船上的人能把它记下来。等一会儿从空中撞入水里,他肯定就把诗里的妙句忘记了。

  训练小组的其他人乘坐气垫船跟在他们后面。每次跃起,他都能看见那艘大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然后,入水的冲击打断了周围的一切,只剩下水面划开的声音、玛卡凯的声呐尖鸣和从他舷窗掠过的水藻发出的蓝绿色磷光。

  雅各布的航海表显示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即便他用再大的放大率,超过半个小时他也就无法跟上玛卡凯了——人类的肌肉和神经系统不适宜反复的跳起-坠落。

  “玛卡凯,可以试试火箭了。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准备好了,我们在下一跳启动它。”

  他们一起跃入海中,他摆动尾鳍为下一跳作准备,在水中搅起了一堆泡沫。然后,他们再次跃出海面。

  “玛卡凯,说真的,你准备好了吗?”

  他们一起越飞越高。当她的瓦尔多鲸在空中转身、准备切入水面时,雅各布可以看到塑料舷窗后面她的小眼睛。他也紧跟着做出相同动作,“好吧,玛卡凯。你要是不回答,我们只好马上停下了。”

  碧波扫过,一片飞沫,他和自己的学徒并肩冲入水中。

  玛卡凯并没有做出下一次跃升动作,而是翻过身继续下潜。她用三音海豚语吱吱地说着什么,语速飞快,几乎听不清……好像是在埋怨他不该净说扫兴话。

  雅各布让机械鲸慢慢向水面上浮,“好了,亲爱的,说标准英语。你要是想让你的子孙后代走进太空,就用得着英语。何况英语的表达更丰富。来吧,告诉我,你觉得雅各布怎么样。”

  片刻沉默之后,他看见下方有什么在飞快地移动。那东西疾冲上来,在它即将破水而出之前,他听到了玛卡凯尖声嘲笑的声音:

  “追……追我啊,笨……笨蛋!我飞——!”

  话音未落,她已向后一拍机械尾鳍,喷出一股火柱,飞出水面。

  雅各布大笑着,向前一进,然后跟着他的学徒飞入空中。

  雅各布刚喝完第二杯咖啡,格洛丽亚就递上来一份柱状图统计表。雅各布想专心看看,但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就像海浪一样上下起伏。他把图表还了回去。

  “我回头再看这些数据。你能不能就给我一份总结?你要是允许我把这些东西吃完,现在我就得抓紧吃那些三明治了。”

  她扔给他一份黑麦金枪鱼三明治,坐在了料理台面上,双手把住边缘,因为船在摇晃。一如平常,她穿得很清爽。这位年轻的生物学家天生丽质,一头乌黑长发。

  “我想现在我们已经有了所需的脑电波信息,雅各布。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玛卡凯对英语保持足够注意力时间的确提高了,至少是平时的两倍。曼弗雷德认为他已经找到了足够的联合突触簇,可以帮助他设定下一次突变试验。玛卡凯的左脑叶中有几个节点,他想在她的后代身上进行扩展。”

  “我们组对目前的状况很满意。玛卡凯操控瓦尔多鲸的娴熟表现,说明这一代海豚已经能够使用机器了。”

  雅各布叹了口气,“你要是认为这些结果能说服邦联政府取消下一代突变试验,我劝你还是别指望了。他们总是不满足于海豚的智慧只表现在诗歌和音乐上。他们要的是一个善于分析、能够使用工具的种族,仅仅做到能发出指令启动瓦尔多鲸的火箭推进器,这还远远不够。我敢打赌,曼弗雷德还得动刀子。”

  格洛丽亚涨红了脸,“动刀子!他们是人,有着美好梦想的人。我们这么做,能把他们雕琢成工程师,却失去了一个诗人种族!”

  雅各布放下吃剩的三明治面包皮,拂去落在胸前的碎屑。他已经后悔自己多嘴了。

  “我明白,我明白。我也希望慢慢来。但你可以这么看:也许有朝一日海豚能够把鲸梦用语言描述出来。那我们就不必用三音海豚语来讨论天气,或者用杂烩语[5]来谈哲学。他们就可以和黑猩猩一样,向着格莱蒂克世界扬起自己那标志性的鼻子,我们也可以像模像样地进入有尊严的成熟文明行列了。”

  “但是……”

  雅各布举起手打断她,“我们能不能以后再讨论这个?我想舒活舒活筋骨,然后下去看看我们的姑娘玛卡凯。”

  格洛丽亚皱了皱眉,然后释然一笑,“对不起,雅各布。你一定很累了。不过,起码今天终于是一切顺利了。”

  雅各布报以咧嘴一笑。他宽宽的脸庞上,嘴角和眼角都显出了皱纹。

  “是啊,”他站起身来,“今天一切顺利。”

  “哦,对了,你在水下的时候,有个电话找你。是个E.T.[6]!约翰尼兴奋得差点忘了记下他的口信。我想那口信应该在这儿。”

  她把餐盘推到一边,抽出一张纸递给他。

  雅各布读着那条口信,浓眉紧锁。他的皮肤紧绷,肤色黝黑,一半是遗传,一半是阳光和海水作用的结果。他聚精会神的时候,会习惯性地眯起褐色的眼睛。他举起满是老茧的手,摸着自己那标准印第安人的鹰钩鼻,努力辨认着无线电话务员约翰尼的字迹。

  “估计大家都知道你曾经跟E.T.们一起工作过。”格洛丽亚说,“但我真没想到他们会直接打电话来!特别是这么一位——长得像一棵大西兰花,说话却像一位礼仪官!”

  雅各布一下子抬起头。

  “一个坎顿人[7]打电话来?到这儿?他留下名字了吗?”

  “应该写在那下面了。那真的是一个坎顿人吗?我对外星人不是太熟悉。要是辛西亚人[8]或泰姆布立米[9]人我还能认识,可坎顿人我可是头一次见到。”

  “唔……我得打个电话。一会儿我再来洗盘子,你可别动手!告诉曼弗雷德和约翰尼我一会儿就下去看玛卡凯。再次感谢。”雅各布微笑着轻轻拍了拍格洛丽亚的肩,但当他转过身时,脸上的表情立刻又显得很忧虑。

  他穿过前舱,手里还抓着那封口信。格洛丽亚望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一边收拾数据图表,一边希望自己知道如何才能吸引住这个男人超过一个小时,甚至一晚上。

  雅各布的卧舱几乎只有一个衣橱那么大,里面的床也是藏壁折叠式的,但这里能够保证他有足够的私密空间。他从门口的一个柜子里抽出移动卫星电话,躺在折叠床上开始设置它。

  斐金[10]打电话来一定是想表示友好合作的,他对海豚的研究工作很有兴趣。

  不过,有那么几次,外星人的口信毕竟导致了麻烦。所以,雅各布打算还是不回坎顿人的电话。

  但他犹豫片刻,还是在卫星电话上按了一串号码,然后仰卧在床上让自己平静下来。冷静一想,无论何时何地,能有机会跟外星人交谈都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电话屏幕上闪过一行二进制码,显示出他的呼叫对象正身处的位置:巴哈[11]外星居留区。这不稀奇,雅各布心想,那正是大数据库所在的地方。接着,屏幕上又显示出例行警告,提醒缓刑犯人不得与外星人联络。雅各布厌恶地移开目光。毛毯和电话屏幕之间逐渐充满明亮的静电光点,斐金的影像站在了前方不远处。

