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连载14)

  

  冉阿让逃一般地出了城。他脚步匆匆,不择道路,不管大道小径,看见了就走。他没有发现,其实,他一直在野外兜圈子。整整一个上午,他就是这样晃悠着,虽然没吃什么东西,但是他不觉得饿。头脑里乱乱的,有种新感触在心头萦绕。他觉得心中有股无名的火,却又不知道应该发给谁。很难说,他是收到了感动,还是收到了侮辱。心中总是时不时地升起一股柔情,每次他都想把它压下去,用他近20年的冷酷无情与之抗衡。这种的对抗,让他觉得很累。他有些不安,他发现由不公正的惩罚毁了一生,在他内心所形成的凶狠的理智,渐渐发生了动摇。他禁不住想,能用什么代替呢?有时,他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的,还不如再次进监狱呢,免得现在心烦意乱。

  尽管已是晚秋时节,但是绿篱笆墙中时不时地还有一些晚开的花。他走过的时候,能够闻到丝丝清香。这让他忆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那些往事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了,现在想来,往事不堪回首啊。

  整整一天的时间,这种难以表述的思绪,就这样在他心头越堆越高。

  太阳坠向西边了,连地面上最小的石子也照得拖着长长的影子。一片荆棘丛的后面坐着冉阿让。这是一大片红土平原,除了远处的阿尔卑斯山,没有一个人影,连远村的钟楼也看不见。估计离迪涅有3法里远。离荆丛几步远,有一条小路横贯平野。

  如果有人看见他思考的神态,再看见他那身破衣烂衫,一定会感到非常的可怕。他正思考的时候,忽然听见一种非常快乐的声音。

  冉阿让转过头看去,只见一个10岁左右的小男孩从一条小路走来,看上去像萨瓦人。男孩斜挎着一把手摇弦琴,身后背着套箱。男孩的裤子已经破了,破洞处露出膝盖。看得出这是一个各个走村串户的快乐的听话的孩子。

  那孩子随意唱着,有时还会停下脚步,抛起几枚铜钱,做“抓钱”的游戏。那几枚铜钱,大概是他全部的财富了,其中的一枚银币,价值40苏呢。

  孩子停在荆棘丛旁边,但是没有看见冉阿让。孩子非常灵巧,所抛的几枚铜钱,总是能用手背全部接住。

  可是这一次,他却失了手,价值40苏的钱币掉了,朝荆棘丛滚去,一直滚到冉阿让的脚边。

  冉阿让一抬脚踩住了它。

  孩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钱币,所以,冉阿让所做的动作他都看见了。但是他一点也不惊讶,径直朝冉阿让走了过去。

  这是一个空无一人的地方。四周看去,整个平原和小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只听见从高空飞过的一群鸟儿发出微弱鸣叫声。男孩背对夕阳,在日光的照射下,他的头发仿佛缕缕金丝,而冉阿让那张野蛮的脸红红的

  “先生,”萨瓦男孩带着孩童的无知与天真,充满自信地口气说,“我的钱呢?”

  “你叫什么?”冉阿让问道。

  “我叫小杰尔卫,先生。”

  “你走吧。”冉阿让说。

  “先生,”孩子又说道,“把钱还给我!”

  冉阿让低下头,不再理睬他。

  孩子又说:“还给我的钱。先生!”

  冉阿让没有抬头,仍然盯着地面。

  “还我的钱!”孩子嚷道,“我的银币!还有我的银币!”

  冉阿让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于是,孩子抓住他的外衣领使劲地摇晃,同时,用力推着踩着他的钱币的铁掌大鞋子。

  “还我的钱!我的40苏!”

  孩子哭了起来。冉阿让一直坐着,现在抬起了头,眼神有点迷乱。他有些惊奇地打量着这个男孩,然后就伸手去抓棍子,厉声问道:“谁在这儿?”

