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双雄》的知己文化和枪侠电影中的自由、快活哲学

  《喋血双雄》中的周润发和李修贤的英雄相惜一、《喋血双雄》的知己文化

  1989年,吴宇森连续拍了《喋血双雄》和《义胆群英》,两部电影都是致敬恩师张彻的枪侠片。所谓枪侠片就是以枪代刀的武侠片,把武侠世界的善恶,情义放在现代社会的价值观下来展现。枪侠电影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枪战或者武打,他要突出的不是西方骑士文化中的皇家礼炮的一亿颗子弹,也不是焰火表演中的空中芭蕾,而是困境中的人之将死、要击缶而歌,因为有歌,自然就要快乐,悲情人物脸上带着笑,化枪为刀,短刃相接,一招一式尽显名士风流。此风流不是牡丹花下死,而是中国哲学的内在精神世界。所谓武侠也不是表面的在八角笼里手撕鬼子和用奇技淫巧戏耍西方不败,他更深层次上是一种率性而为,率性就是回归纯净的内心并提升至存粹的精神,所以香港的武侠对自由的向往多了一分理所应当的快乐,少了一分向死而生的悲壮。

  唯物的世界“精神”百无一用,吴宇森用“过气”来表达自己对武侠世界的眷恋。因为过气是多么的寂寞,所以格外珍视念旧的男人。“念旧”是吴宇森价值体系中的最高评价,此念旧不是物质世界里的前任攻略,而是对人之本善,心有仁义的信念。其在《喋血双雄》中的神来之笔是让李修贤描述周润发的相貌,连用了“很有男子气概”、“眼睛很有神”、“很有感情”等抽象短语,大有一种要透过具体的形象,直达事物本质的气势,这个本质就是精神,就是李修贤口中的气概和感情。画师不置可否提笔就画,也算是中国文化优越性的无师自通了。

  《喋血双雄》让吴宇森满意的另一个原因是,这部影片用穿着西服的《新独臂刀》致敬了张彻武侠中狄龙和姜大卫的高山流水遇知音。 周润发的双枪就是浪子姜大卫的长短刀,当他一只手臂中枪时,发哥就变成了独臂刀;李修贤就是孤独的帅哥狄龙,因为英俊是多么的寂寞,所以叶倩文必须是个盲歌手,否则一睁开眼睛,她肯定要唱《潇洒走一回》,那两个男人间纯粹精神上的欣赏就被破坏了。两个门第不同的侠客如遇知己,李修贤坐在椅子上想象着周润发突出重围的场景,暗示二人虽然所处的世界不同(周润发代表武侠,李修贤代表法制),但在精神上早已惺惺相惜。周润发感叹世界变了,传统道德价值观不再流行,没有想到真正懂他的居然是个警察!最后李修贤打破法律,以情制罪,代表了吴宇森对武侠世界中知己文化的传承。

  二、纵横四海的自由、快活哲学和超级明星的人戏合一

  《纵横四海》里周润发和钟楚红的轮椅探戈有了念旧和知己,两个天下第一放下剑坐而论道,自然引申出现代武侠中的自由、快活哲学。70-90年代的好莱坞电影通常用穷街陋巷来体现自由和快活。罗伯特.德尼罗的《穷街陋巷》、约翰.特拉沃塔的《周末夜狂热》、阿尔.帕西诺的《闻香识女人》是其中的代表作。在垃圾堆里看日落,和在山顶上看日落,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江面上的日落之所以格外美,是因为长江就是一个“垃圾堆”。孤帆远影碧空尽,是古风,不是现代抒情。穷街陋巷(mean street)是刻薄的长江(mean river ),也是被严密监控的街道,因此游戏人间是该类型电影的精髓,他有些像80-90年代香港导演林岭东电影中的坟头吟诗,既然天作棺材盖,地作棺材板,何不笑对苦难,潇洒走一回,所以要抛下牵挂,莫回头、要看透、再奋斗,我——啊——要争取快乐。

