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做老大的女人是怎样的体验?
《江湖儿女》观影全程,我都莫名陷在一种伤感的故乡思忆中,对小地方,对涉世未深时的老乡的怀旧,这并非《江湖儿女》还原了我曾见证过的“江湖浪漫主义”,事实上,它就如这些年来,每一部围绕着“江湖”母题而创作的电影一样,唱着挽歌,延续着江湖旷日持久的葬礼。
《江湖儿女》真正让我心潮澎湃的原因在于,它给了我一个答案,不是道与侠,而是女性作为江湖神话的边缘人,在经历江湖从鼎盛到衰败的整个历程后,是否有可能成为江湖真正的主人,就像那些曾经肝胆涂地快意恩仇的男人们一样,心甘情愿地被江湖雕塑,成为传说,成为江湖本身。
尤物与“大嫂”包袱
提起“大嫂”你一定有非常具象的概念。
天生尤物是一种,眼波流转,销魂十分。
她们既充当着“大哥”的势力标签,也向观众传达着女性介入江湖最为简单粗暴的方法:成为大哥的女人。她们的风花雪月和柔情似水一边为血腥江湖提供着浪漫与梦幻,一边也成为头目和帮派厮杀的新筹码,蒋先生说的,有钱了,漂亮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她们事实上是不承担“大嫂”职能的。没有运筹帷幄,不懂收买人心,不是老大的贤内助。
你以为黑帮的世界不讲女德吗?
那些年蒋先生、黄金荣身边的名媛、嫩模、小明星换了又换,小弟们礼貌地叫上一句“大嫂”,心里却差点敬畏的意思,秀色可餐的大嫂,是小弟们觊觎的头号目标。
当然也有例外,如果陈浩南这样的地头蛇也算得上一个半个“大佬”的话,小结巴自然称得上有情有义,但怎么说,把小结巴跟丁瑶放一块儿,你就会发现她当“大嫂”还差点火候。
从老大的“马子”蜕变成老大“女人”,“大嫂”气质,在于侵略性,在于毫不掩饰的欲望,也在于亦正亦邪的神秘性,她仍可能是诱人的,同时也是险象环生的。
不得不说,能服众的“大嫂”都得有点进化版“女侠”的意思,杀伐果断,也情深意重,潇洒不羁,也懂得深谋远虑。所以回看这些年的黑帮片,女性虽然总是以间接的形象参与着江湖,“大嫂”却从来都延续着武侠精神。只是,一旦进了这个局,尤物也好,女侠也好,“大嫂”才是她们真正要学习扮演的角色。你看金庸先生写宁中则,也是出嫁前人称“宁女侠”,出嫁后,人称“岳夫人”。当了大哥的女人,就要能帮大哥善后,管教小弟是份内的事,如果涉及到结盟和复仇,大嫂做的,绝不亚于大哥身边最得力的亲信。只是这些“大嫂”或背信弃义,或忠肝义胆,关于她们的决断与抉择,从来都不是黑帮电影的主旋律。
我们所能得知的,更多的是“大嫂”这个称号背后代表的一系列行事规则和女性身份归属,说是说江湖儿女,到贾樟柯这儿,才算真正还原了女性看待江湖的这个间接视角。
“巧巧”是小镇青年眼里最飒的姑娘——你看”巧巧“出场,睨视扫视全场,一副主人模样。进了棋牌室,往“斌斌”身边坐下,接过他的烟抽,在他的胳膊上咬一小口,泼辣又性感,鲜嫩娇艳,浑身是刺。她未必是这个风云变幻的小镇上最美艳的女人,但她吸收了所有的注视。她既没有上个时代,尤物型大嫂的风尘与无情,也无所谓遵守侠女型大嫂的教条,她就像每一个对“男性江湖”有过想象和憧憬的小镇姑娘,暧昧地在江湖的边界进进出出,爱慕着江湖与英雄。