  这位外星人的确看起来有点儿像棵巨型西兰花。青青绿绿的花芽长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球形,包围着一根疙疙瘩瘩布满条纹的躯干。一些分枝末梢还包着水晶般的透明小片,环簇在头顶一个隐蔽的呼吸孔周围。

  外星人的“叶子”摇摆起来,枝头的水晶片被呼吸气流吹得叮当作响。

  “你好,雅各布,”斐金尖细的声音从半空传来,“我谨向你致以愉快与感谢的问候,并且按照你一再强调的要求,不说客套话。”

  雅各布大笑一声作为回敬。斐金说话拖长的腔调,还有他对自己最亲近的人类朋友也要讲究的那一套繁文缛节,都让雅各布想起了中国古时候的官吏。

  “你好,斐金朋友,也问候你。既然那件事已经结束了,你就别再问了。我的回答只能是‘不’。”

  水晶片轻轻作响。“雅各布!你这么年轻,却如此慧眼独具!你已经察觉到我给你打电话的意图所在,我真钦佩你的洞察力!”

  雅各布连连摇头。

  “斐金,拍马屁也好,嘲讽也罢,你都少来吧。我坚持跟你说口头英语,就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在跟你打交道的时候被耍。你心知肚明!”

  外星人晃了晃,拙劣地模仿人类耸了耸肩。

  “啊,雅各布,请允许我带着你们人类引以为傲的最高贵品质——诚实——向你的意志力鞠躬致敬。的确,我本打算冒昧地请你帮我个小忙。不过,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回答——毫无疑问,你是想到了过去的某些不愉快经历——我还是不提了。我能不能问问你们那骄傲的客户种族‘海豚’怎么样了?你们的工作进展如何?”

  “哦,当然可以。我们的工作进展顺利,今天还有所突破。”

  “那好极了。我相信这里面肯定有你一份功劳。听说你在那儿是不可或缺的!”

  雅各布摇摇头,想清醒一下。不知怎么,斐金又掌握了主动。

  “呃,起初是我帮忙破了‘水中斯芬克司谜案’,但那以后我的工作就没什么特别的了。唉,我现在干的活儿谁都能干。”

  “哦,这不可能吧!”

  雅各布皱起眉头。很不幸,这是真的。而且,提升中心这儿的工作今后还会更加平淡无奇。

  成百的专家,有的比他还懂海豚心理学,都在等着进中心。提升中心或许会留用他,出于某种程度上的感谢,但他真的想留下吗?他虽然十分热爱海豚和大海,但最近越来越感觉这项工作已经难以让自己满足了。

  “斐金,对不起,我之前太鲁莽了。我想听听你要找我做的事情……不过你得知道,我的答案可能还是‘不’。”

  斐金的“叶子”沙沙作响。

  “我本打算邀请你参加一个小型的友好会议。与会各方是来自不同种族的要人,大家要讨论一个关于纯粹智慧本性的重要问题。会议将于本周四的十一点举行,地点在因圣纳达的访客中心。如果参加的话,你不必承担任何义务。”

  雅各布考虑了一会儿这个提议。

  “你是说外星人的会议?都有谁?开这会要干什么?”

  “哎呀,雅各布,这个我不能随便讲,至少不能在电话里讲。你要是来的话,星期四就会知道详细情况了。”

  雅各布马上生疑,“告诉我,这个会要讨论的不是政治问题,对吧?你口风太紧了。”

  外星人的图像几乎静止不动。他那绿油油的身体缓慢起伏,似乎在沉思。

  “我一直搞不懂,雅各布,”悠长的声音终于再次传来,“一个像你这样背景的人,为什么对情感和需求的相互作用——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政治’——不感兴趣?不知道我这个比喻是否恰当:我觉得政治就流淌在我的家族血液中。当然,也流淌在你的家族血液中。”

  “你少提我的家族!我就想知道为什么要等到星期四才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坎顿人还是吞吞吐吐。

  “这件事……有很多方面都不适合在电话里谈。如果被你们人类那几个钩心斗角的派系……偷听去了,可能会有麻烦。不过,我向你保证,你只需要考虑纯技术问题。我们需要的是你的知识,还有在提升中心使用的技术。”

  胡扯!雅各布心想。你们要的才不止这些。

  他了解斐金。如果自己参加这个会议,这个坎顿人一定会以此为契机,把他拖进某件荒唐、复杂而且危险的事情中去。过去这家伙已经这么干过三次了。

  前两次雅各布没计较。不过事后他的观点也有了转变,觉得那些事做起来也挺有意思。

  然后就是“香草号”事件。在厄瓜多尔遭受的那次重创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他再也不愿经历那样的事情了。

  不过,雅各布也非常不想让老坎顿人失望。斐金从未对他说过谎话,而且在雅各布见过的外星人里,他是唯一一个大大方方地尊重人类的文明和历史的。斐金还是雅各布认识的和地球人形态差异最大的外星人,但他却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理解地球人。

  我对斐金实话实说就好,雅各布心想。要是他施加太大压力,我就让他知道我的精神状态——需要接受精神治疗,并且效果不佳!只要我要求他公平做事,他是不会太过分的。

  “好吧,”雅各布叹了口气,“你赢了,斐金。我去。不过别指望我会成为会议的焦点人物。”

  斐金的笑声听起来就像在演奏一件管乐器,“这你不必担心,雅各布朋友!在这次会议里,没人会把你当成焦点!”

  雅各布沿着上层甲板朝玛卡凯的住处走去。在西边少云的天空中,昏暗的橙色太阳还未落入大海,就像一颗朦朦胧胧、平淡祥和的大球。他在护栏旁驻足片刻,欣赏着落日的余晖和夕阳下的大海。

  雅各布闭上双眼,任凭阳光温暖着自己的脸,光线轻柔地刺透他的皮肤,要把他的脸晒黑。最后,他越过护栏,跳到下层甲板上。一天的精疲力竭几乎完全被恢复活力的感觉所取代。他哼起了小曲——当然是跑调的。

  他走到池边,一头疲惫的海豚漂了过来。玛卡凯用三音海豚语向他打招呼,那是一首诗,海豚念得太快无法听清内容,但听着像是对他性生活的低俗调侃。几千年来,海豚一直在向人类讲黄色笑话,但人类直到开始培育海豚的智力和语言能力之后,才明白这一点。雅各布想,玛卡凯或许比她的祖先聪明许多,但她的幽默感可还是地地道道海豚式的。

  “哟哟,”他说道,“好像有人累坏了。”

  海豚向他泼水,比起平时力道弱了许多,嘴里还模仿着打枪的声音:“啪!啪!”

  但当雅各布蹲下来、伸手到水中说“你好啊”时,玛卡凯还是游了过来。

  第二节 “衣族”和“皮族”

  多年以前,前任北美政府在边境地区铲出了一条隔离带,以控制与墨西哥的交通往来。城市之间于是出现了一片人造荒漠。

  大起义之后,残暴的政府被推翻消灭,新成立的邦联政府把这块区域辟成了公园。圣地亚哥和提华纳之间的边境地带现在是彭德尔顿公园南部最大的林区之一。

  不过,情况正在发生变化。雅各布开着租来的车向南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发现这一地带有重蹈覆辙的迹象——道路两边都有工作人员在干活,把树砍倒,每隔一百码立起一根白底彩纹的细柱子。他转过了目光。

  一块大大的绿底白字告示牌出现在前方远处,那排柱子正从那儿横跨过公路。

  新边界:巴哈外星居留区

  居住在提华纳内的非合法公民

  请向市政厅报告,谢谢

  奖励搬家费!

