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酒馆 | 老 井:黑暗中的提升
今生我刨你
来世我变地
你做人
你修理
我的身躯
他在吃饭时
念叨
米啊米
今生我吃你
来世我变米
你做人
你用我的生命
充饥
—— 老 井
诗人简介:老井,本名张克良,煤矿井下工人。在《诗刊》等发过多篇作品。有诗入选各种诗歌年选等。出版有诗集《地心的蛙鸣》。获得过第二届桂冠工人诗人奖、首届诗探索·中国新诗发现奖,第七届全国煤炭文学“乌金奖”等。以底层诗人的身份参与过“鲁豫有约”等节目,是纪实电影《我的诗篇》的主要诗人演员之一,中国作协会员。
黑暗中的提升(组 诗)
▎电 缆
电缆奉行柔软的生存观
笔直或者弯曲,由地心巷壁的情况而定
时空隧道里最长的蛇
粗细不一,颜色多种,肌肤冰冷
胸怀利器却很少示人。黄色660v,黑色1110v
红色10000v 橡皮套内运行着叵测的雷霆
谁一触摸到它
就可能提前进化为黑炭
电缆自己设定目标,自己抵达
从地面变电所至到采煤工作面的移动变压器
过程柔软、坎坷,有时还不择手段
▎十八岁那年
十八岁的那年
我脸上挂着稚嫩的霜花
心里栖满了未曾煮开的闪电
来到神秘深邃的地心。大罐飞快地下沉
当我的生命首次地浸入八百米深处的
幽暗时,忽然听见了自己体内满腔的热血
猝不及防地发出了一声“嗤”的脆响
宛如一块烧红的好铁
被扔进结了薄冰的河水里蘸火
头顶冒出一团汉语的蒸汽,扯住我青春的发丝
狠狠地往上提了提
一声涅槃的惊叫刚产生,就被浓稠的黑暗熄灭
已经进入了封闭的地心,爱人啊
我暂时看不见了你的脸
就像春天看不见夏天,蜜蜂看不见大雪
▎采煤机
采煤机凶狠疯狂
啃下这么多的工业食粮,却不曾下咽一粒
只是惆怅地望着眼前漆黑的万里河山
采煤机没有对象和情人,不能恋爱和生育
没有思想和文采,写不出一部红楼和离骚
像一头钢浇铁铸的骡子
被戴上按钮和操作杆的笼头
一头扎进百里煤海中,用脑袋拱开百代的慨叹
累了和渴了就猛喝一阵电力的油
它没有能力去抠出一株活在煤壁上的三叶草
在这时它会楞愣地想一会
莫须有的故乡,然后低头向脚下的
铁镐和钢钎哀求
▎轮 回
他在种庄稼时念叨
地呀地呀!今生我刨你,来世我变地
你做人,你修理我的身躯
他在吃饭时念叨
米啊米!今生我吃你,来世我变米
你做人,你用我的生命充饥
最可气的是他在井下刨煤时
口里也念念有词,煤呀煤
知道你很痛,就咬牙忍一时吧
来世我变煤!你变人,你拿炸药崩碎我
没办法让他从事高危的井下工作了
有钱的子女将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请来许多高明的医生
但仍然没治好这奇特的宿疾
某个下午,有个通晓古今的著名医学家
一见念念有词的他忙疾步上前
给大字不识几个的他,敬礼鞠躬
心悦诚服地说:智者!旷世的智者
言必,有一层轮回的七彩光环
笼罩在冬天山岗的秃脑门上
▎贝 壳
眼前的煤矿黑茫茫的
一排洋楼像是生产报告的标题
多少年了,有人在大地深处挖炭
有人在大地表面攉雪
淮河边,运煤码头漆黑而忙碌
我捡起一只蚌壳,它苍老、斑驳 、易碎
像捡起这只蚌壳的我
不远处,轰隆隆的撞击声传出,矿车蜂拥而上
它们是装满了沧海桑田的
另一种贝壳
▎画 笔
“我在乌黑的煤壁上画满了阳光
春天、大海。画出一朵丁香的微笑
画出一片原始森林,再披上亘古的荒凉。”
他手掂着子虚乌有的画笔,指给我看煤壁上
一幅无色、无墨、无形的大画
