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之下的冷漠地狱

  《小偷家族》的电影海报走的是绝对温情的路线——

  “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爱。”

  “这个八月最温情美好的电影”。

  但如果你看过是枝裕和的电影,比如《步履不停》、《如父如子》、《比海更深》、《海街日记》的话,你就知道是枝裕和根本就不是一位温情的导演。他镜头之下的家庭无一例外是破碎的,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很稀薄,要狠狠吸上一口,才能察觉到一丝丝的亲情气味。

  每拍一部电影,是枝裕和就会讲述一种类型的家庭,他拍过正常的家庭,也拍过“不正常”的家庭。亲情这个元素如何在不同形态的家庭之中野蛮生长,这是是枝裕和的一个总命题。

  他总是能巧妙地平衡好冷漠与温情、破碎与团圆之间的尺度,天堂和地狱往往只是一线之隔。

  有趣的是,我看电影的当下会觉得似乎是地狱更多些,但仔细一琢磨却总是会被温情战胜。

  拍出《小偷家族》的是枝裕和,平衡的技艺更加炉火纯青,丝毫不奇怪他是凭借这部电影拿到了戛纳的金棕榈奖。这部电影在中国的票房还不赖,上映首周末就破了5000万。但想一下第一天就破3亿的《爱情公寓》……诸如《小偷家族》之类的有营养、无爆点的电影,市场依然少的可怜。

  我看的那一场首先上座率就有限,其次,不少观众在电影结束前就接二连三地提前退场,嘴里还念叨着“看不懂,看不懂。”

  提前退场的人估计都是冲着戛纳金棕榈奖、或者“温情美好”来的观众,误认为这真是什么“飙泪巨制”。但当他们看到是枝裕和所习惯的纪录片式的缓慢行进节奏和并不“美好”的家庭叙述时,他们就离开了。

  是枝裕和的“淡”来源于他的“克制”,他拍不出《我不是药神》那样的影片,他追求的就是和现实生活相差不离的电影风格,是一种真实之内的感动。

  是枝裕和的电影会让你皱眉,但绝不会让你流泪,这也是他一直坚持的电影美学——“电影应该尽量不直接言及悲伤和寂寞,而把那份悲伤和寂寞表现出来。”

  《小偷家族》正是集合了是枝裕和的克制和平衡美学为一体的作品。

  “偷”是贯穿整部电影的核心主题,它有两个意涵,一个是电影开头就重点展现的柴田治带着“儿子”翔太在超市里偷东西的“偷”。第二个“偷”则不如第一个“偷”那么明显,却比第一个“偷”更为重要。它暗示了这个家庭里的三个孩子都是“偷”来的,他们的亲情也是“偷”来的,家庭成员之间并无血缘关系,却因为某些原因住在一起,彼此依赖。

  这是小偷家族之“偷”的深层内涵。

  要实现第一个“偷”就不太容易。翔太带着“妹妹”铃铃偷窃被发现过两次,第一次,小卖店爷爷没有责怪他们,反而给了他们两根冰条,他劝翔太别再让“妹妹”做这样的事了。

  第二次他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翔太被两个超市店员围堵,最后从高处跳了下去,摔断了腿,这是揭露出柴田家真相的契机。

  柴田治在接受审讯时说,他除了偷,也没什么可以交给孩子们的了。但柴田家的生活真的已经走到了非偷不可的地步了吗?其实不是,他们虽然贫穷,但还能勉强维持生计,最主要的原因是这家人都不想去过“正常”的生活,因为这样的生活势必要付出许多的努力和汗水。

  而正因偷盗的获利过于容易,所以柴田治不想去工地工作,他的脚伤是意外吗?恐怕不是,镜头里的柴田治走进了工地建筑里一间无人的房间,他不断确认有没有人,你可能以为他是要偷地上的管子,但镜头一转,柴田治因为脚伤被工友扛回了家里。

