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神”绘制北京观鸟地图
北京对于英国人唐瑞(Terry Townshend)来说是一个观鸟天堂。为此,他创立了专门记录北京地区鸟类的网站birdingbeijing.com,并制作了北京观鸟指南。
作为一名无国界环保人士,唐瑞在中国已经观鸟、护鸟近十年。
每一次观鸟,唐瑞都会有一些新发现,或多或少。与十年前刚来京相比,唐瑞早已不是孤独的观鸟人,如今外出他常常会遇到其他陌生的鸟类爱好者。他觉得,这意味着在北京喜欢、关注鸟的人更多了,“只要不惊扰、伤害到鸟类,总体上就是好现象。”
唐瑞说,一些没有来过中国的人以为中国的生态环境很糟糕,“印象是:太多污染、太多人口、太多的车。”他尝试去改变这些人对中国的这种刻板印象,“中国还有许多美丽的地方没被人们触及到。”
因资深的环保身份,唐瑞被多个中国政府机构聘请为顾问,帮助中国的一些地方通过生态保护的方式促进了经济。面对外界的种种疑惑,合作伙伴陈姝说:“他对中国真的很有感情,他的事业就在这儿。”
唐瑞说,一些没有来过中国的人以为中国的生态环境很糟糕,他尝试去改变这些人对中国的这种刻板印象。新京报记者 李凯祥 摄
加了警官微信的义务护鸟人
偷猎者又来了。蓝色的眼睛在暗处观察着,两名男子正在丛林深处铺设捕鸟网。唐瑞压低声音,用略蹩脚的中文报警。北京市顺义区森林公安的几名民警迅速出动,20分钟后,唐瑞在丛林外的小径和他们碰上头。
天色渐晚,唐瑞引路,一名偷猎者手里正抓着一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日本松雀鹰迎面走来。见到警察,他愣住了,一名民警立马上去将他控制。
他将警察带到已铺设好的捕鸟网处,随后另一名偷猎者被顺利逮捕。待警察拍照取证完毕,唐瑞上前帮忙捣毁了捕鸟网。
时隔近5年,唐瑞依然很感概,“这些人以后不会再这么猖狂地偷猎鸟类了。我希望这对其他偷猎者也是一个震慑。”
秋天,正值鸟类迁徙过境北京的季节,许多偷猎者蛰伏在郊区林中“蠢蠢欲动”。来京近十年,唐瑞总共解救了多少只“落网之鸟”,他已记不清。只要一发现“风吹草动”,唐瑞便会向森林公安报警,“我和森林公安的警官加了微信,看到偷猎者、鸟网,我会拍照发给他们。”
唐瑞在温榆河畔观鸟。新京报记者 李凯祥 摄
2019年2月7日下午,唐瑞如往常一样,漫步在顺义区公寓附近的温榆河畔观鸟,意外发现一名中年男子试图用弹弓攻击几只野鸭,他赶紧拍下了这一幕,附带将这名男子的车辆照片发给了顺义区森林公安处的民警。
没等多久,唐瑞便收到那名警察发来的微信照片,“警察告诉我已经将他带走进行‘教育’了,并没收了他的弹弓。”森林公安出警迅速,唐瑞很开心。
2019年5月21日,北京市园林绿化局正式聘请唐瑞为北京城市生物多样性保护国际专家团队成员。
“我们只想保护自己所热爱的,但我们只会爱上我们所了解的。”唐瑞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口上。他说,塞内加尔环保主义者巴巴·迪翁(Baba Dioum )的这句名言对他的触动很大,“最终,我们只会保护我们热爱的,我们只会热爱我们所理解的,我们只会理解我们被教授的。”
唐瑞觉得,许多人之所以非法捕猎鸟类,是源于对它们的不了解。前段时间丰台一小区“因鸟屎掉在车上鸟巢被捣毁”事件,唐瑞说,逢迁徙季,往往鸟巢中尚有未孵化完全的鸟蛋,但一些人并不知道破坏鸟巢的后果。
因此,唐瑞常常去全国各大学校义务普及保护鸟类及物种多样性的知识,“人们需要了解物种保护、鸟类的重要性。只有这样,才能有效避免伤害行为的发生。”