他画了许久,许久以后,我看到昏暗的
煤壁上,长眠的豺狼虎豹有起身的现象
栖身的空间摇摇晃晃,我心咯噔一下
催促他折断臆想中的画棒,一切复归沉寂
我们继续低头刨煤,就当啥事也没发生
梦中的阳光顷刻间融化
春天消失得无影无踪,荒凉轰然倒塌
森林化为煤炭,豺狼虎豹就在其中长眠
任凭我们拼命的刨击炭化的躯体
再也没了一丝的动静
直至采下的碎炭像一条黑色的履带
哗哗地躺下冗长的工作面
直至哗哗的煤流乌云分娩般溢出地面
淌进修炼的炉膛后,阳光、春天、森林
豺狼虎豹,才都在一场大火中复活
▎廉租房
皖中大旱
禾苗和辣椒伏在田野里不动
市场上的物价和
股市荧屏内的绿色植物飞速上涨
乡野上一缕枯瘦的炊烟
搓着干瘪的麦穗,城市里 两个恋爱的男女
准备以三百年的工资做抵押
去订购精致的巢穴
大旱大旱,阳光无边、阴凉不见
房价房价一路上扬。高耸入云
我女友美丽的脸在一夜间变成荒原
我父母湿润的笑容里,掺上水银和黄连
大地上滚动着大团的燥热与无奈
我还是躲到清凉的井下去吧
穿着窑衣、拿起铁镐,井底刨食 、地心修炼
一心只采眼前煤,两耳不闻地面事
假如遇到敢砸到我 ,敢掩埋我的那堆矸石
那就说明我下辈子的廉租房 ,有了着落
▎地心的梦
躺在地心深处的煤堆上睡觉,当然很暖和
身上盖着一层掀不动的被子
这辽阔的大地八百米厚的土石层啊
身下有若干个柔软的朝代铺垫
梦里还会被霸王龙托着躯体
在史前的大地上跑上一段
呓语是从牙齿的关阙吹出的松涛
笑容里蒙上一层侏罗纪野桃花的幽香
我梦见了炸药、采煤机,矿车
股票,足球场
在一棵嫩芽中韬光养晦的春天
梦见辽阔的太平洋弹奏出不朽的命运交响曲
鸽群一样轻盈的战机穿过哀鸿遍野的叙利亚
有一瞬间,我梦里甚至产生了一片
燎原的大火。并没有害怕,只是竭力地
控制着不让它蔓延到
我的脑壳外边,这样就不会引起一场改变
煤炭工业进程的地心大爆炸
▎灵魂中的矿藏
每一个灵魂中都可能,有一座储量丰富的
矿藏,煤炭石油,思想智慧,垃圾杂碎
因人而异,而那个最先勘探出宝藏的家伙
肯定是他自己
但问题是,无论其中的战略储备有多大
开采起来皆难如上青天
你不能将综采机,挖掘机,还有皮带输送机
全都安装进脑体里去吧
里面血管和神经的道路太狭小曲折,柔软脆弱
打出政治一样深的眼,装上雷管炸药崩?
这恐怕更不行,因为爆炸冲击波掠过之处
一定会引起灵魂发面团的大面积坍塌
那只有用无限的铁镐、钢钎
一点一点地去刨、 去扒
用意识的大铲,往躯壳的外面运
想到这些冬天的下午
我摸到脑壳,感觉那里已经凹陷了一寸
随手而落的是几根思想的灰烬,由黑而白
▎化 蝶
干完了一班的活
坐在巷底的铁轨上,等待交接班
邱六说:“我猜今天地面上
一定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
晴朗的晴、空荡的空、万恶的万,
里海的里。”二毛说:
“地面一定大雨瓢泼,
弟兄们上井就能看得到,
邱六的老婆正穿条花裙子
站在碉堡一样厚的乌云里,
端着巨大的水瓢往下泼。”
“你们不是想上窑,
就是想别人老婆,也就这点出息!
告诉你们,哥哥我现在只想
和本矿电视站的播音员柳淮丽
同时变成两只彩蝶,
相互追逐着跃入乌黑的煤壁
再也不出来。等到后来人开采!”
说这话的是满脸稚气的青工江小帆
(图片来自网络)
【小酒馆诗人】
平易 自由 兼爱 公义 真性情 容错 体温 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