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治好了抑郁症的朋友
在我们这个时代，抑郁症等精神疾病，就像腰肌劳损一样正常。因为大家都在板凳上读几十年书所以易得腰肌劳损，因为文化的惯性和难以接受的新时代所以精神也同样易损。
今天我学到了一个词，叫做双向情感障碍，大约是抑郁症的进阶，比抑郁症还要严重一些。所谓双向，抑郁是一向，另一向就是躁狂。简而言之，就是时而情绪低落到不能自已，时而情绪高涨的没有道理，但又敏感易怒。根据辩证法的自否定原理，我认为躁狂情绪是人出于自救的目的，为了抗衡抑郁情绪而产生的。或许，这就是治疗抑郁症的钥匙。
正所谓人体是猴体的钥匙，今天的故事是我一位经历了抑郁-躁狂并且痊愈了的朋友，我们都叫他野狗，对野狗的解剖也许会对抑郁症的自愈提供一些经验。前半生的折磨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消极的影响，人是一条肮脏的河，人必须是大海，才能容纳一条污水河而不受污染。
同多数严重的抑郁儿童一样，野狗的抑郁也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己最亲密的家人，在说他之前我先介绍一下他的家人，以及家人的家人。
野狗的父亲是土狗，土狗来自一个穷困潦倒的多子女家庭。他的父亲也就是野狗的爷爷是一个怯懦的老胖子，母亲则是卑鄙恶毒的封建大家长。这个大家长和自己的大女婿私通，把二女儿打的又傻又聋。三女儿长得很漂亮，在她的默许和鼓励下被大女婿强奸。四女儿据传是大女婿的种，但没人说得准。这位大家长活了90多岁，临死前还能吃下几个鸡蛋沾腐乳。野狗的父亲对她也有着很深的怨恨，一是她不但把家里的老本都给了偏爱的四女儿，还对做生意的土狗冷嘲热讽。二是土狗的初恋被她搅和黄了，这个坎一辈子都没过去。但老人有时比活人有用，比如有一次土狗的货车撞死了人，他就拉着老太太去处理，到地方人家不让他走，他就搬出车里有他八十岁的老母亲来脱身。而把年迈的母亲拉到家里养老也对他名声有积极影响，还可以给野狗立一个孝子的榜样。土狗偶尔把野狗喊回来训一顿，然后再跟野狗骂一通他那几个不孝的姑姑伯伯（他们不出钱养老人）来让野狗学会做人的根本。自从野狗离开家后，老太太就始终睡在野狗的房间，后来死在了他的床上。
野狗的母亲是僵猪，僵猪来自一个吃不上饭的家庭。她的父亲也就是野狗的姥爷是一个懒惰的老赌狗，姥姥则是愚昧虚荣的虔诚基督徒。或许是出于奉献与赎罪的目的，她才选择去委身于一个家徒三壁一面报纸的老光棍子。老光棍子娶不上媳妇是有原因的，三和大神是做一天玩三天，老光棍子是做三天一天输光（可见当代年轻人是比过去强很多的）。如果有统计的话一定能发现，沉迷赌博的人和家暴有着很强的相关性。或许是因为默念哈利路亚可以让老拳下的眼冒金星看上去像圣光，基督徒虽然跑了几次但还是回来跟老赌狗把日子过了下去。街坊邻居都说基督徒的孩子是以马内利来的，但老赌狗反正不在乎，基督徒把钱藏砖缝里他也能找着，找着了就去打麻将，找不着就揍基督徒让她爆金币。他打骂了子女一辈子，后来在麻将桌上脑出血死的一点罪没遭。基督徒比他更早去见上帝，但死因是癌症，死前遭尽了洋罪。
土狗和僵猪的结合谈不上什么美妙的地方，已经是大龄剩男的土狗饥不择食（他初恋黄了之后再没有相成对象），僵猪则是因为晚上在家里点灯看土狗送的小说因为费电被老赌狗骂了个三魂升天后决定赶紧嫁出去算了，虽然她不喜欢土狗，但感觉土狗人还挺实在的。就这样，双方带着各自的原生阴影组成了新的家庭并且生下了野狗。在那个吃饭都费劲的年代，人是来不及抑郁的，也对此毫无意识。只有一些朴素的本能，比如土狗只要在僵猪手机上发现一个陌生电话就要打回去破口大骂以将搞破鞋扼杀在萌芽，僵猪则是锱铢必较在有关个人享受的消费观上和土狗有着很大差异。根据野狗后来的观察，他的原生家庭素质虽然烂的像屎一样，但其实已经是全国平均水平以上了。谈论这些也并不是为了给土狗和僵猪任何玫瑰色的开脱，只是说，每一个生命中的每一团悲哀都并不仅是某一个个人的责任。马克思主义者在战斗的时候，要找到自己真正的敌人。
土狗运气好在家里就剩下他一个，哥哥和姐妹们嫁出去了就住在别人家，于是家里就可以分半拉炕头给土狗和僵猪结婚。后来土狗把下屋收拾了一下，把结婚时姐姐们送的两张大箱子拼成一个床，夏天的时候算有个不用拉帘子的地方了。就在这个地方，野狗出生了。
