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药神》—— 向死而生(含剧透)

  “还没到你的号呢,出去等着报号吧。” 话音还没落下,一个黝黑干瘦的手递上一个门诊病历本,想要放在那一摞病历本的最上头。年轻的助手医生立马出手制止:“都说了按号码排队,一个个叫,别着急!”病历本的主人眨了眨眼,满脸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是解释了几句,全是小医生们听不懂的方言。 正逢教授忙完了手头上的诊断,招招手让这个老人过来看病。 “我初步判断,你这,可能是癌症晚期了。需要马上住院。” 办公室瞬间安静了。 教授抬头,老人依然是憨笑着,似乎并不懂教授诊断的意思。 “你家人呢?”一个年轻黑瘦的男人举手站了过来,也是一脸茫然。教授接着询问,男人没吱声,只是木讷机械地点着头,似懂非懂。 这是一对远道而来的农民父子,家境似乎并不算好。 教授叹口气:“去办住院手续吧,赶紧的,可能也没床位了。这种情况你们就在那里等我,我下午去查房。” 这是我曾在医院目睹的一次对癌症病人的“宣判”。 在场的人有过短暂的压抑,但也很快恢复如常。 这本就是一次普通问诊。 中国社会总是谈癌色变。这些病症来势汹汹,杀气腾腾,像是地狱来的恶魔。它们将原本远在天边的死亡带到人们眼前,再得意地观察着人心的挣扎。这些恶魔与人们变得越来越熟悉,患者们或坚强持久地迎战终得胜利,或在治疗中败下阵来告别世间。 老人儿子茫然的眼神渐渐被我淡忘,直到和我爸一起看完了《我不是药神》。 电影之好看和难得令我欣喜不已。终于有一部制造相对成熟的现实题材片出现在观众面前,用力地撕开在此之前鲜有人敢触碰的遮羞层,扯下皇帝的新衣,暴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直击社会的尖锐矛盾。 看病难,看病贵。这是当下中国面临的医疗现状,也是各方努力奋斗只为能早日解决的困境。绝症病人们时常面临痛苦与矛盾,一边是对亲人的不舍和对世界的眷恋,一边是巨大经济压力带来的苦不堪言和对家庭的负疚。 在求生欲尚存的时候,死亡是洪水猛兽,是家庭的巨大痛苦。但在镜面里,对被折磨到毫无生机的人而言,死亡却是解脱。 故事便是围绕生死病痛展开来的。 【善或恶】 按照套路,故事里总要有善恶之分。但在药神这个片里,善恶已经没有了绝对。 主角程勇,一出场便是十足的恶俗落魄男。常年穿着一件陈旧的皮夹克,留着一头可以滑倒苍蝇的乱发,眼睛时常微眯着,上一秒眉头一皱看似忧郁,下一秒又能肆无忌惮地露出猥琐的笑容,和隔壁开旅馆的大爷用荤话聊着市井风气的日常。经营的“印度神油”生意也早已被消费者们嫌弃,与市场需求脱节。 没有稳定的收入,穷到交不起房租,抽烟喝酒打老婆,烂人一个。 在婚姻破裂后,前妻请来律师与他谈孩子移民的问题,烂人的敏感神经被触动了。被激怒的程勇面目狰狞,第一反应竟是要暴打前妻,前妻忍无可忍地吼:“这些年你还抽我抽少了吗?” 在被送到警察局后,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的人渣一下子就被捅破了纸老虎的壳子,畏畏缩缩地躲避前小舅子的怒气,还要不甘心地小声嘟嚷:“看,他打人........” 这样的典型人物在当下的中国并不少见。一事无成的懦弱中年男人,唯一能让他有男人成就感和尊严的行为竟然是家暴亲人。可笑,可耻,混不好也是活该。 可人性总是复杂。烂人在面对向自己撒娇讨要运动鞋的小儿子总是内心柔软。小心翼翼地从空瘪的钱包里抽出几张钱,郑重地叮嘱儿子:“别乱花啊。” 