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生】后来的我们

  后来,我遇到过很多像你的人,像你的眉,像你的眼,却都不是你的脸。

  入了冬后的夜寒风入骨,尤其是在南方的寒夜里,加上下了小雨,湿冷的空气丝丝入缝,顺着点缝隙就拼命往里钻,明明白天还是艳阳高照,晚上的气温却陡转直下,让此时还游走在街头的罗浮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南方的冬季真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柔。

  罗浮生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

  天其实刚黑不久,现在也才晚上七点左右,也许是因为在下雨的缘故,大街上并没有多少行人,至少没有像罗浮生这样闲逛的行人,那些行色匆匆的大多应该都是急着归家的人,独独只有罗浮生漫无目的,游走在空荡荡的大街,在起了薄雾的城市里望着霓虹灯独自感伤。

  其实这并不是罗浮生的城市,准确一些来说就是罗浮生是来这座城市出差的,他是早上刚到的这里,飞机刚刚落地,他就被人接去了工作单位,在那栋喘不过气的大楼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原本那家合作公司的负责人安排他晚上一起吃饭的,偏偏罗浮生烦透了那些虚与委蛇的推杯换盏,好说歹说才给推掉,和第一次见面的人称兄道弟的坐在一起相互灌酒,这种事他从前游刃有余,现在却是深恶痛绝。

  至于现在为什么一个人在大街游荡,罗浮生也说不清缘由,许久没来过了,想看看这座城市都发生了那些变化,想尝尝从前吃过的那些小吃,想看看从前走过的那些街道,想......

  想看看那个人生活的地方...

  其实,所有的理由都不过是罗浮生强行扯出来的借口而已,不过是因为那个人在这座城市而已,不过是因为侥幸的期望可以偶遇而已,不过是想偷偷看一眼那个人而已。

  沈巍,我终于还是又一次来到了你的城市,你,还好吗?

  罗浮生记得分手的时候,他曾一字一句的告诉沈巍,说他这辈子都不会遇到像自己这样爱他的人,而自己今后也不会再如此用力去爱一个人,可他依然希望沈巍能幸福,能遇到一个很爱他的人,陪着他平平淡淡,陪他春夏秋冬,那时候沈巍一句话也没有,如今已过去许多年,罗浮生就真的再未爱过任何人,而有关于沈巍的,他一无所知。

  曾经爱的有多轰轰烈烈,最后的分开就有多痛彻心扉,罗浮生不敢去回想自己和沈巍分手后的那段时间,他从来坚强,偏偏沈巍成了他的意外。

  沈巍之于罗浮生是救赎,是希望,是他在暗无天日的街头巷尾里看到的唯一的光,而他对于来说沈巍却是拖累,是泥潭里怎么拽也拽不出来的累赘。

  罗浮生从未觉得上天对自己有任何不公,八岁被人从乞丐堆里拽出,那人给他明亮的房子住,给他没有破洞的衣裤,给他干净的饭菜,让他不再挨打挨饿,不再穿着巴掌大的衣服挺过一个又一个刺骨的寒冬,不再垃圾堆里找吃的。

  罗浮生觉得自己很幸运,是被上天眷顾过的幸运。

  所以他把那个人当做他的恩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是小时候爸爸抱着自己讲的道理。

  所以在那之后,那恩人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那人说父亲和他是拜把子的亲兄弟,那人让罗浮生叫他义父,罗浮生乖乖应允,从那以后稚嫩的双手便开始学着拿起刀为他那义父抢夺一个又一个地盘。

  罗浮生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他好像重新拥有了家人,他甚至可以开始保护他们。

  十四岁被对家堵在巷子里,罗浮生拼着最后的意识撑到了最后,那也是他第一次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极度厌倦,可他依旧不能做什么,或者说他什么也做不了。

  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让他欢欣雀跃,明亮的教室,天真朴素的同学,和蔼可亲的老师,每一个人,每一件小事都让罗浮生觉得无比欣喜,又无比珍惜,所以罗浮生不敢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好好学习的机会,他白天学习,放学了又不得不回去帮着义父看场子,深夜回到自己的小小世界后,罗浮生又才小心翼翼拿出课本作业挑灯夜战。

  白天他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漫步,而太阳一落山,罗浮生就不得不回去那个暗无天日的泥潭里摸爬滚打,第二天太阳升起,罗浮生从泥潭挣脱,重新回到阳光下,等到夜幕降临再回去接着与泥潭纠缠,如此反复,周而复始。