  但是吴宇森从1991年的《纵横四海》开始,将自由和快活更进一步表现为无所待的逍遥游,简而言之就是瘸子也能跳舞,强盗也有忠义,坟头蹦迪太慷慨,看我喝着红酒,闪展腾挪,道德训诫配上诗词鉴赏,悲情之处让风继续吹,不过是我劝你早点归去你却不愿归去,我只好抱着你发现你也有些美丽……周润发和张国荣两个活神仙的表演不过是四两拨千斤的以柔克刚,到了《追捕》,张涵予和福山雅治完全不懂得何为奇形怪状的活宝贝,两个呆子大块嗳气,大力硬扛,本来要表现两个神仙的暗送秋波,结果变成了假洋鬼子和山野村夫的隔空卡拉OK,能不尴尬和烦躁吗?纵横四海有时代局限性吗,只怕是现代的“少年”太注重外在了。

  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1992年的《辣手神探》里,梁朝伟在吴宇森的体系里面始终差一口气,是气韵生动的气,也是骨气和阳刚之气的气。我是警察这句台词其实很难念,因为他得有男子气,得有感情,就算是八仙过海里的吕洞宾,也是醉酒提壶力千钧,这个力千钧就是贯穿于吴宇森表演体系中的骨。反观周润发在《龙虎风云》里演卧底,就把我要忍耐和我要快乐非常好的结合在一起。吴宇森将《辣手神探》里大量的爆炸和枪战称之为血染的风采,少儿不宜的三级片,也算是自我解嘲了。

  其实港片的情节都不算太复杂,但是武侠电影又很难拍,因为他展示的主要是精神世界。电影的内容是十分依赖演员的,他需要演员的气质和人生感悟,需要欣赏演员的眼神和无言的交流, 他们主要突出的是真情,演员有了真情,戏就活了,否则舞美剧情再好,也不顶用的。香港导演特别会捕捉演员的表情,《精武门》是非常好的例子,李小龙的内心世界在导演和摄像机下一展无余,每一帧都在捕捉他变化中的表情,真情击败一切技巧。尔冬升说邵氏拍电影,根本没有什么镜头啊,构图的,演员都是靠眼睛演戏,其实生活没有那么曲折离奇,但是人的内心可以丰富多彩。

  周润发在《监狱风云》中咬掉监狱长耳朵的那段长镜头,用表演达到了人肉慢镜头的地步,可以与李小龙在《精武门》中的梦中打斗相媲美,这种表演,把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压抑的反抗表达得淋漓尽致,已经穿越了镜头达到了精神层次,不需要台词啊,全是表演!全是演员的内心,对人生的领悟!这是某种电影技巧可以做到的吗?在香港坚守新儒家文化的氛围下,产生了如此多优秀的演员/人格,这就是杰克史密斯说的,让演员来解放全人类!个人内心的自由解放,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还存在什么奴性思维呢?相比晚于香港电影的《肖申克的救赎》,表演上肯定是低一个档次的。

  西方人对香港电影/表演的兴趣,是基于60年代以杰克.史密斯和安迪.沃霍尔为核心,美国最为激进的地下文化。中国学院推崇的德国戏剧大师布莱希特,其实喜欢中国戏剧,他的儿子留在哈佛,专门研究了很长时间的地下文化,尤其是杰克.史密斯,他认为杰克很难用语言解读,因为他抽象。实际上杰克.史密斯没有那么难,因为他无意中很中国,用中国戏剧理论可以无缝解读他:演员要追求个人精神世界,追求精神自由和独立人格,眼波流转,眉目传情,气韵生动,不要用技巧来表演,而是用你的内心,达到人戏合一。

  80-90年代的港片既是导演成就演员,也是演员成就导演,罗伯特.德尼罗和阿尔.帕西诺在穷街陋巷电影里表演的是游戏人间,周润发和李修贤在吴宇森的电影里表演的是死生一体,这种演员成就了这种类型的电影。梁朝伟要感谢王家卫帮他找到了一种适合他气质的电影类型,否则单凭一张酷似姜大卫的脸,就印证了周星驰的笑话,泡妞的秘诀全凭两个字——英俊!

  《监狱风云》周润发的囚室交谊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