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阿莫西林

  在这个已经被那些窸窸窣窣的蟋蟀的叫声完整覆盖的郭勒木德草原上,那些曾被我目睹过甲状腺肿大或长了六条腿的乌拉特羊,以及那些被检查出长了子宫的蒙古公牛,怎么也不会想到我正站在发出诡异光亮的乌兰木伦河的岸边,赤裸着上半身接受来自宇宙的毛毛细雨的湿吻。

  所有的雨点都像是规模庞大的英仙座流星雨似的,逆着太阳风暴对我的牵引力以及奥林匹斯山上众神对我虔心的召唤,落在我这个额济纳村的健康生物的光滑皮肤上。我脚下的是郭勒木德草原的七月甘甜多汁的牧草,当然可能还有在牧草根部筑巢的伟大蚁族,头顶是浓稠的像是塔日嘎酸奶似的正在呈现热力环流运动轨迹的乌云,身旁是安静的、自身发出浩渺粼光的乌兰木伦河,河面上那些诡异的光点就像是一群群鲢鱼的眼睛在盯着我。

  我看不到远处的额济纳,更不用说小鄂尔多斯镇了,但无论如何,整个额济纳都是建立在郭勒木德草原上的爱丽舍乐园,我清楚地看见,额济纳朝那像是幕布似的乌云投射出色彩不断变幻的光芒,那仿佛就是詹姆斯·戈登特地从北美洲的连环漫画里穿越来到东亚的草原上所导致的结果。

  我沿着河岸行走,我发现当我行走的越快且那些雨珠在我脸上倾泻的越快时,那些酒吧射灯似的光线颜色变换的速度就越发加快,我尝试着停下脚步,而那些光芒也不出意外地不再改变颜色。

  渐渐地,我已经看不见药店发光的牌匾了,它就像是要跟我玩捉迷藏似的藏在了氤氲的雾气之后。在随手一挥就能从中抓一把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被水汽稀释过的达赖蒿和狼毒草的清香,如果在肺活量准许的范围内深吸一口,你甚至能从这种凛冽的清香里嗅到某种类似于石楠花的气味,这是不该在这种地方出现的气味,我只能把这归因于我那被雨水搅乱的错觉。

  在毛毛细雨变得更轻更薄的时候,我开始往回往药店走去。在往回走的过程中,我才开始真正地观察远处那迷蒙模糊的、堆积在一起万家灯火,其中有些许灯光就像是离群掉队的萤火虫似的远离灯光密度最高的地方,我知道在那几盏孤独的、隶属于希日朗嘎村的灯光里,必定有一盏灯光的下面,有一只孤独的、脏兮兮的乌拉特羊被拴在一只暗藏机关的煤气罐上,那只羊闻名于整个小鄂尔多斯镇,但我从未有幸目睹过它的真容,我想在某一天,我也会专门去希日朗嘎村拜访它。

  过了不久,药店发光的牌匾就像是不言而喻的道理似的出现在我眼眶正中间,那上面所写的“康祖克药店”是我从奥尔罕·帕慕克的小说里随意摘取的名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隐喻,我就很自然地将这个可能听起来非常别扭的名字告诉了牌匾制造商店,然后他们也很自然地给我制作出来并给我安装上了,因此我知道那也并非太奇怪。我走回药店,走进药店帷幔后面的我的私人活动区域,用毛巾擦干我的头发和上半身,然后就像是个懦夫似的走向了浴室。

  第二天早上,我开始后悔前一天晚上的例行散步活动,因为我醒来时感觉浑身发烫,就像是被开水毫无疏漏地浇淋了一遍。但让无论是历史上的还是现今世界上的那些体弱多病的病秧子们感到羡慕的是,我就住在一家所售卖的药物几乎能涵盖所有常见疾病的药店里,于是我拖着像是被药物麻醉的、使不出力气的四肢,离开卧室去店里寻找某些能够快速起效的、足以抵消浑身上下的酸痛感的退烧药,例如吲哚美辛和布洛芬。

  在分别吃下这两种药物后,我又重新鼓足勇气打起几乎融化成液体的精神来到卫生间里,我不是要来洗漱要来把口臭、牙垢以及眼屎清洁干净的,我是来拉屎的。我的手哆嗦着把裤子脱下来,然后蹲下,透过一直打开着的窗户,我能眺望到远处那像是猪尿脬似的、形状饱满而又缺乏种种威慑力的小山丘,连绵不断的山峦与菖蒲色的地平线毫无缝隙地接合在一起,形成一道绛紫色的、雾蒙蒙的天然屏障。时不时地会有清凉的晨风吹进来,迷蒙的、白晃晃的水汽使微风的运动轨迹清晰可见,我能闻到风中依然有股达赖蒿的浓烈气味,这种从泥土里蒸馏出来的地球的气味覆盖了卫生间里本来的屎臭味。我抬起头时,阴暗的天空上刚好有鸬鹚飞过,但是由于我正在干着新陈代谢那种事情,所以在我看来他们就像是会移动的羊屎球而已。

  我拉完屎又去睡了一觉,起床后已经感觉身体有所好转。我按部就班地换衣服、洗漱,在吃了一个糖焙子,喝了一碗奶茶后感觉已经完全康复了(这只是热奶茶流经食道时带来的短暂错觉)。我驮着脖子上这个昏昏沉沉的、就像是颗恒星似的发光发热的脑袋来到药店里,开始整理昨日的账务。

  除了卖货架上目所能及的这些盒装药物以及瓶瓶罐罐的药片之外,我还同时卖一些鲜为人知的、涉及人际关系网络的惊天大秘密,比如说你想知道你的配偶有没有给你佩戴一顶崭新或陈旧的、奢华高贵的绿帽子或是向你隐瞒了某种性病或遗传疾病,比如你还想知道你的某位朋友是否存在着与他的形象不符的、潜在的暴力倾向,你都可以来我这里购买这项服务。这项服务通过一个像是机械式打字机的机器来实现,通过在纸面上输入顾客的问题,然后我再输入一长串的只有我才知道的密码,打字机接下来就会自动在后面输入答案。

  这项服务并不便宜,每次我都要收取他们不等的几千块钱,正因如此这项服务的销量并非太好。我不能说这台令人匪夷所思的、带着克苏鲁式的神秘力量的机器是哪里弄来的,要是这种能带来巨大利润的商机透露给了普罗大众,那我根本不配被称为一个合格的商人。平常我把这台神秘的机器藏在柜台最下层的一个铝合金的密码箱里,而且在开门营业前我就已经把箱子给解锁准备好了,我是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我解锁密码的过程的。

  我把锁打开准备好,然后又给自己冲泡了一杯浓烈的拿铁咖啡来提神醒脑。第一个顾客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翻开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我是第一次翻看这本书,想要品尝一下韦伯所酿成的智慧的甘泉,但是却被眼前这个眼睛得了结膜炎的女人给打断了。

