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旅游公司的“老人团”，背后的套路你真的清楚吗？
1
清晨五点多，晨曦刚从厚重的云层中抽身出来。空气中，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味道。半小时前菲菲出门时，天空被一层深色的幕布覆盖，整座城市尚未被唤醒。两辆52坐的大型客车，停靠在体育场内空旷的场地内。婷婷站在车门口，望着负责另一辆车的同事。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上衣，希望用这个喜庆吉祥的颜色，为自己的第一次带团出行添一个好彩头。
“哎哟”一声，将她从恍惚走神中带离。没想到今天来的第一位潜在客户，还没上车就遇到状况。
一念成谶啊！那些负面想法，在菲菲的头脑中盘旋许久，耐不住寂寞，不由分手地从想象的层面来到现实世界。
她手忙脚乱地打开随身携带的行李箱，一堆东西“哗啦”落了一地。菲菲手忙脚乱地处理，正如前一页她在床上慌乱无神。
她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错，几乎沾到枕头就能入睡。那些失眠者描述的痛苦症状，在她20多年的人生历程中从未经历过。面对闺蜜的倾诉，她感觉有点诧异，不是到了黑夜就该和周公相会吗？为什么还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又不着急去投胎，不能明再去想吗？
直到她接到这个任务，她才体会到失眠不是主观意志所能掌控。她命令自己不去思考明天可能发生的状况，摆出一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姿态。但是那些思维的碎片，如同一个个有着吸盘的海洋生物，便宜吸附在她的脑回路上。她被这些念头折磨得坐立不安，万一真发生这些情况，她该如何处理？想想吧，几十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坐在她负责的这辆车上，这是多么重大的责任。要是其中某位老人发生点意外，家属还不得找她拼命？到时候，可能公司都帮不了她。
不会的！如此凄惨的情形怎么会降临到她的头上？菲菲不断安慰自己，启动思维中的防御机制，努力打退这些消极想法的进攻。两股势力整整拉锯了一晚上，直到刺耳的手机闹铃响起。
洗漱完毕，镜子中出现一张苍白浮肿的脸。她这个年龄，本该是肌肤吹弹可破，怎么一晚上没睡好，就会变得如此憔悴？她赶紧补了一点妆，试图用人为的方式掩饰尴尬。
她确实够狼狈的，一切源于几年前那次任性的选择。
填写高考志愿书时，父母建议她报专业属于传统热门型专业，虽说招生规模庞大，但是就业需求同样旺盛，不会为找到一个合适的坑位发愁。她倒好，偏要选这个听上去高大上、实则是就业困难户的专业——哲学。她一个女孩子家，不成天钟情于言情小说中的帅哥美女、甜腻情感，偏要与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尼采等哲学大师来一场跨时空对话。那些艰涩的语言，同龄人避之不及，她读起来津津有味。估计上辈子，她是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思想家，在穷困潦倒中走完几十个春秋。这辈子她不改本性，偏要选择这条无比艰险的道路。
这不，父母的预言在四年后的求职季时应验。她投出去的简历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数量，为了面试走遍了这座城市的边边角角，鞋子跑坏两双。无论是市中心大气宏伟的商务楼，还是郊区厂房改建的办公楼，无论是赫赫有名的世界500强企业，还是那种名字说三遍别人也记不住、山寨意味浓烈的私企，菲菲都带着志在必得的心态与HR正面遭遇。兜兜转转一大圈，她的嗓子哑了，手机内塞满各种号码，邮箱内躺着措辞委婉的拒绝信。
她茫然地返回寝室，途中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2
好在这位老阿姨的情况并不严重。她被一块路面的裂纹绊了一下，不过在第一时间控制住身体平衡。菲菲随身带着治疗扭伤的药膏，涂抹在老阿姨的脚踝处，很快疼痛感消失。菲菲匆忙赶过来关心她是否能继续坚持，如果感觉不行，她愿意自掏腰包，让老阿姨打车回家。老阿姨活动受伤部位，感觉问题不大，她和几个小姐妹一同出行，中途退出会让其他人扫兴。菲菲依然不放心，执意要扶她上车，把她安顿在第一排的座位。
很快，停车场内不再沉寂，银发族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他们中的不少人彼此认识，可能是住在同一小区的邻居，激动地打着招呼。眼看大客车即将坐满，菲菲手中参加人员的名单上还剩下两位老人未能到达。听一位同事说，总有这样迟到的讨厌鬼，他们优哉游哉，浪费的是其他人的时间。之所以把出发时间定在五点三刻，就是为了避开工作日早高峰时间。晚出发半小时，耗时可能会翻番。
其中一位老人的电话很快接通，电话是老人儿子接到。昨晚他不小心吃坏肚子，晚上跑了几十次厕所，不得不在一个小时前送进医院急诊室。另一位老人的手机始终处在无法接通状态，菲菲的心又被一股力量悬起来。会不会老人在路上遇到麻烦？联系不上老人，她感觉惨剧仿佛已经发生。也许不久后，她的儿子或女儿就会找到公司的办公地址，哭着喊着要见这天带老人出行的工作人员。不仅要见到她，还要她赔偿老人受伤的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这笔费用可以让透支她未来很多年的收入。此外，菲菲还将失去这份工作，再次凄惨地往返于出租房和人才市场。
一个人从远处缓缓走近，独特的步行姿态，菲菲就能猜出来者是谁。怎么会是她？她根本没有报名参加这次活动。
这个身影，在菲菲七岁前几乎每天出现。菲菲叫她“外婆”，不过她和菲菲没有一点血缘上的关系。菲菲的母亲是一个孤儿，“外婆”在母亲六岁时收养她。她将菲菲的母亲视若己出，比她三个亲儿子还要疼爱。母亲多次对菲菲说起这件事，眼神中带着无比的感激。女孩子比较早熟，六岁时有了模糊的是非观念。特别是孤儿院中长大的孩子，对别人的反应极其敏感。往往一个微动作、微表情，或者一句听上去没有特殊含义的话，都能激起年幼的母亲一阵心灵涟漪。这个家庭渴求有一个女孩，本来他们有了三个儿子，不需要再收养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因为这层关系，菲菲母亲得到亲生子女般的优待。
这种优待，从母亲传递到菲菲身上。父亲和母亲那时工作特别忙，很少有精力照顾年幼的她，于是将菲菲寄养在“外婆”家。菲菲哭着赖着不肯走，感觉自己像被父母遗弃。母亲不断地安慰她，说出他们的难处，并保证会定期来看望她，绝不是她认为的那样。眼见哭泣这种手段无效，菲菲情绪低落地跟着“外婆”离开。公交车上，菲菲不肯和“外婆”说一句话，任凭“外婆”如何逗她开心，在路上给她买好吃的。那一年，菲菲还不到三岁。
不过孩子的意志力没有成年人那样牢固，时间长了，菲菲感受到“外婆”的善意，这个慈祥的老人，比母亲还要溺爱她，无条件地满足她提出的任何条件。只要是菲菲想吃的东西，就是再难搞到，“外婆”也会送到她面前。周末，“外婆”会带菲菲去游乐园。小火车、碰碰车、电动船，小时候关于周末的记忆，与这些游乐设施联系在一起。印象深刻最深刻的是转动的摩天轮，眼看离开地面的高度逐渐升高，透过玻璃窗能清晰地观察到这一点。菲菲本身就有恐高症，紧张地闭上眼睛，同时紧紧握住“外婆”的手。
那双极为松软、温暖的手，在这个时刻给予菲菲无穷无尽的暖流。她缓缓睁开眼睛，“外婆”用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蛋儿。