  “是我,先生。”孩子答道,“是小杰尔卫!请把那40苏钱还给我!请您把您的脚挪开,先生!”

  虽然眼前的这个人不大,但是愤怒起来,火气很大,变了口吻,几乎威胁地说:“哼!您的脚拿开不拿开?哼,赶紧挪开您的脚。”

  冉阿让说道:“啊!还是你!”然后,猛地一下站起来,但是,踩着硬币的那只脚始终没有挪开。他补充说:“不想活了吗?还不快走!”

  这回孩子吓住了,惊恐地看着冉阿让。接着,就开始全身哆嗦,怔了几秒钟后,拔腿就跑,头也不敢回,叫都不敢叫一声。

  不过,他跑了一阵,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停下来;冉阿让在继续胡思乱想中,还能听见他的哭泣声。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看不见男孩了。

  这个时候,太阳也落山了。

  周围渐渐暗了起来。冉阿让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也许他的头脑正在发热。

  冉阿让一直站在原地,从那个男孩逃掉之后,他就没换过姿势。他胸膛起伏,呼吸不均匀,长喘着气。他将目光投向十几米之外,好像在专心研究掉在杂草中的一块蓝色的旧瓷片的形状。突然,他打了一个寒战,终于感到了夜晚的寒冷。

  冉阿让压了压鸭舌帽,使之遮住额头,机械地捋了捋外套,并扣上扣子,向前走了一步,弯腰拾起放在地上的那根棍子。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那40苏银币。有半截已经被他踩进了土里,剩下的一半在石子间闪闪发亮。

  就像触了电一样,他低声嘀咕道:“这是什么?”接着,他倒退了三步站定,但是目光始终无法移开,仍然盯着他刚才脚踏的那个地方。他觉得那闪闪发光的东西,在黑暗中就像一只瞪着他的眼睛。

  过了几分钟,他抽筋一般扑向那枚银币,一把将它抓起。然后,站直身子,开始向平原四周远望,将目光投向天边的每一处。他站在那儿,浑身发抖,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野兽,要寻找藏身的地方。

  他看来看去,什么也没看见。夜幕降临了,大片的雾气从暮色中升起。平原之上,一片苍茫,寒气袭人。

  “啊!”他叫了一声,便赶紧朝那孩子消失的地方走去。走出一百多步,又站住了。用目光到处寻找,但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于是,他用尽全力呼喊道:“小杰尔卫!小杰尔卫!”

  喊了几声,他停下来等回音。

  但是,没有人应答。

  除了望不透的黑暗和叫不应答的寂静,整个原野荒凉又凄迷,四周空旷一片,

  一阵寒风袭来,让周围的景物产生了一种阴森可怕的活力。几棵矮小的树木,摇动着它们短小枯瘦的“臂膀”,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愤怒,就好像在进行威胁,追赶什么样一样。

  他又向前走了一段,然后跑起来,但是跑跑停停。在荒野中呼喊着“小杰尔卫!小杰尔卫!”,声音凄惨又吓人。

  如果那个男孩听见,也一定吓得不行,肯定不敢露面。不过,那男孩已经走很远无疑了。

  他碰见一个骑马的教士,便上前问道:“神父先生,您见有个男孩走过去了吗?”

  “对不起,没看见。”教士答道。

  “是一个叫小杰尔卫的男孩,真没看见吗?”

  “我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他从钱袋里取出两枚5法郎的硬币,递给那位教士,说:“本堂神父先生,这是给您的穷人的。——本堂神父先生,那孩子有10岁左右,我想他背着一个套箱,还有一把手摇弦琴。他朝那边走了,是个萨瓦人,您看见了吗?”

  “我没看见。”

  “没看见小杰尔卫吗?他不是附近村庄的人吗?您不能告诉我吗?”

