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的眼睛（下）
卧室里有点闷热，夕子裹着毛毯蜷缩在房间里的角落，汗水早将她浑身打湿，波浪卷的长发也湿漉漉的失去了活力。透过窗子，外面已是一片火海，看不见的飞弹在喀戎之盾上引起一阵涟漪，而后化作暴躁的火精灵，开始大闹一番。
“夕子，快点出来。”青木从外面拉门进来，脸色有些急促。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青木也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小时前，他从梦中惊醒时，普罗米修斯号剧烈的减速让他直接撞到了墙上，夕子也没能幸免。如果不是随身配置的安全气囊及时打开，他俩恐怕要撞墙而死。随后警报声响起，全舰人员一级戒备。
什么是一级戒备？青木待在这里九年，从未经历过，所以他毫无概念，夕子却煞有介事，在狭窄的卧室里转了又转，通过舷窗向外张望，如临大敌。
“什么是一级戒备？”青木忍不住问道。
夕子没有回答他，而是让他前往布满谐振腔的隧洞，检查仪器的好坏。青木能感受到夕子心中的恐惧，因为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冷汗已经浸透了夕子的身体。
没想到的是，隧洞入口处，早已有人等候。
近百个身着工装的男人排成整齐的队列，在迎接他的到来。排头的那人青木认识，是曾和他一同喝过酒的工头，老汤。
“老汤，这是怎么回事？”青木拍了拍他的肩膀，却发现老汤的神情充满紧张。
“普罗米修斯号可能出了大事，我接到通知在这里待命，而你和高仓小姐现在得去会议室了！这是来自舰长的命令！”老汤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只是普罗米修斯号底层一个小小的工人，在这里勤勤恳恳干了十四年也只是个工头罢了，接触级别最高的也只有几个小领航员，什么时候得到过舰长的直接命令？
普罗米修斯号底层确实有个会议室，里面配备了和舰桥会议室几乎一样的设备，只是年久未用，那里恐怕已经落满了灰尘，而且……青木在前几年把那里改成了自己的临时实验室，如果有人进去的话，会直接看到一座崭新的光学减震平台正压在会议桌上。
当青木带着穿着整齐的夕子赶到会议室时，他的忧虑变成了现实，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而且争论声已经吵成了一片。
赫格墨斯坐在正中间，他在和身旁的一个梳着背头的中年男人大声说着什么，这里实在太吵了，不得不提高音量。战略分析师海格力斯和领航员一边计算一边商量着对策，副舰长爱德华则在一旁声情并茂的朗诵着二百多年前的诗歌。
可在门打开的一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全场鸦雀无声，人们都注视着这一对年轻的男女。
“咳！我们的主角登场了。”赫格墨斯打破了平静。
夕子打量着坐在会议室的所有人，她都曾经十分熟悉，包括坐在最后面的那几个董事会的老油条。这些人并不是真的坐在这里，而是全息投影。
青木的心脏跳得厉害，他和夕子两人坐下来，感觉被十几个身穿军装的中年男人团团围住，他虽然一个都不认识，但通过他们肩上的肩章，不难判断出这些人高贵的身份。
“我们的时间不多，会议开始吧！海格力斯！”说完，舰长赫格墨斯瞥了海格力斯一眼。
年轻的战略分析师轻了轻嗓子，“普罗米修斯号现在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我们遭遇了高等外星生物。”
第一句话，就让青木和夕子心中一惊。
“你们可以看到，舰船正在遭受猛烈的攻击……”
海格力斯向两人简单陈述了这一个小时内发生的突变，说到最后被青木打断了。
“你们指望用这‘眼睛’透过大气去找到他们的导弹架么？”
“当然。”回答他的是赫格墨斯。
“没戏，一点戏都没有！”青木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位老舰长的回答。