  可罗浮生依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在经年不见日光的阴影下待久了,偶尔见见阳光也是难得的幸福。

  遇见沈巍是罗浮生那些年里唯一的意外,沈巍是罗浮生高一的同学,是典型的三好学生,学习更是在高中的第一次考试之后就一直稳居全校第一,总分还硬生生甩第二名一百多分,而这个第二名正好就是罗浮生。

  对于沈巍,罗浮生是羡慕的,更是嫉妒的,他生的极其好看,浓眉大眼,高鼻梁,肤白若雪,是女孩子都羡慕不来的皮肤,透明镜片下的睫毛浓密纤长,偏偏学习还特别好,是罗浮生日日夜夜苦读都追不上的优异。

  可尽管如此,罗浮生却从未主动找沈巍说过一句话,即使他们是同桌,即使是遇到做不来的题,即使是他很想知道沈巍的学习方法,他也从未对沈巍多说过一句话。

  事实上,不只是沈巍,班上所有的同学罗浮生都从未与他们多说过一句话,虽然在罗浮生心里,他也曾十分渴望融入他们。

  因为他是东江洪帮二当家的缘故,班上的同学都心照不宣的敬而远之,而他本人更不愿接触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他永远游离在那个团体之外,用一种可有可无的状态,罗浮生知道自己身份的尴尬,更明白自己这样终日深陷泥潭的人不配拉任何一个人作伴,同学也好,朋友也罢,作为一把武器的他都不配拥有。

  这样站在太阳底下的日子是他求来的,而他也终将也还是会回去,回去那个深不可测的泥潭,在里面腐烂,发恶,发臭。

  罗浮生想,他应该习惯了,他应该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麻痹自己,麻痹心里冒出来的那些逃离。

  他想,他应该不需要呼吸。

  然而,事与愿违,偏偏沈巍把罗浮生幽闭沉闷的世界硬生生撕出一条口子,把他仅有的那些光和热塞进去,刺眼的光照的罗浮生不敢睁眼,又不得不睁眼。

  喜欢这件事不可言说,如果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罗浮生想,也许从沈巍坐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自己那颗死寂般的心就瞬间复了苏,那种心动他不曾感觉过,可自此之后却是再也无法忘记。

  他小心翼翼揣着对沈巍的那份心动,不敢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表露,他尽量放低自己的存在感,平时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可越是这样,沈巍的好奇心就越重,罗浮生越是这样不言不语,沈巍就越想跟他说话。

  罗浮生有些迷惑,沈巍看着并不像多话的人,而对于其他同学,沈巍也并未表现出如此热情,为何偏偏逮着自己喋喋不休?

  于是,罗浮生自知躲着这一招不管用,他便开始恐吓沈巍,带着手下的跟班,把沈巍堵在巷子里,凶神恶煞的扮演他校霸的身份。

  可这一招在沈巍乖乖掏出钱包又从里面乖乖拿出钱递给他的时候,罗浮生彻底傻了眼。

  此后的意乱情迷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罗浮生常常开玩笑,说沈巍用几支棒棒糖就把他给骗到了手,沈巍不置可否,他也是偶然发现罗浮生爱吃甜这一点的,大概是生活太苦了,所以才想要吃点甜的来弥补心底漏掉的那部分深渊。

  爱罗浮生是一件让人上瘾的事,对他好也渐渐成了沈巍的本能,当沈巍知道罗浮生每天日落之后的那些挣扎和痛苦时,沈巍对他更是心疼的无以复加,然而少年的他们却无能为力,年轻的臂膀拽不出深陷泥潭十多年的罗浮生,他只能小心翼翼呵护着站在阳光下的那个罗浮生,给他光和热,给他捂热冰凉的心。

  那时候沈巍的书包里永远都备着各种各样的药,给伤口消毒消炎的,治疗跌打损伤的,头疼脑热的,一应俱全,无论什么时候,罗浮生只要身上伤了磕了碰了,咳嗽发热了,沈巍都能随时随地从他书包里掏出相应的药来。

  罗浮生贪恋着沈巍给的所有温柔,他视若珍宝的捧着沈巍的心捂在胸口,不该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罗浮生明知自己这样的人不该渴求阳光,更不该奢望将阳光永远留在身边,可他无法拒绝,更加无能为力,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这样爱过他,关心过他,从未有人问过他疼不疼,饿不饿,从未有人为他擦过药疗过伤,更加没有人问过他累不累,心情好不好。

