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烨听的独立音乐比他的电影更加小众
娄烨听的音乐跟他的电影一样，从未被主流审美同化过。
在所谓的「第六代导演」当中，娄烨并不是最受西方偏爱的那位，毕业 30 年 1 0部影片，除了被删除条目的那部以外，其他大部分的评分都在 7 到 8 之间，口碑经常两极分化。
但是如果让第六代导演公开自己播放器中的playlist，娄烨一定会是最受文艺青年尤其是独立音乐爱好者认可的那一位。他的音乐聆听体系同他的电影语言体系一样，从未被主流审美同化过。
娄烨从拍摄第一部长片开始，就逐渐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影像语言标签：大雨，雾蒙蒙的阴天，昏暗的歌厅或酒吧，晃动的手持摄影，以及堪称点睛之笔的小众音乐，音乐人的客串也经常会成为他电影中的小小彩蛋。
娄烨不同电影中的雨天
与他合作过的编剧刘婕曾这样评价娄烨的电影，「有着现代电影的感性、随意和生动，但放弃了经典电影的严谨和完整，这是他的美学选择。」
这样的感性与生动也体现在了他为自己电影所选择的那些原声歌曲中。下面就来详细讲解娄烨跟国内独立音乐人的多次合作，以及其中的特别之处。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姜昕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The Shadow Play
2019
首先还是从最近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说起，这部在影院晃晕了不少观众的影片，很多人都知道 姜昕 的 《夜》 是其中的插曲，但并不知道片中在歌舞厅演唱这首歌的，正是姜昕本人。
姜昕在片中演唱《夜》
片中最牵动人心的是陷入权钱色交易之后纠缠而不纯粹的感情线，秦昊、张颂民、宋佳、陈妍希所扮演的四个角色都自以为掌控一切，却在最终走向不同深渊。这首《夜》出现的节点，正是这场错综复杂四角恋浮出水面的起始，「灰了心房 / 折了翅膀 / 窗外的夜却正霓裳」，一语道破繁华表象下每个人内心的晦暗。
无论是姜昕的出演，还是宋佳所饰演的林慧在片中的跟唱，都证明了早在拍摄之前，《夜》就已经被设计成为情节的一部分。这首歌出自于姜昕 2002 年发表的个人第二张专辑 《五月》 ，那张专辑对于迷幻电子元素的应用在当时引发了不少讨论，《夜》则是其中最受好评的作品之一，迷离伤感的基调，恰与影片的阴郁氛围相应和。
这部影片在拍摄过程中还有一件巧事，是摄制组航拍取景时，恰好拍到了沼泽乐队 的「听晚」天台演唱会，娄烨很兴奋地通过监视器观看了演出画面。
{{6}}$ 演出结束后，海亮前来拍摄场地与娄烨在路边聊天，说起自己正计划创作以「争鸣」为主题的音乐。两年半后，沼泽乐队新专辑发行，全专只有一首时长43分钟的作品—— 《争鸣》 。
沼泽与娄烨的缘分可以回溯到 2012 年的《浮城谜事》，影片主题曲《入梦令》和片尾曲《惊惶》都是沼泽的作品，其中《入梦令》由沼泽专为影片创作，是乐队转型后摇以后，海亮难得一见的开腔演唱。
浮城谜事×沼泽
《浮城谜事》 Mystery
2012
这部影片改编自天涯网友「看着月亮离开」的日记《看我如何收拾贱男和小三》，郝蕾在片中饰演的女主被小三利用来除掉小四，结果发现秦昊所饰的男主根本不是单纯出轨，而是一夜情爱好者。娄烨厉害的地方就在于能把这样一个狗血热帖延伸出城市生活之恶来。
除了主题曲和片尾曲，沼泽发行于2011年的专辑 《1911》 中也有两首曲子被影片使用，这张专辑中沼泽对于古琴在器乐摇滚中的使用相较于《沧浪星》时期已成熟不少，他们借鉴了古典乐的曲式编排，整张专辑其实就是一支作品的四个乐章。娄烨评价《1911》具有「悲怆的现实主义」，被海亮认为是一语道破本质。