  “照您说的,我的朋友,那他就不是附近村庄的孩子。他只是经过此地,不会有人认识的。”

  冉阿让又忽然掏出两枚5法郎的银币,递给了教士先生。

  “这是给您的穷人的。”他说道。

  接着,他又糊里糊涂地补充道:“本堂神父先生,您让人把我抓起来吧。我是个小偷。”

  这名教士吓得魂都丢了,双腿一夹马镫,赶紧逃掉了。

  冉阿让朝着他认定的方向,继续跑去。

  他跑了很长时间,不断向左右看,连声呼喊,可是再也没有遇见一个人。他寻找的过程中,有两三次他看见像是趴着或蹲着的东西,便急忙跑过去,到了跟前一看,却是一簇荆棘,或是露出地面的一块石头。后来,他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只能停下脚步。月亮已经升起。他向远处望着,又喊了起来:“小杰尔卫!小杰尔卫!小杰尔卫!”他奋力的呼喊消失在迷雾中,没有引起一点音讯。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小杰尔卫。”声音有些微弱,有些含混不清。这是他最后的努力,然后,双膝忽然一弯,就像有一种无形的威力,用他没良心的重负一下子将他压垮了一样。他颓废地倒在一块大石头上,脸埋在双膝之间,两个拳头插进头发里,喊道:“我是个混蛋!”

  这时,他心都碎了,放声痛哭。19年来,他第一次伤心地哭了。

  看得出来,冉阿让离开主教那里的时候,虽然一时间还不明白自己内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还故意与主教天使般的行为和温柔的话语进行对抗。其实,他已经摆脱了他一贯的思想。

  “永远也不要忘记,您向我做的保证,您向我保证要当个诚实的人。我已经买下了您的灵魂。我从邪恶的念头和沉沦的思想中把您的灵魂赎了出来,把它交给了仁慈的上帝。”这几句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

  他以傲气与那种至高无上的道德对抗。傲气在人身上就好像是邪恶的堡垒。他隐约感到,那个教士的宽恕,以最强大、最猛烈的攻势,给他带了极大的震撼。如果他抵挡住了这种宽恕,他就会顽固到底,至死不改;如果他退让了,那么他就要放弃仇恨,放弃多少年来,别人的所作所为在他心中堆积的,也是他自以为傲的那种仇恨。这次对抗赛,不胜利就失败,是一场决赛,在他的邪恶和那人的仁慈之间开展。

  他的头脑中充满这样或那样的念头,像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往前走。他的眼神发怔,不知道这样行走时,能否领悟到他在迪涅的奇遇将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后果呢?能否听到在人生的某个时候,警告或搅乱思想的这种神秘的声响呢?是不是有个声音对着他耳朵说,他正经历这一庄严的时刻,再也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从今以后,他不是成为最高尚的人,就是要成为最邪恶的人。可以说,现在他必须比主教还要崇高,否则就会跌得比苦役犯还要卑微。如果他有意向善,他就得成为天使;如果他执意向恶,他就得成为魔鬼。是否有个声音对着他耳朵说这些话呢?

  在此,在别处已经提过的问题我们还要重申:对这一切,在他的头脑中是否隐约抓住点点影呢?就像我们讲过的,挫折是一种教育,使人更为聪明;然而,他能否理清我们在此所指出的这些,还让人生疑。他即使想到这些,也不能彻悟,只能雾里看花,结果只能陷入难以忍受的、几近痛苦的困惑之中。刚刚从苦役场那种扭曲而黑暗的地方出来,主教就触痛了他的灵魂,就像眼睛刚离开黑暗就看见强烈的光线,必然刺痛。从此,他未来的生活,可能是完全纯洁、光辉灿烂的生活了,这反而使他心惊胆战,心生不安。他确实搞不清楚现在自己处于什么状态。就像一只猫头鹰突然看见了日出一样,这个苦役犯也像被崇高的道德晃得眼都花了,目眩神摇起来。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但是他却还没有意识到,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他身上发生了变化,他再怎么办,也不可能消除主教对他讲过的话触动了他的内心的事实。

