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们》:揭示当代青年被遮蔽的内心隐秘 | 新批评

  原创 行超 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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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近郊的别墅里,十五岁的自闭症男孩陈速为日复一日地玩着电子游戏《暗黑破坏神》,母亲罗老师小心翼翼保护着他。李问是罗老师给速为找来的新家庭教师,他从一开始就亲近并理解沉默的速为,但李问身上似乎有着更为复杂的过去。随着李问和速为母子相处日深,李问的过往逐渐浮出——从小镇到北京,从体育特长生到家庭教师,从与母亲李老师相依为命到极力掩埋的出走……而速为和罗老师这对母子、这个家庭的秘密也在一层层展开……

  杨好的长篇小说《男孩们》以“母与子”为叙事核心,通过呈现男孩们的秘密过往和成长困境,折射出当代家庭,包括男孩们背后的父亲、母亲们的精神和生存状况,探讨时代和个人、代际与性别、欲望与生存之间复杂的多样关系。

  青年评论家行超在为本报《新批评》专刊撰写的评论中指出,尽管《男孩们》在整体的结构设置方面,在关于母亲身份以及母子关系等问题上的认知方面尚有更加深入的空间,但它具有的那种鲜活的时代感,映照着城市的夜晚,映照着那些霓虹灯下的孤独与晦暗。

  BOYS

  成长未完成

  文/行超

  就主题而言,杨好的《男孩们》是一部成长小说,但是,与传统成长小说不同的是,小说中两位主人公虽然同样遭遇了种种挫折,但直至小说结尾,他们都没能真正完成“成长”,那些内心的问题只是被悬置而没有被解决,因此更不可能收获成熟与完善的人生。当然,我相信,杨好的本意并不是重写一个启蒙主义意义上的成长小说,她更关注的是当下人的精神世界。通过小说中两个男孩的成长故事,作家力图揭示当代青年被遮蔽的内心隐秘与复杂微妙的当代亲子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传统的成长小说具有线性的、完满的叙事特征,那么,《男孩们》则更接近于现代生活的本质:破碎、多义、尚未完成。

  在小说中,两个男孩的成长故事犹如沉默而漫无尽头的时空黑洞,一旦被吸入进去,那些隐藏在黑暗处的秘密便不断涌现。如同柏拉图著名的“洞穴寓言”所揭示,面对虚幻而美好的景观,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走出洞穴的勇气。在21世纪,虚拟网络所营造的声像世界,已经逐渐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洞穴”,小说中的男孩速为就生活在这个洞穴中,他在游戏《暗黑破坏神》中一次次战胜自己的恐惧,反反复复充当英雄;而在现实生活中,速为甚至没有勇气走出自己那个安全而黑暗的小屋,面对母亲、面对他人,面对真实的世界。小说中的速为是典型的“御宅族”,这是一个最早出现于日本的青年亚文化团体,多指沉溺、热衷或精于动画、漫画以及电子游戏的年轻人。在当下中国,这一族群正在悄然壮大。小说中,速为的“宅”与自闭来源于破裂的家庭,更来源于他过于强势的母亲。他的母亲罗老师将自己年轻时未能实现的芭蕾舞梦想传递给儿子,对他寄予厚望的同时又拒绝真正的精神交流,于是,父亲的缺失、母亲的不恰当保护,以及舞蹈本身所带来的性别倒错之感,让速为被周遭人群视为异类,成了孤独的个体。现实世界中的速为自此停止了成长,他将自己囚禁在暗无天日的角落,仿佛一支洁白、精致,却又无比脆弱的骨瓷,只有在黑暗的虚拟世界中永久静置。

  通过速为一家,《男孩们》准确勾勒出中产阶层的精神画像,他们在礼貌中埋藏着冷漠,看似彼此尊重,实则互不关心,人与人之间横亘着遥远而深邃的鸿沟——这种深刻的孤独感是现代都市发展的必然产物,就像波德莱尔早已发现的那样,现代都市让人们道路以目,所有人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人群中的人”。