  从前被对家堵在巷子里,最后出来时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地,一个人躺在小小的房间里十多天都无人问津,那时候罗浮生觉得无所谓,他告诉自己义父很忙,兄弟们也很忙,没有关系,他可以自己给自己缝合,自己给自己上药。

  可自从遇到沈巍之后,连他的手指被新书割了条小小的口子,沈巍都会掏出创可贴给自己小心翼翼贴好。

  若我不曾见过光明,我本可以永远待在黑暗。

  那时他们爱的认真,罗浮生把每一天都当做和沈巍相爱的最后一天,他想陪着他,陪着他到不再喜欢自己的那一天,陪着他到他累了的那一天,这样,能拥有沈巍的温柔多一刻都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

  于是,高二,高三,大一再到毕业,他们一起相爱相依走过了六个春夏,幸运的是罗浮生和沈巍同时考上了龙城大学,大学里的四年是罗浮生拼了半条命向他义父求来的额外赏赐,也是他这些年来最自由最幸福的四年,可他还是要除了每年的寒暑假不得不回去东江之外。

  他们在校园里牵手接吻,在大街小巷漫步拥抱,在校外的酒店里初试云雨,在同一个寝室醒来,他们偷偷接吻,面对面说早安,又面对面说晚安。

  毕业后,沈巍留在了龙城工作,而罗浮生又不得不回去那个暗无天日的泥沼,他们也终究还是变成了异地。

  异地两年,罗浮生会争分夺秒的抽时间去龙城找沈巍,而沈巍却不曾再来过东江一回,不是他不想去,而是罗浮生不让,那时候罗浮生的义父正着手洗白自己的产业,洪帮内黑的白的错综复杂,罗浮生这么多年更是明里暗里得罪过不少人,如今已然到了清算的时候,罗浮生自身都难保,而若是沈巍因此受牵连,他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若这两年洪帮能够洗白成功,也许罗浮生也会有机会脱离那些黑暗,说不定那些罗浮生曾想都不敢想的和沈巍的将来也会柳暗花明,他也许会去龙城,和沈巍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一起平平淡淡过他们的一生。

  然而事与愿违,在利益面前,罗浮生的义父终究还是果断的抛弃了他这把刀,多年的黑突然要抹成白的,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那些年曾经触碰过的红线总要有人去负责背锅,而这个负责的人自然而然就成了罗浮生。

  只要你抗下那些个罪,等你出来后我会好好补偿你,我也会找人打点关系,争取让你早点出来。

  这话是罗浮生那个名义上的义父说的,说这话的时候,那个人一副老泪纵横的模样,叫人看了还以为他是有多舍不得罗浮生这个捡来的义子。

  而罗浮生只是在短暂的愣神之后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他告诉那个人,他什么也不要,只愿从此以后两不相欠,用四年的牢狱之灾还那个人的养育之恩,罗浮生想应该够了。

  罗浮生在决定去顶罪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自己和沈巍的结局,一个劳改犯怎么还配站在大学教授的身边?不,应该是他从来都配不上与沈巍并肩而立,那些偷来几年阳光终于还是到了归还的这一天。

  可是他却连再见沈巍一面都没有勇气,打电话的时候,罗浮生尽量表现的冷漠,他说他累了,厌烦了来回奔波,他说他不想再纠缠,他也说他以后不会再这样去爱一个人,他不希望沈巍去爱别人,可他又希望沈巍能幸福。

  罗浮生的语气异常平静,那一晚,沈巍说了什么罗浮生已不再记得,或者说是他不敢记得,他只记得自己挂了电话之后的声嘶力竭,好像他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他把自己关进衣柜里,坐在小小的空间里嚎啕大哭,那是罗浮生从来没有过的害怕,好像人生都走到了尽头,没有了方向,没有了目标,一直照着温暖着自己的那轮太阳终于永远落了山。

  祸不单行,因为分手那晚的撕心裂肺让罗浮生吃尽了苦头,他毫无征兆的生了一场大病,烧的迷迷糊糊之时,嘴里叫的喊的全是沈巍,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医院里那个无死角的摄像头。

  刚进那里就患了大病,这对于一个新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那场病耗尽了罗浮生所有的心力,也让刚进去的他因为体弱而被里面自以为是的老大给狠狠教训了一顿,那次被误伤了脑袋之后,罗浮生做很多事情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加上之前的郁结于心,那棵在风雨之中飘摇的树苗渐渐变得脆弱不堪。