  她穿着那种传统的红缎暗团花马蹄袖的蒙古女袍,腰间系着腰带,她没有戴帽子而是将黝黑亮丽的长发盘成发髻,然后将一根端部悬着一只珍珠挂坠的木簪插入其中,这种传统式样的装扮与她那张没有搽脂抹粉的、洁净如玉的脸蛋相辅相成,共同形成了这个充斥着化学药品气味的房间里最温柔的漩涡。那漩涡以超越地心引力的力量吸引着我的所有思绪,我爱上她了吗,没有,爱情这种扯淡的鬼把戏不能引我上钩,我认为我是被她身上那种薰衣草的清香味给蛊惑了,这种该死的香气让我产生了难以捉摸的性冲动,但这种冲动也不是说我就要迫不及待地要和她做那种赤身裸体的事情,而仅仅局限在我想亲吻她的层面。这不是爱情的气味,这只是纯粹意义上的生理吸引罢了。

  她跟我说她患了结膜炎,接着她扒开眼睛,用手指分别扯开上下眼皮,然后我就看到了她那布满血丝的左眼眼球。我盯着那眼镜看了好久,其实我是在看那修长而有优美弧度的、疏密程度恰到好处的睫毛,她或许察觉到了我的迟钝或者是眼睛干涩得已经无法忍受了,她把手指拿开,然后禁闭眼皮几秒钟后重新看向我。我动作木讷地从货架上给她找了一瓶左氧氟沙星眼药水,亲自放到了她柔软的掌心里。她付了钱后转身就离开了。她离去的背影就像是一双遒劲有力的手似的掐住了我的心脏。

  就在她走后没多久,又来了一个年纪和我一般大的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甲状腺有些许肿大,头发油亮,满脸胡茬,个头却像是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初中生。我在小鄂尔多斯很少见到像他这种患有侏儒症的人,即便是在相隔遥远的地方望见他们,我也只会以为那是些按照规律正常发育的孩子而已。虽然他面无表情得好似已经对这种遭遇泰然处之了,但是我还是难以控制地同情起他来,我知道出于人性的怜悯在某种程度是是一种自负和残忍的表现,但是我也知道只要不被他察觉到我对他深切的同情,这就跟残忍这种形容词毫无关系。

  他站到柜台跟前来,脖子刚好和柜台的台面持平,他仰起脸来,同样是面无表情甚至有些严肃和敌意地看向我,他问我有没有避孕药卖。实话实说,我本以为他会买些治疗感冒、血压异常、肠胃炎或顶多是糖尿病和心脏病之类的药物,他要买避孕药我是完全没想到的。为了避免暴露我的震惊,我尽可能地使我拿药时的动作变得流畅,我给他拿了含左炔诺孕酮的毓婷紧急避孕药,他把钱放到桌子上,拿了药转身就走了。钱数明显给多了,我朝他喊了一声,但这时他已经从门框里消失了。

  临近傍晚,我突然受到姑妈邀请去她家吃饭,她在电话里表现得非常急切,但同时又难以避免地向宇宙的电磁波释放出一种悲壮的喜悦。我知道她要我去做什么,等到我要向她确认的时候她就急忙挂断了电话,好像我的问题含有足以致命的剧毒似的。

  她家在希日朗嘎村,如果是步行,从额济纳到希日朗嘎要花掉我二十八分钟的路程。我必须先要沿着乌兰木伦河岸往西走,在抵达一家名叫“社会主义熟食店”的时候停下来,拐进店铺旁边的羊肠小路然后一直往北走,走出额济纳,穿过郭勒木德草原的一小部分,如果运气尚好,说不定还能越过乌兰木伦河,看到西北侧将整个草原染成明亮的橘黄色的、像是天空的一颗肿瘤似的落日。再往前走,等到脚下的牧草逐渐变得稀疏并最终变成水泥地面的时候,我就到希日朗嘎了。

  我的姑妈,我的乌斯哈拉,接替我那因十一年前的某次洗衣服而失足溺亡在乌兰木伦河里的母亲以及我那两年前在嫖娼过程中猝死的父亲,开始操心起我的人生大事来。在姑妈看来,我始终没有结婚的原因并非是那在我基因里开始安营扎寨的单身汉思维,而是我可能隐瞒起来的性功能障碍,然而事实上我并没有这种病。我跟她说我比她菜园子里那些挺拔俊俏的蒜苗还要健康,可她并不相信。尽管如此,她还是在尝试着给我安排各种相亲。所以在接到电话时,我就已经在往这个方向猜测了。

  这次这个姑娘我依然提不起兴趣,这种略显矫情的、嫁祸式的波澜不惊不能归罪于任何人,这完全是因为她习惯性的、带着个人风格的言谈举止与我那因长期浸泡在药腥味的环境里而变得浮肿的灵魂不相匹配。要我说,现在的姑娘们都变得肤白貌美的,长相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俊秀,这个姑娘也不例外。为了表示我成年动物的尊重,我尽可能地在她讲话的时候注视着她的眼睛,但同时我又在担心这会不会给她一种我已经爱上她的错觉。好在我那已经醉醺醺的姑父不停地叫唤着我姑妈的名字,我才得以有充分的理由把注意力落在他身上。

  “乌斯哈拉,乌斯哈拉,你觉得我们侄子怎么样?”他叫唤着,像是只难产的母羊似的哼哼唧唧个不停,“乌斯哈拉,乌斯哈拉,我觉得我们侄子配不上如娜仁姑娘!”依我看,他对如娜仁的兴趣比我对她的兴趣要更大一些,那些带有魔法的酒精让他的本性暴露得越来越明显。噢!我的乌斯哈拉,我的姑妈,我曾在浅显的幻觉里代替这个畜生看到过一个乳房下垂的裸体,那很美,像是阉割版但仍然不失气质的《米洛斯的阿芙洛蒂忒》,但那应该只是幻觉,因为我不记得我看到时的具体时间了。乌斯哈拉,我们应该擒拿住他,他必定已经背叛了你,即使生理上还没有,他的灵魂想必也已经变得腐臭不堪了。

  草草了事的相亲像是个蓄谋已久的骗局,我像是个小丑似的加入其中又落魄地离开。我走出姑妈家时,听到屋外有个哭泣的小女孩的声音,但我没有看到那孩子在哪,我没想太多就离开了。我回到家时,上午那个姑娘的形象重新映射在我的视网膜上。我躺在床上,怀揣着一种恍然大悟的而又悲天悯人的情绪与自己亢奋的灵魂辩论着,我在想,是否是那个姑娘的形象像是个间谍似的潜伏在我脑海里并在其中作祟,阻止了我对那些异性产生额外的兴趣。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但是事实是我可能没有机会再见到她,她的突然出现就像是在我脑袋里放了一团火似的把我的思想、感情、知识系统和记忆都烧得一干二净而只剩下一堆废墟,而这对废墟就是她存在过的最好的证明。

