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

  1.

  我爸是个检察官,有一年他出差一个多月都没回来,走之前他和我们说过,他是被借调去邻省查一个案子。

  我妈妈怕影响他工作,一直没敢打电话给他,但是她很生气,和我念叨说等我爸爸回来一定要骂他,这么久了也不知道给家里报个平安。

  他回来得很突然,当时已经是深夜,我睡熟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的家门。一大早出门上学的时候,发现多了一双皮鞋,我才知道爸爸已经在家里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说他坐的车在高速上翻了,一车人差点没命。

  我妈当场就哭了,我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呆呆地问:为什么啊?司机开车太不小心了吗?我爸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这是发生在我读初中时候的事情。

  去年寒假我从大学回家,我爸和我说了另一件事情。

  当时也是在吃饭,他忽然对我说,你知道么,县里城建局的副局长在医院躺了半年了。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只能敷衍道:啊?那现在出院了吗?

  我爸沉默了一下,说:前几天挺不住了,去世了。

  气氛有些尴尬,我试探着问:他是生了什么病吗?

  我爸说,不是,他是被人捅成重伤的。有一个老板想让他批一个什么项目,他不同意,说不合规,那个老板就给他送礼,他不收。人家逼急了,找了社会上的小年轻去堵副局长家的门,本来只是想吓唬一下他,结果小年轻下手没有轻重,把人给捅了,就成这样了。

  后来的事情大抵是凶手伏法,所谓的老板也受到了法律的惩罚,但死者终究是回不来了。

  而死者的家属,在他吊着一口气在医院垂危的日子里,一定是既希望又恐惧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吧?但命运终究没有给他们一个好结果,等来的……只有绝望。

  听完我爸讲这个故事,我忽然就想起了好几年前他一个多月没有音讯的那次出差。即使当时在饭桌上听到他说在高速路上翻车,我仍然没有真切地意识到其中的凶险,或许是因为听起来太没有实感、太远离现实生活了。

  可是如果那次他没能安然回来……我无法继续想下去,不敢,也不愿意。我只知道,这应该会是比迄今为止我体会过的所有悲伤还要更悲伤的事情。

  2.

  我是高考过后才有手机、才开始频繁上网的。我还记得那是16年7月1号,高考已经结束快一个月了,我爸才把他早就答应给我买的那个智能手机交给我。

  不知道为什么,拿到新手机以后,就不停地有人打电话给我,都是找一个姓Y的男人的,有人叫他Y哥,有人叫他Y老大,但是最多的还是叫他Y局长。我没听过这个什么局长,只能一个个给他们解释我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不认识他们要找的人。

  我和我爸说了这个事,他想了一下说,我帮你办的手机号以前被别人用过又被移动回收了,可能原来的号码主人没和别人说自己换号了,所以都一股脑找你来了。

  我爸问我,这个号码还挺好记的,你如果觉得没问题就继续用,如果实在不想要,我再给你重新办一个手机号。我怕给他添麻烦,就违心地说算了没事。我本来想,过段时间这些人就会减少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来找这个Y某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了。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透过这些因为误会而打来电话的人,我就好像拼一块破碎的拼图一样,一点一点地慢慢构筑出了这个陌生人的形象。

  我记录了这些信息:号码的前主人挺有威望或势力,不管找他的人是什么意图,刚开始都是毕恭毕敬的;从称呼上也可以看出来,他既和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来往,又是一个什么“局长”;但是他的经济状况似乎不是很佳,因为我接到的电话中,有好几次都是问他什么时候能还钱的;这个“Y局长”恐怕私生活还比较混乱,不乏声音娇美的年轻女孩来找他,叫“Y哥”的一般都是这些人。

  本来这也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除了有些烦人以外,并不值得我记述,但是一条短信改变了事情的性质。

  有一天,我收到一条短信,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这条短信也是以“Y哥”开头,而内容则是,“她”怀孕了。

