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私道德”在法的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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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年老的奶奶,壮年的父母和正在成长的孩子,这里有姐姐、哥哥和妹妹,但是,当他们以“家族”的名义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为什么更习惯称呼彼此叫“你”和“我”?阿治和信代从来不把“奶奶”叫妈妈,祥太无法把总和自己在一起的阿治叫“爸爸”,友里只有在信代紧紧拥抱住自己的时候叫了一声“妈妈”——无论是奶奶,还是“爸爸”“妈妈”,在你我的关系代词构筑的世界里,他们不具有血缘关系,他们只是因为爱而联系在一起,而这种爱,更是源于自我阴影笼罩下的缺失,所以,是枝裕和在《小偷家族》中提出的其实是一个社会层面的问题:道德该不该进入法理范围?或者说,私道德能不能变成公共道德,继而被社会成文法所接纳?
这个问题其实在电影的线索上,可以分成两部分:以祥太偷盗便利店的水果被发现,继而从高架上掉下去为分界线,前几十分钟他们就活在这个小偷家族里,就活在以爱的名义搭建的“私道德”社会里。从一开始阿治带着祥太在商店里用遮眼法偷走了蔬菜、食品等东西,可以看成是在注解他们的“小偷”身份:阿治拿着购物篮在挑选商品,在阿治的背影里,祥太伸出手,两个手的手指交叉运转,一种仪式的展现,然后进入到实质的偷盗行为中:放进书包,然后背起书包走出去,阿治也把装满商品的篮子放在别处,于是偷盗成功。
而当他们收获满满回到那个偏僻的屋子时,就是进入了“家族”:奶奶、信代和亚纪都在家里,然后一家人围着吃饭,最后在各自的地方入睡:祥太睡在低处,亚纪和奶奶一床,阿治和信代则像夫妻一样。看上去这是一个和谐甚至有些幸福的家庭,除了偷窃之外,阿治在工地里有一份工作,信代则在洗衣店里干活,亚纪虽然是在色情场所提供服务,也是拥有自己的工作,而奶奶每个月也有赡养费,所以从表象上看,他们生活在这里,和日本其他家庭一样,是自足的。
但是,当人物关系被慢慢揭开之后,这个看上去和谐的家庭其实内部具有某种不稳定性,也正是不稳定的关系,显示了其脆弱性,被揭开他们特殊关系的是另一个家庭成员的“加入”,她就是五岁的女孩友里。阿治和祥太是在回家途中听到孩子的哭声的,独自一人的友里在家里哭泣,于是阿治和祥太把她带到了家里,并留宿了一晚。这是一个本不属于这个家庭的成员,自然在她进入之后,大家要不要收留他发生了矛盾,最后阿治和信代背着她送回去,但是在路上听到了男人和女人的吵架,“被发现”的尴尬让他们选择带回了友里,并且一直收留他,即使他们之后看到电视新闻说她是失踪的女孩,他们也再没有主动将友里送回原生父母的家。
5岁女孩友里本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这里的疑问是:为什么阿治和信代没有归还这个孩子?为什么友里自己也不愿回去?其实,这两个问题就引向了两个层面,阿治和信代最终决定留下她,是将友里看成了家庭成员,也就是把她带进了更安全更和谐的“小偷家族”,而友里不愿回去,是因为不想面对在她胳膊上制造了伤痕的家,不愿去面对吵架的父母,她的瘦弱、伤痕、尿床,都体现了小女孩被排斥在正常的家庭之外,而正是这种排斥,折射出小偷家族之外的另一种存在:社会家庭——无论是那个有吵架声的家,还是电视新闻中寻找失踪孩子的新闻,都是社会性的标志,所以小偷家族和社会家庭之间,形成了两个世界:小偷家族是一种和谐的氛围,他们没有血缘却有爱;社会家庭是一种血缘之上的伦理关系,但是充满暴力,它以“失踪”来定义被排除在外的成员
小偷家族无疑形成了一种庇护所,奶奶给友里吃她最喜欢的面筋,为了避免尿床给她吃盐,阿治分给她吃用钱买来的可乐饼,而祥太更是带着她一起玩耍,当然也让她学会了从便利店里偷东西。直到他们在看到寻人新闻之后,将她的头发剪短,穿上偷来的连衣裙,改名叫“玲玲”,仿佛是仪式,就把友里真正变成了小偷家族的一员,这也意味着,她彻底脱离了社会家庭。但是,这只是一个仪式,问题在于,小偷家族真的能取代社会家庭,变成一个真正和谐的微观社会?