享受到如此优待，自然会引起一些人的嫉妒。“外婆”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其中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也寄养在此。相比菲菲，“外婆”对他们抠门许多。他们会对“外婆”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能否得到满足，全凭“外婆”当时的心情。心情好，那就准奏；心情不好，上一边凉快去。两个同龄人对这种差别对待不满，拿菲菲做例子，说“外婆”偏心。不仅如此，他们还搬来救兵——“外公”。“外公”看不下去，特别强调这两个孩子体内流淌着她的血液。菲菲无意间听到这句话，耳边“嗡”的一声，随后各种感官系统暂停工作。
对的，菲菲和“外婆”本质上没有任何关系。在这个家，她只是一个外人。“外公”发出这样的提醒，“外婆”肯定会觉醒过来，收回属于菲菲的部分权利，甚至可能是全部权利。幼儿园里，有个同学说起过继母怎么虐待她，说得绘声绘色，听者无不对这种境遇感同身受。
菲菲的担心很快在现实中破产，“外婆”不仅没有剥夺任何一点“特权”，还振振有词地回敬“外公”，她就是要对菲菲好，其他人不必在这个问题上多嘴。这个家“外婆”说了算，“外公”只有可有可无的建议权。没人再敢提出异议，菲菲继续维持众星拱月的地位。
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父母的工作不像前几年那样忙碌，决定把菲菲从“外婆”家接回来。这段特殊的人生经历，暂时画上句号。
“外婆”的一条腿有点毛病，因此走起路来显得不协调。不过这种独特的步行姿态，如同古碑上的铭文深深地镌刻在记忆中。
今天这个姿势出现在眼前，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她不该来这里呀！
3
人到齐，车上的老人急匆匆地催促司机发车。这个中年男人揉了揉眼睛，他比我还要早到半小时，等于四点多就要从家里出发。从他疲倦的申请，另一个不祥的念头又在胸口打转：他会不会没有休息好？那样的话，算是疲劳驾驶。都说疲劳驾驶危险性很大，这一车可有50位老人，背后站着50个家庭。要是路上发生意外……
菲菲不由自主地捂住嘴巴，极力控制恣意泛滥的意识流从嘴里吐出来。这位有着多年驾龄的老司机，跑长途的经验丰富。菲菲就是会胡思乱想，十个小时后，一车人会开开心心地从车上下来，随后散落到城市的各个角落。
车子终于启动，老人们的话匣子逐个被打开。某某家的女婿如何能干，某某家的儿媳妇如何贤惠，有人当着别人的面炫耀小辈；当然，话题不至于自家人的情况，还会涉及到小区内、邻居家的家长里短。有人提到隔壁邻居的恶媳妇，把她的丈夫死死攥在手里。这个窝囊的男人唯这个女人的命令是从，把亲生父母扔在一边。就连婆婆得了恶疾，她也不准丈夫在母亲身上花大钱。她强词夺理地说，反正那个老家伙快死了，何必再用价格不菲的进口药？直到那个婆婆咽气，儿子才扑在老人的尸体上放声大哭。这次他爷们了一把，没有遵从媳妇的命令，给老娘办了一场体面的丧事。但是这有什么用？既然有这份孝心，为什么不在老人生前让她感受到？还有几个不孝的子女，在自己买房时问父母伸手要钱，把老人一辈子的积蓄榨得干干净净。他们说的冠冕堂皇，以后老人生活无法自理，一定不会不闻不问。但是老人身体出现微恙，他们就急不可耐地把父母赶到养老院。除了每月向养老院交钱，连去探望的念头都没有。
这些凄凉的故事，让车内的气氛有些变味。菲菲有义务改变这种状况，问司机要了话筒，站起来对老人说：“各位大爷、大娘，我是益赢养老投资管理公司的工作人员小郭。今天公司委派我负责本次活动，很高兴能与大家相识，希望我的服务能让大家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闲聊暂停，老人们对菲菲的开场白报以掌声。坐在前排的老人，招手示意让她坐下来说话，担心车辆颠簸发生意外。他们的年龄是菲菲的爷爷辈、奶奶辈，肯定把她当作自己的孙女或外孙女。菲菲从包里取出一张A4纸，简要介绍一天的行程。5点50分出发，路上的车程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当然这是在路况相对通畅的前提下。八点半到达第一个景点，在这个景点停留大约两个小时；随后驱车前往午餐地点，十一点半用午餐。下午一点，来到公司设在那座城市的某个体验点。一间能容纳一百多人的会议室内，老人们将聆听两小时的保健养生讲座。随后是互动环节，大约四点左右返程，六点半回到出发地点。
行程安排得非常紧凑，是公司统一设计的模板，菲菲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而已。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走走停停，车上的老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我焦躁地不时抬腕看表，时针分针感觉比正常速度加快许多。这段不到两公里的路程，整整消耗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事发地点，三辆载重量超过10吨的重型卡车连环相撞，其中两辆车的出头严重损毁，受伤者估计已经被运走，地上残留着车窗的碎玻璃渣、一滩暗红色的鲜血，诉说着这场车祸的惨烈。
车上的老人们顿时分成两派观点。有人对受伤者表示深切同情，他们是家中的父亲、儿子，年幼的儿女要靠他们辛苦挣来的钱养活，年老的父母将来需要他们养老送终。假如就这样撒手走了，这些晚辈和长辈怎么办？
还有人说这些人是咎由自取。他们列举亲身经历，痛斥这些重型卡车司机的危险驾驶行为。像这样超重量的卡车，行驶速度不可以过快，但是这些司机为了贪图节省时间，把卡车开成了赛车。他们不仅有飙车等危险驾驶行为，还会出现疲劳驾驶行为。像这样跑长途的司机，必须在前一天晚上保证充足睡眠。他们倒好，前一趟行程刚结束，还没来得及休整，就急着接下一单任务。长时间得不到休息，注意力下降，事故发生的概率大大上升。这是典型的要钱不要命，钱有的是时间去挣，命只有一条，丢了就找不回来了。巴子（沪语：乡下人）就是目光短浅，为了这点小钱把命搭进去，值吗？
4
菲菲很想站起来反驳这些观点。人家已经遭受到肉体上的伤害，还要承受这样的非议吗？巴子怎么了？巴子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他们需要养家糊口，需要保证基本的物质生活需求。试想一下，这个家中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童，有一个长期卧病在床、每月治疗费用不菲的妻子，四位年事已高、身体各项机能退化的老人需要赡养，他们不拼命接任务赚钱，行吗？这样的处境轮到这些衣食无忧者身上，他们是不是会立刻闭上嘴巴？
人啊，总是喜欢站在某种道德制高点上评判别人的行为。殊不知别人这么做肯定有苦衷、有难处。谁不想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呆着？谁不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躺在松软的床上入眠？人舒服了，那些需要依靠你的人怎么办？假如这群阿姨某天接到通知，她们的退休金被剥夺，子女也不愿意赡养她们，她们还能淡定地坐在这辆大巴车上，对几个生死未卜的卡车司机评头论足？只怕他们的反应会和司机们一样，想着法子去挣钱。毕竟生存是人的最基本的需求，没有基本物质生活保障，其他更高级的需求无从谈起。
但是这些话，菲菲只能咽进肚里。这些潜在客户她得罪不起，真如这套反驳的理论中提到，她的基本生存需求也要得到满足。这些老人，就是决定这个需求能否得到满足的因素。她的收入水平高低，取决于这些老人们掏口袋的意愿。
不过有个人，她是一分钱都不想赚。她不自然地将视线挪向车子最后一排，这个老人目光茫然，似乎与一车人的热烈讨论形成鲜明反差。
十点，车子慢悠悠地驶入景点附近的停车场。几分钟前，菲菲说出这个景点的游玩时间缩水为40分钟，引来全车人的反对。菲菲没招，只能请示另一辆车的负责人——丽娜。丽娜是菲菲的顶头上司，这位小组主管手下带着八个“兵”。菲菲有经理的手机，按理说也可以直接请示经理。但是越级上报让丽娜知道，肯定会招致她的不满。小样，刚来公司没几天，就敢不把她这个主管放在眼里。
