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参与《小偷家族》的中国人,告诉我们很多拍摄的秘密
《》依然在上映。木卫编辑部联系到了影片美术之一的侯捷老师,请她给我们带来一个现场拍摄参与者的视角,让大家更近一步,走进这部电影。
Q: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拍摄的?
侯捷:是去年12月15日开机,到今年1月27日杀青。有几次要在室外拍摄夏天的场景,小朋友冷得直打哆嗦。还有安藤樱和小男孩在商店街边走边喝波子汽水的戏,与拍摄铁道飞雪是同一天。所有雪景的戏,都是因为东京突然下雪,导演临时加的。当时一下雪,我们就知道肯定要加戏了。Q:还有哪些是临时加的情节?
侯捷:比如说小女孩掉牙的情节,本来是没有的。是因为开拍没多久,女孩子门牙就突然掉了,导演加了这个。Q:那夏天拍了哪些?
侯捷:夏天的时候,我还不在。记得当时他们拍的只有海边、去海边的电车、小朋友抓蝉、俩孩子淋雨这几场戏。拍海边戏的时候,剧组都还没完全成立好,拍了两天而已,剧本也没完全成型。从我半年前看到初稿开始,剧本都还一直在不断修改。那场奶奶说“谢谢你们了”的戏,据我所知,是树木希林自己发挥的。Q:树木希林身体还好吗?
侯捷:老人家很容易累,但是非常非常敬业。Q:是枝裕和老师拍摄节奏是怎样呀?
侯捷:每个人都各司其职,非常自律,就像齿轮一样卡的很紧,效率特别高。日本拍电影是先一场戏全体走位,彩排一遍,每个镜头还要test个两三遍,才会实拍。再加上那次是胶片拍摄,基本情况都是一条过。但是那次好像因为下雪的关系,还是拖延了进度,比最开始原计划拖了两天杀青吧。都是为了不耽误所有人的进度,所有人都在尽全力要求自己。Q:这部电影房屋是在摄影棚搭的景吗?
侯捷:房屋是以实景房屋为原本,一比一搭出来的用于内景拍摄。实际的房屋在东京足立区,当时我们是把内景所有的陈设美术都搬到了实际房屋里。也有在实景地拍摄的部分,比如说两个小孩从后门逃走,全家人夜逃的戏,还有被剪掉的民生委员来敲门的戏。Q:摄影棚拍摄的环境是怎样?
侯捷:因为房屋是一比一的关系,活动范围非常小,很狭窄。棚内灯光都架在头顶,灯光师也都在头顶窜。摄影组一般在现场的是2-3个人。印象很深是录音每个镜头都要找地方躲,不仅得顾及到室内大量的陈设,还得离演员最近,挺辛苦的。Q:屋子有多大呢?
侯捷:奶奶房间就10平米,里面那间埋奶奶的(息子の部屋)才8平,息子の部屋设定上,是奶奶的儿子以前住过的房间,儿子搬到福冈县去了之后,彻底和东京这边失联了这样。他房间的装饰,也就是一些普通高中生留下的痕迹,应该是高中毕业以后,就离开家了。Q:胶片拍摄,会有很多空间感和物件道具,画面容纳不下。对于美术来说,这会是损失吗?
侯捷:不会呀。美术的任务只是营造那个环境,让演员包括所有工作人员踏入那个景,就忘记自己身在棚里。那次确实连我自己,有时都分不清我到底在摄影棚里,还是在足立区。Q:那一个善用低机位拍摄的导演,对空间和物件是会有表达的,在老师你印象里,哪些空间和物件会很特别?
侯捷:玻璃弹珠。这个其实当时拍了好多,比如安藤樱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榻榻米上玩弹珠的戏,还举起来,对着光观察什么的。还有这次的空间感被摄影师近藤老师表现的太淋漓精致了。有一场戏是lily franky踢塑料袋从厨房进客厅,中间隔了个柱子,那个角度找的很绝,导演和我们主美术都对那个印象深刻。柱子是日本房屋结构里面一个区分空间的,其实按常理不该那样入镜,但是摄影师非常好地利用了那个角度。Q:看到有报道说,导演对细节抓得非常仔细,房屋的每一处都由美术人员做旧做脏,用刷子疯狂刷墙,以做出墙壁自然老化的模样。还有哪些细节让你觉得印象深刻呢?
