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我的线人:就是他,死后半个月还在帮我抓人

  大家好,我是陈拙。

  香港有部电影叫《线人》,剧中警察与线人相互猜忌,友谊也是亦真亦假。作为港片中的经典元素,有数据称香港警方在线人方面的开销高达5亿,甚至有靠做线人发家致富的说法。

  高收益意味着高风险,线人需要在黑白之间游走,难以被人信任。《线人》中的主角就说,二者各取所需,警察绝对不能与线人太过交心。

  这是情节,也是现实。

  可今天的故事里,有个线人破戒了。

  他当线人,不只是为了减轻刑罚,更不是因为钱。他对警察说过这样一句话:“你用我吧,我只有这点了。”

  后来,他被发现死在家里,吸毒过量。家属对他的死不闻不问,派出所所长却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找到真相。

  这是个敢和警察交心的线人,他的故事没那么简单。

  事件名称:线人之死

  事件编号:身边的陌生人03

  亲历者:蒋述

  事件时间:2017年9月-10月

  记录时间:2019年1月

  2017年9月13日,天气闷热,雨水久久不来。留园小区20栋9楼901的房门内有恶臭传来。

  我们张副所长接到了报警电话,立即开着警车,第一个赶到现场。

  张所在901看了一眼死者的尸体,没多停留就转身下楼了。

  他皱着眉头,笔记本夹在胳肢窝下,到小区周边调查死者在生前接触过什么人。

  站在这间没装修完的毛坯房的玄关,可以直接看到身处卧室的死者刘大贵。他就在窗户的正下方,双腿跪倒,上半身趴着,整张脸贴在地上。

  刘大贵是辖区无业吸毒人员。他穿着拖鞋和短裤,右手紧握着空针管,数根烟头、烟盒和矿泉水瓶散落在他的四周。

  那天下午,我是最后赶到现场的。站在楼下,目睹死亡现场的社区主任一直蹲在草丛里呕吐,风中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

  门锁没有被破坏,刘大贵身边只有用完的注射器,满地水泥灰的毛胚房里,也只发现了大贵脚上的横纹塑料拖鞋印。

  除了无法名状的惨,现场再没任何可疑痕迹。

  我们当场断定,刘大贵约在两周前,因毒品注射过量死亡。

  一般排除他杀可能的吸毒死亡,不属于案件,只要家属对死因没有异议,我们不会立案调查。

  我问死者家属是否对死因有异议,刘大贵的家属不回答。直到我告诉他,尸检需要支付一笔钱,大贵的哥哥就说不查了。

  刘大贵死了,家属不追究,但民警心里都堵得慌。

  大贵是我们派出所备案的“特情”,也就是线人。

  3年来,我们的关系不像警察和吸毒者,反倒像同事。大贵不仅提供情报,还亲身到犯罪现场,协助我们抓捕毒贩。

  所有人都知道,心里最难受的应该是张所。2014年的冬天,正是张所同意了大贵当线人的申请。

  大贵是个“老毒鬼子”,他会死于吸毒过量,这透着一股蹊跷。

  那天下午,张所决定把案子查下去。

  他得先揪出卖毒品给大贵的毒贩。

  张所一米八多的身高,长了一张特别尖的三角脸,留着大络腮胡子。

  盯着投影屏幕上的大贵,张所有些后悔,说自己应该早点给大贵打电话。

  多年来,大贵除了吸毒,没惹过其他事。辖区里的重点人员,我们每一两个月就要联系一下,确保不出事。这才半个月没联系,大贵却因为吸毒过量死了。

  大贵是老吸毒鬼子,不可能把握不住剂量。我们判断,他可能买到了高纯度毒品,如果是这样,这背后必定隐藏着大案。

  张所决定顺着手机通话记录查。他开始填调阅电信资料的审批表,同时打开办案系统,录入案件。

  大贵死后,他哥哥来过两次派出所。面对张所的询问,他的态度不冷不热,反问张所:“大贵和你接触最多,他什么情况,你应该比我知道。”

  大贵哥哥第二次来,直接就质问张所:“大贵怎么死的?他不是按月来所里尿检吗?”