丽娜说这事她也做不了主，等了几分钟，菲菲的手机上出现一条短信：在景点停留一小时，用餐时间推迟半小时，但是下午听课时间不变。
菲菲想起今天与“外婆”初次打照面时，她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这副表情与自己一模一样。她肯定没料到菲菲是这次出行的领队，正如菲菲不曾想到她不在名单中会登上这辆大巴车。不过这个老人很快明白过来：菲菲在工作，既然如此，不能表露出与她的真实关系。她要照顾这一车子的老人，如果心思都花在自己身上，势必会顾此失彼。
刚才在车上，她没有过来麻烦过菲菲一次。只是在她起身讲话时，“外婆”比其他老人显得更忧虑。，对我做着手势。要下车了，她没有一个同行者，菲菲难免有点揪心，想过来陪她，却被一个人拽住。
“姑娘，给我们在门口拍一张。”这位齐耳短发、脸上画着浓妆的老阿姨，把一只调到拍照模式的手机递给菲菲。过了花甲之年，偏偏要穿成少女风格，菲菲在心中抵制这样的年龄反串。不过她的脸上保持着标准的笑容，这种表里不一的风格是现实逼出来的。她爽快地接过相机，镜头内出现这几个“不肯服从大自然规律”的阿姨，她们摆着各种怪异的造型。想起大学毕业时，同学们摆出不同的古灵精怪的造型。年轻人不循规蹈矩，还是能被大多数人接受，年纪大了应该安分一点，刻意“装嫩”显得不合时宜。
给这几位老阿姨拍完照，“外婆”已经消失在视野中。菲菲在景点门口徘徊，不久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第一次来到这个景点，她根本没心思欣赏里面郁郁葱葱的美景。她心中念着一点：希望一小时后，这些人能准时出现在停车场。
过来几个售卖当地土特产的老人，他们的步履有些蹒跚、说话嗓音嘶哑、脸上布满皱纹，却饱含着期盼。说实话，菲菲对这种偏甜的土特产并不感冒，她从小就不太喜爱甜食，更何况甜食可能带来肥胖。不过出于同情，每个老人的土特产她都买了一点。
丽娜从景点大门出来，发现呆坐在椅子上的菲菲。她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花花绿绿的包装袋，笑盈盈地对菲菲说：“你怎么不进去？里面有条美食街，都是手工制作，味道还不错，每次来我都要带一点回去。”
“我最近减肥。”菲菲浅浅地对她笑笑。
“哎哟，要减肥也不能亏待了嘴巴。人活着为了什么？还不是吃好喝好？否则我们还这么累死累活地挣钱？”丽娜放下手中的物品，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
“您说得是，不过……”菲菲犹豫一会儿，还是没吐出真实想法。
“你到底怎么了？”丽娜反复打量她。
“没什么，车子乘久了，身体有些不舒服。”菲菲耸耸肩膀。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点晕车？我随身带的药箱里有晕车药。”她一边说，一边向那辆停靠的大巴车走去。
“没事，在外面透透气就好了。”菲菲起身拦住她，摆摆手，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那你小心一点，再有不舒服和我说。在外面，需要我们彼此照应。时间还早，我想去那边逛逛，那里有条老街也很不错。”丽娜把手里的战利品交给菲菲照看，再次轻装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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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即将过了集合时间，全车人怨声载道地等“外婆”，正如出发时的情形。菲菲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有接通。难题摆在她面前：是扔下一车人去景点内找外婆，还是耐心呆在原地等待？据别人说，这个景点的面积很大，是普通公园的好几倍，想在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找到一个人，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到的。她望眼欲穿，恨不得自己生出千里眼的特异功能，尽快锁定“外婆”的位置。
终于，这个熟悉身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景点门口的这条大道。
“外婆”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走过来直接塞到菲菲手中。随后，她若无其事地上车，不理会车上其他人的闲言碎语。
这种无言的方式，清晰地表达出“外婆”对她的爱。
又经过半个小时的车程，两辆大巴车稳稳滴停在某农家乐饭庄的门口。老板笑脸相迎，张罗一行人在底层大厅内落座。两辆大巴车有100多号人，整整11桌，几乎把这个大厅包场。等所有人落座，老板把菲菲和丽娜交到一边，各自塞了一个信封。菲菲还想推辞，丽娜对她使个眼色，她这才把红包揣进腰包。
饭菜还算丰盛，先前因为耽误时间产生的不悦，通通消化在这些美食中。
下午的培训讲座才是这次活动的重头戏。活动收费才39元，连来回车费都不够，还免费提供一顿午饭；没有这个营销环节，公司要承受两万多元的损失。
不过这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数十人、早就练成“人精”的老人，要他们轻易掏腰包购买公司的产品，难度不亚于攻克某项世界级难题。
就在洗手间，菲菲无意间听到两个老人的对话。
“老姐妹，说好了，今天无论他们怎么忽悠，我们都不要上当。”
“那当然，和我们相比，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们还嫩了点。我们老人挣钱难，花钱更难。”
“那就好，我担心你心软。你就是太善良，所以我才有这样的担忧。”
“你把我看扁了，对这种人，犯不上善良。”
菲菲沉重地回到会场。假如所有人有着这两个老人的想法，公司的如意算盘可就打空了。不过公司高层不是吃素的，他们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好戏即将开场，就看今天能捞到多少条大鱼。
那位“专家”是公司员工假扮的，半小时前已身在休息室。过了约定时间，讲台上依旧空空如也，台下观众开始躁动。菲菲想过去催促他，丽娜一把拽住她：“别过去添乱，他这么做有道理的。”
“让人家空等，他们不炸锅才怪。”菲菲转过头，不解地说。
“这样的戏份上演过多次，相比准时出现，这样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效果更好。大牌专家嘛，总要端端架子。”
又过了十分钟，这个穿着白大褂、身材高大的男人稳步走上讲台。得体的姿态表情，那副黑色边框眼镜，承托出他体内的知识分子气质。他说话的声音沉稳低沉，相比那些白发苍苍的学者，他给人亲切、年轻有为的感觉。台下的老人们瞬间止住议论，视线齐刷刷射向他。
他对大家摆摆手，把迟到理由归结于上一场演讲的时间迟了，路上又遭遇堵车。这个理由，对这群老人来说完全可以蒙混过关，专家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晚到一点理所当然，这不正能印证他的身份？随后，他开始介绍自己的研究领域：抗代谢性中医药研究、人体抗衰老研究等，主持过国家级研究课题30多项，出版专著十多部，研究成果多次荣获国务院、国家部委授予的奖项，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这一通介绍，台下观众的眼神中明显带着仰视的色彩。能与只在荧幕中出现的专家面对面交流，这样的机会非常稀罕。许多人情不自禁地拖了拖椅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6