  六年的牢狱生活抹平了罗浮生昔日的所有棱角,他开始写日记,记录每天提线木偶式的生活,好像这样就能留下他在这世上存在过的证据,他把他对沈巍的想念尽数藏进心底,也藏进那些字里行间。

  六年后,罗浮生去了北方,背着那个他曾经摸爬滚打,流血流泪了近二十年的东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不是没有想过偷偷去看沈巍一眼,只是那时的他没了立场,更没有勇气,北方的冬天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小小的出租屋成了罗浮生这么多年以来的第一个意义上的家。

  回忆戛然而止,天空的雨大了起来,罗浮生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沈巍的小区外,这是他曾来过无数次地方,距离他上一次来这里已时隔近十年,十年未见,小区里的那几棵大树长高了好多,居民楼外墙也已经斑驳,门口看门的大爷换成了精神抖擞的保安小哥,写着紫荆花园那个烫金招牌也已经陈旧脱落,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可又变了许多,变得罗浮生觉得眼前的一切熟悉却又陌生,陌生的好像上一次来这里已成了上辈子的事。

  所谓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样吧。

  罗浮生站在门口,目光不知不觉往沈巍的那栋楼望去,是六楼,客厅的窗户正好对着小区内,罗浮生几乎一眼就找到了那扇窗,他眯着眼拼命想要看清里面的场景,却在下一瞬才恍然发现沈巍客厅的灯并没有亮着。

  现在是晚上九点,罗浮生特意看了眼时间,记忆里的沈巍作息规律,很少这么晚还不在家,尤其是今晚还在下着雨。

  这时才想起来还在下雨,罗浮生神色木讷望向淅淅沥沥的雨幕,不知何时雨又开始大了,身上的外套已被淋的半湿,已然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可他并不想走,说是不甘心还是别的什么,想着既然来都来了,就偷偷看一眼,看一眼就走,看不到他的脸,至少看看他的身影也是好的,好让余生能有一点继续的动力。

  至少要看看他过得怎么样,也想看看他身边的那个人...

  罗浮生在小区门口站的太久,以至于门口的保安都忍不住上前询问,不知是不是把他当成了来踩点的什么人,任凭罗浮生怎么解释,保安都坚持让他离开,无奈之下,罗浮生还是选择了妥协,因为那个保安说了不止一次要报警,那个地方,是罗浮生这辈子都不想再去的地方。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看到了他心心念念了一整晚的人。

  沈巍打着伞就那么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黑色的雨伞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一身黑色的呢子大衣下依旧是规规矩矩的西装革履,细密的雨水在伞上慢慢汇成一股,再顺着边缘无声滑落。

  啪嗒!

  冰凉的雨滴落进罗浮生的眼里。

  眼睛条件反射性的眨动起来,两三下之后,眼里的雨滴掉了出来。

  只是不知道为何,另一只眼睛也跟着掉出了雨滴。

  屋里的摆设一如从前,鞋柜上那个放钥匙的小熊托盘还在那个位置,墙上的挂画是许多年前罗浮生跟沈巍一起挂上去的,茶几上的餐巾盒是罗浮生跟着兄弟的女友学了好久做出来的,沙发上格格不入的抱枕还是那只小狼和小狐狸,这是大学时他们出去抓娃娃的战利品。

  灯是他们当初一起选的,窗帘是他们一起选的,壁纸是他们一起选的,沙发也是他们当初一起选的,那时候沈巍还开玩笑说沙发要大的,还要舒服的,因为他怕他将来被赶出卧室,沙发也许会成为他的第二张床,为了这句话,罗浮生愣是选了套皮质的硬沙发搬回家。

  厨房是半开放式这个主意是罗浮生当初强烈要求的,因为罗浮生很喜欢坐在沙发上看沈巍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西装马甲外面戴围裙的样子是罗浮生眼里沈巍最性感的一面。

  十年了,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好像他昨天才刚离开,扔在沙发上的外套才刚刚被沈巍收起来一样,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的让人贪恋,让人想哭。

  可罗浮生还是忍住了,他并不想哭,就像他不愿意在沈巍面前承认自己的脆弱一样,这些年走过得坎坷风雨,他也并不想让沈巍知道,毕竟当初是自己选择了退缩,也是自己太过软弱自卑,尽管时隔这么多年,他依然一如既往的觉得自己配不上沈巍,尤其是自己现在又多了一层劳改犯的身份。

  他终究还是追不上他的太阳。

  “你...”