  第二天下午,那个矮小的、患有甲状腺肿大症男人再次出现了。这次他是穿着一件棕褐色的针织衫出现的,而且还戴着一个鸦青色的鸭舌帽和一副墨镜,他仿佛是在刻意掩饰自己的形象,用这些棉布制品和树脂制品来掩饰自己昨天购买避孕药的羞耻感。但我仍然能迅速且准确地辨认出他来,那粗大的脖颈暴露了他的身份。他漫不经心地走进来,站在柜台前仰视着我,“买一盒毓婷的避孕药。”他跟我说道。我的惊讶因他两天的重复行为而抵消了不少,但同时又因为这种重复而开始惶恐不安。我给他拿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药,同时又问他需不需要来点碘化钾药片,他摇摇头,然后付给我钱后就走了。

  等他走了约莫半分钟后,我急匆匆地跑到门口,掀开透明的塑料软门帘,朝他离开的方向望去,但是那里只有几颗茂密的石榴树以及几只站在不同的石榴树顶上的、墨绿色的公鸡,有几只公鸡像是中了邪似的突然从树上飞起来,往那属于鹞鹰的、靠复杂的流体力学支撑着的天空飞去,它们轻盈得就像是从掌心里吹走的碎纸屑似的,把所有的重量都丢弃在了地表或是赠送给了那些颜色魅惑的石榴。除了它们以外,那条路上没有任何鬼鬼祟祟、行踪充满嫌疑的人类,我想他一定是及时拐进了某条小路,以躲避任何可能对他产生怀疑的、有着侦探梦想的狂妄家伙们的追踪。

  我回到药店,不再想起他,取而代之的仍是昨天上午出现的那个姑娘,但我同时又想到了我的姑父。这个可怜的、被女人身体迷得鬼迷心窍的老男人,是他父亲所生的第十三个孩子,比他小的还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妹妹。也许是因为较小的年龄促成了他娇生惯养的习性,他在家也从来不干活,放羊、割草、调制饲料以及给马刷毛这类事情都是表哥(他的大儿子)全权负责的。他还有七个儿子,但是我只见过其中的四个,其他我没见过的不是在呼和浩特,就是在沿海那些城市。对于这个神仙的那些几乎要发霉的花花肠子,我的姑妈想必也是一清二楚的,可她总是佯装一副无所谓的、超凡脱俗的架势,仿佛她是要告诉我她的修行和造诣要凌驾于和她同床异梦的那个浑球。

  我不再想这些人。吃过晚饭,我才觉察到我的感冒已经完全康复了。

  我在很大程度上像是只逃离囚笼的鸟走出药店,重新将自己这具被流感病毒所侵犯过的身体暴露在潮湿的暮色之下,沿着乌兰木伦河往西南方向望去,那边的天空尚且还没有被黑暗所污染,从地平线往上,天空的颜色由一种接近饱和的橘黄色渐变为橡胶的乳白色然后又渐变为厚重的浅灰色最后共同倾泻进我头顶广袤无垠的黑暗中。我脚下的土地因前两天的雨水的浸泡到现在还是松软的,扎根在其中的那些苜蓿草像是一张巨大的绿色丝绸似的覆盖在上面。我往河边走去,河边的植被品种明显要更丰富,且大多都汁水饱满,形态可人。在我所抵达的河岸边上,我目之所及的方圆几米内都是形态娇小的芍药花,当我继续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时,马兰花、狼毒花以及矢车菊等颜色各异的植物都不同程度地填充着我的眼睛。我在一丛矢车菊花丛中停下,不是因为我打算要像是个植物学家似的观察它们的生理结构,而是我在花丛中看到了一棵像是花椒树似的、材质是铁和铝合金的小树,我抚摸着它纤细的树枝,那自然而然的枝干让我相信这不可以是人类锻造而成的艺术品,我相信它就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生命。

  我蹲下去,用手抓住它的树干用力摇晃它,但发现最终晃来晃去的只有我的身体。无奈,我又小心翼翼地(为了避免脑袋被那锋利的枝丫所扎破)从地上站起来,然后绕着它走了两圈。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河对岸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借助从西方的天空散射到河对岸的、有些许料峭和稀薄的光影,我看到有个高挑而模糊的人影骑在马背上,那个人穿着单薄的皮夹克,拉链敞开,露出明亮的、像是河豚的乳白色的腹部似的胸膛,腰带扎到刚好盖住肚脐眼的位置,脑袋上戴着一顶硫磺色的安全帽,帽子前端绑着一个活蹦乱跳的探照灯。那匹不安分的动来动去的马带动了他的臀部同时也带动了那刺眼的探照灯晃来晃去的,我的眼睛也因此几乎要被照瞎了。

  他又朝我喊了一声,等到他喊出第三遍我的名字的时候,我才看清那是我表哥。等我完全意识到这点后,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观察他的周围,果不其然,在我穷尽我所能的、力所能及的限度内,我看到了在他不远处正在吃草的羊群,他跑到岸边来貌似是专门来跟我打招呼的,很明显,他的视力要远在我之上。

  在我看来,他压根不像是我的某个亲戚,反倒像是个对我颇有兴趣的同性恋者,瞧他那身有点像是恩尼斯·德尔玛式的打扮,那身眼看就要绝地反击似的打扮把他身体的阴影不留缝隙地包裹起来。他坐在那脱离地心引力的马背上,就像是漂浮在一艘皮划艇上,他朝我挥手时的情景就像是在向我求救。我也礼貌性地挥手示意,同时等着他率先说话。

  “你小子在那干嘛呢?”他朝我喊道。

  “散步呢!”我也喊道,我们俩的声音分别像是两只手似的撕裂了空气。

  “你猜猜我在干什么?”他像是个被陨石击中脑袋的傻子似的问我,那憨态可掬的语气不知本质上是一种纯净无污染的淳朴还是一种有意为之的、基因变异式的表演。接着他动作轻盈地把踏在马镫子上的双脚抬开,然后盘腿坐在马背上,那块在我印象里脏兮兮的、沾满油渍的马鞍此刻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张被赐予魔法的飞毯似的,载着他飘浮在近地面之上。那晃来晃去的探照灯此时仍照射在我这边的地面上,时不时还打在我的胸前和胯部。我望着他,就像是在望着一个真相尚未揭晓的谜题。

  “你不是在放羊么?”我问他。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在晚上放吗?”他又反问我。

  “为什么?”我大声喊道。

  “我让它们在吃庆格尔泰家的草场,操他娘的,这浑蛋昨天开车撞死我们家一只羊,现在我让它们好好地报复他一下。”他大声朝我嚷道,好像完全不在乎把这个秘密或是已经在执行的计划宣告给整个郭勒木德草原上的居民。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从喉咙里挤出了几句话,“你快早点回去吧,注意安全!”我朝他喊道。接着我就往回朝药店的方向走去。他又在对岸问我是不是要回家了,我这次没有扯开嗓子回答,而是向他挥了挥手就走了。

