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1期|铁流 赵方新:东方母亲(节选)

  

  铁流,1967年10月生,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原北海舰队政治部专业作家。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省政协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山东齐鲁文化名家。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优秀作品奖、泰山文艺奖等多种奖项。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靠山》《中国民办教育调查》《国家记忆——一本<共产党宣言>的中国传奇》《支书与他的村庄》《见证——中国乡村红色群落传奇》《一个村庄的抗战血书》,中篇小说《槐香》等。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当代》《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和各种年度选本转载。根据获奖作品改编的电影《大火种》《渊子崖保卫》等已在全国院线上映并在中央电视台播出。

  

  赵方新,1970年9月生,山东齐河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迄今出版长篇报告文学、散文集10部。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农民书》(合著)入选2017年中国报告文学排行榜,长篇报告文学《中国老兵安魂曲》等入选多个年度选本。曾获第七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泰山文学奖。现就职于齐河县文联。

  东方母亲

  ——乳娘和她们抚养的革命后代们

  ■ 铁 流 赵方新

  引子

  在辽阔的胶东半岛上,打开尘封已久的时光之书,一段发生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里的陈年往事,渐渐重新走进我们的历史视野:三百多位普普通通的农村母亲,在她们如花似玉的年龄里走进硝烟战火,用圣洁的超越血缘的母性哺育了一千二百二十三名革命乳儿。她们的乳汁哺乳着被战争创伤的生命,她们的慈爱驯化着凶残的炮火,她们哼唱的“摇篮曲”演绎成了一曲芬芳四溢的东方母亲的交响史诗。

  宫元花和王水花这两位叫“花”的乳娘,在她们之中表现得特别摇曳,格外芬芳,她们的故事弥漫着山菊花的气息,也回荡着千回百转的悲情,闪耀着浩瀚的母性光辉……

  “大脚媳妇”送情郎

  宫元花那双“解放脚”走在牟海县南马石村(现属山东省威海市乳山市)的街上,引来了一路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就让你们可劲地嚼舌头吧,俺才不在乎呢!她比原来走路快了,稳了,说上哪儿去,抬腿就走,裹脚那阵子走路跟上刀山似的,最怵头跑跑颠颠的事。宫元花看似解放的是下面的脚,其实解放的是上面的脑壳,她明显地比那些被裹脚布困束的姐妹们更容易接受新事物,更开朗大方。她的“解放脚”招致了一些人的非议,却也赢得了少数人的青睐。草庵村的姜克福就是冲着她这双脚,托媒人来提亲的。姜克福是实打实的贫雇农,早几年偷偷参加了农会,入了党,他找媳妇的第一个标准就是不要小脚女人。他给媒人的原话是“小脚中看不中用,俺就想找个大脚板”,这句带着宣言意味的话,跑进宫元花的耳朵里,跟錾子似的一落一个坑儿。她娘问她的态度,她红着脸说都听你们的。浇树浇根,听话听音儿,她一下品准了闺女的脉儿。

  虚岁二十三岁那年秋后,姜克福家迎亲的大马车赶进了南马石,从头到脚收拾得顺滑喜气的宫元花顶大红盖头,在妯娌的搀扶下跨出门槛。姜克福一瞥,“解放脚”没错,这心放到了肚里。在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声里,“喜驾”出了村,爬上一道山梁,过了这道梁就是草庵的界儿,宫元花也就跨过了当闺女最后的坎儿,以后的日子里她将以老姜家媳妇的身份出现了。

  草庵村四面环山,不明底细的人,从外观上看根本不知道里面还藏着一个小山村。春夏时节满山绿涛滚滚,秋里瓜果的香味被风吹得满谷转,冬天大雪封山,也把人们好多奢侈的想法封进了笆草屋里。宫元花在姜克福眼里就像天仙一般降临进他的生活,原本那个清寂死气的小院子变得活色生香,新媳妇那高挑的身材起伏有致,黑白分明的眼睛冲他一眨,他就跟喝了八两“老烧”似的醉醺醺了,最经看的还是那双脚啊,蹬上一双圆头窄口绣花鞋,往地上稳稳一站,那真叫一个落地生根!甩开步子走出去,两脚犹如两朵忽起忽落的小云彩,而那腰身袅袅娜娜,快把他的眼珠子扯出来了。

  宫元花进门后,样样农活拿得起,件件家务做得俊,公婆一个劲地在姜克福耳根子下念叨:“不知你哪辈子修的福,娶了这么一个好媳妇!”