  雅各布摇摇头嘟囔了一句拉丁文:“Oderint Dum Metuant。”只要能让他们害怕就好,不管会不会招来怨恨。这么一来,就算是一个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人,如果得不到许可,现在也得搬出去。

  外星人居留地再次扩大时,提华纳、火奴鲁鲁、奥斯陆,还有好几个其他城市,都要被划进去。五六万名或永久或暂时的缓刑犯,都要搬走,以保证大概一千名左右的外星人能够安全地生活在这些地方。地球的大部分土地还未对外星人开放,非市民们还有足够的地方待,政府也给予了大笔的补偿金。

  但是,地球上再次出现了难民。

  城市突然再次出现在隔离带南边。多数建筑物都是西班牙风格或西班牙复兴风格的,但总的说来这一个是典型的现代墨西哥城镇。这里的房子都是蓝白两色的。公路两边的车流使得空气中充满了微弱的电机嗡嗡声。

  城市里,随处可见之前在边境处看到的那种绿底白字告示牌,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变革。不过,其中一块靠近公路的告示牌被喷上了黑漆。雅各布瞥见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占领”和“入侵”。

  这是一个永久缓刑犯干的,他想。一个合法市民有几百种合法途径来表达观点,不太可能这样做。而一个暂时缓刑犯,正处在假释期,也一定不想延长刑期——暂时缓刑犯当然知道这么做难逃法网。

  毫无疑问,是某个可怜的被流放的永久缓刑犯,不顾后果地发泄了自己的情绪。雅各布深感同情。这个永久缓刑犯,这会儿可能已经被捕了。

  尽管雅各布对政治不太感兴趣,他却来自一个政坛世家——他的两位祖辈是大起义中的英雄,那次起义让一小拨专家治国论者成功地推翻了官僚政府。对于缓刑法规,整个家族都强烈反对。

  在过去的几年里,雅各布已经习惯了不去回忆往事。但现在,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画面。

  加拉加斯[12]北面群山间的阿尔瓦雷斯家族聚居地,暑期学校——就在三十年前约瑟夫·阿尔瓦雷斯和他的朋友们制订计划的那间屋子里,杰里米叔叔在讲课,雅各布的亲堂兄妹和收养堂兄妹们在听课,表面上都在洗耳恭听,内心里夏日的无聊感却在不断升腾。雅各布坐在后排角落里,烦躁不安,希望能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到他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爱丽丝一起搭建的那台“秘密机器”旁边去。

  杰里米叔叔那时刚刚步入中年,却已老于世故、自信满满,正在邦联议会中崭露头角。很快他就会成为阿尔瓦雷斯部落的首领,把他的兄长詹姆斯挤到一边去。

  杰里米叔叔正在讲旧的官僚政府如何颁布法令,要求每个活着的人都接受“暴力倾向”测试,通不过的人立刻就会被持续地监视起来——也就是进入缓刑期。

  雅各布仍然记得他的叔叔那天下午讲的每一个字,当时爱丽丝悄悄潜入了大数据库,她十二岁的脸上焕发着兴奋的光彩,就像超新星要爆发一样。

  “……他们花了大力气让群众相信,”杰里米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些法令会消除犯罪。它们也的确起到了这种作用。谁要是屁股上被安装了无线发射器,干什么当然都得三思而后行。”

  “现在,合法公民们爱上了缓刑法。他们轻易地忘记了,这么做就逾越了宪法保证的每一项传统合法程序。当然,他们大多数住在农村,也没享受到这些程序的好处。”

  “约瑟夫·阿尔瓦雷斯和他的朋友们利用这些法律中的一个漏洞,让那些官僚自食其果——呃,这时,兴高采烈的合法公民们甚至更拥护缓刑测试了。这对大起义的领导者计划在当时就发动起义很不利。他们想要建立邦联,困难重重……”

  雅各布都想大喊一声了。老杰里米叔叔在这儿唠叨个没完没了,讲的全是些陈年芝麻烂谷子,而爱丽丝——幸运的爱丽丝,现在轮到她冒着被长辈们训斥的风险,用他们在室内太空接收器上装的收听设备作监听——她听到什么了!

  一定是一艘星舰!那支巨大缓慢的飞船船队之前只有两艘返航,现在又有一艘回来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太空居留区的启用和东边的兴奋——那儿是大人们的实验室和办公区。

  杰里米还在阐述公众缺乏同情心的问题,但雅各布对他已经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的脸保持僵硬不动,其实在听着爱丽丝靠过来的耳语——不,应该是兴奋的喘息。

  “……外星人,雅各布!他们带回地外生命了!就在他们的船上!哦,杰克[13],‘维萨留斯号’把E.T.带回家了!”

  这是雅各布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他经常会想爱丽丝会不会就是发明这个词的人。他还记得,自己那会儿只有十岁,还在想“E.T.”这个名字是不是说这种生物是要被“吃”掉的。[14]

  雅各布行驶在提华纳的街道上,突然觉得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

  在好几个大的十字路口,都有一个街角的建筑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五颜六色的“E.T.休闲站”。雅各布看见了好几辆崭新的单层敞篷巴士,载着人类和蜿蜒滑行——或者说走——着的三米高的外星人。

  经过市政厅时,雅各布看到大约几十个“皮族”正在那里示威。至少他们看起来像是“皮族”:穿着皮毛衣服,挥舞着玩具塑料矛。如果不是“皮族”人,谁还会在这种天气穿成那样?

  雅各布把汽车收音机的音量调大,按下了语音识别选择键。

  “本地新闻,”他说道,“关键词:‘皮族’,市政厅,示威。”

  短暂的延迟之后,一个机器声音从仪表盘后方传来,语调夸张地开始播报计算机自动生成的新闻。雅各布怀疑计算机是不是从来就弄不好音调的事情。

  “简讯汇总。”人工语音带着牛津腔,“摘要:今天是2248年1月12日,9点41分,早上好。37名示威者在提华纳市政厅前举行合法抗议。他们注册的申诉问题,简而言之,是外星人居留区的扩张问题。如果您需要一份他们注册的抗议声明传真或语音,请发出指令。”

  机器暂停了。雅各布什么也没说,已经在想是否还要听剩下的简报。他对这些已经很熟悉了——“皮族”之所以要抗议外星人居留区,就是因为它的存在表明,至少有一部分人类不适宜跟外星人待在一起。

  “37名抗议者中,有26人佩有缓刑信号发射器,”播报继续,“其他人当然都是合法公民。考虑到提华纳每一百二十四人中就有一位缓刑人员的总体比例,这显得有些不同寻常。根据这些抗议者的举止和衣着,或许可以把他们描述为所谓新石器伦理的支持者,俗称‘皮族’。由于还没有公民申请隐私特权保护,可以确定这37人中的30位是提华纳居民,其他的是外来者……”

  雅各布点了一下关闭按钮,播报声音戛然而止。

  这场关于外星人居留区的争论让他想起,自己差不多快两个月没有去圣巴巴拉看望詹姆斯叔叔了。这老牛皮王这会儿可能正支棱着招风耳,忙着代表半数提华纳的缓刑犯打官司呢。可是,假如雅各布不辞而别,就此远行,还是会被詹姆斯以及乱哄哄、闹腾腾的阿尔瓦雷斯家族别的叔叔、婶婶和表亲们发现。

  远行?什么远行?雅各布突然想。我哪儿也不去!