  我知道他是个鼠肚鸡肠的斗筲之人,因为所有人都难以避免地具有这个特质。心胸狭隘、有仇必报是人类在资本主义逐渐被消灭的过程中所坚持的底线和秘密武器,狭窄的心脏体积从生理基础上就决定了人类注定没有维持长久感情的能力,无的放矢的、超出歇斯底里范畴的暴力才是暗藏在人类社会的大势所趋。

  今天他把他的牲畜给杀掉,明天他把他的财产给毁灭掉,仿佛追求循环往复的毁灭已然成为人类生存的不竭动力。难道我就能逃脱这种被身份不明的造物主植入基因里的诅咒吗,不可能的,如果有哪个张扬的家伙无意把他想毁灭我的想法透露给了我,想必我一定会在他之前先暗算他,或是以他在小道消息中所透露的相同的方式,或是以《莫格街谋杀案》中凶手作案的手法,要知道,人类在绝境之地是不惮最最残忍的手段把自己变成一个杀人凶手的。可是在这种情况出现之前,我仍然是遵纪守法的、能克制兽性的、能从乌兰木伦河中汲取宇宙精神的良好公民。

  有时候,我会深度怀疑地球只是一个椭球体的实验容器或是培养皿之类的玩意,而那悬浮在我们之上的月亮是我们口中所谓的造物主们(或是神仙或是比我们更高级的外星物种)用来观察我们的监视器,这就像是我们所了解到的斯金纳箱实验一样,而我们则是那可怜的被实验以及被观察的对象。我想,“他们”创造了我们人类,让我们经历了认知革命、农业和工业革命、残酷的鸡瘟和黑死病、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让我们充满了在背地里勾心斗角的黑色智慧,而这仅仅为他们获得最终的理论提供了零星的素材资料,就像我们得到条件反射理论时那些用掉的食物和牺牲的老鼠一样。如今我们对人工智能的恐惧也许正像是“他们”对我们的恐惧,或许等哪天人类忍不住消灭了人工智能的时候,“他们”也会马上消灭我们。

  更加离奇但是又没有令我感到很意外的是,次日上午那个买避孕药的患侏儒症的男人又来了,只不过这次他是跟在另一位顾客身后进来的,像是借用前面这个身躯相对高大的顾客来遮掩他的羞耻感,但是实体的事物怎么能挡住抽象的精神思维呢。

  他们俩几乎是同时走进药店来的,我以为他们是一起的,但是前面那个男人买完一盒阿司匹林后就走了,剩下站在他身后的矮小的男人,他依然戴着那顶鸭舌帽和那副墨镜。他走近柜台,以一副像是个从没来过这家药店的新鲜面孔跟我说,要一片避孕药。在那个瞬间之后,我好像足足盯着他看了有几十秒钟但好像又非常短暂,我心里极其迫切地想追问他频繁购买的缘由,但最终我也只是把药片拿给了他。

  “吃太多这个对身体不好。”我跟他说。他把手按在柜台上盖住药片,透过那副墨镜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我确定他是在盯着我刚刚结束翻动的嘴唇看,而不是我的眼睛,因为我没有从这转瞬即逝的对峙以及他那带着穆罕默德二世的攻击性的脸上窥探出任何的威胁。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把手收了回去,手收走时柜台上的药片已经不见了。

  他像昨天那样急匆匆地离开了药店,就在这似是而非的紧要关头,我看到我自己的影子就像是河底石头上的鱼影似的飞快地在地板上窜动,他游过那木质地板上的罅隙和薄薄的一层尘土,直抵药店门口的门槛上,平滑完整的他被门槛割裂成曲折的几段。而后他又轻盈地、悄无声息地、毫无重量地游出药店,落到了潮湿而布满露水的泥土上。

  我浑身上下的所有重量都压在了我那在地面缝隙间垂死挣扎的影子上,他在无私无畏地承载着我的身躯的同时又在试图抗拒着我,竭尽全力地把我抬离他的身体,可是他无论是借用太阳耀斑的力量还是那神出鬼没的月球引力都无法胜过地核对他的吸引。

  我看到他搭载着我,游过那被纯粹透明露水打湿的牧草,穿过散发着一股薄荷味的稀薄的阳光,跟在那个鬼鬼祟祟的侏儒症患者的身后,在这个缺乏人道主义的追踪过程中,我们又路过了昨天晚上我发现的那株花椒树似的铁树,然而今天它已经长到了我需要抬起脑袋仰望才能看到顶端的高度,在这紧要关头我没有多少时间再去观察它,我扶住它的枝干,盯着那个侏儒症患者走向额济纳村的边缘。

  他(我那对大地存有俄狄浦斯情结的、具有自身主见的影子)带领着我,在那墙垣颓圮的磨坊、额济纳村委会以及那已经没有几个顾客的露天菜市场中躲躲藏藏的,生怕那家伙突然回头后发现我们。

  他走得并非太着急,那步伐的速度甚至可以说是轻松自在的,但是我跟踪的时间越久就越感到迷惑,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我的药店买药,除非他是要避免在就近药店里碰到附近的熟人,我只能这样为自己解释了。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希日朗嘎村,但是他仍然没有停住脚步,他就像是个来郭勒木德旅游的游客似的试图要用脚印填满小鄂尔多斯的所有土地。

  说实在的,我已经走累了。我抬头仰望天空时,突然射进我瞳孔里的阳光让我眩晕得把天空看成了一张硕大的表格,在那些像是监狱小隔间似的小方格里,有像是摊开的棉絮似的卷积云,有像是羊屎球似的、低空飞行的绿鹦嘴鹎和怀氏虎鸫,有像是薄荷绿色的瓷盘似的、颜色冰冷的太阳,也有不知道从何处飞来的塑料垃圾袋。

  我想,此刻的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蠢蠢欲动的信念,那就是用书名号把这些像是粘附在天空上的事物给括起来,不是为了别的,而仅仅是为了满足我对书名号的偏执的爱恋。我相信,许多人对书名号都是具备着一种天然的爱慕之情的,这种先天性或后天性的爱慕如若再配合上诸如《苦妓追忆录》、《列宁格勒牛仔征美记》、《我聘请了职业杀手》以及《母亲与娼妓》这种带着历史陈腐的艺术气味的电影的话,那书名号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保持着虚无的轴对称性质的文字武器。啊,尽管如此,这种武器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候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我只能凭借我的眼睛(这虚妄的生理器官)追寻着那矮小的家伙,从上帝视角看来,我必定更像是个在逃的嫌疑犯。