一家五口,再加上友里,六个人似乎就是典型的三代家庭结构,他们维系关系靠的就是理解,就是爱,而这种理解和爱也揭示出他们各自属于社会家庭的身份:奶奶每个月都要去“儿子”家祭祀自己的丈夫,其实,儿子并不是亲生儿子,而是丈夫的前妻,儿子是丈夫第二个妻子生下的,所以每次奶奶去了之后,儿子总是会给她三万的赡养金,这像是对于父亲责任的一种弥补;而亚纪的命运也在这层关系中被揭示,她是奶奶的“儿子”和前妻生下的孩子,之后“儿子”又娶了妻子生下了另一个女儿,也许是家庭缺少温暖,也许是继母让她不忍,她跟着奶奶离开了家,这是一种逃避。“儿子”的第二任妻子甚至以为她在澳大利亚留学,而亚纪曾经也为这个缺少温暖的家自杀过——在色情服务的时候,她在不会说话的“4号”先生手臂上发现了伤痕,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让她紧紧抱住他。
而祥太,也有属于自己的原生家庭,他是在那一个车里被阿治和信代带回来的,从此没有见过父母,最后在监狱中的信代说出了祥太的身世,那一个叫松户的弹珠机房,那一辆车的车牌,就是祥太寻找父母的线索。所以,祥太几乎和有力一样,是在脱离了父母之后成为家庭一员。而友里之存在,手臂上的伤疤,让信代产生了某种怜悯和同情,当她把友里的旧衣服烧掉的时候,紧紧抱着友里说:“他们打你不是因为玲玲不乖,要是他们喜欢你就会抱着你。”一种否定,是源于自我的经历:她就是这样被抛弃的,就是这样受伤的——最后在狱中面对警察的询问,她也说出了自己杀死了暴虐的前夫,而无能生育也是她无法成为母亲的原因,“孩子都需要母亲吗?生下孩子真的成了母亲?”她缺失丈夫的爱,所以在老实的阿治身上找到了感觉,他们便以“夫妻”之名住在一起;她在友里那里找到了做母亲的感觉,所以友里之后也叫她“妈妈”。
奶奶和亚纪,信代和阿治,信代和友里,祥太和阿治,祥太和友里,六个人不同的关系背后都有被伤害的过去,所以他们的爱,他们的理解,更像是一种自我的投射:因为缺失,所以弥补,所以这种在私人感情意义上滋生的道德,称之为“私道德”,正是因为私道德的存在,他们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偷家族里能够变得和谐,变得温馨,变得幸福。但是也正是因为这种私道德,无法建立起更强大的公共道德:阿治很想祥太叫他一声爸爸,但是祥太总是叫不出口;阿治希望祥太认友里叫妹妹,祥太却拒绝了——虽然祥太和阿治作为小偷总是偷盗为家庭成员使用的东西:蔬菜、洗发水,包括用钱买的五个人的可乐饼,但是这只是一种共享意识,还无法成为家庭维系的公共道德。
没有血缘,于是他们之间的伦理关系是脆弱的,这是其中一个方面,作为一种如乌托邦的存在,他们其实随时要面向社会,随时面对和社会家庭一样的问题。阿治因为扭伤了脚,当工友送他回来时,信代听说有保险,说了一句:“如果摔断了,不是更划算?”但是最后得知根本没有工伤保险;因为洗衣房裁员,必须在信代和另一个女工之间裁掉一个,另一个女工威胁说会把他们“诱拐”小女孩的事情说出去,信代为了保护友里,自己失去了工作;最后警察发现了小偷家族,亚纪听说奶奶一直放着“家里”给她的钱,很疑惑地问了一句:“难道奶奶只是要钱而不是要我?”