  “罗浮生...”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打断了对方的话之后又不知该如何再开口,沈巍看着罗浮生身上因为淋了雨现在在空调房里冒着热气的外套,跃跃欲试好几次才鼓足勇气对他说道,“你外套湿了。”

  罗浮生往沙发边挪了挪,“裤子还好。”言下之意就是不会弄湿你的沙发。

  沈巍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咬着唇想反驳什么,又觉得自己现在大概没有那个心力,于是沉默的他直接起身进了书房,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个插电的烤火炉,走近了一言不发的把电插上,又把烤火炉往罗浮生身边踢了踢。

  “你烤烤吧。”别感冒了。

  沈巍咽下后一句话,看罗浮生往电炉子跟前靠了靠,这才收回自己盯着炉子的目光。

  接下来就是沉默,漫长的沉默,偌大的客厅安静的落针可闻,罗浮生尽量放低自己的呼吸声,不敢有一丁点声响,双眼紧紧盯着脚边那个发着光的电炉子,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此时同样沉默的沈巍。

  而沈巍则靠在沙发上抱着双臂,眼神一直盯着罗浮生,从被发胶固定着的发梢到冒着热气的半湿的裤脚,那眼神不明不暗,似是流淌着汹涌的浪潮,又像暴风雨之前的滚滚乌云,压抑又恐怖。

  直到罗浮生身上被完全烘干,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最后是罗浮生憋的实在喘不过气,他才突然起身看向沈巍。

  “我...”方才一鼓作气的勇气眨眼就消散,罗浮生说起话来也开始结结巴巴,“那个...”

  他抓了抓后脑勺,尴尬的笑着,“很晚了,我先回酒店了。”他指指门口,“麻烦你了,那个,你早点休息。”

  说完,没等沈巍回答,罗浮生就准备往门口走去。

  “罗浮生!”沈巍站起身来,制止住他继续离开的动作。

  “罗浮生...”他又一次喊到,早在沈巍第一声就停下脚步的罗浮生无奈的闭上了眼,沈巍的这一句罗浮生带了些哭腔,罗浮生的泪几乎在下一秒就滑落了出来,因此他不得不闭上眼,好像这样就能阻止更多的泪往下掉。

  “你...”沈巍咬着下唇,望着罗浮生的背影喃喃低语,“又要走吗?”

  罗浮生没有说话,事实上此时的他已经说不出来任何话,也没有心力再去找别的借口,他用力抹了把眼泪,回头时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来。

  “很晚了,再打扰你......不太好,外面的雨应该停了,我......我下去打车。”

  “十年了!”

  罗浮生的话沈巍置若罔闻,说这话的同时,沈巍一直强撑的泪毫无预兆的奔涌而出,隔着透明的镜片肆无忌惮的往下掉,他上前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打开了房门,指着外面气势汹汹的对罗浮生吼道。

  “你走啊!!马上就走!!走了再也不要回来,像十年前一样!!永远都不要回来!我这里容不下你,也供不起你!!你走!!!滚呐!!!”

  罗浮生被沈巍吓得呆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巍,情绪也很快被沈巍影响,他的泪水止不住的开始往下掉,心头的那种久违的慌乱和恐惧感瞬间笼罩全身,这么多年的委屈心痛难过也通通都涌了出来,铁窗里那种窒息般的感觉重新回到心脏,排山倒海一样的将他淹没,他脱力般的挪动着步子,双脚似有千斤重一样,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是我负了你,是我对不起你,我应该滚的,应该滚的,今晚就不该来这里,不该抱着侥幸不会被发现的心理来这里,更不该跟着你上楼,不该爱上你,从来都不应该爱上你...

  罗浮生自虐般的给自己洗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告诉自己都是自己活该,是自己自作自受,是自己不该去爱,不配去爱,不该爱了又懦弱无能,不该自私又自卑,不该去贪恋那些温暖。

  可是,自己从来都没有选择...

  如果可以......

  经过沈巍身边的时候,罗浮生的身形已经有些恍惚,那些滔天的心痛和难过形成一只无形的手,死死的扼住了罗浮生的喉咙,他无法解释,更无法出声。

  他的头也开始疼了,这是出狱后第一次这样疼,疼的要命,疼的他想去死,而现在的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就像十年前和沈巍分手的那一晚一样,把自己藏起来,也藏起那些脆弱和难堪。此时的无力,恐惧,心慌让罗浮生拼命想要逃离,他想躲起来抱抱自己欲裂的头,再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

  罗浮生夺门而出,跌跌撞撞的奔向楼道,太亮了,周围的一切都太亮了,亮的有些晃眼,他只想躲进黑暗,躲进去,藏起来,让别人再也找不到。

  “浮生!”