  他终于要停下来了,然而他停下来的那个地方没有泄露出任何的阴森或者诡异或者恐怖的气氛,反倒是比我路过的那些居民房还要普通和正常。但是,他最终并不是要进到那个房子里,那栋墙体没有油漆过的、露着光秃秃的红砖头的房子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拐进房子旁边的小胡同里,像是戛然而止的音乐似的瞬间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紧跟上去,尽量控制着脚掌着地时对地面所施加的力量并由此控制住由我导致的所有能被察觉到的噪音。我也来到胡同口处,由于一种突然袭遍全身肌肉的、带着电流的战栗感,我缓慢地蹲下身子,以锋利到足以割破我喉咙的墙角作为简陋的掩体,只露出一颗随时会被发现的脑袋来朝里张望,我应该像极了那类专门在街头巷尾处盯着裸露着大腿的女人们且试图劫色的流氓,那种猥琐的、在人类中滥竽充数的气质此刻也降临在了我身上。只不过,此刻我盯着的是一个矮小的男人,我看见他走出胡同另一端的尽头,重新踏上郭勒木德草原的泥土,并走向十几米外的一丛矮小的、仿佛也患了侏儒症的蒙古莸。

  那丛蒙古莸旁的草地上坐着一个身形看上去不超过豆蔻年纪的女孩,女孩上身穿着一件不符合她年纪的、样式有些成熟且颜色有些妖艳魅惑的血红色的羊毛开衫,下身穿着一条紧身的黑色打底裤和一双黑色的高筒靴子,她那身打扮使她就像是个上世纪末的校园潮流女生。

  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于是我悄悄地往前走到胡同中间的位置,从这个位置我刚好能看清她的脸。不管你信不信,我得负责任地告诉你们,那是一张七十岁的老人的脸,你不能从那张脸上找到一处没有深邃的褶皱的地方,那些像是经历了岩层构造运动的皱纹均匀地散落在那张缺乏水分的脸上,于是我再也无法判断她究竟是长了一张沧桑褶皱之脸的少女还是活在少女身体里的老人,我盯着她看的时间越久就越发地感受到一种麦克白式的不安感。

  你能说她不是郭勒木德草原上借助太阳核聚变释放的能量来完成新陈代谢的生物吗,不能;你能说她就比正常的少女低贱或者比正常的老年人更加高贵吗,不能;或者你能说她因为僭越自然规律而同时获得了稚嫩与衰老的两种气质就不会追求功利主义了吗,也必不可能。那个男人走到她跟前,带着一副准备喂食街边流浪狗的架势蹲了下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刚从我那里买的避孕药来,他拆开盒子和包装,然后搁在掌心里递给她。她像是个纳粹主义的忠诚信徒见到阿道夫·希特勒那样从那像是兰凯斯特王朝标志的掌心里接过药片来,然后塞进嘴里干咽下去。

  就在这个该死的时刻,那个厄客德娜模样的少女或者老人看到了我,更加准确地说是看到了我那与墙角相切的瓠瓜似的脑袋,只见她的嘴唇上下翻腾了几下,还没等男人转过身来,我就带着某种侥幸的、死里逃生般的心情迅速地站起身来开始逃离。我先是跑出胡同,然后沿着希日朗嘎村的边缘在郭勒木德草原上飞奔。我像是只形态笨拙的鼢鼠似的在松软的泥土上逃窜,而当我回头看的时候发现那个侏儒症男子像是那婆罗洲金猫似的正拼命追赶我,也许是腿长腿短的缘故,我们俩的距离变得原来越远,直到我故作机灵地跑进村子内部,在那些胡同和街道间绕来绕去后,我才彻底甩开他。

  我站在某条村子边缘的、没有被冠以名称的巷子里,从这条巷子望去,我所看到的皆是泛起涟漪的、随风起起伏伏的碧绿色的草原,草原上有零星的几头长着秃鹫翅膀的荷斯坦奶牛(遗憾的是没有人见它们能飞起来,毕竟那起源于天空的翅膀还不足以把那肥胖的躯体驱动起来),它们时而扑腾着长满石墨色羽毛的翅膀仰望天空时而低头啃食牧草,在它们周围还有零星的乌拉特羊,这些乳白色的肥胖的生物既像是那湛蓝天空上的云朵又像是被上帝丢到草原上的纸团,有些可爱又有些许诡异。

  我看见,带着蜂蜜芳香的微风从这些动物的皮毛间穿过,从牧民们的低声嘶吼和高亢的歌声中穿过,从村子里的石榴树枝丫间穿过。我看见那些风是放荡不羁的,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势必要将郭勒木德的文明撕成碎片的架势,它也撞到了我身上,但不知道它是在奋力掌掴我还是在带着激情地亲吻我,我推不开它。

  风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因为它既可以被形容成是抽象的自然艺术也可以被解释成是实体的地理现象,它不像是树木,在我既有的粗鄙观念里,我好像始终认为树是造物主们放置在人间的、具有实体形态的阴谋,因为没有人会嫌恶树木,而众所周知的,感情出现统一趋势只意味着潜在的危险。啊,我就权当风是在亲吻我吧,若是这样,我真该脱光衣服,赤身裸体地走在这希日朗嘎村的街道上,让这马基雅维利式的风劫掠此刻忧郁的我,最好还能掳走我体内多余的脂肪。

  我看到远处那栋外形像是母猪乳房似的、屋顶上竖立着五根烟囱的绛紫色房子时,某种从尿毒症的剧烈疼痛中完全康复痊愈的舒适心情在我有些水肿的眼睑上赫然升起,其实如果让我实话实说的话,我应该要把这种莫名其妙的舒适总结为一种被无端庇护的安全感,因为我仿佛从那栋乳房模样的房子上看到了我命运中的那些模棱两可的东西,而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都可以被那栋房子所解答。

  当我还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我已经在歇斯底里甚至是体态扭曲地朝它飞奔过去了,而且我察觉到我几乎是带着那种死里逃生般的迫切心情在奔跑的,而且我压根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速度,眼看有好几次就要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了但是我仍然在加速,仿佛只要我一停下来甚至是精神稍微松懈便会被后面的那个男人给追上。

  我强忍着焦虑回头望去,发现他站在我刚才站的地方看着我,但是并没有朝我追过来,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放弃逃跑。到现在为止我仍然不知道他追我的原因或者是我逃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除了他和那个“少女”也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我跑啊跑,目标就是那栋房子,等我最终站在那房前时,我好像马上就会猝死过去。

  我压根就没有勇气回头检查他有没有跟上来,我奋力地敲门,而门很快也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汉族年轻人,他还算比较温柔地问我要做什么,我说让我在他这里歇个脚,而他虽然满脸困惑但最终还是准许我进屋了。

