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是更可怕的丑恶

  毫无疑问,这是一部极其令人感到绝望和压抑的电影。作为金基德曾经长达十年的助手,张哲秀的处女作颇得自己老师的真传,与世隔绝的孤岛像极了金氏电影标志性的玻璃容器,在密不透风的封闭环境中,人性中的种种丑陋被逐次摆上桌面,以供观众欣赏。不光如此,似乎他还要把这荒岛变成人性恶的实验场。人究竟可以恶到何种地步?人的恶行究竟会给他人带来多么严重的伤害?面对无法理喻的恶行,人将会以何种方式应对?

  很不幸,被嫌弃的金福南成了那个被人性恶集中攻击的目标。于是在短短的两个小时里,人们看到这个面黄肌瘦的农村妇女遭受了几乎所有常人所能想象暴行的轮番攻击,更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是,所有的施暴者竟然都是她的至亲。饥饿、来自亲人的性虐、透支身体的劳作、花样百出的殴打,除了这些纯粹来自身体层面的折磨,更加考验福南耐受力的是来自精神与伦理上的考验——对丈夫嫖妓的默许、亲生女遭遇乱伦最终意外身亡、来自身边众人无时无刻的侮辱谩骂与嘲笑。

  显然,这些施暴是肉眼可见的,它们在本质上更多时候激起的是观众内心里一种愤怒情绪的分泌。然而当烈日炙烤下汗流浃背的金福南,用收割土豆的镰刀割下亲人们的头颅,银幕外的我们似乎很难找到一种类似《杀死比尔》那种手刃仇敌的痛快,反而被一种更加窒息和冰冷的感觉所控制。因为我们知道,残忍的暴行可以被另一种更加残忍的暴行所掩盖,但有一种看不见的罪恶,无法用镰刀撕碎。它们就像空气,无法捉摸又无所不在。

  冷漠比单纯的施暴更加丑恶。

  看过影片后回头思考,女二号海媛这个角色对于剧情走向并无太大影响,即便将其戏份全部删除,整个故事在逻辑上依旧完全成立。不过倘若真的如此,电影恐怕也就变成了《维多利亚一号》那样平庸烂俗的番茄酱复仇cult片。海媛这样一个看似无关痛痒旁观者的存在,其实恰恰是持有类似善恶观的我们在银幕上的化身。而海媛的种种行为,也让我们自身的丑陋被无情的暴露在日光之下。

  海媛初登场的戏份不多,但寥寥几个细节,这一角色的冷漠便从毛孔里迅速渗出。面对贷款客户时的死守教条,作为证人时的明哲保身,包括面对上门送信时管理员时过分的谨小慎微,尽管此时我们看到的似乎还只是被一个大都会过快生活节奏折磨得有抑郁症倾向的普通女白领,但类似的场面与遭遇已经在提醒我们,海媛就是另一个普通的你。

  海媛来到孤岛后,导演并未如传统类型片的处理模式一样,把她变成一个扁平的闯入者和解谜者的角色。一边,导演近乎精神施虐一般不停展示着福南遭遇的各种暴行。另一边,他则在交代着海媛与福南间复杂的关系。简单来说,两个女人的遭遇正印了那句古语,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童年一起在孤岛上玩耍的亲密无间小伙伴,一个去了首尔过上了人人羡慕的都市生活,另一个则被困于孤岛,遭受无休无止的折磨。更为令人心痛的是,这朵被丢弃在淤泥里的香花,始终都未曾放弃逃离的念头。就像《立春》里的王彩玲始终将北京视为改变自己命运的终点站一样,福南也把首尔当成终结痛苦的唯一希望。在这座愚昧落后的小岛上,她为自己女儿留下了唯一一本教科书,理由竟然是上面有关于首尔的课文。而随着来自首尔的海媛的出现,福南似乎看到了昔日约定实现的可能,但看到了挣脱命运的希望。但海媛的冷漠,再一次让福南跌落谷底。面对福南前往首尔生活的殷切渴求,刚刚深陷解雇危机的她只是冷漠的回应以“自己去就好”,而当她亲眼目睹童年好友的悲惨境遇时,内心里的懦弱与冷漠再次让她和在首尔时一样,选择沉默应对。亲人的施暴仅仅是压在福南背上的重担,可以压弯她的脊梁,但不足以摧毁她对生活的信心。而童年好友的无动于衷,则成为让她灵魂轰然倒地的最后一根致命稻草。当福南看到海媛麻木眼神的一刻,她对于世界便已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中,也让她对自己的挚友举起了镰刀。

  福南将海媛视为与万宗、铁宗、大奶奶等人等同的仇敌,从剧情上而言是因为她帮助了福南追杀的船员,但更深层次的原因亦不难洞见。在一个被极端的恶行压迫已久的人看来,头上欺侮自己的人固然可恶,但对罪恶视而不见的旁观者更加可恨。恶之花的滋生从来不需要刻意的灌溉栽培,放任自流便是对它们最好的恩赐。那么,这种超越恶行的冷漠究竟从何而来呢?电影中的一段情节很有意思,导演有意插入了一段福南和海媛童年的回忆,吹着竖笛的海媛遭到万宗等人的调戏,福南挺身而出,而逃过一劫的海媛却眼睁睁的看着好友被侮辱,没有任何表现。或许这段情节便是对冷漠成因的最好解释——冷漠乃人之本性,与环境无关。落后的思想,愚昧的风俗,残忍的行为可以通过后天的教化与环境的改变而根治,就像孤岛上惨绝人寰的悲剧或许不会在首尔这样的大都市上演,但是人心里的冷漠呢?电影用冷酷的事实告诉我们,孤岛上的人是冷漠的,大都市里的人同样冷漠,而冷漠,最终才是摧毁人心的毒药。

  悠扬的笛声响起,福南在海媛的怀中死去。这竖笛是她们昔日友谊的见证,亦是所有悲剧的起点。断了的竖笛,可以重新拼好,但被分开的心,永远无法缝合。冷漠,分割的不只是心灵。在马丁.尼莫拉那首脍炙人口的短诗最后,他已为冷漠二字做出了最精确的预言——

  “环顾四周,已无人为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