这个野狗并不是我的朋友野狗，而是野狗的哥哥。我不愿意再给他额外起一个名字是因为这里并没有他的故事，他是个不聪明也不漂亮很调皮的孩子，没几岁的时候就被土狗打死了。大号销号了，这才有第二条野狗。如果一个人应该感谢将自己带来人间的父母，那么野狗也应该感谢被打死的另一条野狗。
说大野狗是被打死的也不十分公允，因为他并不是被当场挨打立即死亡的，就像一个人被大货车碾了过去但死因是内脏碎裂一样；就像一条狗被家人打了之后离家出走找到的时候已经泡浮囊了；就像一条狗被家人打骂之后出去和别人怄气被杀了一样。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土狗也对此心有戚戚焉，于是只要孩子敢出门玩他就打到孩子不敢出门玩，只要孩子敢在外面和别人争吵他就打到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土狗对此洋洋自得，因为这就是他父母教育他的方式，也因此他才没灾没病的活了这么大还下了崽子。僵猪觉得他说的不全对，但姐姐妹妹们轮番给僵猪上课僵猪也就认了这个理了。只是在半夜偷偷的哭，反正土狗打鼾声音大，哭大声点也没人听得见。
野狗则从未挨过打。一是因为他一点也不调皮，安静的像个傻子，给他一只拖鞋他就能扔来扔去的玩一天（而大野狗会把拖鞋扔到水缸里）。二是因为家里安装了有线电话，年轻人比较容易接受新鲜事物，野狗比他的爷爷奶奶更早学会了怎么使用电话。那年野狗三岁，已经可以站直了，土狗也一直在找茬想让新成员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但他皮带还没解下来野狗的110就拨出去了。土狗抢过电话的时候已经接通，对面急躁的问在哪呢在哪呢，土狗提着裤子赔礼道歉。于是，野狗的童年还算是沐浴着阳光长大的。拨电话这事是长大后僵猪告诉野狗的，野狗对此只有模糊的印象了。土狗对此则三缄其口，想来是怀恨在心。
不过，野狗优异的学习成绩还是为土狗挣足了面子。在小红帽幼儿园里，野狗的学习成绩甩出后面的傻狗老远。别的小孩加减还得摆手指头，野狗已经可以心算乘除法。别的小孩话都说不明白，野狗能把幼儿读本上的英语读的像唱的好听。每天幼儿园中午吃饭的时候野狗都具有第一个领饭的资格，而每周二的炸黄花鱼他也可以比别人多得到一条。
但这也还只是小孩子的把戏，真正让土狗高潮迭起的是野狗居然会编歌。起因是土狗爱看二人转，那时候有个挺火的什么“急智歌王”，大概就是他上台和观众互动，然后观众随便出一个话题他就能马上编出一首歌来唱，和耍猴差不多。土狗十分爱看这样的耍猴戏，并且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本事。野狗就不觉得，说这有什么难的？于是也按着调押韵的唱了一段，唱的也确实挺是回事。土狗十分满意，为了培养野狗的这个天赋，他带着野狗去见每一个朋友，让野狗听他们聊天然后聊着聊着突然让野狗跟着话题唱一段，当野狗唱出来的时候土狗的猴子朋友们就会对土狗表示羡慕。唱了几次之后野狗忽然就不会唱了，再之后土狗就不带他出去见朋友了。好在土狗那段时间研究出了如何对付野狗的办法，虽然他不敢打野狗，但是如果野狗不听话，他就猛扇自己耳光，扇到野狗认错为止。野狗经常连续猜几次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小学的那几年，野狗家里的日子称得上蒸蒸日上。土狗和僵猪做生意发了财，家里搬上了楼，僵猪有了塞满的大衣柜还仍然跑去省城买衣服，土狗啃猪蹄啃的痛风走不动道还趁着僵猪不在家出去搞破鞋。两个从来没有彼此爱过的人也从来没有真正谈过恋爱的人，在他们脱离了过去的圈层之后，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痛苦之中。其实，这是事物发展的基本原理。人的生活如果没有大的变化，也不会陷入新的困惑。这是成长的必然过程，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不幸。
土狗告诫野狗不许告诉僵猪他彻夜不归的事情，实际上僵猪压根没问过。而野狗在上小学的时候也不爱跟僵猪说话，因为有一次表姐打碎了一个鱼缸把野狗的小腿割了一个大口子，血混杂着水流的满地都是。但野狗勇敢的把鱼捡起来放到了洗脸池里，并且在僵猪赶回来的时候跟僵猪请功。但僵猪因为耽误了她逛街买衣服厌恶的训了野狗一顿，野狗非常难过，接过僵猪给他买的创可贴自己贴了伤口，创可贴不够他也没敢再要。直到晚上土狗回家之后看到野狗的腿又在流血，这才领野狗去医院缝了针。这次事件让野狗知道小孩子不要给大人添麻烦，但土狗的事发之后，他还是怀疑是野狗告的秘，并且对野狗毁了他的家庭这件事耿耿于怀，咬牙切齿。