再落魄也要给予孩子的温暖,这是作为父亲的尊严。 在后来与吕受益谈起孩子的时候,程勇脸上的笑容是温暖而牵挂的。“我儿子,特别黏我。” 烂人对自己年老体弱的父亲也是关心的,会细心地给闹别扭的老人喂饭,也会想尽办法交上养老院的钱,哪怕自己已经捉襟见肘,回家都只能破窗而入了。 这样复杂却真实的小市民程勇,在面对慢粒白血病患者吕受益的上门拜访,起初是非常困惑的。他所见到的这个高而削瘦的男人,谨慎地摘下一层又一层的口罩,在与程勇对视的那一刻,眼睛里缓缓绽放出生命的光芒,而后挤出一个不标准但讨好的笑容。

  吕受益是来求药的,求程勇通过进口印度神油的途径帮自己代购可以治疗慢粒白血病的印度仿制药,因为价格远低于正版的药物。 小市民虽逐利但也有对法律的畏惧,“这是违法犯罪的事,不干。” 故事仍在继续。程勇在经历了父亲的晕倒之后,防线就逐步瓦解。在面对高昂的医疗费用时,他的底线终于崩溃。 他主动找到吕受益,“合作吧。但我要赚钱。” 吕受益无力的抗议了一下,眼底隐隐透出一点挣扎和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在幻想以成本价拿药。但程勇才不愿当那个不求回报的善神,他只是个急需用钱的小市民,上有老下有小,囊中羞涩,压力如山。 要吃药就合作,赚钱才是王道,不然一切免谈。 印度购药之旅由此开始拉开神秘面纱。刚下飞机,入眼便是灰色的世界,脏乱破旧的街道,堵塞至几近瘫痪的交通。贫穷的小孩子们一会在街上跑来跑去,一会又挤在车边拍打着车窗。种种见闻都让初到印度的程勇满脸惊恐和恍惚。别说跟中国的繁华都市比,这连上海的小弄堂都比不上。 就这地方,能给那些病人带来生命希望吗? 然而,事实就是可以,荒诞而残忍。这个人口仅次于中国的大国,基础设施落后且不完善,却有着先进的仿制药技术。 有了销售目标,下一步就是要打开市场,于是他们认识了思慧。 刘思慧是个钢管舞女。程勇初见她,是在喧闹浮躁、鱼龙混杂的酒吧。醉生梦死的环境里,刘思慧是舞台上的妖精,腰细腿长,魅惑迷人。 再见时,刘思慧是病友群的群主,领着数十名病友,风尘仆仆地赶来会面的小餐馆里。 虽掩饰不了岁月的痕迹和工作的疲惫,但一身素雅,温和坚毅,清丽动人。 真正的美人,浓妆淡抹总相宜。

  电影里几乎所有的病友都如初次见面时的吕受益一样,戴着厚重的口罩。他们是不愿主动摘下口罩的,这是他们自我保护的心防,是脆弱的仅存的尊严。可这时候的程勇不是悲天悯人、洞察人心的神,他无法理解也没有义务去呵护这些用纸壳糊起来的心。 货源和客户解决了,翻译也是不能缺的。在教会工作的刘牧师接下了这份工作,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最常说的一句是“God bless you”。 程勇听到时总会嬉皮笑脸地敷衍两句“阿门阿门”。 愿主保佑你。 主会保佑他们吗,谁也不知道。但在荒诞却残忍的现实里,信仰救不了这些生死边缘的命。 于是乎,刘牧师眼里好像永远含着忧郁,悲悯,还有茫然。他用信仰鼓励虔诚信徒,拯救濒临崩溃的灵魂世界。但他清楚的知道最终还是得自救,因为他也是一个需要用药的慢粒白血病患者。 还有黄毛,是全剧年龄最小的角色,因为生病而选择背井离乡,与家人断绝往来,年纪轻轻却已闯荡江湖许久。抢药时凶狠痞气,成功后冲吕受益轻蔑地龇牙瞪眼,十足的街头小混混范。被抓住后,却轻而易举的被拆穿了凶狠的伪装,垂头丧气。这样一个缺乏法律知识的年轻人,心怀劫富济贫的侠盗观念,披着狼的外表,内心却是狗的善良诚挚。 苗子是好苗子,但从未有人告诉他该怎样去走一条正确的路。 程勇或许是心软了,慢慢接纳了黄毛。 警察曹斌,正气凛然,是惩恶扬善的化身。从一开始斩钉截铁的要铲除假药贩子,到办案过程中因逐渐深入了解事情真相而产生的内心动摇,执法者的内心有过无数次天人交战。 法不容情,但执法者终归有情。 当患病的老奶奶拉着他的手,哽咽着哀求:“我只是想活下去啊。你就能保证你这辈子不得病吗?” 谁都保证不了未来。 曹斌崩溃了,他在这个案子面前茫然失措,内心的公平和善意在激烈交锋,一片兵荒马乱。