不给牛吃草，还想要牛挤出奶来，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而且最重要的还不是草的问题，青木心中的那股苦闷终于有一天能得到释放。
“如果你们指望这个一百多年前就被造出来的古董能帮你们达成目的，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吧。”
“青木先生，您是京都大学光工学部的高材生，现在您的建议对于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它……确实不能看到么？”海格力斯拥有敏锐地观察力，他只是觉得这位青木先生在斗气，而现在显然不是生气的时候。
夕子握住了青木的手，说来奇怪，青木心中沉积多年的怨气在夕子温暖的掌心中逐渐融解。青木从悲愤的情绪中走出来时，他开始认真思考，高仓教授当初的设计其实十分精巧，上千个激光发射阵列，虽然庞大的谐振腔占据了太多的空间也白白损耗了太多能量，但却能承受更强的泵浦冲击……
“如果有更好的晶体的话，应该没问题。”青木最终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个答案让全场人都松了一口气。
“事不宜迟，从最近的仓库给他们调一批阈值功率更高的晶体来！”赫格墨斯直接下了命令。
青木心中一动，瞅了赫格墨斯一眼，“我们有一批品质优良的晶体，但却被在做的其中一位长官做成了水晶窗帘，我现在也需要这批晶体！”他说完，听到夕子轻轻地笑声。
赫格墨斯一掌拍在会议桌上，手掌却被附在上面的光学减震平台震得发麻，“是谁！？”
肥头大耳的能源控制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没想到会遭此一劫，浑身哆嗦个不停。
“蠢货！你知道这些晶体有多重要么！给你一个小时，把它卸了送过来！这次回归日以后，你会收到董事会的解聘书！”副舰长爱德华歇斯底里的吼叫，他也没有办法，这位能源控制长是他的部下，为了逃脱责任，他必须率先表态。
成箱的晶体从普罗米修斯的上层运下，效率快得让人咋舌，青木从其中拿出一块儿来，仔细打量，虽然肉眼看上去和那些廉价晶体没什么区别，但多年实验的经验告诉他这些晶体质量很高。原本空荡荡的隧洞里挤满了工人，老汤按照青木的指示将大伙围成一圈。
“你们只需要把里面的晶体拿出来，然后把新的晶体放进去！”说着，青木亲自做了示范，老实说，这是他近几年来第一次如此规范，小心地用镊子夹出谐振腔里几乎快要碎掉的晶块，然后用蜡纸做的手套捏着新晶体，顺着谐振腔开口的通道慢慢滑了下去，最后调整卡槽固定。
青木曾经拿着一块晶体郑重其事地教导夕子，“你知道么？这些晶体看起来很小，与硕大的谐振腔比似乎微不足道，却是产生激光的关键呢。”那时，他还未被繁重枯燥的工作磨平棱角。
工人们动作起来，他们各自找准一个谐振腔开始操作，原本热闹的隧洞一时沉寂，只听见大家小心翼翼地呼吸声。
青木抱着双臂在洞口看着，他竟有点感动，这死气沉沉的隧洞里每天都只有他和夕子两人，仿佛在为那些棺椁般的谐振腔组成的墓地守灵。现在，他们终于不再孤独了。
“打开泵浦。”等到所有晶体装配完成，青木发出最后的指令。
开关放下，沉闷的电流声充斥整个隧洞，这是青木每天都会听到的声音，此刻却显得尤为动听。巨大的能流在通道中奔涌，经过分流冲进每一个谐振腔，如同棺椁中的亡灵被激活，这些谐振腔缝隙间向外溢着白光，那是其中的晶体正被快速充能，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颤，直达每个人的心灵。
咔！碎裂地声音传了进来。
青木预感不妙，他奔至全视角窗，借着喀戎之盾外的火光看向眼睛的地方，它的瞳孔处，那个最大的出射窗碎了。
“关掉泵浦！”青木大喊，出射窗碎掉，激光的效力会大打折扣。
“怎么会碎掉呢！？”他不敢相信，这东西九年来他按时更换，从未间断过。
“外面的温度太高了，内外温差太大。”领航员看着快速变化的数据解释，“现在外面的温度已经接近2000℃了！”
“我们不能再等了，普罗米修斯号的外层金属撑不了多久，必须找人去换掉这块镜子！”海格力斯沉声说道。他们的舰船现在就如同沐浴在铁水中，不知何时会被融化。