僵猪无法理解，我跟你过了这么多年给你生了两个儿子你凭什么跑出去养小三？土狗也不聪明，他骂了半辈子跟僵猪说话的野男人，现在确实没法把自己出轨这事圆回来。
说也有趣，坚持离婚的反倒是僵猪，而土狗并不想离婚。一个原因是土狗把持着家里的财政大权，如果离婚僵猪肯定要分走不少财产。另一个原因是土狗很久没合过僵猪了，僵猪说他都给外边人了，土狗说自己吃猪蹄吃的太胖阳痿了。
而且家里的几户房产都落的是僵猪的名字，一旦离婚土狗会非常被动。土狗一开始很鸡贼想落自己姐姐的名字，僵猪就把野狗抱走威胁不给她房子就抱着野狗跳湖，土狗传宗心切只好妥协。僵猪离开家之后，土狗还打过野狗牌——让街坊亲戚带着野狗去哄妈回家，告诉野狗进去就哭，一定要哭的大声。野狗本来不想哭，但看着妈的时候也还是忍不住哭了。僵猪反反复复回家又离家，具体多少次已经不知道了，反正野狗这张牌是打了三次，第三次的时候野狗哭不出来了，坐在那十分尴尬。街坊亲戚们说着之前说过的套话，其实心里都是看笑话，巴不得这场戏能多演几次给他们庸俗枯燥的生活带来一点免费的文娱享受。
野狗哄不回来僵猪了，其实他也觉得这事没啥意思了。但亲戚们不这么想，他们指责野狗没有良心，批评野狗哭的不够惨。土狗也是这么认为的，说什么孩子是父母的结晶，你这个结晶要都白要。人的一生会出演很多场戏，有时是主角，有时是配角。在这场爱恨情仇的荒唐戏中野狗并不是主角，但他却被安排了关键的戏份，戏砸了，他自然就成了第一责任人。而那两个活不明白的主角，也随着荧幕的落下而终于分开了。观众们这时也冷静下来，不再指责没能把戏唱下去的野狗，而是对野狗产生了一点怜悯，根据各自的立场跟野狗指责土狗或者批判僵猪—对于他们来说这是野狗剩下的最后一点价值。但九岁的野狗还想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甚至还认真的思考到底谁对谁错，他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想明白。那几年，他一直不快乐。有些时候，他会整晚的无法入睡，在自责和愤怒之间徘徊：自责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愤怒自己凭什么就非得有用。
睡不着的时候，野狗就起床踱步。午夜的漫步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你从房间的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当踱步变成自动挡的时候，头脑就会变得格外清晰。清晰的思考就像是心脏剧痛时的屏住呼吸，几个心跳之后，情绪的痛楚就会缓解。但房间毕竟还是太小，野狗就在半夜的时候偷偷下楼然后信步漫游。月光的清辉穿过寂静的路灯流淌在马路上，人旅行在幻想的世界中，不知不觉间就已走出很远。而在后半夜，当城市的光害完全暗淡，就有机会看到连片的银河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尽。这是一种幸运，更幸运的是，野狗都不记得自己多少次在半夜的时候偷偷下楼旅行，但一次也没有被土狗发现过。
野狗是判给土狗抚养了，土狗对此并不满意，他多次警告野狗自己在家里安装了无死角的针孔监控器，野狗领谁来家里他都能知道。本意是为了防僵猪使坏，但野狗并不知情，还以为他真按了监控。那时候野狗刚刚学会打飞机，因为害怕监控，打飞机的时候都不敢躺床上。
土狗在争夺抚养权的时候费了很大劲，毕竟老土家就这么个儿子，哪能给别人呢？但离了婚之后他就后悔了，领着个拖油瓶再跟新媳妇过日子多不方便？更何况自己这新媳妇就是自己离婚的直接原因，野狗能那么容易接受吗？土狗寻摸半晌，找到一本名叫《儿子长大以后》的小说让野狗看，小说的故事内容就是亲妈不好后妈好，儿子一开始不接受后妈后来跪着喊妈，还喊的是“妈妈！妈妈！妈妈~~！！”。土狗让野狗看完之后跟他汇报读后感，野狗看完了之后像吃了屎一样说不出来什么，土狗一看野狗这么不知道感恩，心里十分委屈。
想二十多年前，土狗处了第一个对象，他发自内心喜欢那姑娘，姑娘也发自内心喜欢他。但被土狗他妈一句“你姐没处对象你不许对象”给棒打鸳鸯了，打那以后土狗陆续处了好几个都没成，他给人家写诗，送人家礼物都白搭，年近三十了才遇到僵猪这么个傻大妞，算是糊弄着个批透。成家之后生娃，可哪一个娃是听话的？妈不行儿子就不行。自己累死累活挣钱养活这个败家玩意，呸!