侯捷:比如说父子俩吃的泡面加可乐饼的搭配,是美术组尝试了2-30种不同口味的泡面,再加上十余种不同生产的可乐饼,搭配出的几种好吃的选择,然后和导演一起决定的最后一种搭配。最后选中的泡面,是一款限定生产的咖喱味泡面,只有某一家连锁超市有卖,当时跑遍了东京去搜集了四五十盒这种泡面——为了让演员能更好的演出很好吃的样子。Q:主美术三松桂子老师,她跟是枝裕和搭档了5部电影,还曾和西川美和,萨布有所合作,在你眼中,三松桂子老师是怎样的?
侯捷:她是事无巨细的,非常认真,而且我觉得人格魅力吧,太可爱啦,身边的人和她都是非常互相信任的。她和导演也是从《无人知晓》就开始在合作了的,对彼此也都很信任。Q:你是怎么加入她的团队的?加入多久?是负责那一部分的工作呢?
侯捷:我是在日本念研究生时,认识我的导师,他是当年《无人知晓》等片的美术,毕业后,就进了他的公司。去年一整年,基本都在和我们主美术合作。我是主要做置景陈设以及部分道具的制作,基本每个都有参与,最主要的,还是一家人生活的那个房子。美术组压力还是很大的,美术加置景加道具,一共就六个人。Q:有什么特别暖心的事儿?
侯捷:开机的一个月前,导演对于每个人物、这次的故事,写了一封长达4页的信做阐述,给全剧组的人都发了。非常暖心。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这是一个空占了“家”之概念的小偷家族。
《小偷家族》首先呈现的,是一个“家”的概念:一个拥挤的老宅,初枝“奶奶”,信代“妈妈”,“姐姐”亚纪一起围坐在矮桌边,“爸爸”治和“儿子”祥太把生活用品分发给家人。
“爸爸”治和“儿子”祥太在搭档工作(偷窃任务)后、回家的夜路上,遇见了被关在门外的小女孩树里,因为心疼她,把她带回了家。不被自己亲生父母期望出生的树里,就在这样狭窄破旧的屋子里生活下来,也逐渐发现这家人的秘密,同时“家”与“家人”的概念也随之瓦解:初枝“奶奶”是一个被儿女丢下的独居老人,房子是唯一的财产,治也不是祥太的爸爸,亚纪用自己妹妹的名字作为情色店的花名,他们一家人并没有血缘关系,占据着这老宅,倚靠老人的退休金生活。
无缘社会的日本一直在探讨这一主题,同时也是《小偷家族》想要试问的:当人失去血缘、职场缘、地缘之后,如何才能重新建立联系呢?在亚纪的概念里,一般人是用钱来维系家庭,治说,我们不是一般人。那对于这么一家子不一般的人,除开血缘关系,是何种羁绊?
首先是家庭那功利性的一面——即,分工。小偷家族分工明确,父亲承担教孩子生存养家的技能(即便那是偷窃),母亲照顾家人的饮食起居,孩子负责学习和成长,奶奶有些微薄的家底支撑。各司其职,彼此合作像是工作,其中是默认的契约精神。这是现代社会生产关系的理性结果。
这样,家人就成为一个选择项,初枝奶奶选择了信代,信代选择了树里。并非去爱一个自己必须去爱的人,而是去爱那个我可以选择的人。
随之故事的继续,我们会发现,他们之间的联结在于情感。
按常理说,经常小偷小摸、靠着老人的养老金过活、靠着欺瞒和骗钱生存、或者经常听到别人对自己说真后悔生下你的人,是不会善良的。这个世界对生命施加太多伤害,善意会不知从何而来。而小偷家族的每一个成员都有极大的善。
他们之间经历着世间一切彼此相爱的家庭会发生的细节:女儿会尿床,爸爸带着儿子去钓鱼,妈妈带着儿子一起喝弹珠汽水,哥哥把最美的弹珠给妹妹看,母女之间一同洗澡讲述曾经的故事,一家人一起听烟火。但我们会发现,当这些爱试图用一个词语表达的时候,所有的意义落到了虚空。担任爸爸角色的治,想要听到祥太叫自己一声爸爸,用“爸爸”的口型引诱他,祥太却叫不出口;而到故事的结尾,离开了的祥太对着车窗外奔跑的治,用口型叫了声“爸爸”。初枝奶奶看着海边的这些“家人”,也只用口型说了一句“谢谢你们了”。