  但他脑海中的某处,还是想起了斐金召集的这次会议。他感觉到了一种渴望,同时又想压制住这种渴望。要不是他早已熟悉了这种感觉,此刻他一定又会被其深深迷住。

  他默默地行驶了一会儿。很快,城市让位于开阔的乡村,路上的车流也稀疏了。接下来的二十公里,阳光温暖地照在雅各布的胳膊上,他一边开车,脑子里一边琢磨着问题。

  尽管雅各布最近已深感厌倦,但他仍不愿意承认自己该离开提升中心了。虽然与海豚和猩猩一起工作其乐无穷,比起他原来的工作——科学犯罪调查——也安定得多(除了最初几周,由“水中斯芬克司谜案”带来的混乱)。中心的同事们做事也很专注,而且和现在地球上其他很多科技企业不同的是,他们都士气高昂。他们的工作有着巨大的内在价值,即便拉巴斯的分支数据库建成上线之后,这些工作的效果也不会很快过时。

  更重要的是,在中心他结交了一帮朋友,正是有了这些朋友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的支持,他才能慢慢把自己那颗已经破碎的心重新拼合在一起。

  特别是格洛丽亚。我要是留下来,肯定会跟她发生点什么,雅各布想。那会比现在这种亲昵的挑逗还要过分。这姑娘的心思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厄瓜多尔的惨剧导致他来到了提升中心,初衷是为了寻求工作和安宁。如果那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或许还有心有胆去继续这段缘分。可现在他的心早已是一片泥沼。他都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认真考虑一份感情了。

  塔尼娅死后,漫长的两年已经过去了。孤独还是会时时袭来,尽管他有工作、有朋友,还有跟自己的头脑进行的迷人博弈。

  地形开始变成丘陵,地面的颜色也变为褐色。一棵棵仙人掌掠过眼前,雅各布向后倚坐,享受着驾驶的乐趣。即便是现在,他的身体还在随着车子轻轻摆动,好像他仍在海中前行一样。

  群山之后,碧蓝的海面波光粼粼。蜿蜒的道路引着他一路驶向会场,他的心却越来越飞向海上:乘舟坐看一年一度的灰鲸迁徙里那第一个弓身跃出水面的动作和第一叶举起的尾鳍,倾听那鲸鱼的领航者之歌。

  他绕着小山丘转了一圈,发现道路两边的停车位泊满了他开的这种小型电动车。前方的山顶处聚集着很多人。

  雅各布把车开进右边的自动导航车道,这样车子可以慢慢匀速行驶,他就不必盯着高速路面了。那儿在干什么?两个成年人和几个孩子正从路左边的一辆车上往外搬着野餐篮和双筒望远镜之类的东西。他们显然很兴奋。这些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典型的在工作日出行的家庭,只不过他们全都身披闪亮的银色长袍,佩戴金色的护身符。再往上看,山上的大多数人都身着类似的装束。很多人都拿着小望远镜,向上瞄着路上的什么东西,雅各布的视线被右边的山挡住,无法看到。

  那边山上的人则穿戴成原始穴居人的样子,头上还插着羽饰。这群纯粹的克罗马侬人[15]向现代文明做出了妥协:除了燧石斧和长矛,他们也配备了望远镜、腕表和无线电。

  两边的人分别占据了对立的山头,这毫不奇怪。“衣族”和“皮族”的唯一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对外星人隔离区心怀怨恨。

  两边山头中间的山脊上,一块巨大的告示牌横跨高速公路。

  加利福尼亚巴哈外星人居留区

  未经授权

  缓刑犯不得入内

  首次到访者

  请先去信息中心报到

  不得佩戴神物,不得身穿新石器衣着

  “皮族”物品请向信息中心申报

  雅各布笑了。媒体对这最后一条可是各尽描绘之能事。每个版面都有很多漫画,描绘居留区的访客被迫脱掉自己的“皮”装,旁边还有一对长得像蛇一样的外星人赞许地看着。

  山顶停放的车挤成一团。雅各布驱车来到这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由刚才路上看到的那种理发店招牌一般的彩色柱子组成的检查站。

  横贯东西的一大片荒漠之中,有一排延伸到远处的彩色柱子。光滑的柱子很多都已褪色,顶端的圆灯上覆盖着一层尘土。

  无处不在的缓刑信号发射器在这里充当了一只看得见的筛子,只允许合法公民自由进出外星人居留区,缓刑犯们被拦在外面,而外星人则只能待在里面。这赤裸裸地揭露了一个多数人都不愿去想的事实:有一大群人被植入了发射器,只因为更大一群人不相信他们。大众不愿看到外星人和那些被心理测试认为“有暴力倾向”的人进行接触。

  显然,这座检查站起到了作用。向上看,两边的人群越聚越多,着装也越来越奇异,但这些乌合之众正好在检查站北面聚成一堆,驻足不前。有的“衣族”和“皮族”可能是合法公民,但他们也跟着朋友们参与进来,可能是出于义气,也可能同样心怀不满。

  越靠近检查站人群越密集。“衣族”和“皮族”在这里向着路过的车辆挥舞着各种标语牌。

  雅各布行驶在自动导航路上,手搭凉棚遮住阳光,欣赏着这有趣的场景。

  左侧有一个年轻人,从脖子到脚缠着银色锦缎,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人类也是被提升的:放我们的外星兄弟出来!”

  年轻人对面是一个女人,擎着一杆大旗:“我们是自己进化的……外星人滚出地球!”

  这场面正是眼下这场争论的最好概括。整个世界都在观望,达尔文的信徒们以及冯·丹尼肯[16]的追随者们,到底谁才是正确的。人类已经分裂成两个哲学阵营,“衣族”和“皮族”只不过是裂痕边缘更狂热的一群人而已。争论的焦点是:智人是如何成为一个会思考的物种的?

  不过,“衣族”和“皮族”要表达的仅仅是这些吗?

  “衣族”对外星人的爱已近乎宗教狂热。歇斯底里的“崇外症”?

  “皮族”人尊崇的是原始人的装扮和古训,他们所呼唤的“摆脱外星人的影响”,是否其实出于某种更深层的心理因素:对未知的恐惧?对强大外来力量的担心?“恐外症”?

  有一件事雅各布可以肯定:“衣族”和“皮族”都有怨恨。他们怨恨邦联政府对外星人谨小慎微的绥靖政策,怨恨放逐了他们许多人的缓刑法案,还怨恨这个已经无人能确定自己起源的世界。

  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出现在雅各布的前方。他蹲在路边,上蹿下跳,指着脚下的地面,在人群踏起的扬尘中大喊大叫。雅各布放慢车速,向前驶去。

  这人穿着一件毛皮夹克,下身着一条手缝皮裤。随着雅各布的靠近,他跳叫得更加卖力了。

  “Doo-Doo!”这人大声喊着,口角生沫,手指地面,好像在用叫声狠狠地进行攻击。

  “Doo-Doo!Doo-Doo!”