是，我出轨了，别人家女的老爷们出去扯扯犊子都是往家拉往回拽，僵猪这个逼养草的直接就要离婚，没有我你们是个啥？想到这土狗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掐死僵猪和她的脏野狗。人只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不然就会变成仇人。尤其是土狗在离婚的时候把牌打了个干净，甚至许下了“离婚之后我也不再找了就把野狗对付大了得了”这样的离谱承诺。以至于野狗现在和他住在一起给他的生活造成了非常严重的消极影响，野狗又每天吃他的用他的，这就在不断的积累仇怨。
野狗也对这时的生活很难满意，土狗隔三差五的找事他都左耳听右耳冒了，天天在他听得到的地方骂脏话他也装听不见了，直到一次土狗骗野狗有事让他用他的手机给僵猪打个电话（俩人离婚后僵猪不接他的电话）。
僵猪当然会接野狗电话的。电话打通了，土狗并没有上来就国骂，而是先责骂，等到对方犟嘴的时候再开始国骂，一声比一声高，仿佛要骂出自己心中二十年的积怨；要骂出这天地的丑恶与不公；要把全世界所有对不起他的人都骂出来。一旁的野狗从惊诧到哀求到尖叫，都没有他的骂声大。
直到僵猪挂掉电话，土狗的骂声也戛然而止。那时候的野狗只不过十二岁，并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以至于父子俩面面相觑十分尴尬。土狗只能把愤怒转嫁给野狗：没有我你他妈都得饿死！我只养你到十八岁，到十八岁你就赶紧给我滚！骂完之后节奏就对了，尴尬也缓解了。土狗把手机摔在桌子上转身走了，野狗则靠着墙不让自己瘫倒。他头皮发麻，手脚颤抖。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不过是中国的儿童上学的时间太长，不太容易接受而已。
喘了一会，野狗捡起手机回到房间躺着。他先是哭，然后就抽抽着哭，哭完了之后决定离开。他把衣服塞进背包里，把钥匙放在桌子上，留了一个不用你养的纸条就走了。这个夜晚和许许多多夜晚没有什么两样，野狗走到僵猪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他不想打电话吵醒僵猪，就在楼下坐着一直等到天亮。
野狗很小的时候，大概六七岁吧，土狗就说过不养你了之类的话，野狗听了这话就起身离开，走出了小半条街被土狗追上领回家了。中国的父母很喜欢说这类奇怪的话，最终往往自食其害把亲子关系弄得一团糟。但对于土狗来说不是，这次他取得了很大的胜利。野狗滚蛋了之后，他就可以光明正大随心所欲的和自己的新媳妇住在一起蜜里调油准备再要条新狗了。后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野狗都对这一天十分懊悔，七岁的时候敢离家出走还算是有出息的表现，但十二岁这么做就很软弱了。那时的土狗精神状态应该已经有很严重的问题，因为无法控制的躁狂，所以才会在孩子面前发疯。亦或者这只是他的表演，目的就是为了把野狗赶出他的家。如果是前者的话倒值得给他个痛快，后者的话就应该零碎的割一千刀。
僵猪这个时候还是准单身的状态，所以她每天都出去谈恋爱，野狗自己在家也乐得自在。家里有台老电脑，但是没有网，野狗就去网吧一边打游戏一边下影视剧拷回家看，又省钱又有趣。有网的电脑和没有网的电脑是不一样的，有网的电脑不是你的朋友，但没有网的电脑就是你的朋友了。因为带你到世界各地的网络每一刻都在更新不同的内容，而没有网的电脑只能在老硬盘里翻翻找找。以前看过的老电影再看一遍，打开冰封王座，一个人去玩几个经典老图（在没有网的时候，你会觉得那些NPC是有灵魂的）。长大后的野狗经常梦见这个狭隘的小屋和一台没网的电脑，他甚至会在梦里打完一场完整的三国志。僵猪后来搬了家，野狗晚上散步的时候，也还经常回到这附近转一转。
僵猪的情感之路并不顺利，正如她自己所说，几十年来活的像猪一样除了吃喝干活啥也不会。她先后谈了几段感情都吹了，每次吹了之后就会和野狗闹一些矛盾。和土狗不同，闹矛盾的原因不是野狗碍了她的事，而是因为野狗长得太像土狗了，以至于僵猪把对土狗的憎恶寄托在了野狗的身上。每到这个时候，僵猪就会数落土狗，数落数落着就开始哭，哭着哭着就自艾自怜。但野狗这个时候已经懂得了陪伴的窍门，知道以沉默来吸收僵猪的负面情绪，也知道适时的接上一句让话题得以继续以便维持住情绪的张力——这些都是跟牛哥学的。