  张所一时语塞。

  “害死我弟弟的是毒品,希望你们能给他一个交代。”大贵哥哥把话撂下就走了。

  刚离开几分钟,市信访办打来电话。大贵的姐姐到市里上访,称派出所把大贵当鱼饵耍着玩,“简直是不像话”,要追究责任。

  大贵姐姐要求:要么把卖毒品给大贵的人抓起来,要么他们一级一级往上告。

  挂掉电话,张所心烦意乱,一头扎进会议室研究案子。

  他在大贵的案件名称上,写下了“贩毒案”。

  张所一门心思填表时,会议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教导员得知大贵家人上访,准备召集大家合计一下这事怎么办。

  教导员向我们分析了大贵的情况,我们在使用大贵这个线人上,完全符合法律法规。不仅支付了“特情经费”,还在一些个人问题上予以帮助,“于情于理,我们并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听着指导员的讲话,张所手一停,有些不高兴:“刘大贵和我们所打交道这么长时间,这明显有一个贩毒案件,难道不搞了?”

  教导员一愣,他没想到张所会这么说。家属上访,对我们民警来说是很大的压力。教导员觉得大贵家人并不在乎破个贩毒案,而是希望所里出钱。

  张所说:“你有你的考虑,我要搞我的工作。贩毒案件我会接着查,至于他家人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大贵为我们所禁毒工作贡献了不少,我要抓个人还他个公道!”

  张所铁了心要给大贵的死一个说法。他下楼发动所里的老帕萨特,不知道准备去哪摸线索。

  我有些不放心,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张所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我知道他还在为教导员的话生气,就模棱两可地说:“他们上访是为了钱,但我们又用了大贵这么久,应了那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得了啊!”张所打断我的话,“你就是两面光。案件一定要查,你来不来?”

  “走,查!”

  在张所和很多人心中,大贵就是当地人口中的老“吸毒鬼子”。从退下来的老所长开始,他就在我们所里出了名。

  2012年夏天,张所初次和大贵打交道,他亲手抓住犯了毒瘾的大贵,把大贵送去戒毒所强制戒毒。

  当时他问正在值班的戒毒所所长:“这***沾上了到底能不能戒掉?”

  戒毒所所长摇摇头,“我干了快40年,马上要退休了。除了死了的,还真没见过谁吸***能戒掉。”

  所以两年后,大贵当着张所的面说要戒毒,张所压根不信。

  2014年冬天,早上6点多,值了一夜班的张所披着棉警服,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走下楼。刚要进生活区拿脸盆,他看到了在大门口台阶上坐着的大贵。

  张所被吓了一跳,睡意全无,马上打开门禁,扶起大贵问:“你这是干什么?”

  大贵不说话。张所把一身寒气的大贵带到办公室,开了空调,又跑去厨房找到一次性杯子倒热水。

  缓过来的大贵看着张所长说:“我这次一定戒,我来办社区戒毒。”

  “能戒了就好,天这么冷,赶紧回家吧。”张所说完,打算去洗漱了。

  大贵又重复了一遍:“我一定戒毒,下午我来签社戒。”

  社区戒毒为期三年,每月都要尿检,这就是连续36个月。从警十多年,张所见过太多吸毒人员说要戒毒。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嬉皮笑脸,大多只是人说“鬼话”。

  虽然张所没指望大贵再来所里,但他还是审批完社戒决定书,把卷宗锁进案管室,直接归档了。

  张所没想到,大贵下午真来了。

  大贵瘦弱的身体仿佛一根快烧完了的蜡烛头。一阵风吹来,棉衣瞬间被风灌得鼓鼓的,像孔明灯的灯罩。

  大贵签好社戒,张所就听见了那句“牙疼咒”——“我要当线人”。

  有些吸毒鬼子一被抓,张嘴就说自己是哪个所的线人,妄图脱身。遇到这种情况,即使是大半夜,办案单位也一定得核实情况。这种事经常搞得张所心烦。

  猜到自己说话没有效果,大贵要了张所的电话,说一定拿出“诚意”。之后大贵不仅按时来尿检,而且开始有意无意地,找张所聊情报。

  大贵一身前科,除了继续作奸犯科,成为辖区内的不稳定因素,张所真想不到他还能有什么归宿。但是不管大贵是假装改好,还是真改好,他决定先给大贵一个机会。

  我们在大贵的指引下,打掉了隐藏在出租屋里的吸毒窝点,光在现场就抓住8个人,顺藤摸瓜的收获就更多了。

  从那之后,大贵逐渐获得了张所的信任,真的当上了线人。

  大贵死的那天,张所决定从大贵的手机开始调查。他熬了一夜,就把里面上百条通话记录都抄写到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张所虽然是八零后,却是个老派的警察。他相信一脚一脚地走访调查,不信任智能设备,始终用着诺基亚的老人机。