  小说中的另一位“男孩”是李问。如果速为母子的隔阂来源于内心的疏离,那么,李问与母亲的问题则出在过分亲近。中学英语教师李老师早年丧偶,靠着自己的高度自尊和戒备,一个人艰难地带大了儿子李问。李老师的梦想是将儿子培养成一个成功的“小镇做题家”,然后鲲鹏远走,在大城市扬名立万。但资质平庸的李问只是凭借勉强的体育特长和母亲一如既往的努力,最终进入一所平庸的大学,几经挣扎,也不过是个不成功的“凤凰男”。李老师始料未及的是,这畸形的母爱早已在儿子心中演变成恨的种子,在异乡的大学校园里,终于摆脱了爱的枷锁的李问,内心的叛逆与恶也一点点地滋生出来。小说中的他不仅深陷校园纠纷,甚至险些失手杀死母亲。在逃往北京的火车上,他告诉自己:“不是我,是她自己死了。”此后多年,李问改头换面,用各种假证件换取了新的身份,没有人知道,这个出入高档场所的健身顾问、英语家教竟然是一个弑母的逃亡者。

  经由罗老师,小说中的两个“男孩”相遇了。李问在给速为做家教的同时,也成为了罗老师的情人。在速为黑暗的小屋里,两个男孩迅速辨识出彼此,他们都生活在两个世界中:对速为而言,一个是暗淡的现实世界,另一个是令他燃烧的虚拟世界;对李问而言,一面是被他埋葬的过去时光,一面是眼前这个看似光鲜的自己。在小说中,作家为这两个同样具有人格缺陷的男孩找到了共同“元凶”:他们的母亲以及他们非正常的母子关系——“每个男孩的成长背后都有一堆背叛母亲的秘密,母亲不死,他们就得不到自由。”在小说中,作者将他们的母亲统称为“老师”,暗示着两位母亲在对待儿子方面相似的控制欲和占有欲,他们以爱之名囚禁着自己的孩子,最终,这爱也成了母子之间致命的毒药。

  如果我们继续深究,又是什么原因造就了这两位失败的母亲?除了两个男孩之外,小说中的男性几乎全部面目模糊,速为父亲与他的同性爱人远走他国,李问的父亲过早离世,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他们都是缺席的父亲。爱人的离去与背叛,让女人不得不在成为“母亲”之外,多少还要成为“父亲”,而男孩们与生俱来的恋母情节与他们内心深藏着的俄狄浦斯情结相互纠缠,逐渐演变为一种既依恋又对抗的爱恨交加的畸形情感。小说最后,李问得知母亲并没有死,他又一次踏上了回家的火车,小说看似以此提供一种和解,但事实上,这对母子之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李问的成长依旧未完成——“他分不清这是绝望还是狂喜,反正都是末路”,既然注定无解,那么,只将它认作宿命吧。

  尽管小说《男孩们》在整体的结构设置方面,在关于母亲身份以及母子关系等问题上的认知方面尚有更加深入的空间,但是,作家在小说中对于城乡差距、单亲家庭以及由此而来的心理问题等话题都有着敏锐发现,而在当下生活中、在无数社会新闻中,这些话题不断地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在这个意义上,《男孩们》具有一种鲜活的时代感,它映照着城市的夜晚,映照着那些霓虹灯下的孤独与晦暗。

  男 孩 们

  作品选读

  他没法像速为那样在释放“天堂福音”时一直睁着眼睛。屏幕里的白光在这个隔绝的房间让他无处遁形,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就像被“天堂福音”照到的那只绿色怪物。速为说那东西叫魇魔人,是Diablo最忠实的仆人,打倒它,从它的绿色心脏里找到世界之石,就等于击碎了Diablo的恐惧之灵。

  他应着速为,虽然他不知道恐惧之灵是什么,听起来像个不死的咒语。他其实很想问速为,没有了恐惧之灵的Diablo还算不算得上是恐惧之王?刚才把那只新买的保温杯给赵阿姨请她帮忙冲洗干净的时候,赵阿姨的嘴角撇了一下,和他的眼睛对视了两秒钟,他分不清那代表惊讶还是嘲弄。此刻他在担心,赵阿姨是会把保温杯放在客人专用的杯橱里,还是会把它放在罗老师那只镶有一圈金线的白色瓷杯旁边?赵阿姨给这幢大房子里的一切东西归类——杯子、碗筷、衣物、垃圾、灰尘;刚开始,他和赵阿姨一样,每次来喝的都是瓶装矿泉水,正好一瓶喝完,他们各自的任务也在那个时间段完成。