牛哥是野狗在网吧认识的好朋友，他比野狗大七岁，除了爱吹牛别的一点毛病都没有。但牛哥吹牛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大多数人吹牛是出于个人虚荣的目的，牛哥吹牛是出于娱乐大伙的目的。我们所有人都喜欢听牛哥吹浮夸又生动的牛逼，哪怕有人开牛哥玩笑牛哥也是呵呵一笑就能把话接过去让大伙哄堂大笑。牛哥还有一个女朋友，每当女朋友跟他说“我没事“的时候，牛哥就说你再说没事我就生气了奥。野狗从牛哥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牛哥则是跟他爸妈学的，他的家庭很和睦很幸福。
后来我看过一些理论，认为人处于抑郁病症时最理想的处置方式就是换一个环境。因为抑郁往往是环境造成的，只要摆脱了泥潭就可以缓和。还有一个理论就是不和睦的家庭往往会导致子女沉迷网游或饭圈之类的嗜好，我回忆野狗和牛哥他们泡网吧的日子，我想，这或许也是一种自救的方式——通过换一个环境来调节自己的情绪。但是事情往往没那么容易，因为主动的换环境和被动的逃避是两码事。网吧只是假想的乌托邦，只能是暂时的逃避而不能真正的脱离环境。尤其是当野狗的学习成绩日益下滑的时候，对于学生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罪大恶极的了。
老师当然十分不悦，告状到了土狗那，土狗给野狗打电话的时候第一句话总是：“你还念不念？”接下来就是随机发挥，野狗就嗯嗯啊啊的对付。因为不满野狗的态度，土狗的措辞日渐恶劣。后来新媳妇怎么也怀不上孕，土狗的态度反倒缓和。也不是真的缓和，而是话术变成了“你要是不听话我就绝望了”。野狗不知道他为什么绝望，也不知道自己要对此承担多少责任。中国的家长有视子女如私产的习惯，但野狗从小没有受到这样的教育，所以也就无法理解土狗天然默认的东西。想这些都不如开一盘游戏，争取超常发挥。
哪怕只是正常发挥，野狗也日常会在游戏中收获队友的666。但虚拟世界的满足并不能代替现实生活，某种程度上甚至加剧了夜晚的痛苦。只要躺在枕头上，野狗就无法遏制自己的思绪和情绪，他会回忆起自己天真阳光每天和同学们在操场上耍闹的童年，会回忆起那个冷峻但温柔的小房间和没网电脑。这些仿佛都是一千年前的事情，而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死了，只剩下回忆里的残肢断臂。当野狗试着去触碰的时候，眼泪就会浸透半个枕头。这些腐烂的尸块散发着自怨自艾的恶臭并且反复的将悲伤和委屈爆炸在心头，这些幽灵存在的意义就是把活人拉进地狱。
糟糕的是，这些情绪几乎毁掉了野狗的睡眠。每个月都会有几天几乎完全无法睡去，哪怕睡着了早上也会在三四点钟的时候就醒过来。野狗和网恋女友约好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互道早安，野狗不愿意作假，女友则对他醒的这么早感到十分诧异。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外公才会起的这么早，野狗就吹是自己身体好。
常识是睡眠不足的人白天会打不起精神，但长期睡眠不足的人不是这样，相反，他们甚至会比普通人更精神，准确的形容是：更神经。
这种神经质的视角就是：整个世界都变得非常不真实，看到的一切仿佛都是恍惚的。几乎没有办法集中精力一分钟以上思考问题，而他人对野狗说的话野狗会感到无法理解，他觉得自己听不懂文字，只能根据对方的语气来感受对方的意思，而大多数语气感受起来都是敌意和不怀好意。这种从心脏到眼睛的麻木感会让人失去原有的价值判断，这种麻木会让人想要寻求一个“解脱”，这个解脱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但就是想快点解脱，这可苦了野狗的同学和老师。
从小到大没打过架的野狗，会因为课间的时候同学在他的座位坐了一会而扇人家耳光。上课的时候忽然冷汗直冒想出去走走索性就出去走走，老师想拦又有点不敢拦，他拍了拍老师的肩膀以示安慰。说也奇怪，野狗并不流里流气或是人高马大，他潜意识或许还渴望和同学或者老师打一架，但被扇耳光的同学只是默默坐走了，被拍肩膀的老师也只敢怒目而视。（在那之前老师还敢因为野狗上课睡觉打他来着）