  大贵死前一个月,联系最多的是一个139开头的无记名电话。张所把号码交给技术,照理说等结果这段时间,可以歇一歇,但他没有停,直接去找图侦想搞清楚大贵死前的作息情况。

  结果发现,那段时间大贵经常到四院附近。四院也叫精神病专科医院,市里的***戒毒门诊设立在这,是吸毒人员聚集地。可很多吸毒鬼子在这徘徊,不为就诊,而是直接钻进隐秘的巷子交易毒品。

  一个叫“老段”的毒贩进入张所的视线。老段蹲过9年监狱,两个月前刚出来,出狱后又重操旧业,以贩养吸。

  他就是大贵死前联系最多的人。

  老段两口子都吸毒,他老婆在四院附近摆早点摊,也是帮老段盯梢。如果发现附近有便衣溜达,老段会立刻消失。

  她常在办案单位胡闹,给老段打掩护。有一次我曾亲眼看到,她推着轮椅上的老段去检察院签取保候审,对外说是车祸。进去时,老段一副活不久的“棺材瓤子”样儿,出了检察院,他把折叠轮椅一收,提溜起来就走。

  老段家住在四院家属院“精神病大院”,由于不属于我们辖区,张所这趟来只是提前侦察。

  这里是棚户区,以自建房和老宿舍楼为主,地形复杂得像耗子窝。一百来米的上坡路两边,都是只容两人并排走的小巷,岔口像蚂蚁巢一样四通八达。

  如果在这摁倒一个吸毒鬼子,惊动了老段,没有十天半个月,他不可能再露面。

  “没法逮啊!”张所觉得有些棘手。我们决定,先研究一下老段的出门规律。

  调取监控的时候,老段家附近的摄像头正好在维修,我们在分机上看不到图像。张所急了,快下班了,非要拉着我去总机那边看。

  这几天,勘察大贵尸体、安抚大贵家人、侦查老段犯毒,其实无论张所还是大家,都身心俱疲。

  查案期间,我代表所里参加大贵葬礼,张所让大家凑个份子钱,一人100。“不管大贵生前是怎样的人,客观上说,他帮了我们所不少忙。”

  张所觉得大贵的哥哥、姐姐都不是好说话的人,而且他们上访给所里很大压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嘱咐我,“钱给了就走,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是在2016年秋天认识刘大贵的。当时大贵刚走出办公室,张所要送他出门。

  大贵留短发,脸颊深陷,眼睛显得很大。他干枯的小臂上,布满了注射毒品留下的疤痕。

  看着大贵渐渐走远,张所回头告诉我,“准备统一行动,建北小区。”

  小区位于我区中心,附近是商场和中心公园,是闹中取静的高档住宅。大贵提供情报,小区二号楼一楼102,经常出入吸毒贩毒人员。

  我们假扮普通路人,在二号楼周围侦察。102门口有摄像头,院子里开着后门,人一旦跑出来,躲进小区茂密的绿植中,很难逮到。

  大贵主动跟张所要求,让自己去骗开前门,警察在后门留人埋伏就行。他按响了102的门铃,里面没反应。很快,他的手机响了,是里面的人打来确认情况的。大贵说了声“买货”,门开了。

  我和张所躲在监控的盲区,赶紧发消息给外面待命的同事。不一会儿,走廊的墙角就站满了人。

  门再次打开,刚迈出门的大贵“恰好”被我们一把扭倒,大家冲了进去,控制住房里的人。

  刚冲进房间,我就闻到了一股由藏香、***的酸味、难闻的体味混合的气味,恶心透顶。

  这间价值百万的住宅,被这帮吸毒鬼子糟蹋得连狗窝都不如。宽大的客厅里,卫生纸扔得满地都是,唯一一个还不错的沙发上,染着斑斑血点。玻璃茶几上,杂乱地堆放着冰壶、吸管、锡纸,电视柜上放着塑封袋和称量器,客厅角落供着一个财神,香炉冒着青烟。