  也许是好奇心作祟吧,也可能是漫长的暑假让我太无聊了,总之,我没像以前一样直接说自己不是原主人,而是冒用他的身份,和她聊了一下。

  她说自己已经和家里闹翻了,学也不想上了,准备坐火车来找“我”,她问“我”,能不能给她安排一个打工的地方,她不想要“我”的钱,她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我觉得事情有些严重,赶紧问我爸知不知道这个“Y局长”,还把目前所有情况都告诉了我爸,当然,“Y局长”的全名我也是知道的,也一并和我爸说了。

  我爸说他好像有点印象,让我等他打听一下,明天再告诉我。第二天,我爸和我说,这个“Y局长”曾经是另一个县里的国土局的局长,但已经跑路很久了。

  我问我爸,那这个人结婚了吗?我爸说听说是结了。我又问,为什么跑路的?我爸叹了一口气,让我别问那么多。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那个女生,我不是Y本人,只是机缘巧合继承了这个手机号的一个无关的人,包括Y结婚了并且已经跑路了的消息,还有……和Y关系密切的女孩子,可能不止她一个人,因为我不止一次地接到过十几岁女生声音的电话。

  她最后一次和我联系,是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这也是我们第一次通电话,电话里她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哭过很久的样子。但听得出来,她年纪不大,稚嫩里还带着一丝怯生生,这是农村女孩的特质。

  在电话里,她说她要把小孩生下来,要一个人把孩子养大,还要努力找到Y,直到这一刻她都相信那个比她大了几十岁的男人是爱她的,一切都是因为某个没来得及告诉她的原因。为了这个原因,她可以乐观地期待明天。

  她给我说了很多未来的计划,在我听来这些“计划”都是不切实际而可笑的,我劝她,不管怎样你还是和爸爸妈妈联系吧,就算生气他们也会原谅你的。她沉默了一下,把电话挂了,我再打过去就一直是正在通话中,我猜她是把我的号码拉黑了。

  直到今天,三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得到过关于她的消息,也没有得到过关于Y的消息,如果她真的按自己“计划”的那样把孩子生了下来,现在那个小孩也已经两岁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会偶然想起那个被中途挂断的电话里,从手机中传出的,沙哑、稚嫩,而羞怯的声音。

  这个声音里,仿佛隐含着某种深沉又隐而不发的情绪,当时我没能体会到,唯有在回忆里,我才一次次回顾出她声音里凝结的悲伤。

  这三年来我一直没有换电话号码,也断断续续接到过几次其他人寻找Y的电话,但来自她的电话却一直没再响起。

  一个年少的孕妇要把小孩生下,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但这个可能永远也不会有结局的故事,终究只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个悲伤的声音。

  每当我想起这个声音,我总会想象她是怎样一个人,又是如何与“Y局长”发生了纠葛——或许这只会是某个极为俗套的桥段。

  但当故事的当事人通过一个偶然得到的手机号码,与我产生了某种奇妙又短暂的关联后,这故事里蔓延的情绪……似乎也就波及到了我这里。

  3.

  我有个朋友,她是西安人,在成都上大学,有一次去重庆玩——提及这么多地名其实与故事本身无关,只是在那时那刻她会刚好出现在重庆的那条街上,因为这么多城市的出现,会显得是一件很巧合的事情。

  她原本正和好朋友手拉着手走在一条美食街上,忽然看到前边走过一个老奶奶,她从一排食品店前面走过去,走得很慢很慢,眼睛一直盯着橱窗里的吃的。

  她很着急地在微信上问我,她该怎么办啊?我说要不你给老奶奶买点吃的?她说她不敢,她害怕伤害到这个奶奶的自尊心。我说那要不然你就赶紧走,别总看人家了。她说她放心不下,就这么走了她会很难过的。

  她一边纠结,一边和我说,这个老奶奶身上穿的衣服虽然破旧,但是很整洁,看得出来她很爱干净;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学生的小书包,上面的卡通图案已经有些褪色了,也洗得干干净净。她说老奶奶很爱美,头上还别了一枝花,是她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一朵小黄花……

  她说,老奶奶已经从街上走过去了,她看不到了,她有点难过。我程序化地安慰她,说“抱抱”,“别难过了,老奶奶可能过得挺幸福的呢”,她忽然发了一条语音给我,说她难过的是,她看到老奶奶看上去想吃又不舍得买的样子,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同情,而是害怕自己以后也会被贫穷困扰。她觉得自己太自私太功利了,因此感到难过。