  雅各布想听明白他喊的是什么,车慢得就要停下来了。

  一样东西飞进驾驶室,从他脸前掠过,撞在副驾驶一侧的车窗上。车顶也传来一声巨响,几秒钟之内,更多的石块密集砸在车子上,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雅各布摇起驾驶室的车窗玻璃,猛地加速离开自动车道,勉力向前驶去。小车外壳薄薄的铁皮和塑料在石弹的打击下已是遍体鳞伤。突然间,他这侧车窗外出现了几张年轻人凶恶的脸,正对他怒目而视。这些人跟在他这辆加速缓慢的小车旁边奔跑,用拳头和怒吼不断地招呼着它。

  看到前方几米就是检查站,雅各布笑了,他决定问问这些人到底想怎么样。他松了松油门,转头面对跟着车跑的一个人,张嘴想问问题。这少年穿得像20世纪科幻小说里的主人公。路边的人群里,标语和奇装异服斑驳混杂。

  雅各布还没开口,砰的一声,震得车身都摇晃起来。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小洞,一股硝烟弥漫了整个小车厢。

  雅各布猛踩油门向检查站冲去。那排彩色柱子呼啸而过,一瞬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从后视镜里,他看到那群追随者又聚在了一起。年轻人们冲着他的车尾高喊,从那未来派风格的长袍袖子中高举着拳头。他咧嘴一笑,开窗伸出手向他们挥别。

  我该怎么跟租车公司解释呢?他想。我是不是该说我被帝国的军队攻击了?反正跟他们说真话他们更不会相信。

  报警就不用考虑了。地方警察局只能展开缓刑搜索,在这么多缓刑犯里查那么几个发射器无异于大海捞针。再说,斐金跟他说过,来参加这次会议要保持低调。

  他摇下车窗,好让一缕清风驱散车内的烟雾。他用小指尖戳了戳挡风玻璃上的“弹孔”,嘲讽地笑了。

  你是真喜欢这样啊,对吗?他想。

  适当地让肾上腺素分泌一下无可非议,但面对危险还乐在其中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刚才检查站那儿发生的闹剧竟让他感到兴奋,这可比那群人对他莫名其妙的施暴更加令雅各布惴惴不安……这说明他又回到过去的样子了。

  一两分钟后,仪表盘发出了一声警告。

  雅各布抬头一看,一个搭车客。那个男人站在前方不到半公里处的路边,手里拿着手表伸进导轨路线,身旁的地上还有两个小背包。

  雅各布有些犹豫。但这里是居留区,只有合法公民能进来。于是,他把车停在了那人前面几米的路边。

  这家伙有点眼熟。他精心打扮,个子不高,穿着一套深灰色西服,拖着那两个沉重的包向雅各布的车走过来,大肚腩随着动作上下晃动。

  “哎呀,真热啊!”他抱怨着。这人说的是标准英语,口音很重。

  “怪不得没人用自动车道,”他接着说,用手绢擦着额头,“这样他们可以开快一点,好吹吹小风,对吗?不过你挺眼熟啊,我们以前一定在哪儿见过。我叫彼得·拉洛克,叫我皮埃尔也行,你愿意的话。我是《世界报》的。”

  雅各布开口说话了。

  “哦。对,拉洛克。我们以前见过。我是雅各布·德姆瓦。上来吧。我只能到信息中心,但你可以在那儿换巴士。”

  他希望自己能不动声色。刚才我怎么没认出这个拉洛克来?要是那样我就不会停车了。

  这个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除了他惊人的自大和无穷无尽的看法,并且他会尽一切可能把这些强加给他碰到的任何人。从很多方面看,他或许是个有趣的人。他一定很受“衣族”媒体的追捧。雅各布读过一些拉洛克的文章,不论内容怎么样,风格他还挺喜欢。

  然而,拉洛克曾经是那些追逐他达数周之久的狗仔队中的一员,并且是最出格的那一类记者。那会儿他刚刚破了“水中斯芬克司谜案”。《世界报》最后刊登的故事大受欢迎,写得也很棒,但那也无法挽回采访给他造成的麻烦。

  雅各布庆幸那家报纸在更早之前的厄瓜多尔那次重创——也就是“香草号”事件——之后没有找到他。要是拉洛克那会儿出现,他肯定就无法承受了。

  眼下,他有点无法接受拉洛克明显做作的“纯正”口音,这甚至比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还浓重了。

  “德姆瓦,啊,对对对!”那人说道。他把包塞进后排,钻进了车子,“警世格言的作者和传播者!破案的行家里手!你来这儿莫非是要跟我们尊贵的星际客人玩玩解谜游戏,还是说你也想查查拉巴斯的大数据库?”

  雅各布把车重新驶入自动车道,心想,我要知道是谁引发了这波“全国标准口音”的潮流,一定把他掐死。

  “我来这儿做些咨询工作,我的雇主包括外星人,但详细情况我没法告诉你。”

  “好啊,口风这么严!”拉洛克摇着手指,“你可别这样撩拨一个记者!我可是会把你的事儿也变成我的事儿哦!不过,你一定在想,什么风把《世界报》的头牌记者给吹到这么一个不毛之地来了,对吗?”

  “其实,”雅各布说道,“我更好奇的是你怎么会在这个不毛之地搭车。”

  拉洛克叹了口气。

  “不毛之地,的的确确!这真是悲哀!高贵的外星人来拜访我们,却被关在这里,还有其他那些破地方,比如你的阿拉斯加!”

  “还有夏威夷、加拉加斯和斯里兰卡、邦联政府议会大厦。”雅各布说道,“不过你怎么被……”

  “我怎么被发配到这儿来了?你一定是想问这个,对吧,德姆瓦!不过,或许我们可以来点好玩的,用用你著名的推理能力,猜猜看?”

  雅各布暗自叹了口气。他俯身向前,把车开出自动车道,加力踩油门。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拉洛克。既然你不想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站在那个荒郊僻壤,或许你愿意帮我解答一个小疑惑。”

  雅各布讲述了刚才检查站外发生的一幕。他没有提及那场暴力的结尾,希望拉洛克没注意到挡风玻璃上的洞,但他详细描述了那个蹲着的老头的奇怪行为。

  “好吧!”拉洛克喊道,“对我来说,还是这个更简单!Doo-Doo[17]是一个词的缩写。你知道‘永久缓刑犯’这个词吧?是糟糕的分级制度,剥夺了一个人的权利、亲人和公民身份……”

  “好了,我完全同意!不用说了。”雅各布想了一会儿。

  “是啊,那可怜人只是在反抗!你们这些合法公民,叫他Pee-Pee[18]……所以他就谴责你们是驯服的、圈养的,这很公平吧?那就是Doo-Doo!”