  卧室内,两男一女抱头蹲着。大贵被同事揪进屋里,也被铐着蹲好。但是他的脑袋并没有低下,而是转到一边,眼睛盯着财神前的香炉。

  张所循着大贵的指示,走到财神边,拔掉藏香,把香炉里的灰都倒在了茶几上。一小包一小包沾着香灰的***,出现了。经现场称量,一共17克。

  ***是那个女吸毒鬼子的。她租了这栋豪宅,“以贩养吸”。

  大贵和两男一女被押上警车带回所里。女人因贩毒和容留他人吸毒被刑拘,两个在她那里买毒品的男人被拘留。

  女人对大贵有疑心,问他会被怎么处理。张所说强戒两年。女人不死心:“该不会是姓刘的把我卖了吧!”

  “你是不是吸毒把脑子吸坏了?先举报你,再换来两年强戒,他闲得没事干了?”张所打出一张大贵的强戒决定书。

  所谓强戒决定书,自然是假的。被宣布“强戒”的大贵,此时正躲在张所办公室喝茶抽烟。

  那天我们一直忙到晚上10点。大贵要回家了,张所坚持留他吃饭。在派出所食堂,我们坐在一起,吃着从隔壁饭店端来羊肉火锅。

  大贵起身去厨房柜子里摸出餐盘,单独给自己盛了一份饭菜。他常年吸毒身体不好,分餐避嫌,大家都明白,很默契地不点透。

  张所让大贵别拘谨,“我们工作时间都不喝酒,你需要的话去厨柜里拿。”大贵低着头,嘴里的羊肉还没嚼烂,含糊地说:“不用,就这已经挺好了。”

  张所还交给他400元,这是大贵的特情经费。

  吃饭的时候,大贵以水代酒敬张所,“没有你就没有我今天”。

  这话说得有点重,但我能感受出来,大贵把线人的工作看得很重,并不仅仅是拿情报来和民警交换利益那么简单。

  大贵和我们所的渊源不浅。

  张所之所以把大贵看成是一个特殊的线人,某种程度上说,他相当于从老所长手里“接过”了大贵这个辖区“重点人口”。

  我们老所长参加过抗美援朝,就在大贵父亲老刘的手下当兵。

  大贵是小儿子,老刘当初宁可让大贵的哥哥姐姐辍学,也要坚持供大贵读书。结果他不争气,学校管不了,家里留不住,初二辍学跑到广东“下海”去了。

  一晃几年,钱没挣到一分,他倒是带回一身毒瘾。没人知道大贵在广州干了什么,但可以确认,他烫吸***。

  一辈子耿直的老刘,把大贵捆在院子里的泡桐树上,拿鞭子把他抽得鬼哭狼嚎。邻居听得心惊肉跳,“这哪是打儿子,简直就是打鬼子。”

  大家劝下了老刘的鞭子,但老刘紧接着就把大贵捆上,送去了派出所。老所长看着气呼呼的老刘和一身伤的大贵,想拘留大贵几天,让老刘消消气。可老刘不依不饶,非要让大贵劳教两年。

  自那之后,大贵经常出入戒毒所。派出所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老所长退休了,张所就接着管大贵。我们所里,就没有哪个民警不认识刘大贵。

  老刘对这个儿子心灰意冷,大贵回家时,连大门都进不去,哥哥姐姐也对他没有好脸色。

  张所把大贵送去强戒那次,老刘家的小区正在拆迁。老刘还生着气呢,根本没给正在戒毒的大贵申请拆迁房。大贵从戒毒所出来,没地方去,只能到处瞎混,继续吸毒。

  老刘的心被大贵伤透了,但据说老刘去世前,始终放心不下大贵。2012年夏天,已经重病在身的老刘还颤颤巍巍地来派出所,递给张所一千块钱,嘱咐他交到大贵的账上。

  2014年秋天,老刘去世。出殡那天,小区上空回荡着哀乐,一放就是一天,很多人都来吊唁。

  “老部队来人了”,随着人群里一声喊,熙熙攘攘的人流自动分开,两个小战士一左一右端着花圈缓缓走上灵棚,花圈上写着“刘老英雄一路走好”,落款是某集团军政治部。

  看热闹的闲汉们议论纷纷,“刘老是被大贵气死的。死不瞑目。”