  ……

  这段时间,让宫元花有些疑惑的是天黑后丈夫经常被人叫走,有时候她睡了一觉,一摸身边还是空的,心里不免打起了鼓点。

  有一次,姜克福回来,摸黑往炕上爬,却迎面被一只大脚挡住了。

  “今儿晚不把话说亮堂,甭想上炕!”

  “先让俺上来暖和暖和,这脚丫子都冻木了。”

  “没门儿!你说背着俺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去了?”

  “俺、俺、俺告诉你还不行吗?”

  “离俺远点,别蹬鼻子上脸!”

  “俺告诉你,你可得当哑巴!”

  “哼!俺偏要给你扬豁得全村都知道!”

  “你这不是跟俺抬杠吗?”

  “谁让你背着俺哩!”

  “好好好,俺的错!俺就给你抖搂个实底儿吧,俺是党的人……”

  宫元花一愣:“你瞎说二百说。”

  姜克福扳过她的身子,脸对脸地说:“俺真是在党的人,现在抗日形势吃紧,组织上让俺多发动一些青壮年参军打鬼子,这事还不能叫那些反动分子知道,俺才黑下里出去联络人的。”他换了一副怨尤的口气,“哎,原来叫人去你村打听你,回来说你这人有主张,自己给自己放脚,寻思你的思想怎么着也得有点先进性呢,看来跟那些‘三台女人’没差样……”

  宫元花扑哧笑了:“你这人还会使鬼心眼!——你说啥叫‘三台女人’。”

  “就是那些围着锅台、井台、灯台转的娘们儿呗!”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宫元花又把后背亮给了他,他又去扳,被狠狠打了手,她还在气他信不过她哩。

  他解释说:“这是党的纪律,又不是俺成心瞒着你。”说完他装作赌气似的也把背转过了去,再过一会儿,发出了呼噜声。忽然他感到一个柔软的身子靠上来,接着被她紧紧箍在怀里。

  跟宫元花前后脚嫁进草庵村的于淑珍经常来找她拉呱,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小姊妹。刚吃了早饭,宫元花正在打扫灶间,刷锅洗碗扫地,于淑珍夹着鞋底走进来,进门使劲跺跺脚,把鞋底的冰雪震落,见宫元花在忙,就依着里间屋的门框,边纳鞋底边唠嗑儿。

  宫元花说:“你别当监工,快到炕上暖暖脚去!”

  于淑珍说:“俺跟你商量个事行不?”

  “啥事啊?还这么神秘?说呗!”

  于淑珍吞吞吐吐地说:“你甭叫克福哥老往俺家跑行不?”

  宫元花气血翻涌,脑壳里“嗡”的一声,脸色瞬间煞白:“他、他、他怎么着你了?”

  于淑珍冲她“呸”了一声:“你看你这歪脑筋想哪去了?他净怂恿俺男人参军哩,人家才结婚几天啊!”

  宫元花回过神来:“你这人说话跟扔半头砖似的,差点砸死个人!”

  “哎哟!你这俊模样跟西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哪看得上俺这蠢头蠢脑的村姑啊!”

  “你这嘴跟小刀似的,说不过你!哎,你男人什么态度?”

  “啥态度?天一黑就贴过来,跟个饿汉似的哪有个够!你说男人都这样吗?”

  “就是他不积极呗!”

  “俺也不愿意叫他走,战场上哪有长眼的枪炮?”

  “噢,原来是你拽人家后腿啊!还说人家黏你!”