唐瑞在温榆河畔观鸟。新京报记者 李凯祥 摄
能听音辨鸟的“鸟神”
2010年,唐瑞创建了“北京观鸟(Birding Beijing)”网站,用英文分享他在北京记录到的不同鸟类,很快便吸引了一大批国内外的鸟类爱好者。
“那时我发现,还没有一个英文网站来专门记录北京的鸟类。一些中国以外的人以为北京是‘无鸟’的,恰恰相反,北京是世界上拥有最多鸟类的首都城市之一。” 唐瑞说,创立网站的初衷是为了给中国以外的人传递一种积极、真实的北京鸟类生存现状。如今,“北京观鸟”拥有约400名志愿者,包括交流传播鸟类知识,组织线下护鸟活动等等。
唐瑞是诸多鸟类爱好者眼中的“鸟神”。
“听到鸟的声音,他便知道是什么鸟。”与唐瑞打过多次交道的伦敦动物协会中方雇员陈姝说道。唐瑞仿佛赋予了每一种鸟独有的故事和魅力,“他的单筒望远镜一旦支起来,能量就很大,足以带动感染其他人。”
2010年8月,唐瑞因工作原因从伦敦来到北京,当时他是伦敦一家国际NGO(非政府组织)的环境法顾问,主要致力于气候变化法律研究,“一年两次,我们会和包括中国全国人大在内的超过80个国家的议会讨论含气候变化的环境法律,这些国家议会每年都邀请我们来帮助编写一份关于全球气候变化法律的报告,会分享许多成功和不成功的案例。”
唐瑞则是这个项目的领头人。基于这个原因,他在北京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一起共事了两年,“主要提供一些信息,来帮助起草环境相关的法律。”
两年后,唐瑞面临工作的变化,被推向人生的一个分岔口,他面临选择,继续留在北京,抑或是回伦敦寻找另一份工作。
深思熟虑后,他最终选择留下,“我真的很喜欢中国和这里的人民,喜欢如此辽阔的国土上有如此多的野外之境。我才开始刚刚探索,所以我想着看能不能试着在这片土地上待更久。”
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上的诸多鸟类是唐瑞的牵挂和羁绊。
唐瑞在温榆河畔观鸟。新京报记者 李凯祥 摄
45年的“观鸟龄”
现在,唐瑞每周为总部设在芝加哥的一个经济与环境发展智库工作两天。“他们有一个保护计划,保护中国国家海岸公园系统,为保护生物多样性融资。”同时,唐瑞还是一家中国生态旅游公司的高管,帮助研发可持续的绿色旅游项目。
纵然有多个标签傍身,观鸟依然是唐瑞最大的乐趣和激情所在。
唐瑞出生于英格兰东北部诺福克郡的一个靠海村庄,出家门步行几分钟就是一个自然保护区。唐瑞的童年被沙丘、林地、海洋环绕,从小他便开始亲近自然。
小唐瑞经常站在客厅的玻璃窗旁,透过窗户观察后花园的鸟儿飞来飞去,他问父母那些鸟儿的名字,父母便给他买了一本科普书,小唐瑞自学了不同鸟类的名称,开始慢慢探索家乡的鸟类,那一年,唐瑞4岁。
对唐瑞来说,观鸟的时间非常灵活,可以是十分钟,也可以是一整天。且不受场地的限制,随时随地都可以观鸟。“相比昆虫和哺乳动物,鸟类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因为会发出声响,我们能听到它们的叫声。鸟真的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每一次观鸟,唐瑞都会有一些新发现,或多或少。可能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新物种,也可能是一个熟悉的物种发出了不寻常的叫声,“这种学习永无止境,是相伴一生的爱好。”
唐瑞的视力很好,有些时候不依赖望远镜,裸眼观鸟亦能辨别出鸟类品种。