  好在沈巍发现了他的异常,在罗浮生六神无主的跌走到下一层的时候骤然反应过来,他箭步追上罗浮生,将人紧紧从背后拥入怀中。

  “我...我要走的......不是,我不想走,不是!是沈巍,他让我走的,我要走的,我应该离开的...”

  “对不,对不起,我不该来这里找他的......现在我要走了...不是,我应该滚的...应该离他远一点的,是我错了...我不该来打扰你的...我,我,我要走了,你放开我,我走了...要走,对!我要离开的...我该离开的......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不是不是,是我不要他的,是我不要他的......我错了,是我活该,我要走了,我要走......”

  罗浮生的话断断续续,没有一句重点,到最后,他已经完全语无伦次,混沌的脑子里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记得要走,只记得他应该离开,所以他拼命挣脱沈巍的束缚,不停的重复着要走,要离开。

  而沈巍已经被这样的罗浮生给彻底吓坏了,他紧紧抱着不断挣扎的罗浮生,心疼的无以复加。

  “浮生。”沈巍从罗浮生背后绕到他面前,泪眼滂沱的将他揽入怀里,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安抚着他的后背,“你怎么了?”

  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沈巍才发现自己破碎的哭腔,风一动满腔都是密密麻麻的心疼,他不知道这么多年罗浮生都经历过什么,可现在他心底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测,他知道,他曾经放在心尖上的人一定受了很大的伤和委屈。

  沈巍安抚了好久才把情绪完全崩溃的罗浮生哄着抱回屋里,罗浮生刚到客厅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他拼命挣扎着想要从沈巍怀里下来,最后折腾的沈巍体力不支,他才终于得以逃脱。

  沈巍在罗浮生又一次想要夺门而出的前一瞬迅速关上了门,罗浮生见前路被阻,只能认命的跌坐在门口,他把自己缩成一团,脑袋埋进双腿,又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浑身开始止不住的发起抖来。

  “浮生,你怎么了?”沈巍跪坐在罗浮生身边,轻轻将人拥入怀里,声音颤抖着安抚罗浮生,“别怕,别怕,我在,我在。”

  他一只手抱住罗浮生的脑袋,带着几分强硬将他埋进自己的胸膛,“对不起...”他声泪俱下的对罗浮生道着歉。

  “对不起浮生,我不该吼你的,我不该发火的,对不起,告诉我你怎么了,浮生,我在等你,我一直都在等你,我怎么会不要你,我爱你,爱了你快二十年了,浮生,你别怕,我在的,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只要你回来,我永远都在,浮生,我好想你...”

  他一遍又一遍的对罗浮生说着我想你,我爱你,可此时的罗浮生却完全没有反应,任由沈巍抱着他,在他怀里止不住的发抖抽泣。

  “关,关灯...求求你,关灯...”罗浮生缩成一团,抽泣不已的对沈巍请求道,“我不要...不要灯...把它关了好不好?求求你...”

  “好,我去关灯,我去关灯,浮生别怕,”沈巍用力抹了把眼泪,小心翼翼的将人放开后,起身迅速关掉了客厅里所有的灯。

  借着窗外的光回来时,沈巍见罗浮生又把自己团成了一团,缩在角落里止不住的抽泣,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人抱起来放到沙发上。

  黑暗的客厅里,沈巍跪坐在地上,上半身趴在沙发边缘,一只手爱怜万分的用指间梳着罗浮生凌乱的发,他没有再说什么,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那个依然颤抖不止的人,眼底的心疼尽数汇成眼泪,断了线一样的奔涌而下。

  意识渐渐回笼,当罗浮生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沙发,并且还躺在这里的时候,首先涌上来的还是无所适从,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无比后悔今晚的情不自禁,怎么就忍不住来了他楼下?怎么就忍不住跟着他进了屋?明明知道自己......

  知道自己现在是个疯子...