“专家”首先用一系列圆柱图、饼状图，剖析当代中国60岁以上老年人的身体情况，并详细介绍了一些老年常见慢性病的发病机理。他指出随着生活水平的改善，国人的平均预期寿命不断提升，从解放前的35岁来到现在的70多岁。眼下，人们不仅仅追求单纯的预期寿命延长，更看重健康年龄的长短。所谓健康年龄，是指一个人在生理上、心理上不存在严重疾病，生活可以自理，不给家人带来负担。人们都希望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而不是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不仅自己过得痛苦，还会增添家人照料的压力。这句话一下子说到这些老年人的心坎上，台下不少人频频点头，他们迫切想从“专家”这里获取延长健康年龄的秘方。
“专家”又开始剖析那些慢性老年性疾病的发病机理，这些病症不会平白无故地降临到某个个体身上。他们出现总带有一些征兆，只不过这些征兆轻微，不易别人察觉。与其让这些病症悄无声息地侵蚀身体，不如未雨绸缪，做好预防工作。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保健品产业方兴未艾，就是为了满足大家“治未病”的需求。
讲完这些，“专家”对台下的丽娜挥了挥手。丽娜走上讲台，告诉大家今天公司为大家准备的福利。首先是没人可以获赠一份健康大礼包，其中包括草鸡蛋10枚、一大包枸杞以及远红外线枕头。这份礼包的价值188元，凡是参与者都可以免费获赠一份。第二份大礼可以为大家免费提供身体检测，就在这间会议室隔壁的多功能厅，早就为大家备好量子磁场分析仪，体验者只要手握着分析仪的金属测试棒，就能获取免疫球蛋白、淋巴结和胸腺等三项免疫力数值。等到大家完成测试，“专家”可以现场回答大家的提问，还有更神秘的大礼等候大家。
菲菲很想过去告诉“外婆”，那些测试仪器根本不是听上去这么高大上的、现代科技的产物，而是这些人用来诓骗老人的工具。他们早就对仪器设定好几档数值，凡是去测试的人，无一例外都会提示存在免疫力问题。当你得知身体存在微恙，是个人都会产生心理波动。到那时候再抛出终极绝招，攻克大多数人的心理防线变得轻而易举。
菲菲不能当面戳穿真相，被丽娜或者其他同事看见，麻烦可就大了。她在入职时交了一万元保证金，如果不能干满合同期，这笔钱就不能退还。底薪也低得惊人，想要拿到招聘启示上的高收入，只有寄希望于更多人买这个产品。
菲菲有过担心，这样哄骗老年人购买保健品，是否涉嫌欺诈等违法行为。入职培训的老师笑话她，说这样的销售模式存在很长时间，本来保健品市场鱼龙混杂，也没有一个确切的认定标准。保健品不同于药品，疗效很难有明确界定，只要吃不死人就不会惹上大麻烦。老年人本来防范意识就差，一时半会也意识不到真伪，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公司早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们根本摸不到地儿，想要维权也就无从谈起。
想起找工作的艰辛，菲菲只能赚这样昧着良心的钱。
“外婆”随着人流去了隔壁房间，留在会议室内的菲菲唯有干着急。她期盼“外婆”的精明能让她避免这场骗局。
就在老人离开会议室时，今天讲座真正的主角才登场。会议室前，堆放着一盒盒包装精致的产品。两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小伙子，搬完几大箱子后汗珠子挂满整张脸。
7
一小时后，所有老人返回会议室。从他们郁郁寡欢的神情中，可以揣测他们的起了心理变化。老年人不再有事业上的追求，最大期盼就是活得更久、活得更健康，不给子女增添麻烦。这些可恶的骗子，菲菲没想到自己成为他们的帮凶，就是利用老人这种心理大做文章。
“专家”让检测有问题的人请举起手。果不其然，台下黑压压一片举着的手。大家眼神中带着焦急，“专家”不紧不慢地让众人放下手，手中的PPT遥控器对着电脑屏幕一指，墙壁上的投影打出一幅特写照片。这个药物的化学名字，每个字大家都认识，但是这些汉字集合在一起就成为一个陌生的专有名词。“专家”也不想把过多时间花在科普上，毕竟从基础理论说起，可能两天两夜都说不完。对老人们来说，不需要过多了解这个产品的药用机理，那是科研人员需要努力的领域。这是中科院耗时八年研制的一款新产品，前后经过多次配方改进、就是为了稳定抗衰老效果、同时降低对人体的毒副租用，为了增加产品安全性，上市前经过三期人体实验，确保安全可靠才能问世。由于产品原料稀缺，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到大规模投入生产，因此以前是给中央领导特供的。
“特供”、“原料稀缺”、“安全有效”……这几个名词将其塑造成一款抗衰老的灵丹妙药。这款被描述成特供的神药，目前不再流行于某个小圈子内。为了惠及普罗大众，产品将在一年后上市。“专家”说到这里故作神秘，今天大家能参加这个活动，能有缘提前体验这款产品，还能拿到低到惊爆的体验价。这种免疫球蛋白胶囊原价12800元一盒，内部价只有一折，仅售1280元。这位“专家”变身电视购物节目的销售人员，不仅说话声音特别响亮，还不时发出“哇”、“耶”、“啊”等惊叹次。为了进一步坚定老人们购买的意愿，他又说这个产品量不多，上市后非常抢手，到时候即使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还有保健品不同于处方药物，起效时间相对较长，需要长期服用。与其到正式上市后花大价钱抢购，不如现在趁着这波优惠多囤积一些。一盒产品可以服用一个月，还不到退休工资的三分之一，产品有价，健康无价，能花钱买到健康，任何人都求之不得。买得越多优惠更多，每满十盒可以赠送一盒，多买多送。
台下的老人有些迟疑，毕竟1280元买一盒不清楚成分的保健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轻易下这个决心。那两个打定主意不买任何的老人，此刻又在菲菲的眼皮子底下嘀咕，互相提醒对方要坚持住，别被这种花言巧语蒙蔽。他们就是再耍什么花招，不买，就是不买。
这时候，坐在头排的老太太站起来，吐出一个让大家震惊的数字。她一口气要买50盒，足够她四年的用量。她霸气侧漏地从皮夹中取出银行卡，跟着菲菲来到会议室右侧，那边的桌子上放着点钞机和POS机。64000元带走55盒，老太太担心拎不动产品，这不要紧，公司会安排专人送货上门。
接下来这位带着鸭舌帽的大爷更为豪气冲天，为他本人和家中的妻子购买100盒。在场所有工作人员眼睛笑成一条缝，几个年轻女孩子急忙过来搀扶大爷去付钱。
有了这两笔10多万元的交易，那些摇摆不定的老人也放开胆量。他们少则买了两三盒，多则买了十多盒，很快会议室内的保健品被抢购一空。那些没买到的老人，被承诺只要在现场登记，以同样的价格拿到品质相同的产品。
置身如此狂热的环境，“外婆”自然很能克制购买冲动。她一口气买了10盒产品，10000多块钱，对她这个普通退休职工来说不是小数目。菲菲非常清楚这款“高科技产品”的真实面目，什么中科院八年精心研制，什么原料稀缺，什么经过反复试验，统统都是蒙人的鬼话。原价12800元？产品的成本不过200元左右，还不到所谓“内部价”的六分之一。保健品的配料是十几味普通的中草药，辅以一些维生素和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至于产品效果，和抗衰老几乎不沾边，纯属子虚乌有。当然不会吃出大问题，公司老板不会傻到闹出人命。即便老人们察觉被骗，他们也很难举证。现场会立即回收包装盒，就是防止老人子女发现产品配料中的猫腻。一张手写的收据，根本无法取代盖有公章的发票，这就为今后维权取证带来困难。
众人爆买的导火索是那位霸气老太和豪气大爷，他们真是被“专家”富有煽动性的言辞说服？非也！公司事先早和他们商量好，在局面僵持时站出来，挑起第一波购买浪潮。他们就是“羊群效应”中的头羊，有他们指引方向，这些本身防范意识就不强的老年人，自然会落入这个圈套中。事实上，这次活动本身就是一场骗局，先以极低的价格把老人从家里诓出来，好吃好喝地伺候，把他们当成贵宾对待。老人们本来就精神空虚，每个人都需要得到尊重和关怀，这是人类普遍的心理需求。有这些感情牌做铺垫，后面的招数自然能奏效。
8