  这种有些矫情的发言差点让我笑出声,不得不说她真的太敏感了。但是转念一想,我忽然也有些难过,因为看到她描述的时候,和她波澜起伏的情绪不同,我没怎么被触动,而是一边在做自己的事情,一边随手回复着她。

  如果是小时候的我,应该也会很关心、很同情这个老奶奶吧,就算只是在别人那里听到,也会为此觉得难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失去了“为陌生人的窘境而感到难过”的能力。发现这个事实,让我忽然觉得有些悲伤。

  4.

  我的“老外婆”,也就是我奶奶的妈妈,她是一个很高寿的人,活到了八十八岁,去世的时候大家都说这是“喜丧”。

  把“奶奶的妈妈”叫作“老外婆”,这似乎是我们那边独有的叫法,我还没见其他地方的人这样叫过。我小的时候去给她拜年,那时她的意识还是很清醒的,也能自己从椅子上坐起身来,还会给我塞红包。模糊的记忆里,老外婆还曾给我讲过故事——虽然现在我已经全然不记得内容了。

  但是她去世前的那几年,她的身体已经彻底地衰败了下去。不但没法起身,甚至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连说话的声音已经很小了,用气若游丝来形容绝对是恰如其分的。我和她说话的时候,不得不把耳朵贴得很近,不然就会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那一回,我给她拜完年,本来想直接从房间里出去,让她好好休息,但她忽然哭了起来,呜咽着说她儿媳妇虐待她,不给她翻身,她背上都长疮了。

  我赶紧跑去告诉我爸妈,我以为他们会去骂老外婆的儿媳,没想到我爸妈犹豫了一下,和我说,其实老外婆的儿媳其实一直对她很好,这些年来一直是她在照顾老外婆,端屎把尿都几十年了。“可能是忙忘了吧,走的时候我们提醒一下”,我爸妈这样和我说,接着便拉上我,到了下一个地方去拜年。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提醒”老外婆的儿媳妇,也不可能再知道答案了,因为再一次回到老外婆家,她已经睡在一具红色的、小小的木棺里了。我至今记得那天是明月夜,夜空中的圆月明亮得可怕,明晃晃的有些刺眼睛。

  我从灵堂走出来,望着被月亮占领的夜空,忽然想到史铁生在文章里写过的一段话:

  倘若在五十光年之外有一架倍数足够大的望远镜,有一个观察点,料必那些情景便依然如故,那条小街,小街上空的鸽群,两个无名的僧人,蜻蜓翅膀上的闪光和那个痴迷的孩子,还有天空中美妙的声音,便一如既往。如果那望远镜以光的速度继续跟随,那个孩子便永远都站在那条小街上,痴迷地眺望。要是那望远镜停下来,停在五十光年之外的某个地方,我的一生就会依次重现,五十年的历史便将从头上演。如果在足够遥远的广袤宇宙里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放置我的望远镜,我也能重新见到我的老外婆么?

  我当时就是这样痴痴想着的。

  在老外婆的葬礼上,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哭得特别伤心,她撕心裂肺地哀嚎着,被一群中年人拉拽着、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安慰她一边把她拖走了。

  我问我爸爸,这个奶奶是谁,我爸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说,这就是“老外婆的儿媳”。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在我印象里作为大反派出现的女人,竟然会是一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是啊……既然老外婆已经到了八十八岁高龄,作为她儿媳妇的人又能年轻到哪里去呢?

  我爸感慨地说,她比你奶奶只小了一点点——他补充到,不到一岁。

  我看着逐渐消失在视线外的那个年迈的女人,忽然想起了一年前老外婆微弱的控诉:

  ……她不肯给我翻身。

  一时间,我有些百感交集,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情绪。这些事情好像给了我什么冲击一样,让我鼻头发酸脑子发胀,但除了极度的无可奈何和莫名其妙的恐惧,我再没了别的情绪,如果要说有的话,那就是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吧——

  为老外婆,也为她的儿媳妇,更为那段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苍老时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