可是，又有谁愿意离开这儿，去铁水里走一遭呢？
“赫格墨斯，我以董事会的名义命令你，立刻找人去换了这块镜子！”梳着背头的男人站了出来，他是火种计划最大的投资人，所以，他不能容忍普罗米修斯号在这里毁掉，那会给公司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谁知赫格墨斯舰长摘掉了自己的帽子，他眼神中充满无奈，“恐怕无法如您所愿了，我虽然是普罗米修斯号的舰长，但我无权决定别人的生死。”
隔着几万光年的距离，大家似乎都能闻到梳着背头的男人身上那股令人恶心的铜臭味，相反，赫格墨斯舰长的坚持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您是一位优秀的舰长。”高仓夕子对这位老人称赞道，“我的父亲会以你为荣。”
说着，她漫步走过人们面前，漂亮的牛皮长靴在冰冷的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咚鸣，长发被高高束起，露出自己尖俏秀丽的侧脸，在通往仓库的阶梯上停下了脚步，此刻，这个年过三十的女人淡淡微笑着，表现的好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我去。”高仓夕子平静地说。
青木慌张地拽住了夕子的衣角，泪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从下面仰望这天使的脸庞，大声嘶喊，“你不能去，这里只有我懂得怎么更换出射窗！”
“瑛太，留在这里吧，其实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懂得怎么控制这眼睛，只是傻傻地守护着它，那么多年。”
“你会死的！”
“谁都会死，而这是我的使命。”夕子看向舷窗外，眼神中闪烁着解脱的欢愉。
九年前，当青木瑛太高兴地辞去在母校的教师职位，来到这个阴暗潮湿的普罗米修斯号底层时，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聘书上的地址。
空旷的底层大厅空无一人，在这里除了能看到不错的银河景观，几乎每一样东西都令青木失望。他徘徊许久等待着长官的接任，却迟迟不见人的踪影。不远处幽深的隧洞里能听见钢铁碰撞的脆鸣声，青木瑛太走近了，借着隧洞昏暗的吊灯，看到一个瘦弱的女人用全身抵着轨道上的铁箱前进，她浑身灰尘，素白的脸颊也被机油染黑，却无法掩盖那双明媚的眼眸。
“你是……那个新来的？京都大学的……”女人抬起头来。
“青木瑛太，初次见面，请多指教。”青木礼貌的伸出双手。
“可算来了个技术人员！”女人拍着手站起身，“你快来看看，这个铁棺材怎么总是发热？”
“哦……您是说谐振腔么？”
“这东西原来叫谐振腔啊……”
高仓夕子坐进了三米高的载人机器人，里面附加了更多的冷却剂和隔热板，她来回活动着粗壮的机械臂，在大厅里灵活的走动几圈。
“你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我们在机甲中安装了更多的冷却剂，但为了不影响你的行动，这些已经是极限了。”海格力斯观察着高仓夕子的表情，这女人看起来毫无畏惧。
“高仓家的人全都是疯子。”梳着背头的男人低声冷笑。
“温度达到3000℃了，看来他们知道喀戎之盾一时无法攻破，开始使用高热弹了。”领航员调出了红外雷达，喀戎之盾附近的温度骤升。
从普罗米修斯号里面，都能感受到滚滚热浪从外面涌进来，它的外壳快要吃不消了，薄弱的地方已经开始软化。
“快放我出去！”高仓夕子操控着机器人奔到了出舱口。
“高仓夕子小姐！”坐在台阶上的青木大喊。
夕子回头。
“你会回来的吧？”青木竭尽全力问道。
这时，舱门打开，高仓夕子转过身，她没有回答什么，径直冲了出去，外面是鲜红色的地狱。
两个月后，太阳系，地球。
青木瑛太独自坐在普罗米修斯号的舰桥会议室里，嘴中的香烟快要燃尽，耳机里响着和田光司的《Butterfly》，他在等人。