晚上七点多，菲菲拖着疲惫的身子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父母以为忙碌一天累了，让她安静地呆在自己房间里休息。到了饭点，母亲轻轻敲门，菲菲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刷着手机信息。她问菲菲身体不舒服吗？菲菲摇摇头说自己不饿，再不答话。那一桌丰盛的饭菜，将在无奈的静默中悄然冷却。
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菲菲不断回忆起“外婆”临别前说的那句话：“谢谢你小姑娘，辛苦了。”外婆懂得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在这样公开的工作场合，她不能袒露我们之间的关系。她道出的感谢也是发自内心，绝非那种敷衍了事的客套话。但是，自己担得起这样的感谢吗？明明自己帮着骗子把“外婆”推入陷坑，让她坏了两个月工资。她难道是出于支持自己工作才买的保健品？那样更让她无地自容。不行！这笔钱必须回到“外婆”手中。
不带这种“老人团”，菲菲能准时上下班。第二天就是这样的空档期，离开办公室她没有直奔地铁站，而是去往另一个方向。上次来“外婆”家，那还是春节假期期间。自从学业繁忙的高中阶段，她来“外婆”家的次数显著减少。这种情况，在工作后愈演愈烈。好几次她会闪过去看“外婆”的念头，不过手头事务一多，这项议程就被无限期推迟。今天，菲菲带着愧疚踏入这个家门，她始终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外婆”永远是那么和善，如同一棵大树，守望这个曾经在大树下乘凉的小女孩。菲菲当然不会说出公司那些黑幕，那样自己的脸儿往哪儿搁？在保住颜面的前提下，她坚持替“外婆”支付保健品的费用。“外婆”从小对她这么好，反哺是她必须尽到的责任。“外婆”不肯接受这笔钱，说现在年轻人挣钱不容易，起早贪黑、竞争压力很大。他的几个外孙、外孙女在外企上班，别看收入还不错，整天绷着一张脸，和自己父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还有关于企业裁员的新闻报道，那是“外婆”这个处在计划经济年代的老人无法想象的压力。虽然她远离职场，却对当前青年人在职场中的经历、想法能感同身受。
她这一席话，不经意间激发菲菲的泪腺不断分泌出液体。“外婆”愿意听这个“职场新人”的哭诉，这些“职场新人”如同黑暗中的蘑菇，默默生长、积蓄力量，却不被人关注、存在感缺失。不仅如此，他们是食物链中的最低端，利益分配时最吃亏、苦活累活要冲在前面。
流完这一把辛酸泪，菲菲想起今天登门的目的。她执意要把这张银行卡塞到银行手中，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心中的愧疚。
“外婆”本来不在这次活动参加人员中，不巧楼下一位阿婆不小心摔伤腿，她又不肯放弃这么一个低价出行的机会，于是“外婆”成为阿婆的替代者。其实，她这样做给菲菲带来非常大的风险。公司为每位参与者购买人生意外伤害保险，她临时顶替别人参加，来不及为她补充购买，真发生意外，后果要由公司来承担。作为这次活动的带队之一，菲菲自然逃不掉主要责任。好在全车人平安返回，这颗前夫的地雷并未爆炸。
“外婆”非要留菲菲吃饭，掏出皮夹，打算去附近的熟食店买点荤菜。菲菲无意间瞥见厨房间的灶台，灶台上陈列着三只碗，一只碗内盛放着失去神采的青菜，另一只碗内饰飘着几片枯黄叶子的菜汤，最外面那只碗内是半小碗米饭，看上去都不是当天烹制的。灶台边的瓷砖上，堆放着不怎么新鲜的蔬菜，叶片蜷缩成一团，如同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菲菲本想推辞，但是眼见这样凄凉败落的景象，改变了回家吃饭的心思。她给母亲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今晚在“外婆家”用餐。母亲有点惊诧，怎么女儿突然想起去“外婆”家？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我就是想‘外婆’了”菲菲不想对父母说出真实原因。
不麻烦“外婆”，更不能让她再坏钞。菲菲去了附近一家农贸市场，那里有一家熟食店在网上非常有名气。这家店如此出名，源于一档美食类节目。这档节目的女主持人吃遍这座城市犄角旮旯的各色美味，这期节目来到这家不起眼的夫妻老婆店。他们家的美食同样不显山不露水，川味夫妻肺片，一道平民级、却非常下饭入味的菜肴。他们在这里做了整整十年，靠着街坊邻居的口碑，在这一块区域站稳脚跟。不过自从这期节目后，这家小店的夫妻肺片的影响力从附近几公里扩展了很多倍，住在几十公里外的人也会长途跋涉慕名而来。这段不到五分钟的视频，反复在小店门口的液晶显示屏上播放，美味放入女主持樱桃般的小嘴巴中，她那陶醉享受的模样，令没尝过的人也能感受到这必定是人间极品。每次逢年过节来“外婆”家，餐桌上必定有这道佳肴。当然为了尝到美味，必然要付出漫长的等待，小店门口从早到晚排成一条产龙，老板娘在窗口收钱、发货，男主人在里面切菜、配菜，两人配合默契，就是排队者再多，他们也忙而不乱。
除了夫妻肺片，菲菲又要求老板切了半根红肠、一大块水晶肉，外加一袋风爪，提着几包带着温度的美味，我兴高采烈地一口气爬上六楼，连电梯这种便捷的爬楼工具都省略了。
菲菲给“外婆”面前的杯子里斟满一杯橙汁，她最喜欢这种带着果肉的饮料。有我陪着，她说自己今天的食量是平时的好几杯。不曾想我们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居然把桌子上的荤菜消灭一大半。
系上围巾，微凉的清水划过指尖，刚才油腻的饭碗在餐具清洁剂的过滤下，重新恢复到光亮如初的状态。
晚饭后又陪“外婆”聊了一个多小时，最终是“外婆”赶她走。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一清早上班，她一个闲人不能耽误上班族休息。
“外婆”的这句话，菲菲听着非常不是滋味：“昨天我很高兴，今天也是如此，多想每天都是这样。这个家就我一个人，太冷清了。”
9
“外婆”非要亲自送菲菲出来，哪怕这条路对菲菲来说再熟悉不过。菲菲的脑海中，闪过某个电视公益广告的画面。一位空巢老人做了一桌子饭菜，满心期盼儿女、孙子孙女回家。一个电话，彻底击碎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想法。他们有事不能来了，这个屋子重回死水一潭般的枯寂。
晚年生活缺少一个老伴，这样的日子注定孤苦。一阵微风拂过，吹起“外婆”鬓角的白发。常年单身一人在家，把这个过去强势、有主张的女性，变成苍老无用的老太太。“外公”走了，假如是肉体离开世界的方式，她尚且在心里能接受。事实并非如此，就在三年前，“外公”突然提出离婚，理由牵强得让她哭笑不得：“外婆”把持家庭财政外交大权长达数十年，“外公”早已在内心极度不满。他忍了几十年，再也不想忍气吞声。他已是古稀老人，还有几年能活？他想在剩下的岁月中，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愿再当“外婆”的仆从。
“外公”是在一次同学聚会后提出离婚的想法。“外婆”怀疑，他肯定是被某个大学同学勾了魂。这个老不死的，到这把年纪还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外婆”不同意离婚，这把年纪还去婚姻登记中心办手续，传出去多丢人。“外公”冷笑道，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丢人的？按理说早该和你离婚，不过这些年来始终下不了决心。“外婆”反唇相讥：“是那个女人给你这个勇气？”“外公”急得说话都不利索：“你胡说，我就是不想和你继续过了，何必污蔑我的清白？”