  我本幼稚地以为这栋房子内部装修风格至少是跟他的年龄段和阅历水平相仿的,但是当我身临其境时我却被扑面而来的那种老气横秋的氛围给死死地包裹住了:偏中式风格的赫姆勒机械立钟、蓬松且绣有鄂尔多斯大剧院图案的腈纶地毯、陈旧的西洋派兼狩野永德风格的油画、因带着太多豁口而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搪瓷痰盂(已经被当作了垃圾桶)、写字桌上的根德牌短波收音机以及随处可见的银质器具(碗和汤匙、茶杯甚至是衣架上的挂钩),我还看到了茶几上摆放着的奶瓶、廉价奶粉和窗边晾衣绳上带着黄色尿渍的尿布,当我看到最后这些婴儿用品时,我起初对他家那种奢侈而庸俗的装潢的震撼被顷刻消灭了。

  他让我先坐下,接着就跟我说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房子的前主人留下的,他本来不住在这,是前段时间刚搬来的,但是具体的搬家原因他并没有告诉我。当他去给我倒水的时候我开始打量那些屎黄色的尿布和奶瓶子,当我转动视角并最终落到床上时,我被那突然出现在我视网膜上的鳄鱼尾巴吓了一大跳,我陡然间站了起来,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异样的叫喊。我的诧异或是惊悚丝毫没有吓到他,他只是在倒水的同时瞥了我一眼,然后重新低下头去盯着逐渐斟满水的玻璃杯。

  “吓到你了吧,不好意思,”他和声细语地跟我讲道,“他不是我孩子,我是几个月前收养的他。你应该听说过他吧?”

  见他如此镇定,我便缓缓地重新做下去。“我应该知道,但是好像又不知道,是那场火灾吗?”

  “你猜对了。我没有额济纳的村民们那么惧惮他,觉得他是那种诅咒的化身,也可能是因为我是新来的吧,我在这里支教,教语文。”

  我看着那条在床上摇晃来摇晃去的鳄鱼尾巴,有股难以名状的、要把我的肠胃都腐蚀殆尽的恶心感顺着我的食道窜到我的嘴里,但是我又没有要呕吐的必要。

  那条尾巴长在那孩子的尾巴骨位置,同时也占据了他两瓣小屁股的不小地方甚至还掩盖住了中间的那条缝,这时候我就在想他是否能够拉出屎来,但马上我又想到了那悬挂在晾衣绳的尿布,那些露骨且带有抽象的艺术感的屎黄色说明了一切。那孩子安安静静得就像是被单独丢在了一个真空的密闭环境里,他睁着两只浑圆的、像是煮熟的鸡蛋黄似的眼睛瞅来瞅去,仿佛要通过这种互不接触的、磁力吸附似的方式把这房屋里所有实体的东西都收纳进脑袋里。他仿佛对那条尾巴的存在毫不知情,或者已经像是我们这类旁观者一样接受了这种违背自然天理的、的确像是被恶魔诅咒般的事实。要我说,这条尾巴也没有那样惊世骇俗,那就是条很正常的鳄鱼尾巴,尽管我是第一条看见鳄鱼尾巴,但我敢说这跟我们在电视纪录片频道上看到的一样,表面都是崎岖不平的,像是在筋骨之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铠甲,自根部到尾端由粗变细。这时那孩子突然看到了我,边打量起我来,那种眼神跟所有的婴儿都一样,纯粹得就像是两度蒸馏的水。我刚要站起来打算走到床前仔细观察他,然而这时门又被敲响了。

  那年轻教师把斟满水的水杯递给我,然后去开门,他那双陈旧的帆布鞋与木质地板碰撞时发出的咚咚声必定暗藏着玛雅预言式的玄机。这时我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那些站在石榴树顶端的墨绿色的公鸡和那棵能把走路不长眼的倒霉蛋们开膛破肚的铁树,我在想,那些照射在公鸡身上的阳光是否能拔掉它们身上的那些绿毛,它们如果光秃秃的是否也是具有一种出神入化的、带着反叛精神的美感呢。而那棵树是否是某个来人间纳妾的神仙偶然遗落的种子所生长而成的呢。

  当他继续走向那房门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死亡的真实面目是比硫磺味还要浓烈几倍的腐蚀性气体,而生命不过是氢气核聚变的产物,我们对自我渺小的认知是建构世界的螺母,而我们碳基生物的本质就决定了我们生来对饥饿、贫穷以及孤独就是过敏的,同理我们也可知,那些绝处逢生前的宗教信仰以及性高潮后的哲学思辨思维是我们郁郁寡欢的过敏原。我们本可以将所有没有争议的事情赋予意义,但我们的脑袋里难缠的聒噪最终却将这些意义碾碎成红细胞,后又使其流经我们全身。我那难产的、形而上学的思考告诉我,宇宙的中心是某个菜市场,不管你信不信,假使你开始在对抗生命脆弱性的过程中运用起这种克洛德·德彪西式的观念来,那么买菜也将是一件具有革命意义的壮举。同时我也认为(以浅尝辄止的卑鄙和与身体质壁分离式的智慧),做梦的意义是在杀菌,而梦境是尚未被证实的免疫系统。没错,那些难以融入睡意的梦境能帮助我们杀死炭疽杆菌、霍乱弧菌、痢疾杆菌以及柯萨奇病毒等有毒物质,而我们却滥用它来做那些让我们浑身哆嗦的春梦,这简直就是落入了暴殄天物的嫌疑之中。

  他拉开门,不,应该说房门是从外面被撞开的,坚硬如铁的实心橡木门像是一种摧枯拉朽的噩耗似的撞到了那年轻教师的肩膀上,他下意识地、撕心裂肺地叫喊了一声,往后踉跄了几步后靠到了墙上。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那个既患有侏儒症又患有甲状腺肿大(从他种种怪异的行为来看可能还患有恋童癖或是暴力倾向)的男人便冲了进来,所有人(包括那个孩子)都看得到他是冲着我来的,他几乎以一种比神经突触里的冲动还要快的速度瞬移到我面前然后在我还在盯着受伤的教师的时候他就把我推倒在地上,他骑到我身上来,我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用拳头还是在用巴掌掌掴我的脑袋,我躺在地上,挡在脸前面的双臂根本挡不住他那兽性的、丧失理智的击打。