  罗浮生不再发抖,身旁的沈巍很快就发现了,他动了动发麻的双腿,凑近罗浮生,摸了摸他的头顶,温柔似水的开口叫道,“浮生。”

  罗浮生没有动,心底却慌乱不已,而沈巍也并没有打算等来他的回应,他跪直了身子,突然一下扑在罗浮生的胸膛上,罗浮生外套的扣子勾住了他的眼镜,沈巍动了一下,眼镜歪了,眼镜腿还挂在罗浮生的扣子上,又试了一次失败之后,他索性放弃了,就这么枕着那颗纽扣对着罗浮生的下巴喃喃低语道。

  “对不起,我...”我不该对你发火的。

  道歉的话说了一半,沈巍就哽咽了喉咙,想起刚刚那一幕,沈巍的心就疼成了碎片,这个自己放在心尖上疼的人,到底怎么了,他不敢去问,可又疯狂的想要去了解,明明知道自己了解了之后除了无法言说的心疼之外就只剩无能为力。

  知道了又如何,一切都不能改变,他们已经蹉跎了十年的岁月,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年可以浪费?

  沈巍扯着嘴角望着罗浮生苦笑着,而情绪缓和下来的罗浮生也在默默流着泪。

  “我很想你。”

  沈巍说这话的时候,罗浮生慌乱的又一次想要逃离,可沈巍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趴在他的身上,双手也紧紧禁锢着他的双臂,几乎让他无处可逃。

  “你有没有想我?”沈巍轻笑一声,“我不要你回答,我知道,你肯定也很想我,你老是这样口是心非,以前我都习惯了,你说我追着你那么多年,怎么到后来你说放弃我就真的放弃了?”

  沈巍的泪顺着眼角尽数滑落在罗浮生的胸膛上,很快就晕湿了他的一大片衣服,可他毫无知觉,依旧自顾自的喃喃而语。

  “其实我当时有赌气的成分,想着之前吵架的一直都是我在追着你道歉,所以这次一定要你来主动开口和好,可是......”沈巍的哭声大了起来,他别过头换了个方向,接着说道。

  “可是我等了你好久,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你都没有再联系过我,更没有来找过我,那时候我才知道,你是真的不要我了,我去了东江,他们都告诉我你去了南方,可是南方城市那么多,我又该去哪里才能找你......”

  沈巍开始抽泣起来,要说刚刚那样发火的沈巍罗浮生没有见过,这样哭的不能自己的沈巍他更没有见到过,记忆里的沈巍是成熟稳重的,是冷静自持的,从来不是这样哭哭啼啼的,沈巍的那些话像一把把刀子一样割在他心上,疼的他连呼吸都难以维持。

  当初,他要的不是这个结果。

  不过,这也好过他知道自己去顶了罪。

  “浮生,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很想你...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这里等着你,钥匙我一直都放在门口的消防栓里,我怕你哪天回家了进不了屋,你的拖鞋我都干干净净洗好了放在鞋柜,你的睡衣我也整整齐齐挂在衣柜。这些年我断断续续给你买了好多衣服,夏天的,冬天的,还有你最爱的小馄饨我也一直备在冰箱里,我学会了做生煎,想着你一回来我就做给你吃,茶几的抽屉里有你看剧时最爱吃的牛肉干,还有你最爱的栀子花我也一直养在阳台,只是现在不是花季,不过你再等等,再等等它就会开花的,开了花整个屋里都是香的,真的,我不骗你。浮生,你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我很后悔,很后悔当初跟你赌气,早知道我会因此而弄丢了你,当初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和你分手,让我们白白错过浪费了这么多年,浮生,我错了,真的错了,原谅我好不好?回家好不好?”

  沈巍转回头来,泪眼朦胧的望着罗浮生,寻到他放在身侧的手,捏紧了握在手心,珍而重之的放在唇边落下一吻,“浮生,回家了。”

  回家这两个字让罗浮生心底所有的防线彻底崩塌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嚎啕大哭,又用了很大的心力才压制住那些剧烈的情绪波动,闭上眼缓了好久,他才重新睁开眼,在黑暗里抬头看向沈巍那双泪眼,“沈巍,我已经...”

  他哽咽了声音,重新闭上眼缓了缓才接着说道,“我不值得你这样待我。”