  今天是罗老师接受光照的日子,他不需要给她开车,也不需要跟着她,他还得在她晚上回来之前离开,然后过三天再来。那三天里罗老师就像一只躲在茧里的蛾子,用秘密丝线把自己缠绕得滴水不漏,然后昭告天下破壳而出。别墅里的人们总是有一套他们自己的时间系统,计量单位可以是钱、青春、虚荣或仅仅是无聊,假装他们从不受困于地心引力。

  他第一次和速为一起讨伐Diablo,他从没想到自己来到了这一步。

  他们从魇魔人的身体里剥出了世界之石。其实他知道自己操控的那个光明祭司没什么伤害力,是个辅助角色,只能给速为操控的死灵巫师施行回复术或者祝福咒语;他还拥有一种能力,就是在自己满血的情况下可以将战败的速为复活。但大多数时候,速为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给他第二次生命,他足以召唤最光明和最黑暗的魂魄力量,在恐惧之王的世界里所向披靡。

  Diablo的嘶吼重复而低沉。恐惧之王身上不断流出的血让他迷迷糊糊地陷入一个狭窄通道里——那里充斥着没有来由的撞击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没有止境,却始终在一个频率上游逛,这频率让他觉得恶心,就像一群绿头苍蝇围着块腐臭的肉,嗡嗡嗡个不停——他想不起来在哪里、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场景,好像是不久之前,又好像是某个未来的投射。紧接着是一阵巨大的悲伤,然后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空洞。他蹲在地上不断用手去抠通道里的土,又硬又脏,几乎纹丝不动。他想起小时候在姥爷家后面的水库那儿玩耍时,他蹲在水库边上把手放进冰凉的水里泡着,他那时候以为只要他的手泡得足够久,就一定会抓到水库里的鱼。一次都没有。每次他觉得只要再等一刻钟鱼儿就会出现的时候,母亲的脚步声便从或远或近的某处传来。其实他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她总是那么悄无声息,仿佛已经钻进了他身体里的一个角落,可以窥探他的一举一动。

  他手机振动了一下,罗老师发来的信息,问他们在干什么。自从那天他和罗老师说了那话之后,罗老师总是刻意询问他们在干什么,只有动物世界里母狮子觉得自己的小狮子受到威胁的时候才这么干。他打了几个字然后又删掉,既不光明磊落,也不做贼心虚。他借着坐垫里记忆海绵的力道往后稍微蹭了一下,拍了张速为打游戏的即时照片给罗老师传过去,他知道罗老师怀疑文字,她信任的还是眼睛看到的东西,用她那所谓女人的直觉。速为的白色短袖曝光过度,牵引着屏幕上的Diablo溶解在一片模糊的亮光之中,这魔王身上的血突然被赋予了一种奇异的圣洁。死亡在中间介质的倒影中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躯壳,仿佛任何物种都能从临死前令人作呕的腐烂里取得永生。

  他诵唱的回复咒语和恐惧之王的嘶吼混响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悲剧式的错觉。他看到所有被吞食的人类、生物和天使随着Diablo力量的减弱从那具红色的巨大身体里不断涌出来,以一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把恐惧之王包围了起来。他开始怀疑,即使杀死Diablo,这世界的恐惧也不会消失,一切又将被抛回玩命的循环里。

  他挤了挤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我们必须杀死Diablo吗?”

  速为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也没有看他:“嗯。每次都是。”

  “因为它是坏人吗?”

  “不是,它是恐惧之王。它妈妈莉莉丝把它变成了恐惧之王。”

  没等他给速为叠加第二层祝福咒语,Diablo就在速为的圣光召唤里发出最后一声嘶吼,连同所有的血迹和污浊灰飞烟灭。眼前的屏幕变得光明而柔和,曾经被恐惧支配的那片应许之地又复活了。

  速为长长吸了一口气,面对要求输入通关勇士名字的提示时,速为想了想,扭头看他:“你是第一次,写你的吧。”

  他顿了顿,看着速为在屏幕上打上了他的名字:李问。

  稿件责编:傅小平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来源:摄图网

  原标题:《《男孩们》:揭示当代青年被遮蔽的内心隐秘 | 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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