  由于疼痛难忍,我猛地坐起身来抓住了他那两条孔武有力的胳膊然后用把他掀翻在地,我甚至都没有想到我能突然爆发出这种带着加速度的、恒温的、充满压迫性的力量,在这局势反转的惊骇之余,我乘胜追击扑到他身上,但是我没有打他或是像他打我那样掌掴他,而是仅凭着我相对而言的、虚无缥缈的身高优势把他压在我身上,这时那个教师也跑了过来,他跑到我跟前去把他的脑袋按在了地上。我看到他的左侧额头多出了一道紫红色的血印,我怀疑他刚才是出现了轻微的脑震荡(哦,脑震荡啊脑震荡,“裸体的反义词就是脑震荡”,我曾经在一本叫做《唯意志论与奥西耶克的血统起源》的匈牙利杂志上读到过这句话,这话出自一个名叫贝凯什乔包·伊姆雷的剧作家之口。虽然我当时并未深究这句话所要表达的深层次的意义,但我的大体理解是,脑震荡这个词也发挥着一种遮羞的作用,可是它究竟遮住的是我们对空气敏感的生殖器官还是那藏在心脏里的卑鄙龌龊,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他现在不仅可以形容为生龙活虎甚至可以说他力大无穷到足以掌控所有,他就像是个造物主似的以某种没有色彩的魔法把那男人按在地上,然后他让我去门后拿根绳子过来。

  我起先比较迟疑,因为我不确定他能否只身控制住我们身下这头垂死挣扎的、身体所有的细胞甚至是魂魄都是使劲的野兽——我看到了从这头该死的野兽的脊背上蒸发出来的淡蓝色的魂魄,如果不是我这种经常疑神疑鬼的人,会认为这只是一种淡蓝色的甚至是看起来有毒而迅速逃离的有害雾气,啊,这群愚蠢的动物——但是他朝我喊道:“快去!”可能是出于一种被胁迫的心理状态,我不受控制地、不自知地站起来颓唐地跑到门口,拉开与墙面紧贴着的门,但发现上面只有两根人造革腰带和一条皮尺,并没有他所说的绳子。我没有多虑,拿起两根腰带就跑了回去。

  我递给他,他一手夺过去,然后在不需要我帮助的情况下就把那头野兽的两只爪子给捆绑起来。野兽脸朝下趴在地上,两只(我得以仔细观察,这两只爪子的手指长短不一,他的中指短得如同小指,大拇指长得如同中指,它们就好像是他泡在羊水里时被那颠簸的水流打乱了顺序)爪子搭在臀部中央,他低声嘶吼着,那声音就像是一只置身危险之中的猫科动物所发出的引擎般的轰鸣。终于我们得以站起来,但我突然发现我右侧还站着一个人,我以最快的速度转过脑袋去,发现那个鳄鱼男孩正站在那里盯着地上的那头野兽。

  患有潜在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暴力活动的围观者会在潜意识里将暴力理解为一种合理的防御行为,对于这些无辜的小精灵们而言,尚不涉及到死亡的暴力活动给予了他们富含着足够卡路里的安全感,这是因为他们相信那些实施暴力的动物会出于某些理由而保护他们。所以我们的肉搏对这个鳄鱼男孩而言是否的确意味着这些,我也不太干下定论,况且当我看到他站在那里的时候,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他是不是被鬼附身了所以才突然学会了站立。

  我在合理地担忧、有来由地恐惧,担心他会突然念出某些类似于羽加迪姆勒维奥萨漂浮咒之类的咒语然后借着气压差的天然优势把我们扔到屋外,但好在他只是站在那里,甚至重心尚且不稳,我看到那只壮硕的、基因突变似的鳄鱼尾巴(我承认即便他的血统起源于吉奥诺西斯星球,他也长不成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那样的人物)把他的整个肉墩墩的身体拽得向后倾斜,然后没有多久他就重新倒在了床上。年轻教师马上健步走上前去,把他的脑袋重新扶到那对我而言几乎是空瘪的枕头上,让他侧躺着朝向另一侧的墙体,而后他就坐在了那床沿上,喘着没有隐喻、没有脾气的气息。

  “你还是有那种病是吗?”

  “啊?什么?”我满脸狐疑地问道。

  “不是,我在问他。是吗,海那赫先生?”他看向趴在地上的那头野兽,我也顺着他那充满敌意的、甚至像是长着肌肉的眼神看过去,发现那头野兽已经流了满地菠萝黄色的口水,那一滩口水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晶莹剔透的、高密度的光亮,在口水的边缘我还能看见那与镜像原理相关的平面反射出来的草原上方的蓝天白云,啊,真没想到我在这阴冷房间里还能目睹到这般景色。这时,我发现那家伙嘴角还在不住地往外淌口水,这种充满幽默感而又偏离现实主义的景象就像是一处小型的、由水源不停注入的湿沼泽地,只是我脚下并没有能盛满那些口水的洼地,所以那些源源不断淌出来的口水就肆无忌惮地奔向地板的四面八方,我抬起脚来,避免鞋底被那恶臭的口水给沾到。

  “随你怎么认为,你这个臭小子,你这个狗娘养的,把老子放开,我要亲手宰了你喂狼去。”

  “所以你还是不能放过那些小孩子。”

  “你认识他吗?”我问教师。

  “当然了,这是希日朗嘎村里臭名昭著的海那赫先生,他昭著是因为他喜欢猥亵女性,他臭名是因为被他猥亵的女性多数是未成年女孩,除此之外还有小男孩。我以为你出狱后就会悔改的,海那赫先生,你这样不知悔改的恶棍本性是让我们这些相信过你的人非常尴尬的。我不知道那些暴力机关之后会怎么处置你,但至少现在,你是不会有任何自由的。”

  “那你他妈的是不是一直在给那些孩子吃避孕药?”我边问地上这家伙边使出所有力气往他腹部踢了一脚,他疼得嗷嗷叫,咬紧牙关同时瞪着眼睛看着我,那架势就像是要一层一层得剥下我的皮,我甚至突然被吓到了,往后退了两步,我想,如果他突然逃脱开来,他一定会像是烤全羊那样把我所有本来健康完整的肌肉组织、神经网甚至是被死亡的恐惧稀释之后残存的记忆给全部撕扯开来,然后绑在铁架子上用炭火炙烤我,我想他一定干得出这样的事情,因为他对那些没有任何邪念也不牵扯任何仇恨的儿童都下得去手更何况我们这些体内肮脏、浑身病菌的成年人呢。

  我知道,自相残杀是被压制在基因里的天赋,人类对(尤其是利用男权社会里发明出来的热兵器)杀戮的痴迷就像人类对性高潮的痴迷,人类对(特别是那种涉及到绝对力量压制的或者有角色扮演的)性高潮的痴迷就像人类对金属的痴迷和对流行性感冒的痴迷——至于最后这一点,我的解释是,只要是那种发生频率较高的、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的事情都可以被解释为对这种事情的迷恋,像感冒这种事情,如果人类不是从根本上对它出现了迷恋情结,又怎么会对避免感冒的各种手段表现出不同风格的无所谓呢。

  我是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仅仅是在某一种很渺小的程度上,流行性感冒的本质已经演化成跟投资一样的东西,人们仿佛总希冀从感冒的全过程中获得某样有价值的东西,或是一种经验或是一种感受,但往往等他们痊愈的时候他们就把这一茬给忘了——所以他会对我表现出那种杀戮的彻底而狂放的姿态,把我碎尸万段,我相信他会的。

  “是有怎么样?我给他们这种药难道不对吗?”