  在这种思想状态中,他遇见了小杰尔卫,抢了他40苏钱。为什么这样做呢?他自己也解释不清:难道这是他从狱中带出来的邪恶的余威,在进行最后的挣扎,产生了冲动的余力,就像动力学所说的“致动力”的效果吧?迹象这种情况,或许比这轻。一句话概括,抢钱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一只野兽,这是野兽的习惯和本能。在这种动力之下,他把脚踏在了银币之上,尽管当时他感慨万千,心中在挣扎。等心智清醒了,再认识到这种恶行。于是,冉阿让害怕的退了几步,惊声尖叫。

  他抢了那个男孩的钱,干了一件他本干不出来的事,这种奇怪的现象,只有处于他这种思想状态中,才有可能发生。

  不管怎样,这最后一次恶行,让他产生了决定性的效果。这次恶行穿越心智,将黑暗污浊放置一边,将光明清亮放置一边。作用于他那种状态的心灵,就像催化剂作用于一种混浊液体一样,能够使一种物质沉淀浑浊,使另一种物质透明澄清。

  事情一发生,他没有及时自省和思考。一开始就像要逃命的人那样慌乱不堪,他企图找到那个男孩,把钱还给他。等他意识到都是不可能的之后,他停了下来,悲痛欲绝。他喊出“我是个混蛋”的时候,开始看清自己了。在一定程度上,他同自己分离了。他觉得他只不过是个鬼魂,面对着一个有生命的,凶相毕露的苦役犯——冉阿让。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身上穿着一件破罩衫,身后背着装满偷来的东西的行李包,脸上一副毅然决然的模样,头脑里装满了怎样做坏事的方法。

  我们已经发现,过分沉重的苦难,在一定程度上使他产生了幻觉,他的眼前产生了幻影。他确实看见了“冉阿让”,面对他那副狰狞的面容。他心中有这样的疑问:这个人是谁?让他这么厌恶。

  他的脑子正处于既混乱,又极度平静的时候,幻想无边无际,现实都被吞噬了,再也看不见周围的实物,却隐约看见心中的影像在体外运动。

  可以说,他审视着自己,与此同时,他穿过这种幻象,看见一种神秘的幽深之处存有光亮,一开始以为是火炬;再仔细审视在他心中出现的光亮,发现那火炬具有人形,这个人正是主教先生。

  他的良心接二连三地审视这样立在面前的两个人:主教先生和冉阿让。要消除第二个必须要靠第一个。这种审视往往会产生特别的效果,他幻想的时间越长,在他眼里,主教的形象就越高大,越有光彩,而冉阿让却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到了某一时刻,冉阿让便成了一个影子,甚至忽然消失了,只剩下主教一人。

  主教使这个混蛋的整个灵魂充满了夺目的光辉。

  冉阿让热泪满面,泣不成声,哭得比女人还脆弱,比孩子还慌张,他哭了很长时间。

  就在他痛哭的时候,他的头脑渐渐清亮了,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光,既迷人又可怕的。他以前的生活,第一个过失,长期的赎罪,以及他的外表变得如何粗野,内心变得如何残忍,出狱后打算如何大肆报复,他在主教家里干了什么事,他最后如何抢了一个孩子的40苏钱,还是在得到主教宽恕之后做的,特别的卑鄙、可恶,这一切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而且笼罩在他从未见过的光明之中。他反观自己的生活,觉得特别可恶;他反观自己的灵魂,觉得特别丑恶。然而,在这种生活和这颗灵魂上,却有一片柔和的光。他好像借着天堂的光看到了魔鬼。

  他究竟哭了多长时间呢?哭过之后他又做了什么?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个情况好像能够证实,就是在那天晚上,格勒诺布尔的驿车大约凌晨3点到达迪涅城,在穿过主教府街的时候,于黑暗中车夫看见有个人跪在马路上,好像对着卞福汝主教家的门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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