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凶者也》:撕扯的拼图游戏

  (我本来已经不再在豆瓣上发影评了,但这篇约稿被修改得太大,完全改变了我谈论此片的态度,出于备份自身文章的目的,不得已在此贴下原文。)

  《追凶者也》采取了一种主要围绕三个视点人物叙事的编排方法。这一方法的特点是我们一开始获得的只是一些零星的叙事线索,在对不同视点人物的关照中,信息不断补充到之前的框架上、层叠交错,不时改写和颠覆(有时也迎合)我们之前对于故事“想当然”的缝合。这种对既定叙事时空不断上色重绘的游戏,如果使用得当可以编织线性叙事中无法构造的戏剧性,并将一种惊奇感灌注在故事发展的每一个环节。我们最为熟悉的《低俗小说》、《冰血暴》、《两杆大烟枪》、《疯狂的石头》,乃至较近的《心迷宫》都是如此。

  然而《追凶者也》相对于以上影片,交错的密度和繁复程度都要小得多,它进行了一种更加整块的划分,虽然全片被划分为五个章节,然而到第三段董小凤的故事讲述完毕,全片的主要内容便已交待清楚,后面我们看到的不过是犯人穷途末路的挣扎和无辜者意料之中的胜利。当然这种后半程的乏力并不是回归顺序叙事导致的,许多制造谜题的影片在谜底揭晓后都会回归顺序叙事,但是因为前面剧情强度的累积,这类影片往往能在顺序中一路狂奔到底。

  《追凶者也》的问题在于它的三个人物体现着三种不同的故事讲述意图。刘烨饰演的宋老二因为猫哥的被杀染上了不白之冤,百口莫辩的他凭着一股轴劲一定要找出凶手。这种因为外部变故突然被卷入一种无力自救/自证的情境,进而引发的精神焦虑与恐慌(有时连带家人),不由让我们想起希区柯克《伸冤记》(The Wrong Man);而执着于依靠自身解决难题、洗刷名声,则不免勾连起《寻枪》《秋菊打官司》等作品。如果我们先搁置这种外部环境压力和持续追凶动力在影片中是否得到了充分交待,我们至少可以感受到第一节进入了人物,除了展现宋老二的处境更是在呈现他的心理空间。然而第二节对王友全的描绘,包括和女朋友的一场楼顶性爱戏,基本上都是在对应第一节的叙述并在末尾给出一个新的线索。这种更局限于人物行动的拍摄,源于一种拼图式的理念,在这种方法之中观众永远无法获得对于人物的完整预设,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对他的道德评价都在不断生成和变化中。第三节对于张译扮演的董小凤的刻画则走向了一种喜剧模式,从杀死猫哥前后到几次追杀失败的过程里,董小凤越来越靠近笨贼的套路。这种套路在这里之所以不合适,是因为这毕竟是一个以杀人和洗刷罪名为缘起的故事,而不是一个在茅坑里挖出翡翠的故事(此外笨贼也不适合被警察击毙,适合被击毙的是电锯狂魔)。而另一个这一喜剧套路引起的后果,是宋老二之前的神经质紧张都被改写为了潜意识中对杀手的正确应对。这种近乎周星驰式的桥段,和不小心划破雇主喉咙等情节一起,让影片通过环境和方言建立的真实感逐渐剥落下来。更为重要的是,在第三段揭示出猫哥是宋老二的替死鬼后,第一段蒙受不白之冤的焦灼、替人追凶的轴劲都不再成立,只能被硬行替换为找出想杀自己的人的冲动。而因为这是中途加进来的情节,观众对这一转换很难体认(两个指使老板在最后完全被忘记了),整部影片的动力到最后便很成问题。

  而为了统摄这三种讲述意图的裂隙,创作者选择将谋杀的理由无限拔高——因为不肯迁坟导致无法采矿,经济搞不好,于是“全村全镇全县全省”都想杀宋老二。创作者无疑是想批判某种GDP至上的拆迁逻辑,但这与影片的主体并没有产生内在勾连。而这类牵强到尴尬的拔高,无法使影片成为一个关于当代中国的寓言。因为寓言不是靠片中人物讲述、用以遮蔽叙事层面的问题的,而是在完善的叙事中可以系统性解码出的辽阔图景。

  而从创作层面来讲,学习一种叙事模式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哪怕看似相近的讲述方式,因为推进叙事的动力不同,情绪基调、组织编排理念不同,其中的桥段/手法依然不能简单的组合混用。一个新鲜而美妙的故事必须在一种整体性的建设中完成,而不能仅仅是将不同的线头缠绕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