  “你他娘的个畜生。”我重新蓄足力气朝着他的胯骨踢了一脚,他疼得嗷嗷直叫,那声音就像是被踩到脚的狗。

  “别踢他了,把他踢死了你也要坐牢的。”教师跟我说道,我朝他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个鳄鱼男孩又睡着了,如果竖直耳朵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空气中微微颤动着的、绵软的鼾声。这时年轻教师拿起床头柜上座机电话的听筒,用手指头拨打了几个数字,然后他就像是座雕像一般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嘟嘟声流失干净。

  受害者有罪论从能量守恒定律的角度告诉我们,我们所有挥之不去的疼痛、魂牵梦萦的霉运以及肉眼可见的生活变故都是我们始终不停的自作孽的结果。而以我所见,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始终在一种怪异的、非轮回式的循环中互相成为彼此并得到更新,即施暴者最终注定变成受害者而受害者最终也必定变成新的施暴者,无论这些暴力的形式是肢体冲突还是语言暴力,它们造成损害的程度总是在呈现指数型上升的非理性趋势。

  所以如今这头野兽即将锒铛入狱,而那些与他毫无关联的人类即将发挥他们本性里的邪恶,开始对其进行恶语相向,而这恶语的自然发生却是以法律作为挡箭牌的,所以所有自称是遵纪守法的、具有良知的合法公民们不会因辱骂罪犯而自责,更不会因此而收敛自己趁此机会释放出来的、毫无限制的兽性,只有当这种兽性造成新一轮的、可评估可衡量的伤害并使他们成为新任施暴者时他们才会停止。

  嘟嘟声结束后,他跟小鄂尔多斯镇派出所的警察说明了情况,电话那头的声音嘈杂不清,只有他能听得清楚。他挂断电话后,二话没说就让我跟他把那野兽抬到外面去。

  我配合他,把那已经放弃挣扎的家伙扔到郭勒木德的草原上,现在他是仰面躺在地上的,活像是一大摊臭烘烘的马粪。年轻教师丝毫没有在意我对此的困惑,相反,他仿佛认为我已经洞悉全局并对下一步的事态发展有了全面的掌握,可是我只是呆滞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他转告我警察说了什么。

  那头野兽似乎已经接受了这种局面,他面无表情地凝望着天上飞翔的金雕,那种空洞的缺乏生机的眼神使我体会到了一种恳求被捕食的迫切。接着我又听到(我深切地知道这是出于自卫意识的幻听)那天晚上从姑妈家出来时听到的哭声,又是那种来源于女孩子薄弱的声带、像是伤口里的鲜血般从其中流出来的颤颤巍巍的抽噎,瞬间我像是被彻底铲除一般与地表完全脱离开来,我猜想一定是那抽噎声剥夺了我引以为傲的重力。

  但等我回过神来,我发现我仍然稳稳当当地站立在原地,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和一个年轻的、像是个驯兽师般饲养着一只半兽人的支教老师站在一起(此刻我才注意到并清晰地观察到他穿着的克莱因蓝色的格子衬衫,被那衬衫包裹起来的是一副史麦戈式的瘦削身躯,而那像是灯泡似的拧在这副身体之上的脑袋则非常硕大),监视或者说是欣赏着地上那头野兽颓唐的姿态,同时等待着我们翘首以盼的小鄂尔多斯派出所的警车从远处驶来。

  我不能说此刻是完全静谧的,但至少的确没有人再发出声音,就好像整个世界该有的躁动全都被郭勒木德上的黄花苜蓿草、野豌豆、无芒雀麦、披碱草以及随处可以踩到鞋底的牛羊马粪便给掩盖起来了。我看到,那些棉絮状的白云碎片就像是被粘在了靛蓝色的苍穹画板上,时而有大雁、鹞鹰以及民航飞机分别从云层底部和中间穿过,在被那散射光芒的苍穹所照耀并与之对称的土地上,一个个灵魂亟待拯救的、擅长怨天尤人的生灵们正在漫无目的地游荡,骑着他们为其消耗金钱的、没有思考能力的坐骑,完全浸入干燥且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牧草清香的空气中,或是在不同的蒙古包以及河谷之间来回穿梭,就像是到处在寻找猎物的幽灵。而我和这群生灵,活跃在整个碧绿的草原上,我们是郭勒木德草原与乌兰木伦河交媾而孕育的生命,我们有着大陆性气候的粗犷与冰川水源的冷冽,我们是杂糅而成的混合物,一种碳基生物模样的、永不消逝的虚拟电磁波。

  过了不久,我就发现那辆没有打开专门用来测试人类心虚程度的警报声的警车扬尘而来,紧接着当它从主路驶进草原的时候那些不安分的、向死而生的尘土颗粒便随着地球额吉的呼唤重新落到它们该在的地方去。

  那辆警车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样子,甚至在逼近我们的过程中速度越来越快,就好像是那种多普勒效应在那橡胶轮胎上发挥了显著的作用。车子在距离那头野兽几米远的地方急刹住,地上的草皮被轮胎的摩擦扯去了一整块,从车上下来两个警察,他们首先向我们敬礼,然后就出人意料地、不发一言地、保持缄默地把那头野兽从地上拉起来架到了车上去。他们走之前再次向我们敬礼,那个开车的警察跟我们说了句“再见!”之后便重新发动了引擎。

  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对我们没有任何疑问,他们就像已经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了。但是当我扭过我那该死的、已经筋疲力尽的脖颈看向那位年轻教师时,他却没有任何疑惑的、焦虑的、不甘心的神情,反而是以一种超凡脱俗的认真态度目送着那冒着尾气的警车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我转过身去朝向他,我知道他不会再邀请我进屋去了,那些远道而来的陌生灵魂、带着目的去骚扰世界的人类们是不受欢迎的。

  “海那赫。”他说话时眼睛仍然盯着那辆警车,这时候那辆警车已经驶上了希日朗嘎的主路,正在朝着小鄂尔多斯镇的中心地带驶去。我应该不会再碰上这类蠢事了,我想。

  “海那赫?你跟他一个姓?”这个回答让我猝不及防,我有些困惑又有些愤懑,“你普通话说这么好,不是汉族人吗?”

  “我不是,我就是蒙古族人,我母亲死的时候让我回到希日朗嘎,所以我就来了。”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对着我了,他的眼白区域散射出一股不同于衬衫上那仿佛暗藏玄机的克莱因蓝的蓝色微光,“你不用担心,他会遭报应的。我进屋去了,你还要进来坐一下吗?”

  “我不进去了,我也要走了。”我说。说罢,他朝我挥手告别,我看着他最后一步踏进房门里,然后以最轻微的、最触不可及的动作关上了门。我也没再多想,迈开步子朝着额济纳村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