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精灵》:海斯的神谕
用东方人的眼睛来看赫尔佐格,我会执妄地以为他就是“德国的盘古”。在赫尔佐格的影像中,似乎总是匿藏着一股开天辟地的气魄,桀骜而癫狂,一如初生巨婴石破天惊般的恸哭。纵观赫尔佐格一系列电影,无论是宗教诉求浓重的[加斯·荷伯之谜]、群体疯狂逐梦的[陆上行舟],抑或那一打打如航海日志般被当作故事片珍视的世界纪行,众所呈现给世人的都是一种神谕般破天荒的昭示。无独有偶,这种昭示,同样也无所保留地彰显于[玻璃精灵]中。一如当初得闻黑塞的《玻璃球》一般,我亦疯狂挚爱这魔幻气质浓重的漂亮译名,[玻璃精灵],就像黑眼巫师的水晶球被丢进滚烫的炉火,欣欣然发出淬毒的光亮。
我以为,赫尔佐格历来最擅于在影像中融入神秘奇诡的歌剧元素,在其饮誉影坛的巅峰力作[陆上行舟]中便可见一斑。而[玻璃精灵]同样开场于冥冥渊野的神祗。影片伊始处的配乐颇具清冽高远的宗教气息,加以空灵昂扬的女声,倏然响彻于水波漫溯的天际,一如洪钟隆隆的天籁之音。继而,赫尔佐格神色凝重,以极致意象化的镜头,展现了喷涌而下的瀑布之景。那一瞬,恍如蓝黑色倾翻于画布,如此波澜壮阔地侵染我的视神经。与此同时,赫尔佐格开始了神谕般的旁白:“我眺望远方,望向世界尽头,在日暮西山之前,末日会来临……在天崩地裂之间,一片新的大地浮现,如同失落的亚特兰蒂斯大陆,浮现水中。”
红宝石玻璃工厂,这是赫尔佐格除筑建歌剧院之外的另一项重要工程,如同一个命中注定的承诺。电影中述说“红宝石玻璃是主人的痼疾”,而在我以为,它亦是赫尔佐格的“痼疾”,就像他执着了多年的“陆上行舟”之梦。那一枚枚水晶般的红宝石玻璃,被小心翼翼取出炼炉。在赫尔佐格看来,它们就像一道道先知的神谕,却终将不幸为世人所漠视。由此可见,这“红宝石”或许亦是赫尔佐格的精神自喻。犹记得09年的威尼斯,我们看到了世界影坛宿命的乔迁。赫尔佐格的大师旗帜已然无力掌舵这个时代的走向,凭借[坏中尉]和[儿子你都干了什么]双双入围主竞赛单元,却至终一无所获。人说,这个时代早已不属于大师,想来赫尔佐格也心知肚明。然而,他固有的偏执断然是好莱坞这块欲望福地所难以消融的。正如[玻璃精灵]中所言,“玻璃有着脆弱的灵魂,纯洁无瑕,以裂痕为罪恶,而罪恶后则是一片空空的寂静。”然而,原始的痼疾,最终唯有以孤独的淬火打磨。冶金的淬火,总是那般圣洁而不染尘埃。它们在纯粹的黑暗中,满溢希望的热焰;而沉湎于漫长回忆中的静物,却开始结起细密的蛛丝。于世人而言,开启最真实的记忆终究是一件难事。影片中,村民们总是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巨人:“巨人有石磨般的眼睛,树枝般的手指,巨石般的鼻子。”然而,世上根本没有巨人,一切不过是凭空臆想罢了。及至太阳下山,你就会发现,“你看到的巨人只是侏儒的影子而已”。
影片中同样关涉了战争与和平,以及种族屠戮的深度思考。赫尔佐格以其潜意识中的“恨”,由表及里地剖析了人之怪诞、荒谬行为的本体意志。德国人对于“二战”的敏锐宿罪感亦借此一点点呈现出来,尽管这样的呈现方式略显古怪冷涩。结构中,赫尔佐格采用人为讲述的分段式结构把影片分割成几个部分,或关乎“自然”,或关乎“战争”,或关乎神性的“预言”。而纪录片式的大景别风景,则时不时地穿插于梦呓般琐碎的叙事中,树林,瀑布,沼泽,岛屿,海天相接处微露的晨曦,以及漫天翻滚的流云。想来,这样的叙事手法恰与安哲罗普洛斯的[流浪艺人]异曲同工,同样体现出波澜壮阔的史诗气质。
赫尔佐格曾说,这是一个将死未死的时代,更是一个饥渴的时代。即便整个世界大雨滂沱,而大地却始终一片干涸。在[玻璃精灵]中,赫尔佐格通过海斯的预言,鉴别死者与未死者,以及灵魂不逝者。借村民之口,海斯预言了艾希诺的死亡:“艾希诺,明天是你的末日,海斯说,宿醉的我会枕着你的尸首补眠,海斯预见了未来。”与此同时,海斯预言的坏事都最终变成了现实,他预言玻璃工厂将被烧毁,战火将纷纭四起,世人将互相屠戮。于是,[玻璃精灵]的存在便成了一道符咒般的末世预言。影片中关于“人类死尽”的言论虽极为晦暗,却已然呈现出虚妄无终的末世感。于是,村民们幻想中的“红宝石玻璃王国”最终只沦为一个乌托邦,子虚乌有;一切唯有在梦境中实现,如同库斯图里卡[地下]的结尾。在赫尔佐格的这场玻璃王国梦境里,“人们都在红色的光芒中跳舞;他们的鲜血与生命,都畅饮于玻璃杯中,在一片灿烂的红色中。”遗憾的是,一切都注定无法实现。至终,海斯神谕背后的符码都将莫名难测。所幸,赫尔佐格的苦苦寻思,似乎从来不是为了寻求答案;他更是一个倾注于追梦过程的冒险家。而我们也不曾想到,冥冥之中,赫尔佐格的镜头,竟能如此触近上帝的靴子。这个遁身于德意志的怪才导演又可曾想过,一旦把上帝的鞋子咬破后,就可以更加大胆地啃噬他的脚趾了。
最核心的“岛屿”意象出现于影片结尾。岩石荒岛,位于人类世界的边缘;其中一座岛上,几百年来住着一群被遗忘的人。岛屿,那是赫尔佐格心中最后的诺亚方舟,更是茫茫尘世间最为圣洁的心灵沃土。在360度回旋的长镜头中,我们仿佛看见了千百年来人世沧桑变迁的规律轮转。而对于赫尔佐格来说,拍电影就是在无形中重塑自我内心的新世界,亦是一辈子诉诸于冒险的最佳精神良方。即便影片的落场字幕给理想主义者泼了一盆冷水。字幕如是:他们看见海鸟随行飞向无垠大海,便以为这是希望的象征。
原载于《看电影》“天地街6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