她也是每一个混得半生不熟的大哥们心中最温情脉脉的念想,危急之际掏枪,于慌乱中救出自己的男人,再毫无怨言地为他顶罪。“巧巧”在《江湖儿女》中,实现了另外一种女性介入江湖的方式,它当然仍然是间接的,充满了自我感动和叶公好龙,它与金庸、张彻、吴宇森、麦当雄所刻画的“大嫂”一脉相承,就像阿朱用自己的血洗乔峰的仇,就像那夜为了杜月笙,独自前往黄金荣居所的刘嘉玲(《岁月风云之上海皇帝》),“巧巧”像每一个无法成为古惑女,却被“江湖”这个概念迷得神魂颠倒的姑娘一样,学故事里的男人们,成为自己江湖中的献祭品。
只是赵涛饰演的“巧巧”在淌这趟混水时仍然像极了一个外行人,囫囵吞枣似的实践着江湖道义。她是为了爱情吗?像。她是为了道义吗?也像。《江湖儿女》没有为“巧巧”的英勇指点迷津,但它为与江湖有染的女性提供了更多的视角。这可能是过于刻意的,但它成全了长久以来在江湖里被迫隔岸观火的女性,去他妈的爱情不爱情,道义不道义,英雄迟暮了,世界复杂了,江湖虚伪了,还有人一腔孤勇,有人相信有喋血双雌。
与懦夫有关的日子
我很难接受《江湖儿女》是一部爱情电影的说法。
但豪情万丈的黑帮片在讨论爱情时,总容易让女人们陷入和“巧巧”一样的处境,孤军奋战,全情奉献,爱是一场悲壮的独角戏,女人们悲壮地爱着江湖里的英雄,男人们悲壮地在江湖大火里被烧成灰烬。似乎这就是江湖儿女各得其所的结局。
这个设定在上个世纪的黑帮片中能站得住脚,钵仔糕在轮椅上跳舞(《纵横四海》),潇洒豁达,一眼便怦然心动。
但《江湖儿女》里廖凡饰演的“斌斌”却不是这样,他丝毫没有老派硬汉的影子,或者说,他只有得势时的装模作样,一旦失势就原形毕露,溃不成军。
斌斌不是小马哥,他没有“我等了十年,就是等一个机会”的壮志豪言。他只是心猿意马的“社会人”中的一个。
不管承认不承认,激情慷慨的乌托邦式江湖早就落幕了,作为现实世界的投射,江湖也早被重新洗牌,重设了规则,它变得更狡猾、更险恶、更黑暗,更重要的是,它不讲究善恶有报了。
“江湖”这个概念,就像现实世界一样,充满了投机取巧和阴谋。这些看待江湖的变化,早就在近些年的电影里有所交代:《师父》里规矩比人更重要,武林的消逝是一场杀戮;《一代宗师》里棋逢敌手不过是时代碾压的陪衬;《树大招风》里阴狠跋扈,挽歌却不是对末路枭雄唱;《邪不压正》里各怀鬼胎,却没能真正揭开世界的伤疤。
事已至此,再英勇的大嫂,只能配一个懦夫。“巧巧”与“斌斌”分明就属于两个不同的江湖,生拉硬拽,只让现实的尴尬显得更加荒凉,让这个变异了的江湖,更快地吞噬还保有初心的巧巧,让大嫂死去得更快一些。
“我不是左撇子,是这只手,你忘了。”
比绝情更伤人的是虚情假意。
我们总渴望在末日之前看一眼最后的大佬,看看独自走入黑暗的背影。事实却是大佬早不知何时成了“民营企业家”。只有《江湖儿女》中的巧巧愿意成为这个背影,一个最作笨拙的人,江湖边缘人,完成了江湖最后一次燃烧。
对巧巧而言,盘下棋牌室,收留斌斌并维持他“大哥”的自尊心算不上一种善终。多么可笑,当曾经的面孔又一次出现在棋牌室,当巧巧和斌斌在牌桌的主副位调转,这一切,又何尝不是一场表演。一切都烧光了,灰烬只是灰烬。
只有斌斌在治疗室发来的照片才真正抚慰了巧巧横尸遍野的内心世界。
照片里斌斌的脸上回光返照地涌现出当年的神气,玩世不恭,桀骜不驯。二十出头爱的浪子早就被现实的巨浪击打的不成人形,但我知道,过去不会被埋葬。
在巧巧的人生牌桌上,每一次她都是梭哈。她令人感动,不在于她对道义的坚守(尽管这些道义早就名存实亡),而在于她用近乎病态的偏执告诉我们,面对这个日渐伪善的江湖对你无情拷问,你该做出怎样一种回答。
作者:陌生青年辛克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