  趴在他胸口的沈巍换到了他的颈窝,沈巍以一个极其脆弱的姿态趴在罗浮生的颈窝,像毫无安全感在寻求庇护的幼崽一样,他万分依恋的轻蹭着罗浮生的颈窝。

  “你从来都说你配不上我,其实不然,能够得到你喜欢的人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浮生,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更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浮生,我爱你,这份爱从高中那时候到现在只增不减,你很好,善良,坚强,勇敢,大学的你偷偷支助贫困山区的孩子,花费自己半个月的生活费喂那些流浪猫流浪狗,你的心也很软,看个电视剧都能哭好久,最重要的是你爱我,你能爱我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荣幸,那样的生活不是你能选择的,我明白,所以我心疼,你努力活着的样子真的很勇敢,在臭气熏天的沼泽里也要拼命开出花来,这是这世上多少人都无法做到的坚强,浮生,不要妄自菲薄,我爱你,爱的是全部的你,阳光的,阴暗的,疯狂的,坚强的,执拗的,我爱你的所有优点,也包容你的所有缺点和不堪,因为那些是你的一部分,缺了哪一样那都不是你。浮生,我们曾经说过的,一起长大也要一起变老,我们已经彼此缺席了十年,以后我不想再缺席。”

  罗浮生想要说什么,却被沈巍轻轻按住双唇,沈巍浅笑着望进他的眼里,一双深眸里满是柔情。

  “浮生,在外面这么多年累了吧,累了就回家来好不好?家永远都在这里,我也永远都在这里。”

  罗浮生又开始哭,哭出了声,哭的不能自己,沈巍将他从沙发上捞起来,自己也跟着坐上沙发,将人轻轻靠在怀里,一下一下的顺着他的后背。

  “可是......”罗浮生打着哭嗝结结巴巴抽泣道,“我现在,我的......”

  他想说他现在已经不算是个正常人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病,大病初愈后又因为脑袋受了伤而留下了永久性伤害,他不能情绪太过激动,不能急,不能躁,一旦情绪失控就会变成刚刚那样不能自控,说不定将来还会有更严重的问题,这样的他就是一个麻烦,对于谁来说都是麻烦。

  一个连自己都害怕的人...

  幸好沈巍懂他的欲言又止,时隔十年,两人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年过三十的他们都已不复从前,沈巍比以前更加成熟稳重,肩膀胸膛比二十岁的时候宽厚了许多,可三十多岁的罗浮生却依旧身形单薄,瘦弱的一如从前,最让沈巍痛心的是,他居然在罗浮生的双鬓发现了白发,这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在刚过三十三岁就长了那么多白发?

  沈巍没有去问,或者说他没有勇气去问,他只是将人又一次搂紧了,极轻极轻的在罗浮生头顶落下一吻,“浮生,你只有我了,而我,也只有你了。”

  罗浮生闻言就要起身,却被沈巍按在怀里无法动弹,?重新安抚好怀里的人,沈巍才接着解释道,“当年...就是我们分开的第二年,我父母他们发生了车祸,最后重伤不治...”说到这里,沈巍顿了顿,半晌后才接着补充道,“所以,这个世上,我们只有彼此了...”

  罗浮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又一起沉默了好久,久到沈巍都以为他睡着了,罗浮生才从沈巍怀里慢慢支起身子,他稍稍活动了一下脖子随后站起身来,正想起身离开就被身边的沈巍一把拽住了手腕。

  “你还是要走是吗?”

  罗浮生低下头去看他,发现沈巍的眼睛瞬间就浸满了泪水,眼眶通红,里面全是委屈和难过。

  罗浮生无奈的轻叹一声,反手抓住沈巍的手,在上面轻轻拍了拍,“我去上个厕所。”

  “真的吗?”沈巍扯出一个笑来,脸颊两边还挂着刚刚滑落的泪珠,他捏了捏罗浮生的手腕,不确信的又一次问道,“只是去厕所吗?”

  “嗯。”罗浮生点点头,沈巍随即放开了手,下一秒却跟着站了起来,知道他要做什么,罗浮生摇摇头直接转身往卫生间走去,而沈巍紧随其后,跟着罗浮生一路走到卫生间门口,又在人进去之后转过身堵在外面,生怕那人出尔反尔上完卫生间就夺门而去。

  沈巍整个人将卫生间门口堵的严严实实的,罗浮生打开门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不知在想什么的沈巍没有马上转过身来,罗浮生就那么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的后背,这是他今晚第一次这样认真去看沈巍,十年,沈巍真的变了好多,后背变得宽厚魁梧,双臂变得紧实有力,劲腰依旧,长腿依旧,可岁月的痕迹也很明显,没了年少时的傲慢和轻狂,也没了年少时旺盛的荷尔蒙,却多了些成熟稳重的xing感。

  无论再隔多少年,罗浮生都会为这个人无限次心动,无论再过多少年,只要心还跳动着,那里就永远会有沈巍的名字。

  罗浮生轻声上前,从背后揽住沈巍的腰,他轻轻贴在他的后背,喃喃低语。

  “巍,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