中国的中学不仅仅是教育的地方，教师相对于学生具有无上的权威，像拍老师肩膀这种侮辱性行为是难以想象和接受的。老师当然就打电话给土狗，吹嘘自己实际上并没有的开除学生的权力。土狗则约野狗回家，准备好好的安排野狗。
游戏是传统的常规开局，没有任何新意。很长时间来野狗是甘当断脊之犬的，因为土狗每次见他会给他几百块钱生活费，所以土狗说什么野狗也就听着了。土狗这次用上了古典的扇自己耳光的技能，野狗下意识的开始寻找自己哪里错了，但是脑子木木的，转念反倒是想起了小时候的冬天和同学们在操场上塑冰娃的时候。雪娃是好做的，用羽绒服光滑的外层就很容易就揉出圆圆的团子。但冰娃没那么容易，做冰娃需要把雪在手心化开再冻上，这样的冰娃才结实。后来上了中学，小学的同学们也还保持联系，会讲故事的他爸游泳淹死了，能吃三碗饭的他妈得病死了他爸娶了新媳妇生了弟弟让他睡在客厅他晚上抱着妈妈照片哭，唱歌好听的出了车祸死的特别惨，头发有点黄的听说混社会已经吸上了毒，还有些断了联系的，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在想这些事的时候，野狗没有听见土狗说什么。土狗看到野狗对自己扇耳光无动于衷，嘴角甚至还浮起了一点笑容，当时就把肺气炸了，他威胁野狗说：你再不听话我就不活了，把我气死你就没有爹了。
土狗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这句话给了野狗多么大的希望。在他混沌的视域里忽然出现了光亮，让野狗看到了解脱的出口。他转身就冲向了窗户，一肘子把自己震的差点摔倒，然后又第二下，但只是怼裂了一个小口子。土狗连忙上来薅住野狗，野狗嚎叫着抓着土狗要和他一起跳下去。但野狗毕竟只有15岁，没有已经完全成年的土狗力气大。撕扯到没力气之后他被土狗按在地上，成年人就是很滑稽，黑恶势力都知道作战主力要依靠不怕死的未成年精锐来充当，15岁正是不知死活的年纪，拿死不死的吓唬也太搞笑了。
事实证明，土狗不过是外强中干的软蛋。这倒使野狗悲哀，因为对方软，他就没办法硬。就像武松一样，如果没有飞云浦，那武松就没办法回去血溅鸳鸯楼。因为你没由头，人家就算是误会你偷东西你也不能杀人家全家吧？但如果是冤屈你偷东西又想在飞云浦杀了你的话，你就有道理把仇人都宰了。
辩证法是这样，每一次斗争得到新的胜利，但敌人也会在失败后更新自己的斗争手段。自跳楼事件之后，野狗难得的消停了一阵。但他不知道，土狗已经使出了统一战线的手段，准备联合僵猪来对付他。
每年的高考过后都有无数的夫妻离婚，“孩子还没考完大学先对付过”是我们这个国家的神秘文化。更有甚者，夫妻明明已经办完了离婚，但因为孩子还没有高考所以仍然在一起过日子。他们甚至以为孩子不知道他们离婚了，这些已经长大的人天真的仿佛从来没有年轻过。而土狗也以关心野狗学习的名义联系上了僵猪，并且指出了野狗在学校的累累罪行。其实问题只是出在野狗小时候学习还挺好，要是从小就学不明白他们也就不惦记了。但中国人没赚着钱就是赔，要是最后考不上大学养这孩子不白养了吗？于是土狗终于和僵猪通了电话，围绕着“一切为了孩子”这顶神圣大帽充分交换了意见，土狗提出把孩子送去报纸上看到的戒网瘾中心说是疗效嘎嘎好，但僵猪舍不得说孩子的命已经挺苦了不能让他遭大罪。最终意见折衷：让土狗以带野狗出去玩的名义领孩子去看心理医生。
经过一场谈话治疗，野狗感觉不错，实际上谈话到了下半场的时候野狗才意识到这是一场谈话治疗，心理医生也坦然承认，这并没有影响两个人继续聊下去，反倒继续聊了好几个话题。其实野狗并没有感到有被治疗，实际上他根本没觉得自己有病。野狗也不知道医生和土狗说了什么，总之土狗对这次消费十分不满。后来土狗给僵猪打电话，说这野狗就他妈让你惯坏了，惯废了！他对野狗说，你就学你姥，跟你姥一个逼样！野狗的姥姥就是那个狗嫌人弃的基督徒，她死的时候野狗刚上幼儿班，相处时间还没有跟土狗长呢。