  电影里的医药公司代表西装革履,神态高傲。看似是恶人阵营,满心只为了资本利益,但究其根本也是在尽自己的职责,维护着正版药物的利益。在了解了制药公司的药物发明背景后,我突然有些理解了这个不近人情的角色所代表的群体。一个抗癌药物诞生之艰难,所耗时间之长,成本之高昂,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医药公司要收回成本才有能力研发下一种拯救生命的可能性。而现实的困境里,与医药公司相矛盾的是底层人民买不起药的绝望。两方都没错,都只是想要生存下去。先别急着抨击电影或者医药公司。若是有时间,不妨了解一下这些制药背后的辛酸。 张院士大概是全片唯一的恶了。贩卖假药骗取病人钱财,一而再再而三威胁程勇交出代理权。最后让他锒铛入狱的罪因竟然不是其多年经营的假药,荒诞又好笑。但即便是这样的恶人,在最后关头也并未供出程勇,着实令人心情微妙。 有一个情节让人哄堂大笑却又倍感难过。 赚钱后,小团队去思慧工作的酒吧搞“团建”。觥筹交错间,思慧被值班经理要求上台跳舞。程勇带着满身酒意,和一股子小市民得利的飘飘然,砸钱让经理自己去跳。 有钱能使磨推鬼,经理舞动的时候,思慧是台下起哄声最大的人之一。程勇看过去,她已满眶湿润,闪闪发亮的泪光里释放了太多过往的不堪和屈辱。 程勇趁着酒醉,说送思慧回家。思慧拒绝了两次,明白了意思,麻木的妥协了。 在等思慧的时间里,程勇看到了墙上的一张张照片,那是年轻的跳着芭蕾舞的思慧,优雅高贵,不染凡尘。 思慧说小孩晚上很容易醒。烂人的良知,在看到思慧年幼女儿冷漠的目光时,慢慢被唤醒,最终战胜了欲望。在告别的时候,程勇低声叮嘱思慧别吵到小孩。 这个被生活折磨却始终坚强隐忍的女人,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 被尊重的感觉,弥足珍贵。 多角度看待世界,或许可以窥见更多人性的复杂。 生活从来就不是笼统的非黑即白。 【穷】 电影里的恶人有一句话,“最难治的,是穷病。” 钱就是命。而故事里的人们,大多都是缺钱的。 来日大难,口干舌燥。 吕受益为了省钱寻找仿制药,程勇为了赚钱开始卖药,黄毛为了生存住在破旧的群租房,在屠宰场干着手起刀落的活。单亲妈妈思慧为了自己年幼的女儿,放下尊严,接受屈辱.....我在这些人眼里见到的最多的是一抹抹难以化开的茫然。 他们的神态,一如我那天见到的那位癌症老人和他木讷的儿子。 他们或许拼尽全力只为生命能有多一秒的延续,也或许心存死志争取不拖累家人。 众生万象,冷暖自知。 【散】 电影的情节是少不了波澜起伏的。程勇始终胆战心惊。稍有异动,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忘不了小团队把酒言欢后的不愿相信的震惊,忘不了一个个离去的哀伤。刘牧师欲言又止,说了句中文的愿主保佑你,这一次程勇没有习惯性地接一句阿门了。吕受益仍是小心试探着开玩笑,却在听到“滚”字的瞬间,眼神悲伤到令人心碎。 没有抱怨,不强求,亦理解苦衷,是这些小人物身上闪闪发光的善。 离散伙饭过去了一年之久后,程勇已经剪去了一头油腻的乱发,穿着精神得体,带着一股与过去告别的成功范。服装厂生意红火,贵客应接不暇。 