  雅各布忍不住笑了。路开始变得曲折。

  “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都聚在检查站那儿,他们好像在等什么人。”

  “检查站?”拉洛克说,“啊,对,我听说每周四都会这样。信息中心的外星人会出来观察非公民;而作为回应,他们就跑来看外星人。滑稽吧?就像个动物园,只是不知道谁是动物,谁是游客。”

  绕过一座山丘,他们的目的地出现在眼前。

  信息中心位于因圣纳达以北几公里处,是一个占地广阔的聚居地,包括外星人住宅区、公共博物馆和隐蔽的边境巡逻队军营。主楼矗立在宽敞的停车场前,第一次来信息中心的人就在这里学习格莱蒂克礼仪。

  巴士车站在一个小平台上,一边是公路,一边是海,两边的视野都很开阔。雅各布把车停在了离主入口不远的地方。

  拉洛克涨红了脸,似乎在琢磨着什么。然后他突然抬起头。

  “你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刚才,我说动物园啊游客啊什么的,那只是个玩笑。”

  雅各布点点头,心想:这人这是怎么了,真古怪。

  第三节 整体印象

  雅各布帮着拉洛克把行李提到巴士车站,然后走到主楼附近,打算在外面找个地方坐坐。离开会还有十分钟。

  他找到一个可以俯瞰港口的小院子,里面绿树成荫,摆着几张野餐桌。他选了一张桌子坐下,把脚搁在凳子上。瓷砖的冰凉触感和海面吹来的微风穿透衣襟,驱散了皮肤上的灼痛和汗水。

  雅各布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逐一放松肩膀和腰上的肌肉,缓解驾车带来的疲劳。他凝视着海面上的一艘小帆船,那船扯着三角帆,船身漆成比海更深的碧绿色。渐渐地,一种催眠状态降临到他身上。

  漂啊漂。一件件事情浮现在脑海里,他逐一审视,又逐一驱散。他凝神在自己的一块块肌肉上,想抵抗躁动的情感和不安。慢慢地,他的四肢变得麻木和陌生起来。

  大腿一直有点痒,但他把手放在膝上不动,直到手本能地伸了过去。海水的咸味令人愉悦,但也扰人心神。他不再去闻这味道。他全神贯注地倾听自己的心跳,直到这声音熟悉得无法察觉,也被他忘却了。

  雅各布这两年里一直在这样做,他自我催眠并进入到一种宣泄状态[19],让脑海中的画面飞速掠过,身体感觉就像裂成了两半,后来又重新融合在一起。

  之后他差不多清净了。只剩下一片背景声音,在意义边缘无声呢喃着只言片语。有一阵子,他好像听到了格洛丽亚和约翰尼在争论玛卡凯的事,接着又是玛卡凯用混杂三音海豚语在啾啾地说着什么脏话。

  他慢慢地让所有声音渐次消失,等待着。照例,一个声音再次突然出现:那是塔尼娅的呼喊声,他却听不太懂,她向下跌落,从他身边掠过,双臂张开。她下坠了二十英里[20]才撞上地面,变成一个小斑点,然后消失了……这期间他一直能听到她的声音,甚至现在,那呼喊声还在继续。

  接着,那微弱的声音终于也慢慢消失了,但这次雅各布比往常感觉更加不安。

  边境地区刚刚发生的那幕狂暴夸张的情景闪过他的脑海。他突然又回到了现在的世界,站在了一群缓刑犯中间。一个八字胡男人穿成皮克特族[21]巫师的样子,递过来一架望远镜,不停地朝他点着头。

  雅各布接过望远镜,朝那男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前的画面被公路上升腾的热浪扭曲了,隔离围栏的另一边,一辆巴士晃晃悠悠地开进车站。隔离围栏横贯天际,每一根彩色柱子几乎都要戳到太阳上去了。

  图像消失了。雅各布带着早已熟练的漠然不再去想它,任凭自己的思绪进入一片空白。

  寂静,黑暗。

  他停留在深度催眠状态之中,靠自己的生物钟来计算何时应该醒来。他慢慢地走着,身边没有任何有意义或熟悉的标识,他耐心地寻找着那把钥匙,知道它就在那儿,总有一天会被他找到。

  时间现在也像其他东西一样,迷失在深深的隧道中。

  平静的黑暗突然被打破,一种刺痛传遍了雅各布的意识。他花了大约百分之一秒,来寻找这感觉从哪儿来。这痛楚是一道蓝光,像根针刺透了他合着的眼皮,戳在他催眠状态下敏感的双眼上。又是一瞬间,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光就消失了。雅各布在迷惑中挣扎了一会儿。他试图集中精神恢复意识,这时,一连串令人心慌的问题像闪光灯一般闪现在他的脑海。

  那道蓝光是什么潜意识假象?错乱神经的一个角落如此固执地拒绝敞开,那里一定有问题!我在刺探何种隐藏的恐惧?

  他从催眠状态中慢慢醒来,听觉也恢复了。

  前方传来了脚步声。他在风声和大海的涛声中辨认着这脚步声,但在催眠状态下,那声音听起来就像鸵鸟脚被裹上鹿皮走路发出来的。

  臆想中的闪光发生数秒之后,雅各布终于从深度催眠中醒来。他睁开双眼,看到一个高高的外星人站在他面前几米远的地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那人很高、很白,还有一双硕大的红眼睛。

  有那么一会儿,世界仿佛倾斜了。

  雅各布伸手抓住桌边,低下头,稳住自己。他又闭上了双眼。

  又是幻象!他想着。脑袋感觉就像要撞进地球,然后从另一边出来一样!

  他用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瞧过去。

  那外星人还在那儿,那么外星人是真实的了。外星人是人形的,站着起码有两米高;细长的身体大部分都裹在一件银色长袍里;一双光滑的白色长手拢在身前,做出标准的恭候姿势。

  外星人修长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大大的圆脑袋,向前低垂着。红红的灯笼巨眼上没有眼皮,嘴唇也非常厚。这两样占据了脸的主要部分,还有一些别的小器官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雅各布没见过这个物种。

  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雅各布清了清嗓子,他仍然有点迷糊。

  “抱歉……因为我们还没作介绍,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话,但我想您是来这儿找我的,对吗?”

  那白色的硕大脑袋用力地点了点,表示同意。

  “您是坎顿人斐金让我来见的人之一吗?”

  外星人再次点了点头。

  我就当那是表示同意吧,雅克布心想。不知道他会不会说话,是不是用那巨大的嘴唇后面藏着的某种器官说话。

  可这家伙怎么只是站在那儿?他这副样子是不是在说明什么……

  “我能不能猜一下,您属于一个受庇护种族,所以要等待许可才好说话?”

  那“嘴唇”微微张开了一下,雅各布在其后瞥见了一些明亮的白色东西。外星人又点点头。

  “那么请说话吧!我们人类是出了名的不讲究礼仪的。你叫什么名字?”