“一切为了孩子”的谈判只能再次召开，土狗表示早就应该听他的把野狗送戒网瘾中心去，孩子出来就知孝道懂感恩！僵猪说那也行吧，她脆弱的心灵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之前拒绝一次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了。但这努力让她付出的过多，以至于她回家之后就和野狗大吵了一架。吵架内容无非是野狗没出息，让人看不起。很长时间以来，野狗一直以为僵猪是他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这是他幼稚的地方。他一个子不挣，又没什么能让家长长脸的地方，实质上不过一个寄生虫罢了。只不过是现代社会让他因为年龄上的优势而被庇护，只不过是现代法理限制了家长和教师的权力才使得野狗有给他们造成麻烦的空间。
这天，土狗约了僵猪带上野狗，一家三口终于完聚一堂。土狗愤懑不乐，僵猪紧张兮兮，野狗沉默垂眼。土狗和僵猪都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如果不是野狗这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只是他俩并不会因此感谢野狗罢了。
上菜之前谁都没有说话，上了菜讨论几句怎么安排野狗之后就开始倾诉心中对彼此剩余的感情，显然，二十年的夫妻在分开几年之后这感情又有了新的沉淀。俩人各说各话，骂的昏天黑地。可以理解，像垃圾一样的野狗将他们沉闷了多年的怨恨和绝望激发了出来，土狗拍桌子怒吼，僵猪抹眼泪哭嚎。这里必须强调的是，他们互骂的内容没有一条和野狗有关，全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论述对方如何对不起自己。
一个高情商的孩子这个时候应该调节双方的情绪，安慰自己的父母。跪下磕头说万方有罪罪在儿一人，请父母保重身体。这个时候父母再将出一军：那你能不能好好学习？儿子这时候磕磕巴巴的说能，父母就心满意足——因为他们尽了自己的责任并且作出了牺牲，如果孩子以后还是不好好学，那也不是他们的责任了。在这样的时候，子女就确确实实的成为了爱情的“结晶”，以“都是为了孩子”为引子将这个结晶献祭就可以给父母荒唐悲哀的人生滴上一滴洗洁精。
野狗情商不高，野狗跑了。他跑的特别快，土狗没有拉住他，僵猪没有反应过来。虽然俩人追了出去，但野狗对街道太熟悉了，再加上天已经半黑，野狗转了两个弯就把他俩甩掉了。
跑是跑出来了，但该去哪，野狗也不知道。更糟糕的是他现在身无分文，他其实存了点小金库，但放在家里了。刚才没吃两口菜又跑了半天，野狗走到自己的朋友家，把朋友喊出来让他给自己买瓶水喝。朋友说我也没钱，野狗说那倒碗自来水也行，朋友眨巴眨巴眼，去买了一瓶水给野狗。野狗本来还想蹭口饭吃，现在也张不开嘴了。他当年读的小学离这不远，他想回去看一看，要是可能的话就翻进去，他现在特别想躺操场上。
电话一直在响，就响吧。野狗躺在大操场和小操场连接的中间，这里的围栏外是一排平房，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平房的门口坐了一个女人在哭，小学生们唧唧咋咋的呼朋唤友说有老疯子快去看。野狗不爱凑热闹，但也好奇老疯子是什么样，去看了之后发现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女人在哭而已，这帮小学生才是疯子。
这个季节的柳叶还是绿色的，但晚上就是黑色的。黑色的柳叶有一种特别的美感，因为在黑暗中每一片叶子似乎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就可以藏起来不被发现。真美，野狗想着，夜晚的绪风吹着夏天的柳叶沙沙的飞舞在眼前，就像是自己一个人在家和没网电脑作伴的时候夕阳突然透过窗户打进来一样。野狗想家了。
这里离家还挺远的，但野狗腿脚好。这里的每一条街道他都很熟，他走过很多次。回家的路也是回忆的路，过去的片段一个又一个的在野狗脑子里跳出来。僵猪做的饭特别难吃，煮的大骨头像砖头一样，拌的黄瓜不是醋太多就是酱油太多，但野狗每次都夸好吃，僵猪还会出去跟别人说，就她儿子爱吃她做的饭。但她自己也不怎么爱吃，后来索性给野狗点钱让野狗自己去买饭吃，她也好出去潇洒。那段日子野狗过的真是不错，因为野狗是会做饭的，他买点菜自己回家煮饭就省下了不少钱，中学生手里的钱比成年人要值钱，因为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主要是网费解决了，野狗不仅玩了许多游戏看了许多电影，甚至还有富余在网游里氪点。再加上土狗偶尔给的钱，他还有钱给网恋女友买了瓶甜心小姐。女友则给他买了一双耐克鞋，正穿着呢挺舒服的，要是自己有钱也想不起来买鞋。女友还送了他一本倾城之恋一本深海里的星星，倾城之恋看完了，深海里的星星只看了个开头。他俩已经很久没说话了，因为野狗想去那个遥远的城市找她，女友不让，野狗就阴阳怪气然后俩人大吵了一架。也许人家线下还有个男朋友吧，野狗这么想着。