然而,光看还远远不够。
唐瑞介绍,识别一种鸟一般是看外形。通过观察它们的颜色、形状、羽毛组合的纹理、尾巴、嘴等特征来鉴别大多数鸟类。但有的鸟长得非常相似,“因此识别这些鸟需要听声音。”
“有时候,鸟隐藏在树叶里,你看不到它,但如果你了解它的声音,即使你看不见它的模样,也能通过声音来辨别。”话音刚落,一只鸟掠过树林上空,唐瑞扬起手臂,兴奋地指向天空,“哇,这是黑卷尾。”唐瑞口里蹦出了中文名称。他的中文不是很好,却可以念出一两百个生僻冷门的中文鸟类名字。
黑卷尾一般在5月中旬抵达北京,9月离开,是典型的“过路客”,在北京极少见,“这是今年我看到的第一只黑卷尾。”
唐瑞在温榆河畔观鸟。新京报记者 李凯祥 摄
“鸟神顾问”助力生态旅游
唐瑞介绍,北京的地理位置优越,处在鸟类迁徙的“高速公路”上,北半球的秋季,许多从西伯利亚南下飞往东南亚、澳大利亚、非洲等地,此时的鸟类便会如洪水般涌入北京,它们在这里歇脚、觅食。春天的时候,这些鸟北上时又再次经过北京,“北京是这段旅程的加油站。”
“北京目前记录在案的鸟类约510种,距今为止,我有幸看了425种。”见过的每一种,唐瑞都印象深刻。他做了一个统计,G20国集团的首都城市中,北京的鸟类数量位居第二,仅次于巴西首都巴西利亚,“相信5到10年内,北京的环境可以吸引更多的鸟类,我期待那一天,北京超过巴西利亚。”
唐瑞说,一些没有来过中国的人以为中国的生态环境很糟糕,“印象是:太多污染、太多人口、太多的车。”
他尝试去改变这些人对中国的这种刻板印象,“中国还有许多美丽的地方没被人们触及到。”
“例如三江源,是世界上拥有最丰富的食肉动物资源的净土之一,有棕熊、雪豹、狼等动物。在这里,食肉动物的密度令人惊叹,非常非常特别。因为世界上拥有如此多的居于食物链高端的食肉动物的地方并不多。”唐瑞记得,他第一次去三江源的时候,看到两只雪豹并没有因为人类的出现而吓跑,反而状态非常放松,“说实话,我被震撼到了。”
“我开始意识到,在三江源,当地人和野生动物的关系非常特别。”
唐瑞在温榆河畔观鸟。新京报记者 李凯祥 摄
大学的时候,唐瑞主修环境经济学。一开始,他尤其迷恋环境学,对经济学的兴趣则寥寥无几。但学校的求职顾问老师告诉他,最好不要单一研究环境学,“因为在这个领域,基本没有什么工作机会。他强烈建议我去做一些和经济相关的有效的环境保护工作。”
后来,唐瑞越发确信,经济和环境是息息相关、不可割裂的,“若没有健康的环境,我们不可能有一个健康的经济。同样的,如果没有足够的经济,人们又靠什么来保护环境?”
唐瑞是青海玉树州政府的环境保护顾问。近两年,唐瑞跟随中国民间环保组织帮助玉树州的“大猫谷”昂赛乡发展野生动物生态观赏旅游。
外来游客可以住在当地藏民家中,体验当地人真实而独特的衣食住行,民俗文化。同时,当地藏民担当导游的角色,带着游客领略野外风光。“这为当地带来了一些收益。这是一种可持续旅游模式的先驱。”当地社区因此获得了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内的社区旅游特许经营权。
“游客的钱百分之百都留在社区,政府分文不取。”唐瑞为当地社区做的所有工作都是自愿的,没有佣金和薪水。
如今,唐瑞的足迹遍布中国,这些项目使得他有更多的机会去探索中国,得以发现中国大自然的更多奥妙。
唐瑞在温榆河畔观鸟。新京报记者 李凯祥 摄
痴迷鸟儿的“破晓之歌”
在京十年,唐瑞为北京的鸟类册新添了几笔新发现。2013年5月13日,他在北京前英国大使的住宅花园内意外发现了一只北京罕见漂鸟——林鹨,“这是北京关于这个品种的首次记录,当时大使高兴坏了,因为是在他的花园里发现的,很有意义。”