影片中有一个类似蒙太奇的片段，是警察扫黄打非的场面，与男主的行为相呼应，反映出现代社会中随处可见的精神堕落。而这段所用的配乐，正是《1911第一回》中的高潮部分，剧烈晃动的镜头中，音乐的极度躁动与画面的暴力喧嚣互相加成。恐怕沼泽自己也没有想到，这首歌还会有这样的使用方法。
娄烨并非只对后摇情有独钟，他对于民谣的使用也令人称奇，比如《浮城谜事》片头武汉的航拍，配的就是 b哥 的 《日》 ，细碎惆怅的吉他带出简单重复的几句歌词：
「天色要亮了 / 别回了 / 就让她随意寂寞吧 / 就像我无所谓爱情 / 一个人 / 一夜夜开心」早早暗示了男主角放纵而迷茫的生活。
这部影片也有音乐人客串，片中有一幕朱亚文与祖峰二人吃烧烤的戏，烧烤摊老板是武汉朋克乐队生命之饼主唱吴维，背景音乐则是 尧十三 现场弹奏的 《让我弹琴给你听》 ，但是几乎没有出现正脸。一直到2018年饶晓志的《无名之辈》中，尧十三终于露脸弹唱了 《瞎子》 。
推拿×尧十三
《推拿》
Blind Massage
2014
娄烨对于尧十三的钟爱集中体现在了2015年的《推拿》中，这部影片改编自毕飞宇同名小说，以盲人推拿师为主角，展示了盲人的七情六欲和平常生活。为体现盲人的感光视角，娄烨在其中进行了虚焦、明暗交替等大量摄影实验。
其中黄轩所饰演的推拿师小马，为了心爱的洗头房女郎小蛮而被洗头房客人暴打并摔到了头，没想到视力竟因此得到部分恢复。他重新观察世界的这个过程中所使用的镜头，可能是片中观感最为奇妙的部分。
影片结尾小马与小蛮私奔开始新生活，成为弥漫全片的潮湿与压抑氛围中最为浪漫温情的时刻，而这一幕所配的歌曲，便是尧十三的 《他妈的》 。这首歌创作于尧十三大学时期，以小男孩的视角讲述爱情，娄烨特地邀请他为电影重新演绎了这支作品。
我深爱的那个姑娘 / 她一点一点吃掉我的眼睛 / 我的世界 / 只剩下红色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 我会在第一天就闭上眼 / 然后什么都看不见
这样的歌词，用出色的诗化语言描绘了决绝的爱情，同时也与主人公的盲人身份对应，以精神上超验的「盲」来超越生理上的「盲」。
难以想象娄烨的曲库有多大，使得他能够为故事找到旋律与歌词都如此恰到好处的作品，最终达成了音乐与情节的彼此成就。
相信所有看过《推拿》的人，都不会忘记小马望向小蛮的那个画面，尧十三娓娓道来的歌声如何轻易地击中了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推拿》的原声阵容中还出现了另一位一直非常低调的独立音乐人——致力于将中国传统音乐与电子乐相融合的 西皮士 ，他这几年推出的一系列武侠主题专辑是很多人的心头好。由于太过低调，娄烨几经波折才联系到他。
不得不承认娄烨对于音乐中的情绪和含义有着超强的解读能力，尤其是片头那首 《溯》 ，出现在秦昊所饰的盲人相亲失败后，吟诵起海子《黑夜的献诗》的那个画面，悠远深邃的古典旋律极具东方文人气质。
娄烨后来曾在采访中说沙复明这个角色在一定程度上是文人不得志的象征，知道这一点之后再回头来看，所有的安排都如此巧妙。
春风沉醉的夜晚×朴树
《春风沉醉的夜晚》
Spring Fever
2009
《春风沉醉的夜晚》是娄烨地下拍摄的作品。设备只有一台家用DV，整个组只有几十人，一直偷偷行动。当某些拍摄地点需要申请的时候，他们就拿着某个电视剧的拍摄许可证去谈。在这种拍摄状况下所诞生的成片质量，着实令人赞叹。
可以看到无论对于《推拿》中的盲人，还是对于《春风》中的同志人群，娄烨一直着力于展示他们与其他人无异的情感世界，而非消费或俯视，其中所包含的平等心，正是他的可贵之处。
全片情绪最饱和的地方，是在男主角、男主角的同性情人、情人的女友三人共同进行公路旅行的途中在一家KTV演唱 朴树《那些花儿》 的场景。在通常的影视作品中，感情戏发展到这一步，基本上就该对质、崩溃然后扭打起来，娄烨却让他们在各自的歌声中，让那些暗潮般的感情终于被放大，被看清。
「我们就这样 / 各自奔天涯」完全是他们这次旅途终点的写照，这一幕也成为了这部影片的经典片段。