  柴田治和柴田信代的工资加上“奶奶”的养老金加起来差不多也能够过活了吧,大女儿亚纪还在风俗店里工作赚着她自己的零用钱和生活费,两个小一点儿的孩子都不用上学。

  偷盗对他们来说恐怕只是一种娱乐,这里有隐射日本社会的成分。在日本,“万引き老人”这个词,是用来形容那些有偷盗习惯的老年人的。从2011年开始,日本65岁以上老年人的犯罪比率就不断飙升。这些习惯性作案的老人并不是因为经济原因去偷盗的,而是因为他们被无限放大的“孤立感”和“孤独感”。

  柴田治教育翔太“柜台上放着的东西不属于任何人,只要商店没有倒闭就好。”他们偷的都是一些特别便宜的东西,比如小孩子的玩具,洗发水等生活用品。除了鱼杆,其余的真的都是特别廉价的东西。

  本来说要卖了赚钱的鱼杆,因为翔太想要钓鱼,最后没有卖出去。翔太被送进孤儿院以后,独居的柴田治还收着那些鱼杆,就为了等着翔太回家和他一起钓鱼。如果真的是穷到了不得不偷的地步,昂贵的鱼杆早就被卖来果腹了。

  你看柴田治和翔太在超市里偷东西的时候,像不像父子俩在做一场冒险游戏?翔太一开始不想带铃铃去偷,一是嫌她碍事,另一方面也是小男孩不喜欢和女孩子玩儿的心理,他对柴田治说“两个男人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偷盗是他们的羁绊,是共有的价值观。

  至于偷来的亲情,实际上都是自愿的选择。“奶奶”是被信代“捡”回来的,奶奶最后没有说出声的“谢谢你们”就是对这家人的感恩。亚纪是因为和“奶奶”关系好才待在柴田家的,翔太和铃铃则是被父母无视或抛弃,也自愿留在了柴田家。

  三个孩子的父母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报警,孩子的离开对他们来说好像是件天大的好事,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这才使柴田夫妇一次又一次地“偷盗”成功。

  有了亚纪和翔太之后,信代其实不想再“捡”一个孩子回来,多张嘴就多碗饭,而且他们又不是要在孩子身上赚取什么价值。她催丈夫赶紧把铃铃送回去,但她听到铃铃家传来的争吵声和打架声时,她缓缓地蹲了下去,在那个时候她决定要“偷”这个孩子,不管这么做算不算是“诱拐”。

  看到被虐待的铃铃被柴田家救的时候,我还觉得这是一个挺温情的故事,但越往后看就越觉得人情味儿在这个家里怎么就那么淡呢?

  冷漠地狱

  翔太不接受铃铃是他的“妹妹”,柴田治到废弃的车厢里去开导他,经过一番交谈,翔太决定要好好和“妹妹”相处。柴田治问他“铃铃是你的什么?”翔太说:“妹妹。”“那我是你的什么?”柴田治做出“爸爸”的口型,但翔太怎么也不肯说。柴田治只能讪笑着说:“看来这个时机还是不太对呀。”

  看到这儿时我以为他们是重组家庭,翔太应该是信代的孩子,然后大女儿亚纪是治的孩子,当然故事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翔太吃着可乐饼对信代说:“有人叫你妈妈是不是很高兴?”证明他也不是信代的孩子,他不叫信代妈妈。亚纪问治说,他和信代什么时候上床?治说,他和信代不是要靠这种事维系的关系,他们是靠心联系在一起的。亚纪表示不信,她说他们是靠金钱维系起来的关系。

  治和信代在“奶奶”不在的时候会讨论她的保险和养老金,奶奶会去定期拜访抢走她丈夫的女人的儿子一家(real复杂),这家人的柜子上赫然放着亚纪穿着毕业服的照片,因此,亚纪实际上是奶奶情敌的亲孙女。亚纪怎么会到奶奶的身边我们不得而知,但奶奶明知道亚纪在她身边却还要若无其事地提起:“大女儿怎么样了。”去戳这家人的痛处,她绝对就是故意的,她想要的是一种报复性的快感。

  这家人每次都会给奶奶一些钱,奶奶打开信封时,恨恨地说,“又是三万块。”表现出的是她觉得这种行为十分正当,也无可指摘,这家人必须要为她的伤痛付出代价。但细思极恐的是,也许这家人知道亚纪在奶奶的身边,却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对奶奶近乎于勒索的行为无动于衷。