平日里,唐瑞的脖子上常挂着一个轻便的双筒望远镜,以便随时观鸟。但若打算去野外或上山观鸟一日,他便会背着一个双肩包。里面全是他的“宝贝”:20-70倍的单筒望远镜,三脚架,录音设备,头戴式耳机,头灯,用了10年的单反相机(400mm定焦镜头),笔记本,渔夫帽。
“通常我更偏好在树荫下观鸟,但偶尔也会把望远镜架在阳光下。”唐瑞指着渔夫帽解释道。笔记本上则会标注观鸟的具体日期、时间段、地点、看到的鸟种类以及数量。回到家后,唐瑞会将纸上记录的内容输入进一个全球鸟类数据库,与全球的鸟类爱好者共享,“这更有助于保护鸟类。”
唐瑞痴迷鸟类的破晓合唱,据他介绍,早晨是大多数鸟类最活跃的时候,尤其是春夏季,通常是雄性在唱歌,它们在吸引雌性的同时,亦在通知其他雄性离开,“嘿,这是我的领地。”
太阳升起后的两小时内,是听合唱的黄金时刻。许多鸟类都在那一时间段发声歌唱,“特别是在北京周边的山上,有时候我会闭上双眼来倾听它们的鸣叫。”唐瑞享受观鸟的每分每秒,与渴望看尽世界上的每一种鸟的“猎奇观鸟者”不同,他并没有如此强的好胜欲望。
“只是纯粹地看鸟,记录鸟。不是竞争,而是享受当下。”
唐瑞在展示他的观鸟笔记。笔记本上会标注观鸟的具体日期、时间段、地点、鸟的类别和数量。新京报记者 李凯祥 摄
真正的“无国界保护者”
在陈姝眼里,唐瑞不仅是一个跨界的典范,还是一个非常具有人格魅力的人、不计回报、默默无闻的人,能带动周边的人去了解、喜欢乃至热爱鸟类,“他是一个很有磁性的人,会吸引他身边的人。”
2017年,陈姝所在的伦敦动物学会赞助了唐瑞参与的“北京大杜鹃项目”,“当时我们给了这个项目一笔小额捐款,支持一些监测工作。”同唐瑞参与的“北京雨燕项目”类似,为了揭秘候鸟离开北京后的迁徙路径,以及目的地,杜鹃鸟的背部被装上了追踪器。
最终,研究发现,大杜鹃于秋季离开北京南下,飞往缅甸、孟加拉国、印度,之后穿越阿拉伯海,最终在非洲南部的莫桑比克度过冬天。唐瑞为类似的项目付出了许多心血。
“我曾问过他,在中国的这些项目是怎么支撑的。他说其实很多都是用自己的积蓄,因为一些项目并没有经费。但他觉得这个东西有意义,所以会坚持做下去。后来问他打算在中国做到什么时候,他说可能等到他积蓄花完的那一天。”
陈姝说,作为业内人士,保护其实是一个比较悲观的行业,“有时候觉得人很无力,因为做很多项目到头来其实改变得很少,但是唐瑞总保持着一种积极乐观、非常投入的状态,告诉你其实是有希望的,他会不断地支持你,给你正能量。他讲的从来不是悲惨的故事。”
“在他眼里,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保护的尖峰力量。”
“我觉得他对中国真的很有感情,他的事业就在这儿。坚持在这片土地上做物种保护,特别是那些贫困的、极少有人关注的地方。他不是为了名声,一个人在默默无闻地做着这些事情,是真正的‘无国界保护者’。”
5月13日上午,在温榆河畔与记者攀谈的几个小时,加上他扛着三脚架散步回公寓的途中,唐瑞总共看到42种鸟。除了名称,他还清晰地记得每一种类的数量。
与十年前刚来京相比,唐瑞早已不是孤独的观鸟人,如今外出他常常会遇到其他陌生的鸟类爱好者。他觉得,这意味着在北京喜欢、关注鸟的人更多了,“只要不惊扰、伤害到鸟类,总体上就是好现象。”
“这个城市有那么多鸟,北京人应该引以为傲。”采访过程中,唐瑞不止一次说道。
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编辑 程磊 校对 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