  “姐,俺真不是主要原因,主要还是他的事。”

  “当姐的不是说你,现在小鬼子没打到咱这里来,是因为有八路军扛着,要是八路撑不住了,鬼子的马队和汽车眨眼就到咱村口。”

  “你别说得这么吓人呼啦的好不好?俺也想撵他去,省得老在俺身上磨悠,他说村上的男人多去了,怎么轮也轮不上他呀。”

  宫元花咂摸出于淑珍的话音了,她的潜台词是:“你家男人是积极分子,他怎么不带头参军去?”她解下围裙把于淑珍拉进里屋,“先上炕暖和暖和脚丫。”两人爬上炕,扯开被子,脚板抵脚板,不一会儿脚心就热乎乎的了,话里话外春意盎然。

  “元花姐,克福哥对你可没得说,现在那帮子老娘们儿都嘀咕他是个‘气管炎’哩。”

  “去去去,她们没事就爱埋汰人,整天价东家长西家短,要多没劲就多没劲,咱可不能跟她们一样咾。”

  “你这话说得挺牙碜,咱怎么着也是上过识字班的人啊。”

  “你也上过啊!俺也上过,教俺的那个先生姓于,他讲字真厉害,说得你心服口服。”

  “是哩!这些先生后来俺才知道都是那个……”

  “那个是哪个啊?”

  于淑珍压低声音说:“地下党。”

  宫元花想起了那位一说话就笑的于老师,想起了那个大雪飘舞的冬夜,她要不是去参加识字班,真的可能也像街边的那些大娘们一样成为只会闲磨牙的妇女,嗯,就是“三台妇女”!哼,这个“三台妇女”的叫法太瞧不起人了,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家伙发明的?

  于淑珍把纳好的鞋底给她看,针脚密密麻麻,横成行竖成排,“真是一把针线好手!”她把话锋一转,“俺刚才听出你的话音了,你是不是攀俺家男人不去当兵啊?”

  “俺可没这意思,你冤枉个人都不带打哏儿的!小心俺扎你一针锥子!”

  “俺让俺家男人去,你敢不敢叫你家男人去?”

  “姐啊,俺男人走了,这日子不就掉地下了吗?”

  “没出息!你还上过识字班,咋思想这么落后哩?还把男人拴在裤腰带上了。”

  “嗯,你舍得你家克福哥走啊?”

  “他参军是正办,俺支持他!”

  “你也不问问他就当人家的家了?”

  “咱以后也像八路军宣传队宣传的那样,叫啥来?妇女也顶半边天,不能围着锅台转!”

  “俺可当不了俺那口子的家儿。”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拖后腿呗。”

  “俺……俺也支持他去!他要坚决不去,俺就把他踹到炕底下去……”

  转过年,姜克福带着草庵村的几个青年去了区里,小媳妇们也跟着去了。真到这时候了,她们心下都空落落的难受,想想以后一个人的日子,有人渐渐滋生出了酸溜溜的留恋,可也不能当众把自己的男人拉回家啊,虽说那是自己的男人,可这要是往村里一走,光是那唾沫星子也把人砸死啊!好吧,鸭子过河随大流。等到了区里,这低沉的情绪即刻被兴高采烈的气氛冲到爪哇国里去了,又是扭秧歌耍龙,又是给男人们披红挂彩,又是领导干部登台讲话,你再耷拉着脸皮就太不合时宜了,再看看自己的男人只知道咧着大嘴笑个没完没了,你们这些白眼狼!看把你恣的!巴不得早点离开俺才好哩!

  忽然,听到台上有人喊宫元花的名字,她一愣,于淑珍捅捅她:“快点叫你呢!”她被人推着,身不由己地走到台上,一个干部对她说:“下面请宫元花同志说说她怎么支持丈夫参军的,大家鼓掌欢迎!”宫元花哪见过这等场面啊,低着头看着脚尖,台下的姜克福急得直跺脚:“你看看你,狗肉上不了大席面吧!哎,你就说说你怎么对俺说的话!”

  宫元花听到了丈夫的声音,猛地抬起头冲着他喊道:“当家的,你就放心打鬼子去吧,俺等着你回来!家里有俺呢!你要不去,俺就去,再也不跟你这个落后分子打照面啦!”说着说着,她真入了戏,“你别怕俺累着了,俺又不是那千金小姐,你说俺哪样儿比你差!俺还告诉你,你在部队上给俺好好表现,立个大功回来,别丢了俺的人!”她说得理直气壮,姜克福身边的人乱捅着他,“立个大功回来那个咿呀喂!”“别丢了俺的人!”“你媳妇好厉害!好俊啊!”姜克福挠挠头,高喊道:“你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