  等大贵解除强戒被放出来,老刘已经去世两个月了。他匆忙赶回家,却被哥哥拒之门外,甚至连父亲的墓地在哪,都没人告诉他。

  因为父亲去世,大贵这才下定决心,找到张所要求当线人。

  卖毒品给大贵的老段一直不露面,我们也没找到可靠的线索。

  等待张所下一步的行动通知时,我跑去辖区内的“未来星”网吧玩游戏,顺便和老板小纪打听:“四院的老段能不能给点提示?咱们在找他。”

  小纪说:“老弟,你这就为难我了,我那些朋友都是玩冰的,***跨领域了,还真不知道。”小纪说得非常诚恳,不像撒谎,我也没好说什么。

  小纪算是个兼职的“特情”。每次张所给他的网吧下“责令整改通知书”,他都唯唯诺诺地答应,然后私底下找大所长提供情报,把查他黑网吧的事混过去。

  和大贵不一样,他就是典型的拿情报换取个人利益的线人,会给我们惹事情,然后利用所谓线人的身份脱身。

  有时候我们揶揄他出卖朋友,小纪总是理直气壮地说:“毒品可不是什么好玩意,我举报他们是在帮他们,做好事呢!”

  小纪是个“老江湖”。他刚满18岁时,帮朋友打架非法持枪入狱两年半,出狱后又因为吸食**被拘留过。

  相比无依无靠的大贵,小纪还有父母在后面帮衬,借钱帮他开了网吧。

  然而网吧的生意并不好做,而且因为开在自建房里,每次消防检查都不合格,办不下消防证,一直处于无证经营状态。

  我常劝他花点钱把网吧彻底整修好,过了消防验收。小纪每次都答应好好的,实际上他出不起整改的钱。这么一个小城区,没多少年轻人,客源都成问题。

  小纪把生计都压在了网吧上,却一直在赔钱。除了开网吧做游戏代练,他想不到其他挣钱办法。

  社区大姐曾找张所,说小纪店里多了台***。怕他重操旧业,张所气冲冲去了网吧,说要教育他。

  我开车去了网吧,张所正要把小纪带走拘留。小纪嚷嚷着:“大所长都没说什么,你怎么老和我过不去!这机子你要收就收!凭什么拘老子!”

  我按大所长出的主意,走上去一脚踢烂木壳老虎机,再把电路板拆出来掰了,现场销毁。

  然后把张所拉到一边,“小纪也许知道老段的事,不好撕破脸。”

  17年9月下旬,辖区消防大队联合派出所清理消防隐患严重的小网吧、小KTV。小纪的网吧自然在清理之列。消防大队一个中尉警官毫不客气地给小纪的网吧贴上封条。

  小纪很生气,但消防大队都是武警,他不敢发作。他以为是张所把事情捅给了消防,拱起一股子火对张所说:“你整我是吧!我这下要去干一票大的!”

  小纪只会开网吧,而大贵只会当线人。

  有段时间,他经常出现在派出所,像上班似的。

  虽然他满胳膊伤疤,脸瘦得可怕,不像个好人,可丝毫不避讳旁人的目光,大大方方走进来给大家发烟,再上楼去张所办公室聊天。

  看门大爷发现,哪怕大贵身上只带了6块钱的烟,见到人了照样会拿出来散一散。大爷不是笑话大贵,是真觉得他懂礼节,而且不拿我们当外人。

  有时他起得早,会去早点摊买上几笼包子,几杯豆浆,带给值班民警。新分来的小辅警不敢吃,跟大贵合作办了几个案子,抓了几个人,也就开始吃大贵买的早点了。

  大贵还会和我们开玩笑,“最近上面是不是又要吸毒名额了,实在不行把我办了凑个人数?”