清白？笑话！不是想好某个女人，会提出这个要求？眼看自己无法说服这个死老头子，“外婆”想到借助子女的力量。但是三个子女听她说完她的陈述，纷纷站在“外公”这一边。看来，他在事先做了子女们的思想工作。几个子女都劝她，别再执迷不悟，这些年老爸过得很可怜，你对他颐指气使，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你就放过他吧，他还有多少年能活？那么你们不觉得这个消息传出去让你们海塞，几个子女用观察稀有动物的眼神打量“外婆”。
眼见大势已去，“外婆”只能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外公”这次可谓豁出去了，包括房子在内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留给她。见到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进门，婚姻登记中心的工作人员同样惊诧。这年头离婚不算稀罕事，这样的老头老太离婚却不常见。他们还想履行劝阻等规定程序，“外婆”摆摆手阻止他们。钢印盖在离婚证上，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终于名实俱亡。
果然如“外婆”所料，离婚后没多久，“外公”和一个小一岁的老太太领了证。她真想冲到大儿子家，“外公”暂住在大儿子家，亲自把他揪出来责问。这对狗男女，明明有这种见不得的勾当，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外婆”已经冲到大儿子楼下，不过最后时刻理智战胜冲动。当面质询又如何？自己和那个老头子在法律上毫无瓜葛，人家完全可以让自己滚得远远的？再者对这种薄情之人，说这些不会对他有任何触动？他铁了心要离开，根本不念及旧情和脸面。面对面冲突，只会自取其辱。
这些狗血的桥段，都是母亲告诉菲菲的。母亲不无感慨地说，没想到这些老年人一点不减当年的风采，过得比年轻人还年轻人。真不知道你爸到这个年龄，是否会提出同样的要求。菲菲挺胸抬头，给母亲吃了一颗定心丸：“假如老爸敢提离婚，我就不认他这个父亲。‘外公’之所以这么硬气，还不是有几个子女诚邀。没有我支持，他再有决心也会泄气。”
不知不觉之间，“外婆”把菲菲送到小区门口。她还想继续往外送，这次菲菲再也不让她多走一步。外婆坚持饭后她想出去散步，不过从她略有蹒跚的脚步，菲菲感觉这不过是她的托词。就在她们互相推让，一个熟悉的影子打断这种谦让。
是菲菲的顶头上司丽娜。难道她也住在这个小区？菲菲尴尬地望着丽娜，好像正在盗窃的小偷不小心触碰到报警装置、随后被人抓获。她很想将工作和生活分开，工作归工作，生活是另外一片不受打扰的领地。但是世界如此之小，小到根本不顾及任何人的意志。
丽娜打量菲菲身旁的这个老人，迅速想起昨天活动时的画面。这类人记性极好，就是再多张面孔，他们也能从中迅速找出来。她笑着问菲菲这位老人和她什么关系？菲菲结结巴巴地回答，说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丽娜也不勉强她，主动与外婆握手，为昨天自己忙于工作照顾不周而道歉。
“外婆”的记忆系统运转满了许多，不过菲菲这么一提醒，她连忙说不碍事，昨天活动那么多老人，就她和菲菲两名工作人员，能把大家平安送到家，已经尽到他们最大的努力。得知是菲菲的上司，“外婆”不忘补充一句，希望这位领导能在工作上和生活上多多关照菲菲。菲菲工作时间不长，很多地方可能做得不到位，需要这些前辈谅解和提携。丽娜满口答应，夸赞菲菲在公司非常受领导器重，以后会得到重用。随后，又是“外婆”的一同恭维，称赞菲菲能取得这样的成绩，都是包括丽娜在内所有领导的帮助，没有领导的关心就没有她的成长。没想到这样毫无内涵的客套话也能说上好几分钟，直到双方词穷才告段落。
临走前，“外婆”特别关照菲菲，要多拍拍领导马屁。菲菲内心极不情愿，她在“外婆”面前向来是有话直说。公司是以绩效为考核员工的标准，只懂得拍马屁根本混不下去。幼稚！那些条文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哪个领导不喜欢听好话。即使偶有过失，马屁也能替你打圆场。
说到这里，菲菲只好顺着“外婆”的观点。
10
每天上班前，菲菲所在部门的全体员工聚集到门口的空地上。大家在部门经理的带领下，高喊着公司的宗旨理念。类似场景，曾在某些美容美发店门口上演。在外人看来，这些员工被当成猴子一样耍。管理层不这么看，他们认为这种方式有助于增强员工对公司的归属感，不断在员工心中强化公司理念。结束这个仪式，接下来是数不清的会议，总结近期工作情况，布置下一阶段工作任务。菲菲听得昏昏欲睡，她不像丽娜胸怀大志，只想在这里混一口饭吃。她和丽娜搭档，有这个强力队友，她的绩效不会太差。可能是外婆的话起了作用，丽娜果然对菲菲特别照顾，结算各自业绩时她不会过分计较，不会嫌弃菲菲搭便车。既然如此，她何必要再逼一把自己？
会议终于开完，菲菲和几位同事跑到茶水间透透气。本来茶水间应该是各家公司的八卦场所，美女们在这里交流明星们的传闻逸事，揣测公司高层的最新动态。但在这家公司见不到这种现象，每个人等候一杯咖啡，都不太想说话，似乎那些话在会议上说得一干二净。
现磨咖啡机发出“嗡嗡”声，似乎对不间断工作表示出抗议。这也难怪，员工的工作压力很大，这里是唯一可以放松神经地方。累了，或者觉得心烦意乱，泡一杯咖啡，眺望窗外的江景。滔滔江水，能带走所有忧愁。喝完一杯香浓的咖啡，精神头回来了，再回到办公室奋战。每位员工早上、下午各有一次喝咖啡的机会，当然一次可以喝很多杯，咖啡机旁摆放着小蛋糕、饼干、薯片等茶歇，供人随意取用。别看这点东西不值钱，却能拉住不少员工的心。
菲菲基本上不取用任何茶点，她非常在意将体重保持在恒定的区间中。这天会议上经理提到一项新业务，菲菲和丽娜下阶段的工作重点，将从兜售保健品转向售卖养老投资项目，这些项目包括投资养老公寓、私募基金等。
丽娜的眉毛拧成一团，菲菲的表情也变得严肃。难道是她们的业绩没有达到上司的预期？不是呀！那天活动销售情况很火爆，刨去活动成本，公司的净利润至少在十万元以上。只要让她们继续干下去，完全可以保持这样的盈利状态。既然如此，为什么把她们调整到另一个不熟悉的领域？
经理非常擅长看透人心，他给出这样一个解释：这个新项目目前非常缺人手，继续从各个部门调集精兵强将。选中他们，正说明公司对她们过往的业绩非常满意。由于刚开辟出这个领域，第一个月可以不纳入年底业绩考核的范畴。也就是说，他们有一个月的容错期和缓冲期，他们可以在此期间熟悉业务、打造自己的客户群。当然，公司也会向这方面倾斜，为他们精准定位客户提供协助。
这天下班丽娜请客做东，地点是附近新开的一家风味餐厅。这家餐厅的老板是云南少数民族人士，将餐厅布置得像一个热带丛林，里面的服务员都穿着傣族、苗族、哈尼族等民族服饰。悦耳的葫芦丝飘荡在空间中，到了晚上七点，这里还将上演民族歌舞秀。姑娘小伙在欢快的乐曲中翩翩起舞，舞姿既有女性的婀娜动人、羞涩柔美，也有男性的狂野奔放、刚劲有力。菜刚上齐，这场歌舞秀就已开演。20分钟，4个不同民族的歌舞，带食客们穿越时空，走进彩云之南。老板也亲自登场，为舞蹈演员们弹奏乐器，吹拉弹唱、裙摆飘扬，一点也不输给那些专业歌舞院团的水平。
表演即将结束，菲菲被几位美女拉到后台，换上筒裙，脚踝处套上铃铛。在舞蹈演员的指导下，她学习了一段傣族舞蹈。可能她天生缺乏艺术细胞，还有工作上的烦心事，她不小心踩到那几位舞蹈演员的脚。她满脸歉意、羞赧，台下食客却胡乱起哄，谬赞她跳得很棒。这一段动作笨拙的民族舞蹈，换来今天餐费对折的优惠。
闹完了，菲菲重新回到餐桌前，丽娜满脸坏笑地看着她。虽然名义上是上下级关系，她们私底下关系不错，不在工作场合中以姐妹相称。工作得晚了，身为姐姐的丽娜会主动做东，两人也吃遍了公司附近的几家特色餐馆。就是“外婆”不说那些话，丽娜对菲菲也特别照顾。她说，菲菲长得有点像她的表妹。不论怎么样，上司这么对待自己，菲菲觉得那些年烧的高香正在发挥作用。
“我关照过老板，不要在菜中放太多的辣。”说着，她把一块烤肉放入菲菲的餐盘中。菲菲有些迟疑，筷子假期这块肉又放下。
“不要再亏待自己的老胃。控制饮食要做，美食也要吃。人活着，享尽天下美味也是乐趣。你不是喜欢文学吗？那些作家可都是美食家、吃货，在吃的方面绝对不输给任何人。”在丽娜的怂恿和鼓动下，那块烤肉最终送入菲菲的腹中。果然如丽娜所说，菜肴口味不咸不淡、也没有任何辛辣，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11