我们往往面对的是一个被“家”、“家人”、“亲缘”、“母亲”、“钱”这些概念界分的世界。从出生开始,这些概念总是先于我们的认知,而这些仅仅存在于表达方式里的被表达之物,却被当做真实的世界。
为什么家就一定要有血缘关系呢?也不是所有人生来就彼此喜欢啊。不喜欢的人能在一起,喜欢的人却不行,这是什么道理?信代把树里的衣物都烧毁,抱住树里告诉她真相:“你的父母打你才不是喜欢你,喜欢你是会像我一样抱着你。”——我们生来就唤之为母亲的人,才是真正的鸠占鹊巢。
是枝裕和,用“口型”完成了对传统概念世界的委婉拒绝——我放弃这些词语,但我从心底爱你们。“口型”不是失语,爱已然存在,更像是一缕气息,像极了seele。seele在德语里,意为灵魂,它在一些诗中是一个表示气息的词。灵魂和爱都是一种气态物,我们能够感知,就不再表达。这种错位,成为整部影片的一个底色。就像那一夜烟火,小偷家族坐在屋檐下,望向虚空,只闻其声。这借来的家,偷来的生活,假冒的家人,仍叫人看到了爱。
《小偷家族》的口型,让人联想到李沧东《燃烧》里提到的那个哑剧,申惠美把概念当做存在本身:你忘记了这个桔子的不存在,你就能随时随地吃到桔子。而《小偷家族》中呈现的是,概念不重要,重要的是存在:当你忘记了家人要以血缘维系,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家人,就自然我爱人人,人人爱我。
但当我们以一种怜悯的目光去看待所有的人物,到最后都会被推翻。
拐点是在初枝奶奶的去世,小偷家族的平衡被打破,他们这一家人的行为所透露的危险信号,是延续了《第三度嫌疑人》。随着祥太的被抓住,秘密的被发现,再度改变了这个家族的本质,他们这种羁绊是那么的脆弱:当危及自己的利益的时候,连视如己出的儿子也能抛弃;治和信代之间存在强关系,是罪恶的共谋;而初枝奶奶与亚纪的关系,也与金钱挂钩;而当初治救出被关在车里的祥太,仅仅是偷窃的时候顺手。
是枝裕和对人性复杂性的思考在于,你无法以某种标准去判断一个人,是按照当下的善举,还是过往的罪行,是你所接触到那善的一面,还是你不知晓的欺瞒。
而最后,这一家子的罪恶,都由信代一人承担,贞德式的拯救与献祭。他们已然被摧毁,但不是被彼此摧毁的。她通过放弃爱和自我,让大家被爱所拯救。
想来很多人对于急转直下、略显戏剧性手法的后半程不可理解,但到这一部分,是枝裕和带领我们进入更深一层的思辨与判断,我们再次去看待小偷家族的连结方式:这是一种“块茎”之间德勒兹式的连接,而非乔姆斯基式的树状(从一点出发,以枝桠的方式展开)连接,是反谱系的。在《无缘社会》的结尾,无缘社会的人们如何探求新的连结方式呢?提到了互联网,这就是块茎,在互联网中,一个点可以和其他任何点相连接。
《小偷家族》这种连接始终是处于流变和松散状态,每一个人都是对方的秘密,但同时每一个人都处在可替补的维度之中,是伴随着幸福与危险的短时关系。是枝裕和提出的这种连结方式,提出一种新的认同,一种新的幸福的可能,以此来与笨重的社会体制和家庭关系相对抗。
“你喜欢叔叔吧?你喜欢阿姨和奶奶吗?那你能坚持下去吗?” “穿吊带裙,一会不会被打吗?” “你说是靠什么连接在一起?” “有时没有血缘关系不是更好?” “你之前救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偷东西?” “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这影片未曾说出任何解答,空留下“口型”。这成为余韵也成为留白,在这度空间里,答案呼之欲出。是枝裕和非常完美地完成了一部社会学观察式论文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