  外星人的声音出人意料地低沉。他的嘴几乎不张开,说话嘶嘶作响,明显大舌头。

  “我是库拉,先生。谢谢你。我被派来给您领路。您可以跟我来,他们已经寨(在)等您了。或者您要是愿意,也可以寨(在)这里继续冥想,直到会议开始。”

  “不必不必,我们这就走。当然是这样。”雅各布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他闭上双眼停了一会儿,来驱散刚才残留的恍惚。迟早他得搞清楚刚才那幻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这事儿得先放到一边再说。

  “前方带路。”

  库拉转身出发,他的步态缓慢优雅,朝着信息中心的一扇侧门走去。

  库拉显然属于一个“受庇护”的种族——他们和自己的“庇护主”种族之间的庇护契约仍然有效。这样的种族在格莱蒂克社会等级体系中地位低下。雅各布仍然搞不太懂这些错综复杂的格莱蒂克事务,因此他很高兴由于一件幸运的意外事件,人类在这个等级体系中占据了一个虽然不太稳固却比较好的位置。

  库拉领着他上楼,来到一扇橡木大门前。他没有敲门就直接进去,带着雅各布来到了会议室。

  雅各布看到了两个人类,以及除了库拉之外的另两个外星人:一个小个头,长着一身毛皮;另一个更矮小,像条蜥蜴。他们身下铺着垫子,坐在一丛巨大的室内灌木和一扇可以远眺海湾的观景窗之间。

  他本打算趁这些外星人注意到自己之前好好打量打量他们,但还没来得及,就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了。

  “雅各布,我的朋友!你是多么的好心,花时间来到这里!”这是斐金那长笛般的声音。雅各布迅速环视整间屋子。

  “斐金,你在……”

  “我在这儿。”

  他回头看看窗边站着的那几个人。那两个人类和长着毛皮的外星人站了起来,而那个蜥蜴人仍然待在坐垫上。

  雅各布调整了一下视角,突然发现原来那丛“室内灌木”中有一棵正是斐金。这个老坎顿人的银顶叶片轻轻作响,好像微风吹过一般。

  雅各布笑了。每次跟斐金见面都要出点岔子。你要是跟一个人形生物打交道,就会去寻找脸,或者类似的器官。总之,要找到一个外星人古怪面容上的焦点,通常也不会太费力气。

  几乎所有的种族身上都有一个解剖学结构,能让别人看出来那是他意识的所在。对人类和大多数外星人来说,这个焦点就是眼睛。

  而坎顿人没有眼睛。雅各布猜测那些叮当作响的银色亮片就是斐金的感光器官。如果是这样,那还是没法找到他的眼神。你得看着整个斐金,而不是某个自我意识的体现点。雅各布不禁想到,不知道下面哪一种情况更荒谬:是自己喜欢这个外星人,不在乎他的缺陷呢,还是自己仍然感到不自在,哪怕经过这么多年的友好相处。

  斐金枝繁叶茂的身体经过一连串扭动,依次向前挪动根茎,从窗户那儿走了过来。雅各布行了一个中规中矩的鞠躬礼,等着他说话。

  “雅各布·阿尔瓦雷斯·德姆瓦,a-人类,ul-海豚-ul-黑猩猩,我们欢迎你!鄙人今天能够再次见到你,深感荣幸!”斐金的发音很清晰,但却带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抑扬顿挫,使得他的口音听起来就像是瑞典语和广东话的混杂。

  “斐金,a-坎顿,ab-林顿-ab-西奎-ul-尼希,米霍基·吉普。很高兴又见到您。”雅各布鞠躬致礼。

  “这些尊贵的人来此与你交换智慧,雅各布朋友。”斐金说道,“我希望你准备好进行下面的正式介绍了。”

  雅各布努力地专心默记着每个外星人冗长烦琐的族名(当然,要记住他们稀奇古怪的长相也得费一番力气)。从庇护主那里继承下来的名字,以及众多的下属庇护种族名,能够很好地说明每个外星种族的地位。他向斐金点头,示意继续。

  “现在我正式给你介绍巴伯卡,a-皮拉,ab-基萨-ab-索罗-ab-胡尔-ab-普博-ul-杰罗-ul-普灵,他是大数据库公会的。”

  一个外星人走上前来。他给雅各布的总体印象,就是一头四足行走的灰色玩具熊,但他脸上的那只大猪鼻和眼睛周围那一圈睫毛,又破坏了这种印象。

  这位就是巴伯卡,分支数据库的主管!拉巴斯的分支数据库几乎耗尽了地球自大接触以来积攒的那么一点微薄的贸易盈余。为人类使用者调试这么一个大数据库的微型“边远”分支所耗费的巨额款项,很大一部分是由庞大的格莱蒂克大数据库公会捐助的。他们把这当作一项慈善事业,以期帮助“落后的”人类赶上星系中的其他种族。作为分支数据库的主管,巴伯卡可算是地球上最重要的外星人之一了!那长长的族名也说明了他的尊高地位,甚至比斐金还要高!

  前面四个那种“ab”开头的名字,表示巴伯卡的种族是由另一个种族培育成智慧生命的,而那个种族又由另一个种族提升,如此依次上溯,直至回到先祖们的那个神秘开端时代……而这些“父辈”种族中,有四个依然在星系里生存着。这种继承链彰显了一个种族在枝繁叶茂的格莱蒂克文明社会中的地位,也表明这个文明中的每一个航天种族(或许人类是唯一的例外)都是由先前某个别的有能力进行星际旅行的种族从半开化的野蛮状态提升起来的。

  后面两个“ul”开头的名字,说明皮拉种族自己也依次培育了两个新的文明——这也是地位的象征。

  人类之所以没有遭受格莱蒂克社会完全冷遇的唯一原因,正是由于他们在“维萨留斯号”把和外星人的大接触带回地球之前,就已经幸运地自己培育出了两个新的智慧种族。

  外星人微微欠身。

  “我是巴伯卡。”

  这位皮拉人的声音从他脖子上挂着的一个碟形物发出来,听着像是人工合成的。

  一台传译器!看来皮拉人需要机器帮助才能说英语。这台仪器并不复杂,比起那些母语是啾啾、吱吱声的外星来客使用的那种发音器要小得多。雅各布由此猜测巴伯卡其实可以发出人类语言的声音,只不过他的声音频段超过了人类听力所及的范围而已。

  “我是雅各布。欢迎来到地球。”他点点头。

  巴伯卡的嘴无声地微微开合了几下。

  “谢谢,”传译器嗡嗡作响,发出的语句简短清晰,但略显生硬,“我很高兴来到这里。”

  “我也很乐意为您尽地主之谊。”雅各布也鞠躬致意,腰弯得比刚才他走过来时,巴伯卡对他的鞠躬还要更低一点。

  斐金继续介绍。

  “这几位贵客是您的同胞。”斐金身上的一根细枝带着一束花,朝着两个人类的方向大致比画了一下。只见一位相貌堂堂的灰发中年男人,身着斜纹软呢服,旁边还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皮肤棕色的女人。

  “我来给大伙儿介绍一下。”斐金接着说,语气语调用的是人类偏爱的非正式风格。

  “雅各布·德姆瓦,这位是德韦恩·开普勒博士,来自太阳潜入者探险项目。这一位是米尔德里德·玛蒂娜医生,来自拉巴斯大学通灵学[22]系。”

  开普勒脸上生着两撇醒目的八字胡。他在微笑,但雅各布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都忘了回应对方的友善致意。

  太阳潜入者探险项目!这项打算在水星和太阳色球层[23]进行的研究计划,最近已经成了邦联议会各方争论不休的政治难题。“适者生存”派说,花这么多钱去寻求可以从大数据库直接获取的知识,实在是荒谬;何况这笔经费如果用于地球上的项目,可以为几倍于此的失业科学家提供就业机会。而“自力更生”派则不顾丹尼肯派媒体的猛烈抨击,至今仍在按部就班地继续该项目。

  但是对于雅各布而言,真正称得上天方夜谭的其实是把人和飞船送进一颗恒星内部这个想法。

  “斐金向我们强力推荐你。”开普勒说道。太阳潜入者探险队队长在微笑,但他的眼睛有点发红,眼神里弥漫着某种隐忧。他一边说话,一边双手紧握雅各布的手有力地上下摇动。他的声音低沉,但还是能感觉到微微发颤。

  “我们只能在地球上短暂停留,谢天谢地,斐金把你给劝来见我们了。非常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去水星,用你的跨物种交流经验来帮助我们。”

  雅各布吃了一惊。哦不,你可别再来这一套了,你这个老树妖!他想转身瞪斐金一眼,但即便是出于人类之间的非正式礼仪,他也得继续看着对方聊天。真的是水星!