此外，娄烨还在片中使用了两首窦唯所参与的 暮良文王乐队 同名专辑中的作品——《柳调》和《拨不断》，以幽微的意境各自对应秦昊所饰的姜城在不同时期的心境变化。
《春风沉醉的夜晚》中客串的音乐人是南京老牌朋克乐队Angry Jerks
苏州河 ×窦鹏
《苏州河》
Suzhou River
2000
《苏州河》面世不久后就进入了当时每位文艺青年的必看片单。现在回头来看，会觉得它固然是一次大胆的实验尝试，但也不乏略显生涩的部分，可是贾宏声和周迅的组合实在太过灵光，足以弥补所有缺憾。
《恍惚的眼前》 这首歌曲在两个重要时刻出现，分别是牡丹对马达表露爱意后，以及牡丹被马达绑架后。这首歌曲的唱作者是当时已经与周迅交往了5年的男友 窦鹏 ，是周迅向娄烨力荐的。娄烨每天在车里听，认为这首歌所表达的意境与《苏州河》想要表达的东西不谋而合。
片中虽然是由周迅所饰的牡丹亲自哼唱这支作品，可是歌词中「我眼前总是不断浮现你的脸，总想抓住你视线，可你总像风一样，吹过我身边」更贴近马达的心声。
马达让被绑架的牡丹唱歌
影片最终没有上映成功，周迅与窦鹏的恋情也就此终结。之后周迅在贾宏声的引荐下进入《大明宫词》剧组扮演了少女时期的太平公主，名气与日俱增，后面几段感情史大家都知道了。
而窦鹏也一直从事着音乐工作，为《厨子戏子痞子》、《杀生》、《老炮儿》等多部电影制作过配乐，兜兜转转成为了配乐专业户，也算处处都是缘，妙不可言。
周末情人×十月婴孩
《周末情人》
Weekend Lover
1995
娄烨的长片处女作。这部影片已经初步形成了他个人化的影像风格，包括他对「坏事发生前一定要下雨」的执著。该片在近两年还曾一度成为微博热搜，缘起是王志文在其中非常时髦的乐队主唱造型，甚至被网友调侃为「Ian Curtis附体」（Joy Division乐队主唱）。
他在片中贡献了一场像模像样的摇滚演出，给他配音的是十月婴孩乐队的主唱吕广智，片中演唱的曲目则是 十月婴孩 的《妄想说》 ——一支混合了华丽摇滚和中国早期摇滚乐特质的作品：
「欲望 / 或者绝望 / 在你身边周围它们上下纷飞……」也正是欲望，让紧随其后的下一场戏成为了悲剧。网上关于这支乐队的资料非常稀少，原本有可能因为乐队的生命太过短暂而完全销声匿迹的一首歌，就这样被娄烨的电影留存了下来。
影片在「红色部队」充满戏谑意味的 《累》 中，迎来了幻想中的完美结局，这支曾经收录于魔岩唱片经典摇滚合辑 《中国火I》 中的歌曲，带着有毒的土味唱腔和讽刺意味十足的歌词，放到今天也依然有着现实意义，谁能想到「红色部队」的最初阵容是陈劲、杨林、吴运涛、赵牧阳这几位摇滚界大前辈呢。
总结：娄烨电影中的音乐品味
在接近时间倒序的盘点之后，可以发现娄烨的聆听体系之庞大，绝非狭窄的单一通道。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他钟爱当时文青必备的摇滚乐，甚至为自己第一部长片的男主角设定了摇滚乐队主唱的角色。而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他的原声音乐中出现了民谣、后摇、器乐摇滚等更为多元的风格，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国内独立音乐的发展变化。与他同期出道的大部分导演，更容易对昔日港台流行金曲怀有情结，而娄烨的音乐喜好始终倾向于地下、独立、小众，并与时俱进不断更新自己的曲库。
除了部分器乐作品外，他所选取歌曲的歌词完全为剧情服务，同时又偏偏能让情绪渲染也恰到好处。从那些歌曲的评论区可以看到，在电影中的出现也为歌曲本身赋予了特定的解读意义，这可能是娄烨的专属技能——你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讲什么故事，不知道他接下来会用哪个歌手的歌，但你知道只要他用了，就一定是最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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