  他们不想找回这个孩子,亚纪也不愿意在他们身边生活,她宁愿跟着一个陌生的、被自己的亲奶奶伤害了的女人,放弃优渥的、充满前途的生活,在风俗店里做风俗娘,艺名取的还是自己亲妹妹的名字,可见她对原生家庭的憎恨与厌恶。

  奶奶死后,这家人把奶奶偷偷埋在了自家的院子里,付不起昂贵的丧葬费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想让外界知道奶奶去世的消息,他们还想继续支取奶奶的保险金。治和信代找到了奶奶多年来私藏的从情敌的家人那里拿到的钱时,那份欣喜若狂的表现让我觉得极其心寒,但也能够理解。

  奶奶这个角色是有原型的,2010年,东京警方在一处民宅发现了一具尸体,经过推断和检验,警方公布了死者的身份是111岁的加藤宗现。警方调查发现,老人早已在1978年去世,但其家人始终未提交死亡证明,一直领了32年的养老金和长寿金。

  反过来想,奶奶生前是心甘情愿拿养老金“养”这家人的。因为她缺的不是钱,而是陪伴。在和丈夫离婚后,她被信代“捡”了回来,他们各取所需,以家人的名义生活在一起。所以奶奶在死前,能说出“谢谢你们”这句话。

  温情天堂

  影片里的几个主要演员都是我熟到不能再熟的熟脸了,尤其是男女主。中川雅也的电影在我的影单里随随便便就能列举出很多部——《如父如子》、《二重生活》、《父亲与伊藤先生》等,当然他最有名的作品还是《东京塔》。

  女主角安藤樱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女演员,她不是传统的美女长相,眼睛很小,个子也小小的,但我觉得她特别好看。她在《百元之恋》里的表现就惊艳了我,在《小偷家族》里的演技还更加精彩。

  好几个打动我的点都来自于安藤樱。

  信代给铃铃洗澡,发现她身上有好多处伤痕,其中有一处伤疤和自己手上的伤疤一模一样,两个人都被熨斗烫过,只是信代的可能是意外,但铃铃的不是。信代给铃铃看她们一模一样的伤疤时,铃铃没有摸自己的伤,而是一遍一遍地去摸信代的伤疤,她想的不是自己当时有多疼,而是因为她知道有多疼,所以她觉得信代当时肯定很疼,一个小女孩儿安抚的触碰,让信代觉得她很不一样。被虐待长大的孩子怎么会像她这样如此为别人着想。

  信代对铃铃说别人会对你说“我打你、骂你都是因为我爱你”,但是真正爱你的人会像我这样紧紧地抱着你,这个时候,我仿佛看到了两个小女孩。

  紧接着就是经典的看烟花镜头,这间破旧的,几乎与世隔离的小房子通过一条逼仄的缝隙享受到了用钱都买不来的快乐。

  审讯员审讯信代的时候说她就是因为自己生不出来,所以才会去“偷”别人家的孩子,来弥补她心里的缺憾,信代没有辩解,因为这是事实。审讯员说:“他们是怎么称呼你的呢?母亲?妈妈?”安藤樱的演技在这儿爆发了,她用左手反复地抹着眼泪,却好像怎么都抹不完,这组动作几乎持续了两分钟,影院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全都看着安藤樱在那儿抹眼泪。

  然后,她终于停了下来,喃喃自语地重复“是呀,是怎么称呼的呢?”三个孩子从来没有叫过信代妈妈,但是从把他们“捡”回来的那天起,信代就没把他们当成别人的孩子看待过。

  翔太从治的住所出来,坐上公交车离开,他虽然没有理会在车后追了很远的柴田治,但他过了很久却对着窗外无声地叫了“爸爸”,这一点和奶奶没有说出声的“谢谢你们”形成了完美的呼应。东方人的情感表达是含蓄的,这种在西方人看来是“缺陷”的东西,在文学、电影作品中却能构成最佳的感情蕴藉,达到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铃铃回到亲生母亲那儿后,她又被生母无视,一个人在阳台上捡弹珠,嘴里唱着的是信代(或者奶奶?)教给她的儿歌,她像被柴田治捡到的那天一样,从阳台的空隙里向外面张望,她在期待再次被柴田家捡走。

  那么,她等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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