  雅各布跟玛蒂娜医生握手的时候,虽然她的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微笑,但还是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雅各布琢磨着,怎么才能问问她通灵学跟太阳物理学有什么关系,同时还不显得自己对这事儿感兴趣呢?但斐金打断了他。

  “我插句话,反正在人类的非正式谈话中,别人可以插话来打破沉默。这里还有一位贵客要介绍。”

  呀……雅各布心想,斐金这家伙该不会是有心灵感应能力吧。他转身朝向那位长得像蜥蜴的外星生物,它趴在他右边的一面彩色马赛克墙下。只见那外星人已经从垫子上站起来,正用六条腿向他们爬过来。它身长不足一米,高在二十厘米左右。它径直走过雅各布身边,瞧都没瞧上他一眼,却来到巴伯卡的身边,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

  “呃哼,”斐金清清嗓子,“那是只宠物。你要见的贵客是领你进来的那位可敬的受庇护者。”

  “哦,抱歉。”雅各布咧嘴想笑,赶紧又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雅各布·德姆瓦,a-人类,ul-海豚-ul-黑猩猩,这位是库拉,a-普灵,ab-皮拉-ab-基萨-ab-索罗-ab-胡尔-ab-普博,巴伯卡的助手,在大数据库公会工作,同时也是大数据库公会派驻太阳潜入者项目的代表。”

  正如雅各布预料的,这个外星人的名字只有庇护主部分。普灵人没有自己的受庇护种族。不过,他们是普博-索罗一支的。终有一天他们也会和那支古老而强大的世系一样,拥有很高的地位。雅各布还注意到巴伯卡的种族也是出自普博-索罗系,真希望自己能想起来皮拉人和普灵人是不是庇护主和受庇护种族的关系。

  那位外星人走上前来,但没有握手的意思。他的手其实是长长的触须,细长的手臂顶端长着六根手指,看起来不是很结实。库拉身上有种淡淡的、有点像新割牧草的气味,还挺好闻。

  库拉按照正式礼仪弯腰致敬,那双探照灯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这外星人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两颗白森森的类似捣药杵的牙齿,上下各一颗。两片嘴唇的一部分显然具备攫取能力,带着两颗剁肉刀一般的白瓷牙,“咔嚓”一声撞在一起。

  雅各布哆嗦了一下。这外星人露出他巨大的牙齿,或许是想模仿人类“露齿一笑”吧。虽然这幅景象有点吓人,但也很令人好奇。雅各布在猜测这两颗牙是干吗用的。他还希望以后库拉能把他的……“嘴唇”给收回去。

  雅各布微微颔首,“我是雅各布。”

  “我是库拉,先生,”外星人回答,“你们的地球非常舒适。”那双红色大眼睛黯淡下来。库拉向后退去。

  巴伯卡领着他们回到窗边的垫子上。这位矮个子皮拉人摊开身体平躺下,对称的四肢悬在垫子两边。那个“宠物”跟着他坐过去,蜷在他的身边。

  开普勒靠过来,踌躇地开口道:

  “很抱歉我们把您从重要的工作中拖过来,德姆瓦先生。我们知道您很忙……我只希望我们能说服您,那个,那个我们碰到的小问题,需要您的才干,值得您花费时间。”开普勒博士的双手手指在膝盖上纠缠扭动着。

  玛蒂娜医生看到开普勒的恳切之情,脸上带着一副愉快地耐心忍受的表情。这个细节让雅各布感到有些奇怪。

  “呃,开普勒博士,斐金一定告诉过您,自从我妻子去世之后,我已经不再从事‘解谜’工作了,况且我现在非常忙,也许根本就没空去参加一个地外的长途旅行……”

  开普勒垂下了头。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如此沮丧,令雅各布也为之动容。

  “……不过,既然斐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而你又是他引荐给我的,所以我还是乐于听你说说,然后再看看事情是不是值得做。”

  “哦,你会发现这件事非常有意思!我一直在说我们需要新的见解。当然,现在理事们也同意让我们再找些顾问了……”

  “瞧,德韦恩,”玛蒂娜医生发话了,“你可真是受优待。我为这个项目做顾问已经六个月了,库拉则更早就带来了大数据库的服务。现在巴伯卡也慷慨地同意增加大数据库对项目的支持,并且他本人也会随我们一起去水星。我想委员会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雅各布叹了口气。

  “我希望谁能跟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比如你,玛蒂娜医生,或许你能告诉我,在……水星上,你能做什么?”他发现自己很难说出“太阳潜入者”这个词。

  “我是个顾问,德姆瓦先生。我被聘来做心理学和通灵学试验,既针对全体船员,也针对水星的环境。”

  “那这些试验跟开普勒博士刚才提到的问题有关系喽?”

  “是的。一开始大家认为这些现象是个恶作剧,或是某种群体幻觉。我已经排除了这两种可能。现在,很明显,这些现象在太阳色球层中真真切切地发生着。”

  “过去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设计针对太阳潜入者的通灵学试验。作为心理治疗师,我还为一些太阳潜入者项目组成员提供理疗恢复服务;从事这类太阳研究的很多人都反映压力很大。”

  听起来玛蒂娜似乎很胜任这份工作,但她的态度里还是有什么地方让雅各布对她有所保留。轻浮,也许是。雅各布在猜想她跟开普勒是否还有更深的关系。她是不是还给他提供私人“理疗”?

  如果是这样,我来这儿难道就是为了满足某位变态的大人物一时兴起却非得继续的心血来潮?这可不怎么好玩。何况这还可能牵扯到政治。

  巴伯卡是整个地球分支大数据库的主管——他为什么要涉足一个前途不明的地球人项目?从某些方面而言,这个小个子皮拉人是地球上泰姆布立米人大使外最重要的外星人了。他掌管的大数据库公会是格莱蒂克各组织中最大、最有影响力的,跟它相比,斐金的发展工会就像是小巫见大巫。玛蒂娜刚才说他要亲自去水星是真的吗?

  巴伯卡盯着天花板,显然并不在意这场对话。他的嘴在蠕动,似乎在唱着人类耳力不及的什么歌谣。

  库拉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的小个子大数据库主管。或许他能听见那歌声,也可能他也觉得这场对话很是无趣。

  开普勒、玛蒂娜、巴伯卡、库拉……没想到我会来到这么一个地方,斐金竟然是这个房间里最最正常的人!那坎顿人在旁边沙沙作响。斐金显然很兴奋。雅各布很好奇,太阳潜入者项目里到底有什么能让他这么兴奋。

  “开普勒博士,也许我可以花点时间来帮助你……也许。”雅各布耸耸肩,“但首先,您最好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开普勒一下子高兴起来。

  “哦,我竟然还没说过这事儿?哦,天啊。这一定是因为我这些天都不敢去想它了……可以说是在逃避问题。”

  他坐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气。

  “德姆瓦先生,看起来,太阳上在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