关于控制体重，不过是这次吃饭的开胃菜，真正的正餐是这次工作职责调整。
菲菲有点不开心，本来她可以舒舒服服地做丽娜身后的小跟班。凭丽娜的三寸不烂之舌，一个月的业绩基本上有保障。现在转向陌生领域，且不说需要学习大量新知识，菲菲从小就头疼这种死记硬背。那些产品介绍不能流利地背出来，在客户面前如何娓娓道来？估计又有一段时间要头悬梁锥刺股，逼迫自己把这些信息塞进大脑中央处理系统。背出来不算本事，人家客户不会因为口齿伶俐就痛快地掏出钱包。熟悉业务只是做好销售的第一步，如何能说服客户、增强他们的购买欲望，才是考验一名销售的功力。尽管菲菲不太喜欢“销售”这个字眼，她的职位名称也不带有“销售”二字，但她干的就是销售的活儿。
背靠丽娜这棵大树，菲菲这株幼苗尚未经历过真正的风雨考验。不过，这棵大树即将被移走。更高层的领导放出话了，以后业绩考核将精确到人，不再以团队作为计算单位。估计她们察觉到菲菲这种搭便车的行为，想赶走这样的“南郭先生”。从明天开始，是走是留、过得滋润还是苟延残喘，一切都将取决于她的一张嘴。销售就是要擅长耍嘴皮子，但是菲菲的性格摆在那里。以后面对客户，如何破冰、打破陌生人初见的尴尬，这些困难挑战，她统统向丽娜倾诉。
丽娜当然不能撒手不管，菲菲的“外婆”恳求过她，这个小妹妹和自己的表妹长得有如此之像。她一再宽慰菲菲，只要自己有空、情况允许，她会陪着菲菲去拜访客户，在她黔驴技穷时出手相助。最后达成的合作项目，一分一厘不算在她的业绩中。这种扶贫帮困，会一直持续到菲菲完全掌握销售技能、可以坦然应对客户为止。
“丽娜，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菲菲整个身体扑过来，丽娜吓得往后退。她不想被旁人看见两个女生抱在一起亲人，毕竟她的性取向不是那么另类。
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菲菲彻底被丽娜带坏，完全丢失往日淑女的形象，嘴角边、手指上满是油腻，桌子上的食物残渣堆成小山。
这个深秋的夜晚，刚走出餐厅大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习惯了室内温暖空气的皮肤，在冷风中不禁激灵一下。菲菲走路有点摇摇晃晃，好像喝了八两或一斤的白酒。她吃得太多，食物充盈道喉咙口，似乎身体遭受一点外力打击，半消化的食物就会从食道喷出来。
丽娜和菲菲并排而行，忽然那双温和的眼睛望向菲菲，非常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在这个领域都属于新手，很可能一段时间内无法打开局面。与其忍受这波低迷状态，不如从身边的熟人下手。”
“下手”，一个听上去有点邪恶的词汇。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熟人？没错，熟人更容易信任你说的每句话，这种信任是以前相处过程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不过信任这座堤坝，很容易因为你的别有用心而崩溃。
其他领域都能顺着丽娜，但是这个提议她不能认同。丽娜轻叹一口气，摇摇头望向夜空。那轮新月，悄然躲进飘得很快的云朵。不久，又从云朵背后钻出来。在这个过程中，菲菲隐约觉得已经不是刚才的那轮明月。
月光透过树叶枝杈的缝隙撒在地面上，像乳白色的新鲜牛奶。小时候，她在“外婆”的身边，傻傻地凝望空中的这轮婵娟，许下一个个虚无缥缈的愿望。这些愿望，随着年龄增大被抛在九霄云外。她曾梦想做一名食品商店售货员，最后是那个糖果柜台的售货员，这样就可以每天吃到不同种类的糖果。小时候真傻，哪里清楚柜台里的糖果并不属于售货员？售货员不过是老板雇来的活计，远没有小菲菲想象得那么神通广大、为所欲为。当然认识到这一点，肯定是等到成人以后。就像刚才这个单纯的想法，她不想讲“魔爪”伸向身边亲近之人，比如“外婆”，也许若干年后，她会同样感觉现在的自己是那么迂腐、愚蠢。人是会变得，环境有很好的形塑作用，会把人打磨成你讨厌的模样。
真心希望这一天，能越晚到来越好。菲菲对着一轮皓月，许下一个不算愿望的愿望。
菲菲很快感受到压力，这份压力来自于业绩——这把头顶上的利剑。连续两个月，她的业绩水平在部门中垫底。按说有个强援在这个时刻会出手干预，但是丽娜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先要把自己置于安全的境地，回过神来再思索如何帮助菲菲。很不幸，丽娜转型也颇为艰辛。她很快熟悉整套文案和流程，客户却不给她这个面子。其实也没有面子一说，毕竟要让人家掏出真金白银， 人家得考虑这项投资的风险和收益。首先是风险，任何人都不愿意赔钱，假如A投资项目可能赚100元，同时面临亏损50元，而B项目可能赚50元，却有可能赔100元，两害相权取其轻，人们宁愿选择赚钱少的B项目。
养老投资项目不同于几盒保健品，动辄数万、十几万的投资标的，普通家庭不能不掂量。银行或其他有信誉保证的金融机构发行的基金、投资项目，无需销售人员在资金安全性方面不断陈述。丽娜的确尽力了，不过他们公司并非那种特别著名的大公司，注定这次说服之旅无比艰辛。菲菲发现丽娜这段时间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不仅不愿意与人交流，就连自己也是不理不问。既然人家遭遇苦战，菲菲再让她出手相助就有些不合时宜。
结果自然不如人意。人家丽娜好歹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能做成几单生意，菲菲在外面跑了一天，双脚忍受完高跟鞋的酷刑，还要承受无形的竞争压力。她不敢回公司，似乎这栋楼长了一张血盆大口，一口把她这只小动物吞噬。
怎么办呢？眼看公司年底的考核即将来临，再这样下去，迟早逃不掉走人的命运。
12
丽娜终于从焦头烂额中走出来，这个周末下午，她和菲菲来到滨江的亲水岸边。桌子上摆放着哈更达斯冷饮，即使在寒冬腊月，喜欢甜食的女孩也难以抵御冰淇淋的诱惑。那些穿着工作服的帅哥服务员，真心怀疑他曾在某直播平台上的网红，可能厌烦了聚光灯下的生活，他才选择重新当回普通人。也许是两位美女的颜值打动他，给到她们的量比其他人多了一大半。他们舍不得马上吃掉甜度适中、香浓可口的冰淇淋，反正室外温度不高，能够长时间保持浑圆的外形。
江水拍岸，不时有清风拂过，菲菲望向丽娜，她比前两个月憔悴许多，即使有再多粉底掩护，一条暗纹不知不觉爬上脸颊。
“当一个个客户下了逐客令，我觉得自己快崩溃了。这些年，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打击。”丽娜的开场白听上去有些悲壮，可想而知这两个多月她承受了多大压力。
“连你这个骨灰级大神都这样，我这个菜鸟还有活路吗？惨不忍睹啊！我真心后悔跟着你一起跳入这个火坑。”
“可不是嘛！但是上司逼着我们去跳，我们能抗命？任何公司都是老板说了算，除非你不想干了。你也知道，如今要找一份称心的工作，不容易。”
“那可不！要不然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想起招聘会现场人声鼎沸，菲菲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碟子里的冰淇淋开始出现融化迹象，两个女孩暂停谈话，开启味蕾上的极致享受。目标很快消灭，根本不过瘾，她们又各自要了一杯卡布奇诺咖啡、抹茶蛋糕、香草布丁。菲菲彻底被丽娜同化，再不会纠结食物中蕴藏的卡路里能量。
她们又聊到近期公司一位员工意外身亡。那是一周前，隔壁办公室的小姑娘被发现死在出租房内。她有个交往五年的男朋友，据说是一家外企的总监，收入是她的好几倍。警方介入调查，排除房屋门锁被人为撬动痕迹，房间内也未出现打斗迹象，小姑娘的身上没有致命的外伤，也未遭到任何性侵。这个房间就是一个标准的密室，估计当事人死时没有第二个人进来。
他杀的可能性基本排除，现在只剩下自杀或者其他原因导致的猝死。