吕受益自杀未遂。他的妻子走投无路,跪在程勇面前哭着一遍遍哀求,得到的回应是领导不耐烦的催促鸣笛,也是程勇慌乱而茫然的良心。 再后来便是医院的相见。听着老吕在清创时的惨叫,程勇倍感揪心但不知所措,而老吕妻子的表情麻木漠然。 手术的风险极高,她却毫不犹豫地说,“做!” 孩子还这么小,不能没有爸爸。 电影里的女性角色,如思慧,如老吕妻子,都有着能够独当一面的坚强和果敢。即便遭遇诸多艰难,历经人生离散,她们始终坚韧而伟大。女子能扛半边天。 女性,从来就不是只能躲在男人身后的附庸。 吕受益最终选择离世。告别之前,他的目光温柔而眷恋,他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正安稳地熟睡。之前艰难地挣扎着想活,是想听儿子叫一声爸爸。他是那么的爱自己的妻儿。死,是他自认为现在唯一能为妻儿做的事情了。 程勇开始重新卖药,自责负疚堆积成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黄毛在为了保护程勇而开走了那辆程勇一直不让他开的运药车。单纯直率的小黄毛,在甩开警察的一瞬间欣喜若狂,遭遇车祸,酿成悲剧。 程勇在巨大的悲伤之下一把攥住曹斌的领口,哭着咆哮。 “他才二十岁,他想活下去,有什么罪?” 刚刚剪了精神的发型,有一张刚买好的火车票,还没来得及回家。 聚散终有时。 【神】 程勇第一次去印度时,一切景物清晰可见。他能够洒脱地跟印度药商拍胸脯,坦诚自己只想赚钱。 Savior?救世主吗,才不是呢。 病人送来锦旗,程勇的虚荣心被充分的满足,但他清楚自己要的不是当那救苦救难的神。 哪有那高尚的活菩萨,只有日进斗金的欲望。 而他最后一次去印度进药时,城市却一片烟雾朦胧,心境早已天翻地覆。恍惚之间,他看到街上正在搬运两尊印度神像,一个是湿婆神。另一个是迦梨女神。 这两尊在教义里代表“毁灭”又“再生”的神,摧垮世间却又普度众生。 凡人生存不易,神亦是矛盾地游走于人心。 此时的程勇,早已不是起初的那个贱人,满心是破罐子破摔的孤勇和对命运的了然。他终究未能成神,但他学会了怎样做人。 即然这样了,“能救一个,就再救一个。” 经历过生死离别的程勇,坐在法院的被告席,两方律师唇枪舌战,激烈争辩。他平静地坐着,眼神不再茫然,温和而坚定。 当法官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说,已然准备休庭。 他缓缓站起。没有喊冤,没有卖惨。只是简单说: “我接受法律的判决。” “以后会更好的。” 【向死而生】 最后的最后,程勇重新入世的那一天,帅警察站在车前接他。 春暖花开,心里像是瞬间涌出了希望的泉水。绿树成荫,延伸出通向未来的公路。 曹斌说,别干卖药了,有医保保障了。一起喝一杯去? 好啊。 人们常说,出生后便是死亡的倒计时。而我曾在一篇学生作文里看到另一种让人为之震撼的观点。 “如果将我死去的那一刻定义为我拥有了自己全部的时间,那么,我一直都未曾失去过时间,而是一直在获得时间。” ——@我们1班王悦微 的学生 小邵 我相信,哪怕生活不易,道阻且长,我们也不能失去对未来的憧憬和直面困难的勇气。 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电影的英文名是Dying to survive,即向死而生。无需神的救赎,自己便是自己的希望。 以后会更好的。 End. 原创cr 本人影评公众号: 剁椒馒头日 本文未经允许禁止任何形式的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