——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归结为钱,钱是生存的基础,钱是生活的来源,当初要不要把友里送回去也是因为家庭开支的原因,所以,小偷家族作为一种社会形态的“实验”,无法避开最本质的问题,也因此带有了更多社会属性。另一方面来说,源于爱,源于理解而组建的小偷家族,所有人几乎都生活在远离社会的原始状态中,祥太不去上学,因为“在家没有书读的孩子才去学校”,奶奶为了不让人发现失踪的友里在家里,在政府工作人员到来的时候支开了祥太和友里;当奶奶逝世的时候,没有叫救护车举行葬礼似乎只是钱的问题,但实际上他们偷偷在地下埋葬了奶奶,是一种脱离社会规则的写照。
爱和理解,以及原始的处理方式,小偷家族呈现的就是一个乌托邦,即使有所谓的规则,也是一种自然法。所以在不断被社会渗透的现实面前,小偷家族的关系被渐渐瓦解,小店老人发现他祥太带着友里偷窃,没有运用法律武器,反而送给祥太东西,却说:“以后不要让你妹妹干这事了。”对祥太来说,似乎发现了内心的另一种道德诉求,那就是基于社会的公共道德,所以在那一次阿治带他偷窃车里的物品时,祥太第一次采取了不合作态度,而当阿治一个人敲碎了玻璃拿走了里面的包,祥太问了一句:“以前你们把我带走的时候,是不是也正好在偷东西?”
祥太不想让友里偷东西,也质问自己的遭遇,都像是一种公共道德的唤醒,并不是说他对于偷盗行为有一种耻辱感,而是感觉到了小偷家族存在的危机,而这也正是小偷家族面临解体的一种预兆——如果说祥太那次偷窃水果被发现而将小偷家族带上另一条路,不如说是祥太在内心道德呼唤中故意为之,而这也是枝裕和在这个影像实验中试图想要提出的问题:私道德具有先天的脆弱性,它无法在社会层面被维持长久,那么公共道德,甚至取代自然法的成文法,是不是可以将这个社会问题解决?
人从天桥上摔下,苹果摔了一地,这都是小偷家族解体的隐喻,从此这个隐匿着3的家族,这个在社会规则之外的存在进入到公共领域:奶奶的遗体被找到,警察怀疑是“他杀”,信代自己承担了所有责任;失踪女孩友里被发现,她被送到了父母身边;奶奶的钱,信代的经历,亚纪的身世被揭露;而祥太也终于剪掉了长发,戴上了帽子,送进了学校,成为社会的一员。但是是枝裕和并不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来阐述公共道德的重要性,不是要表达法律的意义,当这一切被纳入社会公众规则之中的时候,是一种拯救,还是另一种缺失?
六个人成为小偷家族的一员,本身就是爱和道德在社会规则之下的缺失,所以小偷家族就是一种弥补,甚至在精神意义上是一种拯救,就像信代曾经说过的那样:“我们是被选中的。”被动语态,说明了他们的无奈,也说明了社会规则本身存在的问题,一家人用源自人性的关爱,用互助互利的契约精神,用自身相关的理解,甚至用自生自灭的处理方式,构建的只是一个乌托邦,而在乌托邦之外,社会规则依然没能改变它的冷漠性:友里变成了树里,回到了父母身边,却还是咒骂,还是孤独,还是隔阂,而祥太变成了社会一员,“对孩子来说,光靠我们是不行的。”当他坐上去学校的公交车,却还是摘掉了帽子,靠在车窗玻璃上,默默看着追随着车大声喊着“祥太”的阿治,第一次叫了一声:“爸爸!”
也许阿治再也不会听见,但是这迟来的一声叫唤,这发自内心的一种表达,才是真正的法:它是私道德,也是公共道德,它是家族意义上的爱,也是社会规则之下所要寻找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