自杀的可能性完全存在。由于收入差距越拉越大，两人之间的矛盾和间隙逐渐出现。女孩曾对同事倾诉，说男朋友不像以前那么爱她，是不是外面有了新欢。她暗地里跟踪过男朋友，察觉到他和另一个女孩子接触比较频繁。但是面对质疑，男朋友矢口否认，还对这种不信任的行为表达出强烈不满。
两人的关系由此急转直下，渐渐趋近分手的边缘。但是女孩放不下这段感情，毕竟是一段投入五年的感情，不可能云淡风轻地轻易割舍。女孩的同事又向警方提供一条关键线索，就在事发前一天，她亲眼目睹死者在楼道内哭着打手机，情绪异常激动。可能女孩不想在同事面前暴露这些，草草挂断电话。
这次通话中，很可能男朋友对她提出分手，态度异常坚决。女孩极力挽留无果，内心防线崩塌，选择了这条不归路。
如果自杀结论成立，那么现场应该发现遗书之类的痕迹。警方搜遍房间，并未找到诸如此类的只言片语。没有遗书，也不能代表自杀的可能性完全消除。有些自杀行为是在冲动情况下发生，当事人可能突然想到一死了之，并不会在纸上留下遗言。其实这种一闪而过的自杀念头，几乎每个人都曾出现过，只不过大多数人把这个想法扼杀在摇篮中，只有极少数受过强烈刺激之人，这个念头会冲破理智的牢笼。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是由于过度劳累而猝死。
女孩的微博和生活手机的朋友圈上，尽是关于超长加班的吐槽。只要气温出现变化，她的身体会发生应景反应：头疼脑热，打喷嚏咳嗽。特别是咳嗽，感觉要将一颗肺咳出来。
不过这是大多数职场人的常态。拒绝加班？想要正常的作息时间？做梦吧。你是活在很多年前吧。在公司里，老板就是大爷，员工就是只能陪笑的丫鬟。他让人日夜不息、挑灯夜战，你就是不想当劳模也不成。员工之间也在暗暗较劲，大家都不敢松一口气。想要在规定时间内上下班，那就等着到年底考核时灰头土脸。说到考核，这是老板约束员工的利器。有些公司出台奇葩规定：考核最后10%的员工自动离职，连补偿金也不给。面对这样的霸王条款，你敢不签？不签，有的是人急着要进来。
女孩在自媒体平台上的留言，说明她可能患上肺炎之类的病症。这类病症就是因为过度疲劳造成身体免疫力下降，病菌趁机侵入。如果当事人不及时休息调整，症状还会恶化。
公司肯定不愿意警方将案件定性为过劳猝死。他们列出种种证据，说明管理者们非常重视员工的身体健康。不仅不强制加班，还会对超时工作的员工强制休息。公司内配备几间休息室，休息室内有松软的沙发、大床，供员工无休；还聘请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对员工的心理问题及时疏导；同时每隔一段时间组织团建活动，带领员工外出放松身心。这些措施，可以极大程度避免过劳的现象。即使最终认定该名员工是猝死，也不能归咎于过劳。这可能是她自身免疫力低下，诱发某种可能导致猝死的病症。
事件还未有明确定论，不过彻底暴露出公司管理层的真实面目。丽娜问菲菲，是不是很想痛骂这些“资本家”的丑恶嘴脸？菲菲摇摇头，茫然地望着夙夜不息的江水。这条长江的支流从城市中心穿过，将这座城市一分为二。河这边是老城区，另一边过去是只有低矮楼房、农田的处女地。随着这些年发展，河两岸不再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直插云霄，昭示出这片沃土的生机活力。相比这片新区，河对岸的老城区显得有些年迈。菲菲觉得自己趋近于老城区，少了刚毕业时的棱角。换做那时候，她肯定会大骂这群认钱不认人的管理层。可是现在，她的脾气不再那么暴烈。公司本来就不是慈善机构，每个员工的存在价值就是为公司带来价值。假如某位员工让公司蒙受巨额损失，管理者肯定要让这种损失降到最低程度。
聊完这起关于别人的悲剧，她们很快切换到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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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娜这几天做成几笔业务，数额都不算小。有这几笔业务到底，就算后面几个月颗粒无收，她也不必过分担忧年底考虑。难道她突然找到攻破客户心理的妙方？抑或是她遇见善心大发的好人？这几笔数额均在百万元以上的投资，不会对这些主顾的家庭经济状况带来伤筋动骨的影响。见这位穿着精致的美女可怜兮兮地说了一通，他们本身就是不缺钱的主儿，算了，撒点钱给她。怎么自己与这些既有钱又有善心的好人无缘？
丽娜的回答让她大跌眼镜。哪有她想象中的好人？这些人不过是丽娜身边的亲戚、家人。两个多月前刚接手这项业务，丽娜就提到过这个简单粗暴的方式。与其耗费精力在陌生人身上，不如从身边人下手。菲菲努了努嘴，好像不小心把异物吞入体内。爽滑的香草布丁蛋糕，在味蕾上逐渐失去滋味。
“我不能这么做！不能！就算最终惨淡出局，也不能！”她如同复读机一般重复一句话。
“你真是傻，本来这是一个投资赚钱的机会。如今银行利率这么低，把钱存入银行就等着贬值缩水。至于其他领域，也是风险极高。相比那些性价比不高的投资项目，这个养老投资项目有国家产业基金的支持，更何况老龄化越来越严重，将来养老产业必定是市场前景广阔的产业。”菲菲把那套话术搬到两人的对话中。难道这些话说久了，连自己也被催眠了？
“我不能把熟人往火坑里推，不能。”菲菲的身后如同出现一只嗜血的猛兽，她拼命想逃脱，却发现猛兽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为什么你的想法如此悲观、负面？世上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如果只看到黑暗，不曾想到黑暗后面是光明，你只能生活在黑夜中。”
“假如这个项目这么好，为什么社会上投的人这么少？”
“那只能说明这个社会上有远见、有洞察力的聪明人太少，”丽娜指了指身后的那些高楼：“二十多年前，你的父母能想到这里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当然不排除有少数人预见到，这批人就成为这波城市发展的弄潮儿，他们赚到了别人羡慕的红利。”
“这只是赌博，他们不过是赌赢了。既然是赌博，输的可能性也不可忽视。你只说了胜利者，漏掉了那些灰头土脸的投机分子。”
“我承认有人在赌博中输的倾家荡产，那是他们不懂得控制风险。再者我要纠正你一个概念，”丽娜伸出一个指头，变身课堂中传道解惑的教师：“投资绝不等于赌博。投资是基于风险、盈利考量的理性行为，在投资前当事人会对可能的收益和面临的损失由充分认识，他们会评估两者的关系，慎重地做出投资决定。此外，投资动用的是暂时放在一边的闲钱，就算投资遭受损失，一般不会造成家破人亡的惨剧。但是赌博与投资行为恰恰相反，赌徒砸钱根本不会考虑到什么风险，他们眼中只有超额收益，为了超额收益可以把全部家当压上去。这种一夜暴富的心理，注定任何风吹草动就可能让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我不想把两者混为一谈。”和两个多月前一样，菲菲同样不能接受这个提议。
菲菲继续在业绩低迷的泥潭中苦苦挣扎，即便如此，她依然抽出时间探望“外婆”。这个老人一辈子强势，却在晚年时陷入孤苦伶仃的境地。更让她伤心的是几个儿子，当她和老伴的感情突变，他们也不站在自己这边，转而支持过错一方。她的心死了，想当年她为这几个儿子操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换来如此回报。她岁数大了，社会活动的半径越来越小，只能大部分时间局限在家中。好在这段时间菲菲时常造访，给这个冷清的家增添不少生气。她准备丰盛的饭菜，亲眼看着菲菲狼吞虎咽。菲菲给她带来的营养品，总能让这个老人高兴一阵子。她还带着“外婆”逛街，以前“外婆”非常喜欢到处兜兜转转，自从她孤身一人，她懒得浸润在热闹的街市中，因为那样会映衬出她的落寞。不过有了菲菲陪伴，”“外婆”终于拆掉了亲手铸造的围墙，重新融入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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