电话响了，是僵猪。野狗接了电话，僵猪问他回不回家，野狗说不回。僵猪说你不回家我就死去，野狗沉默，僵猪以为他没听见，重复说死去，我死去。野狗吼道你逼我去死啊！说到“我”字的时候已经抡圆了手臂，把手机重重的扔了出去。他决定先一步去死，一定要在死在他们之前。
那种因为睡眠不足的不真实感从未如此强烈过，愤怒如同岩浆填满了野狗的胸口让他难以呼吸，这岩浆又像芥末一直冲上头顶整个头皮都是麻酥酥的。野狗狠狠的踹了一脚电线杆，然后一头撞了上去。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又爬起来了，如果撞不死自己那么这种行为就像表演一样，野狗决定跳楼，利索。
防盗门锁着，野狗找了一家关着灯的防盗窗就开始向上爬，但二楼的窗沿只够一个指节，他跳起来够到了窗沿但紧接着就摔了下去。这时他看到门前有一块大石头，这个石头是楼里的住户用来卡住防盗门让他保持开启状态的，野狗决定让它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
第一下砸门把手上了，第二下慢慢的砸下去砸在钥匙孔的位置，三下四下直到听到teng的一声，门就弹开了。野狗打开防盗门的时候一楼的男人也正好打开门查看情况，看到一个小崽子竟然敢砸门，当即以国骂呵斥。野狗则回以简单的操你妈，一声比一声高的同时捡起石头仍向这个逼养的，但男人已经关了门，石头砸到了墙上。野狗过去捡起石头继续砸他家门，他想杀了他全家。但门里的哭声让野狗下不去手了，一个女人抽泣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您别砸了。这样就没有了杀进去的由头，他叹了口气，扔了石头开始上楼。
楼并不高，只有七层。野狗打开六层到七层的窗户，坐在了窗沿上。他往下看了一眼，一下子感觉自己下半身的血都像被抽空了一样。
我居然还恐高，野狗才知道。
野狗很想点颗烟，但他不会抽烟。他开始回忆他的一生，真几把烂透了。他想给女友打个电话，是因为还爱她还是想给自己找点仪式感？野狗也不确定，但他害怕是后者，要是后者的话自己就和那些软蛋一样下贱了。
这人怎么就这么贱呢，野狗琢磨着。这世界上的人大多数都是软蛋，还不是敢怒不敢言，而是敢言不敢怒。愤怒是人的权利，但人们放弃了这个权利，选择苟且偷生。但又没完全放弃，又想活着又不想死。
这时他感到手臂一阵刺痛，刚才从二楼摔下来的时候胳膊先着的地，现在血淋淋的。他抬起手摸刚才撞电线杆子的地方，肿起了很大一个包。
死并不能威胁别人，我也只不过是想要结束这一切，而不是出于报复的心理，只要把手往后一推就结束了。七楼未必能摔死人，但野狗不知道，他想象着自己摔的七零八碎的样子，那个楼下的软蛋可能会是第一个知道的，然后土狗僵猪也会知道，他们会后悔，这种后悔比他们的人生还要可笑。老师和同学们也会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会笑的很开心，另一些不会笑，因为他们会觉得野狗活的可笑。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就算要死，我也要给它们全锯碎了再死。不过，这些东西还罪不至死，我可以再给他们一个机会。应该说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一个原谅他们所有人的机会。顶楼的风景不错，这个高度虽然谈不上离月亮更近，但视野更广阔了，就显得月亮也空旷了。晚风略过他身边，手臂血肉模糊的地方凉丝丝的，这地方值得待一宿，野狗这么想着。
他决定好好活到100岁。
2022.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