  2014年,大贵决定变成好人后,这一年的中秋节和春节,哥哥喊他回家团聚,也允许他去给父亲上坟了。

  亲戚只是知道,大贵改好了,每个月坚持去派出所尿检,“警察们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2016年初,张所找到留园小区的开发商,给大贵争取优惠条件,想让他买套房安稳下来。社区街道大姐们也帮忙做大贵哥哥姐姐的思想工作,让他们出点买房钱。

  我们所的辖区有3万多人,吸毒人员有200多个。做为辖区里的重点人口,张所要保证大贵不成为不稳定因素,而且当年因为大贵父亲坚持不给大贵安置房的名额,大贵成了全小区唯一没家的人。

  张所希望把大贵的生活安排好,以后就别让他再当线人了,只要继续当线人,大贵就没法真正脱离毒品。

  大贵的安置房申请谈妥了,留园小区20栋9层的两居室,60多平,购房价五万。哥哥姐姐各负担一万五,剩下两万由大贵慢慢还。

  帮大贵搞安置房时候,张所看他户籍照片还是黑白的,20多年没有身份证,想劝大贵把身份证办了。

  大贵死活不同意:“我这个前科人物,一用身份证就报警,还不如不办,反正也没什么地方用。”最后安置房手续还是所里出的户籍证明。

  张所还帮他申请了低保,谈好了一份小区保洁的工作给大贵。

  大贵死了以后我们才知道,当时街道司法所和小区经理说好了,给大贵安置工作,打扫小区卫生,一个月900块。

  大贵谢绝了,说小区里一大半人都认识他,不好意思去干保洁,领低保也够自己生活了。

  大贵的生活有了着落,他只要定期去社区戒毒,去司法所矫正报道,就能重新回归社会。

  那段时间,我们刻意冷落了大贵。他来所里找张所聊情报,张所只是记下来推脱说,“近期工作重点不在毒品上。”