一个月前，支离破碎的普罗米修斯号通过几次虫洞中转，从几万光年外逃回地球。那个传说盗火予人的神明如今被火烧得遍体鳞伤，当它穿过地球的大气层在高加索山脉迫降时，人们几乎认不出它原来的样子，只看到它底部图腾般的眼睛闪着微光，炯炯有神。
普罗米修斯号带回了让人震惊的消息——地外高等文明。一时间，全世界媒体齐聚高加索地区，虽然火种计划的投资者竭力封锁其中的细节，但疯狂的记者们像海浪般一波又一波拍打着本就不堪一击的舰船，董事会只能就此作罢。
赫格墨斯走进了回忆室，他褪下了自己的舰长制服一身西装革履，手中拿着信封和精致的小盒。
“那些记者走了？”他问。
青木点点头，回道，“这是今天的第十一次采访。”
“嘿嘿，作为普罗米修斯号的英雄，是有些苦恼。”赫格墨斯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
青木却没来由的一滞，巨大的悲伤冲上了心灵的堤岸，令他有些窒息。
当人们在高呼英雄之时，殊不知真正的英雄已经倒下。
青木扶着炽热的舷窗向外张望，高温烫伤了他手掌。他高呼着夕子的名字，却在红得发白的火海中找不到那具灵活的机甲。
“瑛太！”
青木耳边的无线电响起了夕子的声音，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天籁。
“收到！”青木大声回应。
“我已经换好了出射窗，打开泵浦！”夕子地声音急促而有力，周围的噪声很大却听得异常清晰。
青木几乎是跳了起来，一切动作都在瞬间完成。眼睛又重新运转起来，晶体重新被充能，高能电磁波在谐振腔里高速震荡，通过放大传入光纤，最后涌向底层的眼睛，上千个激光发射阵列同时亮起幽暗的光。
高仓夕子在奋力地爬回舱口，火海通亮照得她睁不开眼，蓦然回首，一道紫光从那图腾般的眼中迸射而出，若审判降临，它笔直的穿透火海直冲出去，连喀戎之盾都挡不住它。
“快把它对准那颗行星，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海格力斯盯着手里的舰船数据，催促青木。
青木在控制台给阵列中的所有激光发射器输入了指令，那颗眼睛就动了起来，就像一只活着的眼球。
紫光随瞳孔转动扫过一片区域，将飞来的导弹全部融化，最终对准了那颗蓝色的星球。
飘散的蓝色大气竟抖动起来，给这紫光让开了道路，光芒冲击在气体巨行星上，光子们开始再大地上奋力奔腾，同时，海量的信息涌入普罗米修斯号的控制枢纽。
“我的老天，那些蓝色大气竟是生命体！”领航员发出一声惊叹。
“先别管那些无用的信息，将行星地表的那些‘导弹架’先找出来！”海格力斯怒吼，从温度显示来看，他们的舰船恐怕再有十分钟就会彻底变形，到时连反物质发动机都启动不了，只会成为这群外星人的玩物。
拦截弹在第一时间带着眼睛传回的坐标发射，在飞来的高热弹中穿梭，几分钟后，行星表面火光四起，攻击停止了，喀戎之盾外恢复平静。
“他们和我们人类一样狂妄。”赫格墨斯带着嘲讽的说道，“所以才想不到，弱势的我们会发出致命的反击。”
青木离开欢呼雀跃的人群，靠在出舱口等了很久，默默吸完了一整包香烟，直到普罗米修斯号的反物质引擎恢复，高仓夕子也没在那里出现，但他知道夕子没走，而且一直都在，只是灵魂和这普罗米修斯号融在了一起。
赫格墨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咳嗽了一声。
青木这才从沉思中醒来，他问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赫格墨斯将精致的小盒递给他，“我们从普罗米修斯号底层的出舱口附近找到的，高仓夕子小姐的骨灰。”
青木小心地接过她，用嘴唇轻吻。
“你可以将她送回东京。”
“不，我要在下次航行时带走她，然后将她撒在离地球最远的地方。”青木沉沉说道。
“那这封信是怎么回事？”赫格墨斯将手里的信递了过去，上面印着解聘书的字样，申请人是青木瑛太，申请时间在三个月前。只要申请人在底下签字，就将生效。
青木把信抓在手上，看也没看就撕成两半。
“我不会离开这里了，普罗米修斯号需要它的眼睛。”他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