  不久后,一件跨省贩毒线案进入警方侦查视线,毒品流入市里分叉形成网络,末端是众多吸毒鬼子,其中就有半只脚还踏在毒窝里的大贵。

  网络里有个关键人物被我们发展成新特情,她好吃懒做、毒瘾极大,为了好处什么都做得出。

  领导质疑新特情的忠诚度,这种大案不能马虎,不仅拖累警力,还会拉长战线。不少人都想让大贵参加,用着习惯且没风险。

  “这个时候了,用他就是在害他。”最后张所拍板,选择最险的方案,直接起用新特情。

  大贵觉得自己没钱、没特长,唯一可以回报张所的,只有毒品情报。偶尔在大街上遇到,我们会客气地和他打招呼,他会凑过来,喋喋不休地说哪里可以抓到人。

  虽然小纪没透露老段的情报,但张所摸清了老段的贩毒案件。

  这人毕竟是坐过9年大牢的,反侦察能力非常强,进货的日子飘忽不定,几乎从不离开“精神病大院”。

  老段得知毒品吸死人的消息后,把交易地点换到一个叫“新新石料”的废弃矿区。

  废弃矿区是九十年代开发的矿场,由于环境整治,08年被查封,又因为地处城市边缘,没什么开发价值,一放就是十年。

  这里靠近老旧居民区,老矿场花坛边环境不错,是附近市民打牌的去处。

  废旧矿山设备上长满了杂草。四周空旷,一览无余。老段从家骑摩托车来交易,10分钟就能到达,放下东西拿钱就走,想在这里抓捕他,无疑也十分困难。

  但即使困难重重,也要在矿区把老段人赃并获。为了抓到老段,张所下了大力气,甚至动用了市局同学的关系获取线索,如果只能定老段一个非法携带毒品罪,那就太丢人了。

  老区路窄弯多,人们主要靠摩托和电瓶车出行,几乎没有汽车,老段如果看到附近有陌生汽车,一定会变换交易地点。

  早上5点多,张所打电话过来,非让我立即和他汇合去抓人。

  张所带着我和另外两个民警,把车停在距离石料厂非常远的地方。一个同事留在车里,我们仨拿着保温杯,扮作晨练的市民走入石料厂。

  破损的大钢筋铁门后面就是小花坛,花坛背后是一幢废旧的三层工人宿舍楼,再往里走,只有一大片荒地、一堆高大的石头。

  埋伏地点就定在花坛附近,一旦抓捕成功,同事马上开车过来接我们撤退。

  我们仨在花坛边拿出扑克,一个拎着捆大白菜的光头大哥走过来,加入了我们的牌局。

  我用余光一直观察周围。四周三两成群,有七八局扑克,有人在观战,有人把买的菜挂在一边的树上专心致志地打牌,我们四个毫不显眼。

  8点半,一个塌眉毛圆脸,光着膀子,穿着大花裤衩,胖乎乎的中年男人骑着一个破摩托缓缓而来,是老段。他常年剃贴着头皮的平头。

  花坛对面有个穿黄T恤的瘦弱汉子也引起了我们注意,他应该就是来买货的吸毒鬼子。

  老段转了一圈,好像没发现异常,恰好在离我两米多的地方停下车。他还没来得及叉好摩托车,我把牌一撂,两步窜上去,右手抓住老段的左胳膊,同时脚下一绊,把他按到地上。

  几乎同时,张所猛地一脚踢倒摩托车,防止老段骑车跑路。另一个同事上前扭倒“黄T恤”,上了手铐。

  从老段摩托车座位下面,一共搜到了十多个塑封的小包***。坐在地上的老段一直重复着:“兄弟哪个分局的?我搞个明白!”

  和我们一起打牌的中年光头大哥可能被惊着了,我一转头,发现他拎着菜走远了,只剩慌慌张张的背影。

  我们都没理老段,等车子开来,把这两人押了上去。

  审老段的时候,张所是狠了心要挖到底的。

  张所性格倔,不太会说话,谁都敢得罪,而且日常生活中,几乎和谁都没有私交。我们分局有一句老话,“请局长吃饭容易,请张所吃饭难。”

  在办案区,老段笑嘻嘻的,显得很无所谓的样子,对搜出的毒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他心里特明白,十几小包***,一共不过三五克,即便交代个一清二楚,也判不了他多久,所以他根本不会咬出上线或者给我们提供其他线索。

  老段的手机在一旁的涉案财物管理柜里响个不停,“没办法,业务繁忙”,他嬉皮笑脸地说。

  贩毒的基本文书和笔录搞完了之后,张所完全没有送老段去看守所的意思。一直到下午4点多,他还在和老段东拉西扯。从老段怎么沾上毒品到坐牢的经历,几乎聊个遍。

  老段聊得口干舌燥,我给他面前的一次性纸杯不停添水,他上了好几次厕所。

  “老段,你这次***卖完了,估计要去搞**了吧?”

  “啊……有这个打算。”

  “知道我为什么了解这么清楚吗?你的货吃死人了吧!”

  老段有些焦躁不安,他不知道为什么张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且此时的老段,已经犯毒瘾了。

  这时,从四院买来的***送到了讯问室。这是张所计划好的。

  ***是帮助戒除***的药物,能有效缓解***成瘾,也是戒毒人员参与药物维持的必须品。

  很多案子案情复杂、审讯时间长,市局从公安办案实践出发,出台了规定,可以在医生签发下,给正处于讯问中的涉毒人员提供缓解毒瘾,保障执法活动正常进行。

  老段看着近在咫尺的***,有些着急,毒瘾煎熬,实在是不好过。

  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即使不从轻也判不了多久,交代了上线,虽然有***喝,但是把别人点炮了,服刑出来了也不好办。

  老段心急如焚,又抖腿又皱眉,在讯问椅上一会换一个姿势。我觉得有些好笑。

  张所胸有成竹,又加了一把火:“熬不住了?想喝?老段,你知道我们要什么,你拿点诚意出来。”这下换张所笑着说了,“忘了说了,刘大贵应该是用你的货才过量死的吧。小蒋,这够不够过失致人死亡?”

  我马上接下这出双簧,“我怎么没想到!我去问问领导,看能不能定。”

  “别别别!我知道哪里马上要走‘大货’,广东货!别折腾我了行吗!我特么真服了!”我屁股还没抬起来,老段就中计了。

  我重新坐好,把***递给他。

  老段喝完缓了一会,交待了。他刚出狱的时候,不知道吸毒鬼子们都玩什么纯度,毕竟9年过去了。

  他通过老关系,去外省拿了货,“那一批挺纯的,谁知后来刘大贵抽死了。”

  毕竟因为他的货死人了,他也知道肯定要被追查,打算货出完就改行卖**,“线都搭好了,还没来及搞就被逮了。”

  “你说的走大货是什么意思?”老张追问。

  “我知道南方可以拿到冰,我们市已经有人去了。我一开始不信的,太远了,可那消息有鼻子有眼,你们区有个叫小飞的去拿大货了,估摸着这几天就回来。”

  “你这说了半天等于没说!哪个小飞?去广东什么地方拿货!你这三无消息哄鬼呢吧!”张所很不满意老段的说辞。

  “该不会是小纪?小纪大名叫纪飞!你说的小飞是不是二十多岁,高高的小伙子?”我问老段。

  “我不清楚。我们基本不怎么见面,都是电话联系。”老段说。

  张所给老段办好刑拘手续,送押看守所的车子外面早就准备齐活,“毒贩”老段又要回看守所了,至于买毒品的“黄T恤”则强戒两年。

  全所人聚齐,又是一夜无眠。大家根据老段的手机,开始研判到底谁是“小飞”。

  毒贩口中的“大货”通常都是公斤级别,局领导对案件极重视,禁毒支队也派人来帮忙。

  线索很快出来了。“小飞”驾驶租来的黑色桑塔纳,正行驶在高速上,往我市方向来。

  一队全副武装的特警在高速路附近待命,交警支队也在路口准备堵截,一组人马带着辨认笔录前往租车公司询问老板。

  凌晨2点,我和一队民警坐在一辆熄了灯的依维柯里,在服务区静静等待目标经过。

  和往常比,高速路收费口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是“内紧外松”的部署,暗哨和卡点都在宽大的高速路口部署完毕了。

  2点30,黑色桑塔纳出现了,正在向高速路口疾驰,我面前一道黑影驶过,对讲机里传来声音:“目标出现,依维柯跟上。”

  白色依维柯紧跟着桑塔纳,沿高速行驶,车内气氛很紧张,这是一个公斤级的贩毒案,嫌疑人可能有枪,我们虽然穿着防弹衣,手心还是在出汗。

  黑色桑塔纳停在了收费口,一只胳膊从驾驶室里伸了出来,递给收费员一张通行卡,接着缩回手掏钱。

  “吱”地一声,我们和前方的特警黑色运兵车,堵在了桑塔纳的前后。

  “警察!不许动!下车熄火!”特警迅速下车,枪口指着驾驶室。桑塔纳被团团围住,一个民警迅速拽开车门,大家一拥而上。

  车里的人被拽着后衣领和双手拖出了驾驶室。我上前一看,是小纪。

  小纪被戴上黑色头套,押回市局。

  打开桑塔纳的后备箱,一箱“农夫山泉”纸盒里装着三大袋塑封好的白色晶体,初步估算有**数公斤。

  小纪没有吹牛,他的确干了一票大的。**三公斤,这次小纪是活不了了。

  大贵死后一个月,派出所又恢复了安静。他的家人没有继续上访,他们没想到,张所和大家会全力追查,丝毫没有出钱息事宁人的意思。

  大贵哥哥姐姐转移了目标,最关心的是大贵房子的归属权。房款还没付清,自然也没人愿意去付。就算买下来,也没人敢接手惨死过人的房子。大贵哥哥和开发商以及物业打起了官司。

  虽然张所觉得吸毒的人,横死是早晚的事,但大贵在他眼中不太一样,“这个人还可以,如果不沾毒品。”

  而且,张所始终没有忘记,当初大贵找他时,那冻得哆哆嗦嗦的模样。

  2014年冬天,凌晨5点多,派出所门前的大街上,冻得发抖的菜农,和眼看着刚进货的活鱼结上一层薄冰的鱼贩,不约而同地望向派出所门口。

  派出所大门的台阶上,一个瘦的吓人的中年男人坐了好久。他看起来就像鱼贩摊子上,冻了冰的带鱼。

  “这人怕不是死了!”菜贩子想给张所打电话,看到男人嘴里呼出的白气,心又放了下来。

  一个多小时后,刚睡醒的张所把大贵带进办公室取暖。大贵渐渐缓了过来,有些支支吾吾,帮忙搀扶大贵的菜贩子知趣地离开。

  大贵已经在城市里晃荡了一整夜。他从看守所出来,想回家给父亲排位磕头,却连大门都没进。

  大贵抬头看着张所长,“我这次一定戒,我来办社区戒毒。”

  那天之后,大贵成为了张所的线人。就连死后,都帮张所破了个案子。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图:@辣九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